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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穿越回古代:怎麽寫好一份勸進表

(2018-02-25 21:05:18) 下一個

今天瀏覽×萬××維×網,讀到高伐林先生的一個帖子,其中所附的馬伯庸的精彩妙文《穿越回古代:怎樣寫好一份勸進表》,讓我讀過之後想笑又想哭。現將原文轉貼於下。或許,對於某些人來說,這篇文章還真能成為急其所需的絕好guideline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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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回古代:怎麽寫好一份勸進表

  馬伯庸,知乎專欄

  勸進是一個政治舉動,寫勸進表則是一門技術活兒。
  “勸進”這個詞,本意是勸勉、促進,諸如“上下同心,勸進農業”、“砥礪藩屏,勸進忠信”等等,偶爾也會用在勸人喝酒吃藥上,像宋代皇帝閱完兵,要賞管軍的三盞勸進酒,即是這種用法。
  可一旦這個詞出現在政治語境裏,氣氛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因為它往往預示著皇權更迭——在古代政治裏麵,沒有比這更嚴肅的事情了。
  皇權更迭有很多形式,具體來講,大部分古代“勸進”會發生在這樣一種場景下:有人想當皇帝了,但懾於某種規矩和輿論,不好自己主動開口。這時就會有一班賢臣急主公之所急,站出來論證其稱帝的舉動是多麽正確合理,敦促他盡快踐祚。這種舉動,叫做“勸進”,所形成的正式文本,則被稱為“勸進表”。
  再接下來,勸主要反複辭讓,表示謙遜不受,賢臣們要反複堅持勸進,來回三次。走完這個流程,就可以稱帝了。
  “勸進表”的性價比相當高。它的政治風險很小,因為那些有“勸進”需求的人,本身實力已足夠強大,距離皇位隻差個名分而已,你押錯寶拍錯馬屁的概率很低;同時收益卻很大,一紙勸進表交上去,就算不是嫡係出身,也能搖身變成從龍之臣,坐收擁立之功。
  西晉滅亡之後,好多人紛紛上勸進書給逃去了南邊的晉王司馬睿,請他稱帝。司馬睿從善如流,立刻建都改元。登基之後,司馬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賜諸吏投刺勸進者加位一等,百姓投刺者賜司徒吏”。好家夥,所有勸進過的人,甭管親疏,人人都可以進位一等,就算你是平頭百姓,也能成為司徒吏——這是一種低級散官,在晉代已淪為榮銜,但好歹算體製內,比白身強——可見“勸進”的收益有多大。
  成本才多少?一份名刺,一卷勸進表而已。
  順便說一句,司馬睿這次決定賞賜的“勸進黨”有多少人呢?《晉書熊遠傳》裏記載得清楚:“凡二十餘萬”。怪不得司馬睿剛說出這個想法,旁邊號稱“忠公”的名臣熊遠嚇得臉都綠了,皇上啊,勸進是好事,可您也不能這麽慷慨啊!
  聽完這個成功案例之後,我想讀者朋友們應該已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吧?萬一有機會穿越,這可是迅速上位的大好良機。
  那麽咱們進入實操階段,仔細研究一下,該如何撰寫一份合格的勸進表。

  其實勸進表的寫法並無一定之規,可長可短,可簡可繁,但其要旨不變。寫作重點可以總結為“一層窗戶紙、兩個問題、三個挾持、四個方法和五個憑恃。”
  一層窗戶紙,是指勸進的本質。要知道,勸進表名為“勸進”,絕不是勸進。人家不用你勸,人家早就想稱帝了,就是等你遞個話兒而已。所以寫作勸進表時,千萬要吃透這一層深意,不要真以為勸主是謙虛,但同時也不要戳破這層窗戶紙,反而要設法加厚。
  後周太祖郭威當年輔佐後漢,聽聞契丹南下,連忙帶兵北上,走到澶州地界,士兵們起哄說要擁立他為帝。郭威勉為其難地帶兵回到汴梁,合城大震。那些文武百官、內外將帥、藩臣郡守紛紛上表勸進,場麵十分熱烈。有個禦營的步軍小校看著眼饞,喝醉了酒到處跟人說:“昨澶州馬軍扶策,今步軍亦欲扶策。”
  “扶策”就是簇擁之意。郭威聽說以後大怒,你身為禦營軍官,說這話什麽意思?是暗示這事兒是我主動幹的嘍?立刻派虞候去抓人,當天就給宰了。其實小校隻是想表個忠心罷了,可說的話太露骨,把窗戶紙給戳破了。
  跟他相比,唐初的裴寂就高明太多了。
  隋恭帝遜位之時,群臣勸進李淵登基,李淵也是堅決不接受,而且看那架勢,不是假意,而是真心。裴寂一腳踹進門去,說你咋不接受呢?李淵不搭理他。裴寂大怒:“桀、紂之亡,亦各有子,未聞湯、武臣輔之,可為龜鏡,無所疑也。寂之茅土、大位,皆受之於唐,陛下不為唐帝,臣當去官耳。”
  ——夏桀、商紂都是有兒子的,我可沒聽說過成湯、周武他們不造反,願意跑去輔佐他們。陛下你咋不學學他們呢?我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都是您給的。您要是不登基當皇上,人家,人家,人家就不要做這個破官啦!
  這段話說的,明裏咄咄逼人言辭冒犯,暗裏簡直就是在打滾賣萌。仔細揣摩其中問句,無不暗合“一層窗戶紙”的原則。所以李淵非但沒殺他,反而乖乖去參加禪讓儀式了。參加完以後,還要表揚裴寂:“使我至此,公之力也。”——看到沒有,這是在表揚裴寂這層窗戶紙糊得好。
  禦營小校那句話,舉個例子,是在衝領導喊:“領導你收了別人的禮,我也想給您送。”領導想收禮嗎?想啊,但誰讓你這兔崽子喊出來的?而裴寂的做法則是類似於“領導我要批評你,你太不注意休息了!” 他說得越憤慨,領導覺得越舒心。
  一層窗戶紙定準以後,接下來你還要考慮兩個選擇。

