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藝術家的私人生活(補充篇,我和楊的故事2)
(2009-10-17 13: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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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同學們在坐上通往火車站的汽車之前,班主任和係主任都出來為我們送行,我甚至看見他們在抹眼淚,有點“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架勢。
火車站一片混亂,乘警把火車站後院入口的大鐵門關上,不允許學生模樣的人進入,有的學生開始爬門,門裏門外到處都是要進京的學生。
再後來,來了一個大人物 —— 我至今不知道那個大人物是誰,他讓乘警把鐵門打開,手持學生證的都可以進入。
我們不用買票就可以上車,而且有乘務人員親自給我們送白開水,“革命”原來是一件這麽令人興奮的事,我們都被這種從未有過的氣氛而感染,剛才的“壯士”情懷,很快被一種好玩的心態取代。
列車走過兩站,突然間停下來了,上來了幾個警察,動員同學們下車返回學校。所有的人都說不下,打死也不下。
警察們勸說了半天,像完成任務一樣無可奈何地離去。
我們乘坐的列車,北京不是終點站,所以等我們到達北京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鍾,北京的街頭上還擠滿了情緒高昂的市民,我聽見人們在高聲歡呼:東北虎下山了!
被叫做東北虎的我們頓時覺得精神抖擻。
我在廣場上找了兩天之後才找到楊所在學校的人堆兒,楊額頭上纏著條白布,胳膊上也纏著布條,額頭上麵的布條用紅筆寫著“誓與北京共存亡“幾個字,字跡模糊,有點血淋淋的感覺。胳膊上的布條,用黑筆寫著“稽查大隊”之類的字樣,有點威風凜凜,又有點像孝裝上的某個細節。
楊看到我,隻有驚訝,沒有喜悅。
“你怎麽來了!” 楊不太高興地說。
“我為什麽不能來? 我也是學生。”我也不太高興。
“我在這兒沒有空兒照顧你。”
“誰用你照顧!”
我氣憤地走開,聽見身後有人說什麽“大嫂”之類的話,我想那是楊的同學,“大嫂” “姐夫” 之類的詞是當時的學生用在調侃同伴時能使用上的最放肆的粗話。
回到了我們自己的隊伍,我又受到了我的同伴兒的嘲笑。
我們是來鬧革命的,不是來搞小資情調,嘲笑我的同伴兒們對我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夷。
我仍舊沒事兒就跑到楊的地盤兒,遠遠地看著他指手劃腳。
廣場上的形勢時好時壞,廣播喇叭裏一會兒歡欣鼓舞,一會兒深沉悲壯,我們誰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二十號的時候我們嚐到了催淚彈的滋味,那一天,“暴亂”的性質被官方正式確定。
我們一會兒被通知全體絕食,一會兒又被通知要保存革命力量,不全體絕食了。
不時地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某某令人仰慕的大人物出現了。
我在短短的兩個星期裏,看到了許多以前做夢都沒想到能見到的名人。
有慷慨激昂的教授給我們傳述什麽是真正的民主,有市民們為我們大呼小叫地送飯送衣送被,有紅十字協會的人給我們發放衛生保健用品。
我被革命的情緒徹底感染,什麽楊不楊的,我堅信自己的來京,和他沒有直接的關係,我甚至也為自己剛剛到來時的小資目的感到羞愧。
我明白楊為什麽看見我不高興了,因為在我來之前,他已經被革命的高潮洗禮過了。
我們一會兒高呼歡迎萬裏,一會兒高呼歡迎戈爾巴喬夫,我們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那個廣播喇叭。
喇叭一會兒說軍隊進來了,一會兒又說被市民擋回去了,我們就在這時高時低的氣氛下讓自己的情緒跟著一起時高時低。
我們歡迎的人都沒來。
五月底的一天晚上,楊找到了我。
“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楊神情嚴肅地說,“你的遺書寫好了嗎?”
我放聲痛哭。
那天晚上,我們相依著在市民為學生防寒的公共汽車上,過了一夜。
當別的學生都睡得熟透的時候,楊把手伸進我的胸口。
“還記得我們拜過天地的事嗎?”
“記得,那次就該算是真的了吧。”
“不,今天的才算,到了天堂裏,可別忘了,你是一個有夫之婦。”
我沒把他的話當做玩笑,我們說的一切,做的一切,都和真的一樣。
早晨,當別的學生都醒來時,楊拿出筆,在他的遺書的結尾加了一句:我的愛妻,如果今生不能常相廝守,就讓我們等到來世從頭開始。
人在關鍵的時候千萬不能說晦氣的話,楊的這句話,至少前麵的一半已經毫無疑問地變成了現實。
我在汽車之夜之後就開始高燒不退,燒了兩天兩宿之後,楊委托兩個同學把我送回了我們的學校。
臨別之前,楊對我說:等一切都過去了的時候,我回家看你。
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三天後,傳來舉世震驚的消息,楊從此杳無音信。
學校複課了以後,公安部門開始對我們進行隔離審查。
兩個月以後,校長找我談話,希望我能主動退學。
“那樣的話,我們會在你的檔案裏寫進一些客觀的原因,這樣會對你的前途稍好一些。”
我明白了校長的用意,因病退學總比勒令退學要好。
我瞞著家裏,躲在一個同學家,靠給歌舞廳美容院畫巨幅廣告賺點生活費,並且報名參加了美院高考的培訓班。
再後來的事,就是我從美院畢業後隻身來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