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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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禿子小傳

(2009-08-12 03:32:00) 下一個

一九九六年夏,一天早上,剛踏進公司大門,管電話總機和收發信件包裹的非裔姑娘恩乃就問我喜歡狗嗎,能養狗嗎。她抱怨說,朋友送了一條斷奶不久的小狗,可公寓的管理人不準養動物,否則罰款。她實在舍不得送人,卻無可奈何。她想給狗找一個既有愛心,又能提供舒適環境的主人。在老美眼裏華人嗜食狗肉的惡劣形象超過老韓,恩乃不知怎麽搞的,也許她沒有成見,選中了我。聽到這些,我先本能的一驚。國人耳熟能詳的一句話:不怕什麽什麽,就怕人惦記。雖說我們並沒有什麽可以讓人垂涎的東西,但叫人盯著總不舒服吧。文革時要碰上這麽一位,還不得死幾回了。大概這丫頭每天坐在公司入口的接待台子後麵閑極無聊,把公司上百名員工琢磨透了吧。不過靜下心來,我還真有點佩服恩乃的眼力,我們一家三口確實喜愛小動物,兒子早就吵吵養狗了。正瞌睡,塞了個枕頭。我有點喜出望外。下班回家,剛跟太座和小祖宗提了個頭,便立刻被打斷,還用說嗎,趕緊抱回來呀。

恩乃交給我一個大紙箱子時,千叮嚀,萬囑咐,每個月要向她匯報一次小狗的成長情況,兩個月交一張小狗的照片。如果改主意,不想養了,新送的人家一定要讓她審查。我開玩笑說,這是狗啊,還是兒子呀?她鄭重說,在美國狗不僅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家裏的親人,你可千萬要照顧好它。那副凝重的托孤模樣弄得我真不好意思怠慢,乃至不敢當她的麵把箱子塞進汽車後備箱,直怕她說我沒當回事。我一臉恭敬,小心翼翼地捧著,像安置珍貴瓷器一樣,輕輕把箱子放到副駕駛座位上。

到家後,打開箱子,一個生著茸茸淺黃毛的小家夥,正打著哈欠,顫巍巍地站起,濕潤的黑鼻子一抽一抽忙不迭地猛嗅,一隻耳朵豎著,另一隻塌著,半遮著一隻眼睛,晶亮的黑眼珠看到我們,馬上露出了歡欣久仰追慕之意,細細的尾巴起勁搖動起來,敲得箱子怦怦響。我們一下全被“電”到了,不由心生憐愛。

輪流撫摸了一陣後,忽然想起忘了問恩乃小狗的名字,我們決定自取一個新名。當時禕兒正是《星球大戰》的忠實粉絲,遂襲用了可愛的機器人R2D2的名字,叫了兩天以後,又簡化成R2。從此,家裏平添了許多樂趣和麻煩。

按照懂行人的指點,在美國養狗有許多規矩,不像插隊時隨便撿一條玩玩那般簡單。我們給R2報戶口,領狗牌,打狂犬疫苗。跑了一圈後,對R2的認識也深了一步。性別:公;種屬:中國沙皮狗和德國狼狗的合作產品。體型不會太大,就算天天胡吃海塞,體重最多四五十磅。它活潑好動,性喜自然,絕對忠實,警惕性極高。知道它有中國血統,我們又多了一份親近之情。放學、下班,第一件事便是看望R2,跟它玩一會兒。周圍的人都把它看作我們的家庭成員,我也隆重介紹這是二犬子,有個朋友開玩笑說,你一家四口,三個男的,陽氣太重。

本來R2的名字帶有一點異國情調與招人喜愛的意味,比較符合它的混血身份。有一天,一位朋友的女兒因為中文根底深厚,聽到R2的名字,很自然地叫出了“二禿子”。畢竟太上口了,於是朋友們相沿成習。這樣一個純洋名便不走音不跑調的轉成了中國農村的土名,叫起來人人都能感覺出滿嘴土渣滓。