  第一,選擇正確的人和時機。
  從廣義上來說,隻要是皇權更迭,你上書表忠心,都可以算“勸進”。但如果人家是正常的父死子繼,順理成章的事,你跑來捧場也不是不行,但沒那麽多好處——勸進不求好處,還勸個什麽勁?
  平日裏錦上添花,哪如這一夜雪中送炭。你要找的,是那些有稱帝迫切需求、同時按常理又滿足不了的人。有人想改朝換代了——比如王莽、曹丕、劉裕;或者本不在繼承順位的人正好趕巧了——比如司馬睿、趙構;甚至有人本身就是繼承人,但非想強行提前上位——比如李亨、查爾斯……哎,後一個不算。
  隻有選到這樣的人,你上書勸進,才有足夠的收益。
  而且光選對了人還不行,還要把握好時機。
  明末之時,清兵進了北京城。滯留在北京的前明忠臣們忙不迭地去武英殿覲見多爾袞,以示效忠之意。其中有個叫王鼇的侍郎,回來滿臉喜色,跟同僚講這個多爾袞原來是攝政王。在座之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一聽就明白了,曆朝曆代哪個攝政王不想當皇上啊?咱們可得趕緊勸進,別錯過從龍的好時機。
  於是這幾個人趕緊寫了一封勸進表,然後寫上自己的大名:駱養性、沈維炳、王鼇永、金之俊。誰知寫完以後,多爾袞卻不見客。他們隻好找到內院大學士範文程,恭恭敬敬把勸進表交上去。
  範文程一看,大笑著說了一句打臉的話:“此未是皇帝,吾國皇帝,去歲已登極矣,何勸進之有?”
  送對了人,卻送錯了時機。這一幹大明純臣,隻好一臉黑線地退了回去。
  有時候甚至你送對人送對時機,運氣不好,也不成。
  十六國那會兒,後趙有個技術官僚叫成公,為暴君石虎造了一個新型虐人工具,叫“庭燎”,上頭是個大盤子,裏麵點了火油,下頭綁人,靠熱傳導活活烤死,和炮烙原理差不多。石虎很喜歡這個設計,就把它擱到大殿裏了欣賞。正好他正在謀篡皇位,一群手下商量著去勸進。
  這些手下選對了人,勸進的時機也很合適,可他們剛走進殿門,那尊庭燎台不知為啥突然塌了,上頭盤裏的火油四射,當場燒死七個人。
  你說這是不是倒黴催的。

  第二,選擇正確的勸進方式。
  除了選對人和時機之外,你還要選擇正確的勸進方式,簡稱“活兒細”。
  劉邦平定了天下以後,身份一直還是漢王。一群老兄弟急吼吼地要勸進,說我們要劉哥哥做鳥皇帝。劉邦扭扭捏捏地回答:“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虛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帝位。”老兄弟們立刻嚷嚷起來:“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說到這段,聽著都還算像話,可往下聽味道就不對了——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大王不尊號,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
  我們跟您一起打天下,現在終於都有資格裂土封疆了。你堅持不當皇帝,難道是打算不分我們好處了?
  這話要是擱到後麵皇權極重的幾朝,功勞再大也得砍頭。勸進哪有這麽勸的?活兒太糙了吧?
  不過漢初的情況不太一樣。那會兒皇權草創不久,包括“勸進”在內的各種規矩還未成熟。嚴格來說,劉邦遭遇的勸進,是有皇帝以來的頭一回
  何況那一群功臣出身草莽,喝醉了酒,敢在宮殿裏拔劍擊柱,簡直沒個體統,還得等叔孫通出手,才算教會他們分出君臣禮儀。指望他們跟後世勸進者那麽文辭細膩,不太現實,所以老兄弟們的活兒糙點,可以理解。
  當然,後來那些裂土封建的異姓王也付出了代價,說不定與這次粗糙的勸進也有點關係。
  等到兩百年以後,到了王莽篡漢的時候,政治製度進化成熟,勸進這事就顯得有技術含量多了。
  元始五年,武功縣在水井裏發現了一塊白石,上圓下方,上麵刻著一行字:“告安漢公莽為皇帝。” 從此以後,各地如夢初醒,紛紛發現各種神異符讖,無一例外,都寫著類似堅決擁護安漢公王莽登基的口號。
  當時有個叫哀章的梓潼大學生,在長安讀書。他看到這一幕獻祥瑞的奇景,決定也幹點什麽。哀章腦子靈活,膽子不小,弄了兩個銅盒子,一個起名叫“天帝行璽金匱圖’,另外一個叫“赤帝行璽劉邦傳予黃帝金策書”。
  按照五德終始說,漢初為水德,後來改為土德,到了西漢末年,王莽的好基友劉向又給改成了火德。火色尚赤,奉赤帝,而王莽自稱是黃帝直係後人。這勸進書的名字,一看就知道什麽意思。在匱裏,哀章直截了當寫了“王莽為真天子,皇太後如天命”的字樣。
  光有金匱還不行,哀章還特意換了一身黃衣服,冒充神使跑到高祖太廟裏去嚷嚷。
  誰都知道這是假的,可王莽就差臨門一腳,這次勸進可謂適逢其會。王莽立刻趕到高祖太廟,坐在劉邦快要壓不住的棺材板上,把這兩個金匱鄭重其事接過去,轉頭就上書太後:“您看,老天爺非讓我代漢,我不敢不從啊。”
  因為這次漂亮的勸進助攻,哀章被封為美新公,一躍成為新莽四輔之一,可謂一步登天。(嚴格來說,那會兒雖有勸進之實,卻還沒有勸進這個專有名詞。)
  可見選擇正確的勸進方式,是多麽重要。
  好,現在勸進表的前期準備做完了,接下來我們就要進入實際操作環節。在動筆之前,請問自己兩個問題。
  一個是Why——為什麽皇帝要換人?
  一個是Who——憑什麽換你?
  這是將來天下人都會問的問題。能答出這兩個提問,一封勸進表基本就算是完整了。

  先說說Why。
  根據“一層窗戶紙”的原則,你已經知道了,要勸進的對象想當皇帝,但不能明著說。Why的意義就在於,你要替他找出一個冠冕堂皇的客觀理由,甚至需要提出一套理論,來論證這屆皇帝已經不成了,該換了。
  尋找這種理由的方式,可以分成“三個挾持”。

