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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不幹那個

(2009-12-19 12:09:07) 下一個
 

醫生不幹那個

09/14/1995

電話的對方是一位講話速度略慢半拍,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的婦女,聽得出來是一位道地的老美,“I would like to make an appointment with Dr.wang”,從聲音猜測,這是一位年齡較大的女士,起碼70歲。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她可能很難理解我的“Chinese English ”,我的心中先起了一絲懼意,很怕張口。但是這是我的工作,我不得不說話:“Yiming Wang is speaking, how can I help you ?”“我的髖和膝部經常痛,走路都困難,醫生說是關節炎。”對方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而且在聽了我的問話之後,她的講話速度在原來的基礎上又明顯的放慢了一些。我的直覺是,她是一位頭腦靈活又善解人意的老人,。我的懼意消除了,大膽的繼續談話。她聽我的語言竟然沒有任何障礙,而且用顫抖的聲音,在原本慢半拍的基礎上,再放慢速度,回答我的問題。同時也用美國人的率直一再詢問我:“你能不能幫助我,你怎麽幫助我,你的針是不是一次性用的,你怎麽收費”等等。最後約定了看病時間,放下電話,我沒有往常如釋重負的感覺,而是有幾分親切感,似乎盼望與她早日見麵。

約定的時間進來了兩位老年婦女,看上去一位是60-70歲,另一位似乎年齡略大一些,進來就問有沒有文件要做,另一位則站在中間問誰是醫生,我一邊回答,一邊把病案表交給坐著的一位,並主動問道:“誰是病人?”

站著的一位似乎急於要進診室,忙著說:“我是病人。”

我請她進到診室,她一坐下就主動介紹:“我叫Mathar,是Mike介紹我來的,你還記得他嗎?”我當然記不得,叫Mike得太多了。我比較容易記住各具特色的病人的形象,病狀,很難記住病人的代號----名字,那些英文符號太難區分。她看我似乎在回憶,又進一步說:“一個中國年輕男人,做電腦工作的,他的手腕經常痛。”

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個被表姐介紹來的年輕人,他來自台灣,他的妻子是上海人,一次吃飯不小心,飯粒被吸進氣管,並且耽誤了,最後她不得不接受一次大手術,拿掉一葉肺,在醫藥費昂貴的美國,這種手術的花費是可想而之的,況且他們當時還沒有醫療保險,這對小夫妻帶著一個小孩,不知有多困難,我很同情他們的遭遇。他卻沒有絲毫沮喪之情,談笑風生的講述他們豐富的家庭生活,釣魚,可愛的寶寶,他對太太的深情。。。。。。我當然記得那位單純,樂觀,又善良誠懇的年輕人。

他看我終於想起來了,便高興的介紹:“他是我的鄰居,他給了我你的電話,他剛搬來不久。。。。。。”

我拿過她的病例瞟了一眼年齡一項,“80”。這才仔細注意她的臉,皺紋確實多,但是沒有老年人常見的幹癟,特別是眼睛沒有一絲呆滯,仍然靈活,顯得思維敏捷,加上隨著談話內容而表情豐富的臉,使人感到她似乎隻有60多歲,隻有顫抖的聲音,讓人感到她是一位老人。

我的母親是在3年前她81歲那年,因腦溢血而辭世的。我的父親是在以後一年,因同樣的疾病在他83歲那年辭世的。母親中風後一直昏迷,隻延續了3天就匆匆去了。我的家人知道我當時的艱難,也知道告訴我也無濟於事,所以是在母親去世後才告訴我的。我的父親中風後又撐了兩個月,似乎在等著我回去,不過在迷離之際仍然囑咐我不要因為他的病影響我的前程,囑咐我好好從醫從教不要回去。我當時也確實是身份呈辦正在關鍵時刻,生意也剛剛開始,我若回去全家的前程確實會受到重大影響。就這樣,我的父母去世前我都沒有見到他們最後一麵,留給我心中一個永生的遺憾,我對不起他們。