新來乍到,我們擔心二禿子認生,怕它逃跑,不敢放開,每天關在紙箱中。好吃好喝造就好身體好長勢,很快身手矯健到小紙箱已經關不住了。換成半人高的箱子也沒頂幾天用,小家夥聰明得琢磨出撲倒箱子的招數。一旦出籠,根本沒有絲毫認生羞怯的表示,一點不客氣,全然不知道什麽是不好意思。滿屋子撒歡,幾個房間裏都留下了到此一遊的憑證,一進家門,臊氣撲鼻而來,如入動物園虎山狼窩。

得,對不起,自由不是人人都喜歡的蛋糕。動物商店裏早就備下了全套刑具,應有盡有。開始我們心存惻隱,欲施仁政,買來柔軟的繩索脖套。無奈二禿子對自由的追求十分執著,而且正值發育階段,需要磨牙,繩索在它的尖利小狗牙下不堪兩嚼。沒幾天工夫,連斷了細、粗兩條繩索,家裏的景象更是狼藉一片,軟的硬的大的小的,凡是能咬的東西全沒逃過二禿子之口,缺了幫的鞋子、破了洞的手套、扯散了的笤帚、豁豁牙牙的水桶、篩子一樣的水瓶,災情慘重。限製自由的措施更加嚴厲了,在家拴上食指粗的鋼筋長鏈,出門係以不鏽鋼的短鏈。這下二禿子沒轍了,看著它那無辜委屈的眼神,我頭一次產生州官放火的愧疚。我在給恩乃的匯報中對此略去不提,以免產生誤解,以為中國人缺乏人權意識,天生都是虐待狂。

二禿子長得很快,原來耷拉的右耳也豎了起來,一副狼狗的帥氣,顯出凶猛的公性。好心人建議,趕緊做去勢手術,一來可使性情溫和些,二來也免去情欲發作鬧騰。我們有些猶豫,不知這樣是否算是扼殺了談戀愛的權利,嚴重摧殘了動物天性。豈料社區內的美國鄰居異口同聲讚成早下黑手,個個露出為我們操碎了心的真情。可憐的二禿子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不容商量,無人在乎它的意見和未來,被我作為家長在手術單上簽了字。

手術之後,二禿子的外表還是那麽酷,但神情大變。首先,不再自信。有一天晚上,我們帶它到社區網球場,關上大門後,解除鎖鏈,任它隨意狂奔,釋放一下被關一天的煩悶。它高興極了,或獨自疾跑,或追逐我們。突然它猛地停下,眼看遠方,似乎等待什麽。過了一會兒,場外樹林的灌木叢裏發出一陣聲響,一隻漂亮的白色雪橇狗狼狽地竄出。二禿子噴了下鼻子,撲到鐵絲網邊,尾巴使勁搖著,屁股也隨之扭動,嘴裏發出幾聲短促呼叫。白狗愣了一下,隨即換了一幅表情,高昂著頭,目不斜視,毫無相識的意願,像驕傲的公主一樣,邁著優雅的碎步,不緊不慢地逐漸離去。二禿子也由興奮激動的火熱轉成蔫頭耷腦的村容,也許它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戀愛的權利。那時我們突然有了一種犯罪的感覺,太不狗道了!以後無論我們怎樣訓練昂首挺胸的步伐,它都堅持不了兩分鍾,除非高提韁繩,稍微一鬆,立刻低頭,惶急前行,風度盡失,似乎習慣了自卑慚愧的可憐像。其次,膽子小了。有時晚上領它出門散步,看見不明東西,聽見奇怪聲音,它常常會嚇得躲到我們身後。有時被人欺負也不反抗,一天下午,眼見被鄰居的大狼狗追趕。幫它脫困後,發現它渾身顫抖,背上被塗了一些肮髒腥臭的白色粘液。開始不明何故,後來醒過勁來。不要臉,大狗耍流氓!霎時間,我覺得上當受騙了。鄰居慫恿我們害了二禿子,仿佛是社會通例;他們卻不動自己的愛犬,居心何在?怎麽有點削弱對方,保持自身優勢的歹毒用意?他們高舉了保護動物的旗幟,我們落下了殘害的罪名,還要忍受欺負。大錯鑄就,悔之晚矣。隻能叮嚀二禿子不要再和壞孩子玩,它舔著前爪,不曉得是否理解我們的苦心。