  第一種,叫做挾天自重。
  要給勸進表戴一頂大大的帽子,先把天道義理、命數氣運、曆史規律等大詞兒祭出來,站穩了大義立場,然後再跟自己的私貨緊緊綁定,無往而不利。
  比較簡單的做法,是展現一條波形圖,告訴大家天眷是時刻在變化中的,時有波峰,時有波穀。
  比如南朝宋群臣向劉義隆勸進表的開頭,就很簡潔地鋪排了二十個字:“否泰相革,數窮則變,天道所以不諂,卜世所以靈長。” 高屋建瓴地從哲學角度,揭示了天道規律。潛台詞是,天都時常變化,你說皇帝變不變?
  如果覺得說服力不夠,可以把這個道理做得更複雜一點,讓天道和皇權之間建立起一個函數關係,一者變,另外一個也會跟著變。
  比如謝朓給南齊明帝寫的勸進表,開頭就列了這麽一個函數:“時乘在禦,必待先天之業,神化為皇,乃葉應期之運。” 把皇帝和老天爺的關係做了一個詳細闡釋。
  當然,你如果數學好,又不嫌麻煩,還可以設定一套更複雜的理論。
  比如以蘇林給曹丕寫的勸進表為例,開篇就是這麽寫的:“天有十二次以為分野,王公之國,各有所屬,周在鶉火,魏在大梁。歲星行曆凡十二次,所在國天子受命,諸侯以封。”
  這個十二次是歲星紀年法,簡單來說,就是把天空分成十二個區域,歲星運轉到哪一個區域,會有一個特定的名稱,稱十二次。蘇林的意思是,每一次,都對應一個朝代的命運。比如周代對應鶉火,每次大事比如文王受命、武王伐紂,其年都是歲在鶉火。而魏對應的是大梁,從曹操討黃巾開始,每次和魏國有關的大事,都是歲在大梁。
  接下來,他在勸進表裏用了幾百字,詳細闡述了這個理論,然後話鋒一轉,說“魏以改製天下,與時協矣。”
  這是很高明的做法,先建起一套天命算法,不提曹魏,咱們先算大周。大周得國最正,算法無可辯駁,等到你接受了這個設定,再把曹魏代入公式一算,哎喲,大魏代漢也成立,真的是天命所歸哎。
  還有比蘇林更不怕麻煩的。
  東晉末年,劉裕籌劃登基,各地官員紛紛勸進。當時的太史令——也就是天文台長——駱達在自己的勸進表裏,甚至講了一個數學故事。
  話說有個冀州的道士,叫釋法稱,跟他的弟子說,江東有個姓劉的將軍,是漢室後人,我給了他三十二塊玉璧,還有一塊鎮金餅,這是劉氏的命數。漢代從建武到建安,一共一百九十六年,曹魏從黃初到鹹熙,一共四十六年;晉代從泰始到今天,一共一百五十六年,這三代從興起到禪讓的年份,裏麵都有個六字哎。
  這個算法的核心意思是:當每一個朝代的年齡裏含六這個數字時,就有可能會發生改朝換代。
  這是典型的湊數,可劉裕偏偏就信這個。別人上表,他還有點扭捏,駱達這一份遞過來,劉裕立刻大為滿意,大筆批道:“六六六。”
  諷刺的是,劉裕沒想到。等到劉宋末年,權臣蕭道成打算奪位之時,一個叫陳文建的官員跑過來,又把釋法稱的故事又講了一遍,還給續了一段:“劉宋從建國到今天,恰好六十年,裏麵也有個六,六始六終,看來齊王您果然是上膺天命了。
  嘿,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真是太六了。

  第二種,叫做挾賢自重。
  這種方式不用麻煩老天,需要請出幾位先賢。你需要把古代那些改朝換代的例子羅列一遍,證明上古大賢們也是這麽幹的,他們摸得,您怎麽就摸不得了?
  蘇林的同事辛毗在勸進表裏就是這麽寫的:“臣等以為天命不可稽,神器不可黷,昔周武中流有白魚之應,不待濟而大號以建,舜受禪大麓,桑陰未移,而已陟帝位,所以祗承天命者,若此之速也,故無固讓之義,不以守節為貴,必信於神靈,而符合於天地也。”
  白魚之應,是說周武王有一次乘船渡河,一條白魚跳入舟中。商以白為貴,白魚入舟,恰好是周代殷商的征兆。受禪大麓,是指堯有一次指派舜去一片林麓,適逢大雨,舜躲在一棵巨大的桑樹之下,因此沒有迷路,堯遂有了禪讓之意。有大舜、姬發這幾位古人來陪綁,曹丕代漢,也就不算啥事兒了。
  魏臣們上的另外一本勸進表說得更直白:“有唐世衰,天命在虞,虞氏世衰,天命在夏;然則天地之靈,曆數之運,去就之符,惟德所在。”看看,堯舜禹三代都是衰興接替,可見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關於這個手法,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靖康之恥時,趙構泥馬渡江,緊鑼密鼓地準備登基事宜。可是徽、欽二帝還在,他的繼承順位又不高,法理上有點說不通。這時有人適時出來勸進,是這麽說的:“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獨在;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
  這兩個典故用得非常巧妙。晉獻公一共九個兒子,隻有重耳及時跑出去幸存下來,用這個典故,既低調地講明趙構的處境,又把這段窘事化為讚頌;而把趙構比成光武,同樣是承認了宋室失去北方的事實,期待他能和劉秀一樣,再次中興漢統。而且為了對齊字數,特意不提西漢十二帝,改說十世——從劉邦到孺子帝劉嬰,恰好是十代人。
  這兩句話是出自元佑孟太後的勸進表,不過她隻是署名,代筆的人是汪彥章。這個用典技巧,可是太高明了。