自那以後,每逢遇到年齡相似的老年病人,我總是以女兒的心情對待他們,似乎在彌補我欠她們的情。我既無法對任何病人講這段故事,同時我也無法消減我心中的這份情。

今天,又是一位“母親”一樣的病人來了。我仔細的檢查她的髖和膝,發現她是一位不敏感的老人,對壓痛隻平靜的說痛,沒有躲閃,沒有過激的表情。我用了針上加灸的方法,並留侯在她旁邊,告訴她:“如果你感到很燙要告訴我,有一點燙是應該的,是你需要的。”她平靜的躺著,沒有任何抱怨。

治療以後,我試圖想幫她起來,她卻不要我的幫助,我知道這是美國單身女性慣有的特性,剛才醒針時候的談話中她已經爽快地告訴我,她從沒結過婚,她與比她長4歲,同樣終身未婚的表姐生活在一起30多年了。終生單身的生活養成了她們一切自己幹的習慣,她們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同情和幫助。

我告訴她,我喜歡和她講話,因為她能理解我的語言。有不少年齡比較大的美國人,很難聽懂我的中式英語,有時後還要讓我重複才能聽得懂。但是她卻一次就能聽懂,所以我沒有任何壓力。她似乎更理解我的語言處境,一直解釋聽我講話沒有任何困難。

第二天,這顫抖的聲音又出現在電話的另一方,她說她昨天治療的地方有些痛,,或許皮膚有什麽變化,問我又沒有關係。我估計或許皮膚燙傷了,這當然沒有關係,我們中國人還用“瘢痕灸”呢,就是要燙傷皮膚,留一個較長時間的刺激。我解釋沒有關係,她又一再講她昨天沒有經驗,不知該忍受多麽大的熱度,我安慰了她幾句,放下了電話。

但是我的心卻放不下,她是我母親一樣年齡的老婦,又是孤身一人一生,心中一股不知是同情還是關懷,或是什麽感情迫使我想到去看她。我看了一眼預約本,兩個小時之內沒有病人,又把 Mathar 的病例翻出來,看到她的地址是:Roundrock Street ,從地圖上看,隻有幾個 Mails ,開車大概3-5 分鍾,我決定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能確定,諾大的 Dallas ,會不會有幾個 Roundrock Street。我又打通了她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不顫抖的聲音,我知道是她的表姐。我告訴她我要與Mathar 講話,“她正在院子裏幹活,我能給你捎個話嗎?”80歲的老人,有那麽厲害的關節炎,居然在外麵幹活。今年德州的老天爺生了熱性病,已經9月份了,天氣仍然非常熱,氣溫90多度,還比往年幹旱。我老公形容幾次難得的一點雨水是老天爺掉了一滴眼淚,或是老天爺撒了一點尿,她難道是頂著烈日在給草地澆水?無論她在幹什麽,證明她在家,我要去看看她到底傷到什麽程度。我有一種特效藥,對燙傷絕對有效,燙傷後當時敷,不紅不起炮,燙後幾個小時敷,有助於止痛,消炎和加速傷口愈合。美國人十分缺乏醫藥常識,有點兒病就去看醫生,醫生都特別忙,往往看一個病人隻有3-5分鍾的時間,有時候病人的話還沒說完,醫生的藥方已經開完了,這個病人就要走開,下一個病人就要進來了。有的醫生一天看100個病人,8小時工作,就算不吃不喝不去廁所也是4分鍾一個病人。而且醫藥費用昂貴,一次掛號費最少也要50--100美元,如果再做個什麽檢查,沒有幾百塊別想出來。所以人們有一些小傷痛就自己忍著。這位80多歲的老婦經濟不會非常寬裕,天氣這樣熱,傷口被汗水一泡,多痛呀,我得趕快給她敷藥。