不管二禿子的性情如何扭曲改變,有兩點始終堅持。一、忠實。有一次,禕兒在家門口和同學打籃球。正當爭奪激烈的時候,二禿子看不過去,掙脫束縛,悄無聲息地衝上去咬了搶球的孩子一口。幸虧沒太使勁,人家大人沒有追究。事後禕兒使勁擁抱二禿子,賞了一塊大骨頭。平日裏它行事低調,從不大吼大叫張揚自己。它不愛有事沒事叫兩嗓子,隻在撒嬌時發出“噝噝”的聲音,有一天深夜,二禿忽然一改常態,拚命狂吼。第二天得知鄰居三四家都被小偷光顧了,而我們賴二禿震懾幸免損失。二、熱愛自由。它逮著機會就躥東鑽西,滿世界溜個遍。一個周末,天氣晴好,我們決定帶二禿子一起去較遠的山林遊玩。二禿子興奮地跳進汽車,舒適地爬在後座上。車一開動,它坐了起來。我正全神貫注前方路況,忽聽一聲與人類感慨毫無二致的歎息,二禿子滿眼含淚,大概與大自然久違了,滿腹哀怨吧。我們開始覺得十分好笑,後來覺得有點淒慘。到了山上,我們幹脆解開束縛,放任二禿子隨意奔跑。它最初不太相信,有些遲疑,看到我們揮手,才如離弦的箭飛了出去。一眨眼,便無影無蹤,隻聽到腳踩枯葉的聲音越來越遠。過了一會兒,前方出現一對白人夫婦,儀態高雅,牽著一條小曲娃娃狗。還沒容我們有所反應,二禿子從樹叢中鑽了出來,直奔小狗而去。塊頭相差懸殊,二禿子形象威猛,誤解產生了。嬌小的女人像是見到土匪,首先歇斯底裏地怪叫起來,風度翩翩的男人顧不上體麵衝著跑來的二禿子頻頻飛起連環腳。二禿子身手敏捷,躲閃靈活,那隻意大利皮鞋根本蹭不到邊,反而幾次險些失蹄。男人惱羞成怒,二禿子也有點不高興,發出低吼,並且不理會我們的呼喚,準備反擊。禕兒奮勇飛身撲出,抱住了二禿子。女人兀自大張著嘴“啊啊”地叫著,男人驕橫地連聲質問,為什麽不戴好狗鏈?我們說,是你攻擊在先,你可以愛你的狗,但不能因此而憎恨別人的狗。難道你沒看見它搖著尾巴希望交個朋友嗎?你的反應太過分了吧。我們的狗一直對人對狗都很友好。否則,不知會出現什麽後果。如果那樣,責任也在你們。你們總不能和二禿子一般見識吧。兩個男女憤憤而去,二禿子的眼神則充滿了迷惑不解,人的世界真複雜啊!