  第三種,叫做挾時自重。
  除了上談天文、縱論曆史之外,勸進表還得接地氣,需要從時政角度談談登基的必要性。畢竟前兩者有點虛,隻有現實才是最能引起讀者共鳴的東西,以此為論據,說服力會極有質感。
  如果此時正逢亂世或亂世剛結束,那麽就要極力痛陳天下之慘,抑到極致,然後話鋒一轉,說如今亟需一位明主撥亂反正,解萬民於倒懸雲雲。
  司馬睿南逃之時,北方已是神州陸沉、中原淩夷。王導和紀瞻前來勸進,一上來就挑明了這個狀況,先抑後揚:“二帝失禦,宗廟虛廢,神器去晉,於今二載,梓宮未殯,人神失禦。陛下膺錄受圖,特天所授。使六合革麵,遐荒來庭,宗廟既建,神主複安。”
  煌煌正言,連續用“失禦”、“虛廢”、“未殯”幾個詞,把氣氛抑至最低,然後陡然拔高,強調天子即位,不為私欲,而是為了再建宗廟,讓神主複安,一抑一揚之間,力度頓生。
  說白了一句話,讓你當皇帝不是為了爽,是因為有正事要你做。
  順便說一句,紀瞻這個人,在勸進表的曆史裏值得一書。因為司馬睿當時驚魂未定,對帝位還不是那麽熱心。王導和紀瞻勸了半天,連龍椅都準備好了,司馬睿還是遊疑不決,讓殿中將軍韓績把禦座給搬開。韓績剛要動手,紀瞻一聲大喝:“咱們皇上的座位,那是上應星宿,敢亂動者斬!”韓績嚇得不敢近前不說,連司馬睿都不敢吭聲了——勸進勸成這樣,真是一景。
  如果世道相對沒那麽差,這話該怎麽說才好?也有辦法,把聚焦點縮到具體某一個壞人身上。
  南朝劉宋之時,太子劉邵弑殺了父親宋文帝劉義隆,天下聳動。劉義隆的第三子——即後來的孝武皇帝劉駿起兵討伐。叔父劉義恭因為被懷疑勾結劉駿,被劉邵一口氣殺了十二個兒子。劉義恭大怒,跑出去給劉駿寫了一封勸進表:“今罪逆無親,惡盈釁滿,阻兵安忍,戮善崇奸,履地戴天,畢命俄頃,宜早定尊號,以固社稷。”
  這裏的“罪逆”,即指太子劉邵。劉義恭痛斥這個兔崽子惡貫滿盈,早晚得死,您要是做了他,那登基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了。
  可如果世道本來就挺太平,那就更簡單了。亂世需要明君,那盛世更需要明君嘛。
  有一篇勸司馬昭加九錫的勸進表,很充分體現出了這“盛世需明君”的思路:“況自先相國以來,世有明德,翼輔魏室以綏天下,朝無闕政,民無謗言。”——這是誇獎司馬懿一手締造的盛世,然後戲肉來了——“明公宜承聖旨,受茲介福,允當天人。元功盛勳光光如彼,國士嘉祚巍巍如此,內外協同,靡愆靡違。”這是誇司馬昭是個好人,周圍的手下也都是國士,可謂人才濟濟,內外用心。
  在這層層鋪墊之下,作者逐漸把文章推向高潮,勸進表在最後如此寫道:“今大魏之德光於唐虞,明公盛勳超於桓文。然後臨滄州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豈不盛乎!”
  許由、支伯是堯帝時代的兩位賢士,堯曾經考慮過把位置禪讓給他們,但兩者皆不受。這是拐彎抹角地把司馬昭捧到了三代的高度,末尾四字點題:這個時代,豈不就是盛世了嗎?
  這篇勸進表寫得相當有水準,言辭雅馴,典故精詳,文筆可稱得上“清壯”二字,構思也十分巧妙。它的篇名叫做《為鄭衝勸晉王箋》,作者叫阮籍。
  ——等等,竹林七賢裏的那個阮籍?他不是最討厭司馬氏嗎?怎麽會寫這麽一篇舔司馬昭的文?
  原來這事兒和一群拖延症患者還有關係。
  大魏朝廷準備封司馬昭為晉王,加九錫。這是一件大事,按照標準流程,司馬昭要表示辭讓,然後諸位公卿將校聯名上一份勸進表,勸他接受,然後司馬昭才勉為其難地同意。
  可眼看交勸進表的死線到了,大家碰頭一問,發現誰也沒寫,都指望別人準備呢。這可麻煩了,沒有勸進表,辭讓的戲就沒法演了,你總不能讓司馬昭學拿破侖,自己去搶王冠吧?
  司空鄭衝急了,急急忙忙派人殺到阮籍府上,催促他速成一篇勸進表,好應付作業。使者到府上一看,阮籍喝得酩酊大醉,正趴在書案上呼呼大睡。使者推醒他,說明來意。阮籍到底是天才,一揮而就,書成此篇,連改都不用改,時人譽為神筆。
  裝醉是阮籍的成名絕技。鍾會每次問他政見,他都故意喝醉不答;司馬昭想找阮籍聯姻,他敢連續裝醉了一個多月。這次晉王受封,恐怕阮籍也是想故伎重演,把勸進的風頭避過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沒料到滿朝文武這麽不靠譜,不寫作業還則罷了,還找他來代筆。
  阮籍不是劉伶那種狂放,也沒嵇康那麽不羈,麵對百官催稿實在推卻不過,隻好勉強寫下了這麽一篇算是人生汙點的勸進表。據說阮籍寫完是篇不久便即離世了,大概是心裏覺得特別窩火吧。
  不過阮籍也做出了文人式的反擊,在勸進表裏埋了一枚小小的彩蛋。在這篇表的末尾,上承“豈不盛乎”,他接了這麽一句話:“至公至平,誰與為鄰!何必勤勤小讓也哉?” ——公指公義,平指清平,都是經常用來修飾盛世的詞。這句話的意思是,在您的治政之下,國家的公義和清平極致到簡直沒朋友,何必天天絮叨辭讓這點小破事啊?
  這是句恭維話,可怎麽聽都像是逼急了的反諷,我一朋友跟家人吵架,他媽就愛說“是是是,全世界就你最明白。”和這句話的味道差不多。所以我覺得阮籍這是反話正說,把你誇到了極致,才顯得十足諷刺。這也算是小小報複吧。

  扯遠了,咱們還是回到勸進表上來。
  總之,挾時自重的意思,是要論述緊貼於時事,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都要引申到“時代亟需明主”這一個核心上。
  事實上,大部分勸進表裏,很少孤立使用一種挾持,往往三者並用。先說一段曆史規律,再引一段前朝故事,最後強調在這個關鍵的曆史轉折時期,實在太需要一位皇帝了。無論天道也罷,先賢也罷,時局也罷,其實就為證明三句話:皇上可以換;皇帝之前換過;所以皇上現在也需要換。
  這麽寫,文章看起來花團錦簇,邏輯關係層層遞進,自然就有說服力了。