我告訴她的表姐我現在去看她,然後匆匆掛上電話,拿起書包準備出門。鈴,鈴,電話鈴又響起來,“真巧,我正要出門”。我自言自語著拿起了電話。

“Are you Dr. Wang?”是這熟係的顫抖的聲音。

是我,你怎麽樣?我要去看看你,我不會收錢的。”很多美國人不願意花錢看病,我得先告訴她,否則她會以為我想賺他的錢。

我不希望你來看我,我不需要你來看我。”我一時蒙住了,這聲音是這樣熟悉,又是這樣的冰冷。

但是,我需要檢查你的傷口,並且做一個簡單的處理,否則或許會發炎感染。”

。。。。。。”對方有半分鍾沒有說話,“我在15分鍾之內到你的診所,可以嗎?”

。。。。。。”這回輪到我不說話了,我還沒回過味兒來,但是我很快回答“當然可以。”醫生沒有不讓病人來的道理。

好,我15分鍾到你的診所。”電話掛斷了。

我愣在那裏,半天不知幹什麽,很久才回到現實中來。

整整15分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來了。我走到門口接她,剛要開口,她倒先說話了:“醫生不幹那個。”似乎是怒氣衝衝,臉色十分嚴肅,聲音卻不十分高,因為那微微顫抖的聲音已經是她全部的力氣,她沒有多餘的力氣用聲音的高低來表達她的憤怒。

我像是受到母親責備的孩子,不知所措的看著她的臉。

如果病人需要醫生出診,他們會打電話叫醫生,沒有醫生不被邀請就到病人家裏去的。我不需要你到我家裏去,就為這個?”她指著自己的屁股。

我注意到她的臉上大顆的滾著汗珠,剛才確實在外麵幹活。衣服也是美國婦女在家穿的幹活服。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她的問題不大,不需要出診。

請到治療室來。”我例行公事地說。

她趴在治療床上,我看到她已經放了一貼創可貼,揭開創可貼,一個1.5厘米的水泡呈現出來。我消過毒,挑破水泡,放出積液,敷上我的特效藥,又用橡皮膏固定好。

對不起,我把你的床單弄濕了。”她起身時看著被她同通身汗水弄濕了的床單說。

沒關係,你可以穿衣服了。”

她邊穿衣服,邊對我講她在院子裏種花,種菜,每年她都自己種菜吃,還送給朋友。看她聊天的神氣,好像怒氣全消。

我又把燙傷以後的注意事項交待一遍,然後送她到門口,“我以後絕對不會到你家裏去,你放心吧。”

你不要誤會,醫生不幹那個,醫生應該在診室裏照顧她的病人,為了這個?”她仍然指著自己的屁股“醫生不必到病人家裏去。”

醫生不幹那個,你不要誤會。”她臨出門時仍然強調著這句話,又回過頭來盯住我看,似乎要用眼睛告訴我什麽,又似乎用眼睛窺探我心中到底在想什麽,也可能她需要節省她的力氣去種她的花和菜,所以不想解釋太多,也可能她不想說話多了占用醫生太多的時間,總之,甩下這兩句幹巴巴的話,她走了。

我是受共產黨教育長大的,遇事總要在自己身上做檢查,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雷鋒精神,大公無私,熱情助人,這些都是天經地義的,又何況她是我母慶的年齡。沒想到,這一次“雷鋒精神”被硬邦邦的美式方式給頂回來了。我曾經親耳聽到一位英文相當好的華裔老美某中醫會務委員,在一次大會上教訓一位剛來美國,試圖用中國方式辦事的年輕人:“You are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just have to do it in the American way”。現在這句話又清晰地響在我的耳邊。



後記:這個病人後來仍然常來看我,既使不看病,也常把她種的蔬菜給我拿來嚐鮮。我知道她雖然不理解我的“助人為樂”的理念,但是她起碼知道,我是一個來自中國的醫生,一個善良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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