二禿子對自由的熱愛沒有得到理解,反而招來了殺身之禍。為了讓它有個較大的活動範圍,少在外頭惹事受欺,我們在後院安裝了籬笆。後來又為它專門換了一所有地下室和寬大涼台的房子。天冷或有雨雪時關在地下室,天氣暖和時圈在涼台上。我們以為給它提供了這麽好的條件,它應該心滿意足了吧。誰知完全想錯了。有一天,天氣和往常一樣風和日麗,溫暖宜人。我們也像往常一樣把二禿子關在屋後的涼台上,留足了水和食物。傍晚下班回家,涼台上門戶緊閉,一米多高的圍欄完好,二禿子卻不見了。鄰居告訴我們下午二禿子四處亂跑,看見人和狗就緊著湊過來,有恐怖攻擊的嫌疑。911後,美國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看誰都像是恐怖分子。沒想到這頂帽子今天扣到二禿子頭上了。狗急了跳牆,你有吃有喝的著哪門子急呀!我們慌忙分頭去找,心急火燎,跑遍了方圓兩裏,滿頭大汗,連根狗毛也沒看見。當精疲力盡返回家中時,二禿子不知何時偷偷回來了,一身草根塵土,肮髒極了。它自知理虧,縮頭縮腦,躡手躡腳,眼睛斜著,有些驚恐地露出眼白,不時窺測著我們的反應。狗露較多白眼球是害怕的表情,也許它曾遭人追打,也許已經預感不幸。我拴好狗鏈,把它關進了地下室。平常,我們吃飯時,如果它在地下室會發出聲音希望引起注意。然而今天安靜極了,毫無動靜。我們暗自慶幸沒有傷到人畜,要不然麻煩大了。同時我們疑心二禿子是否像以前似的,滿腔熱情,被人誤解。飯後,正在收拾桌子,前門鈴聲響起。一個身穿製服,麵目和善,大約五六十歲的老美進來歉然道,對不起,我們縣控製動物辦公室接到舉報,你家的狗有主動攻擊人的行為。我隻是奉命前來,別無他意。我們趕緊解釋,來人仍然致歉說,對不起,根據法律,你們要被處以一千元罰款,或者沒收狗。你們選哪種?看見我們一臉愕然,他好心地建議,交罰款劃不來,不如把狗交給我帶走吧,否則以後萬一傷了人,打官司可要傾家蕩產了。這番話嚇著我們了。我們商量了一下,誰也不敢保證不會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想想今天所有防範設備完好,它卻莫名其妙的脫逃了。假如今後跑出去一旦被誤解而激怒,野性發作,後果不敢設想。打起官司,既搭不起功夫,又賠不起錢,很可能生活也被毀掉了。在美國這種聳人聽聞的傳說很多。於是忍痛同意後一種方案。

我來到地下室,二禿子趴在地上,抬起頭,膽怯的看著我,沒有像往常那樣蹦跳撒歡,搖頭擺尾,蹭著我的腿,親密接觸著。但是反常卻讓人越發憐惜,越發不忍。

我伸出手,它縮了下頭。我撫摸著它的腦袋,它的後背,拿起一隻前爪輕輕搖著。

我抱起它,它的身子微微有點發抖。我的臉使勁貼了下它的頭,它閉上了眼睛。

把你抱來的人是我,抱走的還是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是一個大惡人。

緩緩登上樓梯,每一步都很沉重。

太太使勁抱了下二禿子,一直在眼眶裏充盈著的淚水終於泛濫傾瀉。一向最愛跟太太撒嬌起膩的二禿子,居然一動不動。

幸好禕兒不在,不然真不知他會怎樣。

控製動物辦公室的專用車停在車庫門前,那位久經場麵的“殺手”也露出傷感,默默地拉開籠門,側臉避免看我。

我再次用力抱了下二禿子,然後把它放進籠中。二禿子沒有掙紮,沒有呼叫,甚至直到關門也沒有看我一眼。

等待二禿子的是什麽命運,我不敢去想。然而我清楚一個生性活潑,熱愛自由,迷戀大自然的生命即將消失了。二禿子何罪之有!它被我們的膽小自私,人類設置的不自由,人類的誤解,人類的惡意歪曲,人性的歹毒,醜陋的誣告葬送了。誇大事實,上綱上線不是整風肅反內鬥的專利,那是人類的通性。

我沒有向恩乃匯報,敏感的她再也沒有問過二禿子的情況。

可是我們忘不掉二禿子,常常被一些小物件勾起回憶。每當想起二禿子,心中總是大痛。

我們從此不再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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