  好,接下來我們來說第二個問題:Who。
  時代需要新君,沒問題,但憑什麽是他?怎麽不是別人?你選擇勸進的那位,有什麽獨到的優勢?
  勸進表裏,必須得提供一個或幾個理由,證明你的勸主實至名歸。
  這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可以用“五個憑恃”來概括。

  第一個,憑恃功績。
  如果你勸進的那一位,是自己打下來的江山。那就直接誇他的功績就好了,反正幹貨多,不愁沒詞兒說。
  比如曹操加九錫那會兒,群臣卯足了勁誇他:“明公奮身出命以徇其難,誅二袁篡盜之逆,滅黃巾賊亂之類,殄夷首逆,芟撥荒穢,沐浴霜露二十餘年,書契已來,未有若此功者。”這都是實打實的業績,不用編造,俯首皆是。
  宋武帝劉裕的戰績,同樣豐富輝煌。勸進書裏說:“搜乘秣駟,夐入遠疆,拓土三千,申威龍漠。追奔逐北,揚旌江濆,偏旅浮海,指日遄至。番禺之功,俘級萬數,左裏之捷,魚潰鳥散。”每一句都是有根有據的讚揚,不算誇張。
  以這些功績為理由,怎麽都說得過去了。

  第二個,憑恃血統。
  如果你勸進的那位,沒有什麽特別耀眼的功績,也沒關係。古代很看中血統出身,強調一下他的合法繼承資格也很重要。
  比如劉備,半生顛沛流離,戰績委實不好吹捧,那勸進表裏就不提那些糟心事,高高舉起漢室宗親這塊大牌子:“伏惟大王出自孝景皇帝中山靖王之胄,本支百世,乾祇降祚,聖姿碩茂,神武在躬,仁覆積德,愛人好士,是以四方歸心焉。”
  當時去漢未遠,人心思舊。劉備一直靠“漢室宗親”這塊牌子宣傳自己,占了一個興複漢室的大義名分,效果卓著。群臣勸進的時候,自然腰杆也直得很,不愁沒話可說。
  不過仔細研讀這句話,你會發現,除了血統之外,劉備的優勢還在於“仁覆積德,愛人好士”八個字。這就提醒了我們,血統這件事,不宜單獨拿出來說,會被人譏笑是靠生殖器上位,一定要配以功勳或德行,血統既正,人品也好,多維度多角度進行稱讚,這樣才顯得好看。
  稍微晚一點的西晉末年,劉琨對司馬睿就是這麽勸進的:“陛下道邁大宗,勳莫與二,且以親以賢,義實兼之。”這話說的太有水平了,十九個字,列舉出了血統、功勳、德行、能力等一係列優勢點,信息量巨大。
  安史之亂時,唐玄宗和太子李亨分開跑路,一個去了蜀中,一個去了靈武。裴冕、杜鴻漸、崔漪偷偷去勸進李亨:“主上厭勤大位,南幸蜀川,宗社神器,須有所歸,天意人事,不可固違。”
  前頭用“厭勤”、“南幸”四字,先不留痕跡地貶了玄宗一通,然後又強調說“宗社神器,須有所歸”,這就是在強調血統,告訴李亨天下隻有你最有資格繼承皇位。這時李亨還有點猶豫,那三個人意識到光強調血統不夠,李亨的底氣不是很足,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殿下藉累聖之資,有天下之表。元貞萬國,二十餘年,殷憂啟聖,正在今日。”
  這句話,是有典故的。“殷憂啟聖”四個字,正是出自咱們上麵一個例子——劉琨給司馬睿的《勸進表》,原文是:“或多難以固邦國,或殷憂以啟聖明。”前一句是“多難興邦”這句成語的源頭,指國家曆經災難可以更為堅強;後一句的意思是,人要時刻保持憂患意識,能夠開啟聖思與哲思。
  那三個人的意思是,殿下你不光血統好,本身悟性也不低,隻要稍微多琢磨一下當前局勢,不難成為聖賢。血統之外,你的資本可千萬不能為零啊。
  李亨一高興,立刻在靈武揚旗稱帝。李隆基在蜀中聽說這事時,已經來不及了,隻好乖乖去做了太上皇。

  第三,憑恃符讖。
  讖讀襯,符讖的全稱叫做“符圖讖緯”,指各種代表天道啟示的書籍、圖冊乃至祥瑞象征。
  從兩漢開始,這類書籍變得極為流行,翻閱當時人的著作,裏麵動輒引用大量名字詭異的書名。這些書名50%是同時代的人偽造,另外50%是前人偽造,從來沒存在過。咱們在文章開頭講的那個哀章金匱書,其實就是符讖的一種。
  如果你要勸進的那位沒什麽功績,血統也談不上優勢,沒關係,就說他是老天爺欽定的唄,然後拿出一大堆符讖來證明。反正都是編造的,別人沒地方去查證,我說什麽就是什麽,方便得很。
  這個做法和剛才“挾天自重”的區別在於。“挾天自重”不談勸進,隻談天道規律,盡量保持客觀立場;而“憑恃符讖”則要開宗明義,把勸主直接往各種超自然現象上聯係。
  在具體做法,也有一個細致的分類,稱之為“四個方法:背講看猜”。

  第一個方法:背書名。
  曹丕篡漢之後,劉備稱帝也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除了常年追隨他的老幹部們忙著勸進之外,還有以張爽、尹默、譙周為代表的一批文科生,也忙著打造勸進表。他們不是劉備嫡係,不好宣揚其功績,就從符讖角度緊跟形勢,背起了書名,節選一段:
  “謹案《洛書甄曜度》曰:’赤三日德昌,九世會備,合為帝際。’《洛書寶號命》曰:’天度帝道備稱皇,以統握契,百成不敗。’《洛書錄運期》曰:’九侯七傑爭命民炊骸,道路籍籍履人頭,誰使主者玄且來。’《孝經鉤命決錄》曰:’帝三建九會備。’臣父群未亡時,言西南數有黃氣,直立數丈,見來積年,時時有景雲祥風,從璿璣下來應之,此為異瑞。又二十二年中,數有氣如旗,從西竟東,中天而行。”
  大家不用看具體內容,隻要體會一下這洶湧而來的書名和引號就好,因為說的都是毫無意義的廢話。更不必去按書名去查索引,這些所謂“讖書”,不是作者信手原創,就是前人信手原創。
  這一時期的很多勸進表,都會羅列大量讖書引文,氣勢磅礴。雖然可信度很低,可對大多數人來說,文章的說服力不在實據和論證,而在句子的長度和氣勢。這麽多神異玄幻的書名排比而出,很容易震懾人心,一不留神就跪了。

  你要是覺得背書名丟人,還有第二個方法,講故事。
  早在曹丕稱帝之前,最早勸進的人是左中郎將李伏。他寫的那一份勸進表,可以說是所有勸進表中的異數,這次李伏沒按照常規寫法,而是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話說在建安十八年,曹操建魏國,封爵為公。李伏當時正好在漢中,那地方消息閉塞,傳來傳去,傳成了曹操封魏王。有兩個武都的術士叫李庶、薑合,對李伏說:消息肯定錯了,曹操是魏公,不是魏王。因為我們倆見過符讖,上麵說曹操的兒子曹丕,那才是天命所在。
  李伏不是這個專業的,沒法判斷這個說法的真偽,就把他們帶到了專業人士張魯的麵前。張魯問薑合:“你這句話從哪本符讖裏看來的?”薑合麵不改色地回答:“《孔子玉版》,這本書記載了一百世的皇帝次序。” 過了一個多月,忽然有一個人逃亡至漢中,把《孔子玉版》給默寫出來了,內容和薑合說的一樣。張魯當時沒吭聲。
  後來等到曹操打到漢中,劉備在川中躍躍欲試。張魯和李伏商議到底該怎麽辦,有人建議幹脆投劉算了,張魯突然大怒,說:“寧為魏公奴,不為劉備上客!”後來果然投降曹操,被封鎮南將軍。李伏猜測,這肯定被那本孔子玉版所震懾,不敢違背天命的緣故。
  這故事是真是假,隻有李伏知道,但可讀性超高,而且寓意還特別細膩——張魯為什麽投降曹操?那是因為他相信了《孔子玉版》的預言;預言說什麽?曹丕有天命。這豈不是說,曹操攻克漢中,歸根到底要歸功於有天命加持的曹丕麽?
  更妙的是,故事裏的幾個當事人,薑合已死,李庶不知所蹤,張魯絕對不敢反駁沒這事。李伏說什麽,就是什麽。
  那也許會有人問了,你怎麽原來不講,現在才說呢?
  李伏是這麽解釋的:“時未有宜,弗敢顯言。殿下即位初年,禎祥眾瑞,日月而至,有命自天,昭然著見。然聖德洞達,符表豫明,實乾坤挺慶,萬國作孚。臣每慶賀,欲言合驗;事君盡禮,人以為諂。”——就是說,時機沒到,我不敢明說。再說您即位那年,各種祥瑞都出現了,很顯然是天命所歸,我如果湊上去說這個,怕別人嫌我諂媚。
  那你怎麽現在又敢說了呢?
  李伏回答:“今洪澤被四表,靈恩格天地,海內翕習,殊方歸服,兆應並集,以揚休命,始終允臧。臣不勝喜舞,謹具表通。”——陛下你太英明神武了,我抑製不住地歡喜,不得不把這個故事將給您聽。
  看似每一段都是在解釋這個故事和自己,其實每一段都是在捧曹丕。李老師你還怕別人嫌你諂媚啊?

  利用符讖的第三個方法,是看星星。
  古人極看重天文觀測,深信星辰排列代表了天道意誌以及人間福禍,和符讖之說密切相關。假如能夠把天文觀測記錄用迷信的方式解讀一下,賦予“勸進”以天意的合法性。
  “挾天自重”,那個“天”,是天道,是大而化之的概念,而這個“看星星”的“天”,指具體的天文現象。
  東晉末年,劉裕籌備登基稱帝,陳留王虔嗣等二百七十人上表勸進。可惜其全文沒留下來,不知這篇勸進表哪沒寫對,劉裕死活就是不肯通過。一群人發愁,嘀咕說這勸進隻是走個過場而已,皇上怎麽還認真起來了?這時站出一位天文台的老專家——太史令駱達,說:“我來吧。”
  駱達也不提功績、也不說德行,對劉裕隻字未提,而是給他看了長長的一串天文觀測記錄:有“太白晝見經天凡七”,有“五虹見於東方”,有“鎮星、歲星、太白、熒惑聚於東井”,有“鎮星入太微”,先後十幾條記錄,而且每一條記錄後麵,都有一個占字,表示這天象所代表的政治意義。比如看見太白經天,這是“人更主,異姓興”,看見“黑龍四登於天”,這是“天子亡社稷,大人受命”,總之看啥都是改朝換代的預兆。
  然後駱達又列出一道數學題,這個前文已經講過。總之劉裕被這一套氣勢磅礴的說辭徹底折服,欣然登基稱帝。

  符讖勸進還有第四種方法,猜字謎。
  字謎是符讖學裏的老橋段了,很多讖語預言,都是靠拆字來表達。比如“千裏草,何青青”是個董字,“十日卜,不得生”就是卓,合起來就是董卓。比如“東海十八子,八井喚三軍”,十八子是李,八井三軍是個淵,合起來就是李淵二字。
  大唐亡於朱溫以後,各地勢力都開始蠢蠢欲動。蜀中的王建也頗有心思稱帝,其妻弟周德權看準時機,便用字謎的形式勸進。他編造的那條讖語是:“李禧西王逢吉昌,土德兌興丹莫當。”
  怎麽解釋呢?“李禧”指大唐已完;“西王”,是說西蜀會有人稱王;這個“逢”字,和王建的名字構字法相近(誰也行啊?)土德是在西南方,兌按八卦方位,也是西方。“丹”是朱色,代表朱溫,丹莫當就是朱溫攔不住您。
  分析了這麽一通,周德權這才進入正題:“願稽合天命,仰膺寶鑒,使天地有主,人神有依。” ——總之您呐,趕緊當皇帝吧。
  這倒是沒什麽成本,就是太費嘴了,腦洞小一點都圓不回來……
  背書名、講故事、看星星、猜字謎,隻要掌握了這四種方法,那麽“憑恃符讖”這條路就能走得很平順,論證起勸主的天命所歸,也就無往而不利了。
  當然,如果你對封建迷信不屑一顧,還有一招。

  第四點,憑恃德行。
  一個人可能沒功績,可能沒血統,也可能懶得編符讖,但不可能沒人品。人品是最容易讚揚的東西,隻要用心,什麽人都能找出一點閃光點,誇出花來。
  蕭道成有一個侄子叫蕭鸞,他先後廢立蕭昭業、蕭昭文兩兄弟,最後自立為帝,成為南齊的第五位帝王,為齊明帝。
  蕭鸞既然要稱帝,必然需要百官勸進。可是他的經曆,實在沒什麽可稱道的,這封勸進表不好寫。好在百官找到一位大手,叫謝朓。此人文才奇高,和“大謝”謝靈運齊名,人稱“小謝”。
  謝朓沒有推辭,揮筆寫成一篇勸進,其中是這麽誇獎蕭鸞個人的:
  “陛下文思體道,徇齊作聖。剪應龍於冀州,戮長蛇於沮水。榮光之瑞昭回,延喜之寶潤色。天睠爰發,人謀鹹讚。”
  啥?
  “文思體道,徇齊作聖”還算能理解,後麵那兩句怎麽回事?剪應龍、戮長蛇,這不是玄幻小說主角才幹的事嗎?
  應龍是上古神獸,曾奉黃帝之命在冀州與蚩尤交戰;長蛇是《山海》經裏的一種怪獸,居住於大鹹之山,身上長滿了類似豬毛,叫聲如鼓。沮水位於漢中以西,和傳說中的大鹹之山方位接近。這兩個地方、兩頭神獸,似乎跟蕭鸞沒半點關係啊?
  其實是這麽回事。
  蕭鸞曾經擔任過郢州、司州和豫州刺史,豫州理論上——注意,是理論上,因為那會兒中原不在南朝勢力內,很多南朝行政地名隻是沿用晉代名稱,位置其實是在江南,叫做僑州僑郡——與冀州接壤,而沮水勉強算是被司州和郢州夾在中間。
  蕭鸞曆任的這些職位,很多都是與北魏對峙的分界線。謝朓連用了“應龍”和“長蛇”兩個典故,通過地理關係,巧妙地聯係上了他這些職位,暗示有守土禦敵之功。
  費了這麽一番心思,算是把蕭鸞給誇起來了。雖然是牽強附會,但文辭漂亮,大家看了誰也不會說什麽。
  接下來幾句,就比較好理解了。
  “榮光之瑞昭回,延喜之寶潤色。天睠爰發,人謀鹹讚。”——昭回指光芒旋轉,這都是陛下您要登基之前的吉兆,吉祥密集的光芒在閃耀旋轉,延續如意的寶物也變得色澤溫潤。上天的眷顧落到了您的身上,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稱讚這殊勝一幕。
  我看再唱下去,謝朓就得給蕭鸞獻哈達和酥油茶了。

  曆史上還有一個特別會誇人、甚至誇得要吐的勸進大手。
  明末之際,有一個叫周鍾的庶吉士,在大明治下鬱鬱不得誌,便起了心思,要在大順軍這邊謀個好出身。李自成進京以後,他就主動跑過去,為其撰寫詔書,還上了一份勸進表。
  勸進表裏有這麽幾句:““陛下問罪燕都,威行夷夏。吊民江左,澤及昆蟲,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獨夫授首,四海歸心。伏念臣衰殘無力,願為放牧之牛。摩頂知恩,甘效識途之馬。”
  文才很一般,但架不住這位口氣誇張。聽聽,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都已經捧到這種高度了。曆代勸進表那麽多,很少有人敢這麽比擬的。
  這份勸進表傳到南明朝廷,惹來一陣怒罵,由此引發了著名的順案,連累了周鑣、雷演祚等一幹名士,馬士英、阮大铖二人又起朝爭。打著打著,南京城就被清軍攻破了……
  其實也怪他們不查,“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兩句話,並不是周鍾原創,而是從舊文裏扒出來的。
  靖康之難以後,金朝在舊宋領地搞起一個叫楚的短命政權,強令宋臣張邦昌登基。張邦昌自己不是很願意,但總有幫閑文人卻愛湊趣。有個叫顏博文的著名文人,上表祝賀登基,說了這麽兩句:“非湯武之幹戈,同堯舜之禪讓。”
  這兩句話的催吐值太高了,傳到南邊時候,朝廷也是一片嘔聲。幾百年後的周鍾大概是覺得,他和顏博文的情況竟然非常相近,於是直接化用,至今讀之仍令人胃中一陣悸動。
  如果你實在學不會謝朓的手段,又不願意追隨周鍾、顏博文的足跡,也沒關係,還有一招。

  第五,憑恃壽命。
  北魏皇室有個孩子,叫元恭,是拓跋弘的孫子,廣陵惠王之子。這個孩子大概是中國曆史上最謹慎消極的人物之一了。他入朝為官之後,看到京兆王元叉擅權,生怕自己被波及到,幹脆躲進廟裏裝啞巴。
  這一裝,就是八年沒開口,死死宅在龍花寺裏,不與外人來往。可就算如此,也沒躲過去,到了孝莊帝年間,有人報告皇上,說他能說話卻一直不說話,肯定是有謀反意圖。元恭心想你他媽什麽邏輯,可皇帝偏偏就信這個,嚇得他趕緊離開京城。
  這一跑不得了,民間都紛紛傳說,元恭好厲害呀,在龍花寺修閉口禪八年不言語,這麽高的道行,將來肯定是要當天子呀。皇帝篤信不疑,派人把他抓回京城來。
  好在他確實沒有謀反行為,折騰了一段時間,給放了。等到孝莊帝去世,權臣爾朱世隆嫌新皇帝元曄不順眼,決定換一個,找來找去,找到元恭這位“沉潛藏匿”的倒黴宗室,覺得這人適合做天子。元恭在心裏大罵:“你們特麽怎麽看出來的?”
  爾朱世隆跑到他麵前,氣勢洶洶地問:“你願意當我的Master不?”元恭憋了半天,隻憋出四個字:“天何言哉?” 意思是老天爺怎麽看?爾朱世隆一聽就明白了,問別人怎麽看,就是說自己已經同意了嘛。他立刻開始操辦慶典,安排元曄禪讓。
  禪讓照例要上勸進表,可元恭這人吧,宅了八年連話都不說,讓人怎麽誇?群臣沉思良久,在勸進表裏如此寫道:“伏惟陛下運屬千齡,智周萬物,獨昭係象,妙極天人,寶曆有歸,光宅攸屬,而將安獨善,不務兼濟,靈命徘徊,幽明載佇。”
  你看,真沒啥誇的了,一動不動也勉強能當成優點。不過這段讚揚很可疑,像“運屬千齡”、“靈命徘徊”這樣的描述,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另外一種動物。
  其實元恭做皇帝還是相當有手段的,心智也屬上乘,即位後著實有一番功績。中國那麽多傀儡皇帝,隻有他一個被稱為“聖主”,可惜這位“運屬千齡”的聖主,隻活到三十五歲,就被高歡指使人毒死了,未免有些可惜。
  這還算是會誇人,還有那種不太會誇人的例子,就更慘了。
  滿清有個正藍旗的宗室叫熙洽,在東北軍裏任張作相的副手。九一八事變後,他覺得這是複辟大清的好機會,投靠了日本人,托學者羅振玉去天津,呈給溥儀一份勸進表:
  “皇上聖鑒:敬陳者,臣熙洽跪。日本素知皇上德高恩重,久望皇上返吾祖發祥地滿洲複位,以救蒼生。為彼,臣樹幟獨立,將傾全力操練軍隊,擴充武器,在日本帝國信義資助下,先據有滿洲,再圖關內。此謂複興之計,在此一舉,亦是為臣期待二十年之時機,今日終將到來。”
  這勸進表寫的吧,是真寒磣。看得出來,熙洽是真想誇溥儀,可真的沒啥可誇的,溥儀退位才多大?琢磨了半天,他隻好來一句“德高恩重”,沒了。
  我一直挺奇怪,以羅振玉的才華,替他捎信的時候怎麽沒潤色潤色。
  總之吧,關於WHO這一部分,中心思想就是讚美,無論功績、血統、符讖、人品還是命數,隻要證明被勸進者優秀到是皇帝的不二人選,就算完成任務。
  當然,還有一點比較飄忽的要求,很難用公式去概括,但也很重要:你在寫這些讚美時,一定要飽含深情,滿載厚意,起碼要達到“連爺爺您回來了”和“金將軍我們支持你”的程度,最好把自己都能給感動了。
  正如沈蜅寫給梁元帝蕭繹的勸進表那樣:“太陽不可以闕照,天地貞觀,乾道不可以久愓,寶器存乎至重,介石慎於易差,黔首豈可以少選無君,宗祏豈可以一日無主。”
  或者內斂一點像群臣給劉義隆的勸進表:“臣等忝荷朝列,豫充將命,複集休明之運,再覩太平之業,行台至止,瞻望城闕,不勝喜悅鳬藻之情。”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我們不能沒有你啊,皇上~~!
  這份勸進表就完美了。

  以上就是勸進表的寫作方法。必須要強調的是,無論是“兩個問題”、“三個挾持”、“四個方法”還是“五個憑恃”,這些在勸進表中的位置都不固定,彼此也不是互斥選項。事實上,大部分勸進表都是數者並臻,麵麵俱到。談天道的,也會說時政;誇功績的,也會炫耀血統,隻是在具體比例上有所不同罷了。

  如果大家要進階學習的話,我推薦晉代劉琨的這篇《勸進表》。這是曆代勸進的巔峰之作,文筆、結構、情緒俱是上佳,《文心雕龍》稱讚其為“劉琨勸進,張駿自序,文致耿介,並陳事之美表也”,更被後人捧為比肩諸葛亮、嶽飛的忠臣名篇。隻要套用上麵的作法去看,相信必有所裨益。
  不過若論千古奇文,劉琨這篇還是差一點,最精彩的一篇勸進表,竟是出自民國。
  準確地說,是民國四年。
  袁世凱大總統做膩了,想要登基稱帝。很多社會團體搖旗呐喊,連乞丐和妓女也被組織起來,上街遊行擁立。
  那時候京城青樓裏有個叫做花元春的花魁,乃是頂尖名妓之一,與袁世凱的兒子袁克定相交頗多。
  花元春思及自己曾與大太子宵衣旰食、推心置腹,前逞管鮑之交,後效犬馬之勞,如今有了這麽大的機遇,不可不重視。她聯絡了另外一位名妓“小阿鳳”以及總統府高參顧鼇,奔走串聯,拉出一個規模頗大的妓女請願團,也要擁戴大總統當皇帝,甚至也準備了一份勸進表。
  這份表的具體內容,已無從查考。網上有流傳一份正文:“妓女等雖持皮肉生涯,也算商標性質。若援捐軀報國之條,自慚形穢;準諸以身發財之義,敢外生成。合亟披瀝下枕勸進”。
  仔細揣摩的話,會發現前半段的口氣像是第三人在描述評論,不像是勸進表裏的自稱。我查了一下,果然是誤傳。這其實是袁世凱和楊度的對話。當時袁世凱聽說有妓女勸進團,又是高興,又是疑惑,問楊度說以後稱帝了,咱們怎麽酬勞人家啊?楊度回答,妓女是做皮肉生涯的,憑肉身發財,你給她們題個字,就當是禦用商標了。”袁世凱想了想,沒答應,畢竟太不成體統了。後人傳播之時,誤把兩件事合並到了一塊。
  但最後那八個字,我相信應該是出自勸進原文,因為那個口氣,正是在對洪憲皇帝表忠心。
  “合亟披瀝,下枕勸進。”
  “合亟”是公文用語,指“理應盡快”。“披瀝”是披肝瀝膽的簡稱,意為真心坦誠以待。合亟披瀝,就是我迫不及待想要表白我的想法:
  “下枕勸進。”“下枕”二字妙極,既帶旖旎不舍之情,又合大義決然之誌。後接“勸進”,立意霎時高遠起來。
  拳拳四字,耿耿忠心,洪憲一朝有此良讖宏謨,國祚綿長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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