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之心(一)
(2009-09-16 09:02:37)
下一個
“陳紅軍喜歡張桐”,這是我從八歲起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張桐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陳紅軍是她的同班同學,也是我所有假想故事的男主人公。張桐兩歲時生母臥病在床,四歲時生母去世,六歲時有了後媽,七歲時有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張楠,也就是我。大家都說張桐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卻把她當成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嫉妒的人,她有一張人見人愛的,用隔壁大媽的話說是“像從畫兒上扒下來似的”臉,而且早熟懂事,考第一名,帶三道杠,拿金獎狀。不僅我爸把她當成掌上明珠,就連我的親媽也真情實感地認為:張桐比張楠 —— 她的親生女兒強一百倍。“你姐姐比你強一百倍!”,我媽在說這句話時,把“一百”咬得狠很地,讓人不得不相信那是個非常精確的數字。我在這個精確數字的打擊下,變得蔫頭蔫腦,心事重重。每個學期的期末,老師給我的評語上都有“思想複雜”這一條。
“你一天到晚耷拉著腦袋想些什麽哪!”我爸一看見我就生氣。我爸不喜歡我,我堅信這裏麵有根深蒂固的曆史原因,聽我媽說,她剛把我生下來就聽見奶奶在院子裏大罵:又是一個沒用的丫頭片子。而且,我媽因為生我出了些什麽麻煩,做了節育。我不能肯定我爸不喜歡我是不是源於因沒有兒子而產生的怨氣,但我長得太像我媽卻毫無疑問是原因之一,尤其是在張桐長得太像她媽的比較之下。我從不同渠道聽說過張桐她媽的美貌,也從我媽躲在廚房裏悄悄哭泣的舉動中判斷出來:我爸不愛我媽,他對他的發妻念念不忘。在推理出我爸不愛我媽的結論之後,我開始對我爸的偏心抱有仇恨一般的敵意,而且恨屋及烏,遷怒於張桐,不就是一張和她媽長得一樣的美人臉嗎? 她媽害得我爸對我媽心不在焉,她害得我故事編不完整,因為總是從四麵八方聽到“陳紅軍喜歡張桐” 這句我最怕聽到的話。每次聽見這句話,我都會像遭了電擊一樣,然後是夜不能寐,事實上,從八歲開始,我的每個夜晚都是在自己編造的故事裏入眠,但每次到這句討厭的傳言,我的故事就編不下去了。
陳紅軍是我們縣城一個有名的小流氓,不僅打架鬥毆,稱王稱霸,還勾引少女,桃色新聞不斷。張桐一聽見有人說那句我最怕聽見的話就杏眼圓睜,做勃然大怒狀,但隻有我知道她是裝的,因為對陳紅軍事跡的了解,我都是從她和她的狐朋狗友嘴裏聽到的,她和不同的狐朋狗友講同一個主題的話,主角永遠是陳紅軍,她們講完他的最新動態以後,總要裝腔作勢地批評鄙夷一番。
陳紅軍從來沒出現在我們家裏,像張桐這樣的三道杠,是要嚴格和男生劃分界線的,更何況陳還是個臭名昭著的壞男生。我認識陳紅軍是因為他媽,我叫賈姨,是個裁縫,也是我媽的好朋友,我媽常到她家裏請教做衣服時出現的難題,我很樂得同去,因為賈姨和我媽嫌我礙事,就讓陳紅軍帶我玩,他是他們家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都大他好多歲,所以被大家慣壞了。我最愛玩的遊戲是聽他給我講鬼故事,不管害不害怕,我都大驚小怪地亂叫,逗得他哈哈大笑,他笑起來時,眉心上挑,一雙眼睛眯成兩道彎彎的細線,嘴巴咧到耳根,筆挺的鼻子一翹一翹的,非常好看。難怪他有那麽多桃色新聞,是因為想當他故事中女主角的人太多了,我就是其中之一,但張桐和她的狐朋狗友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裏,她們甚至把陳紅軍送我糖果餅幹的行為理解為想當姐夫,先討小姨子的歡心。
我那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和陳紅軍鬧出點緋聞,讓這些瞧不起我的傻姑娘們大吃一驚,但別的姑娘坐了陳紅軍的後車座就成了天大的新聞,我被鬼故事“嚇得”鑽進他懷裏都沒有被媒體宣傳,那時候的人們都太天真,他們一致認為十歲的女孩不配有緋聞。
我無法改變張桐永遠是主角的事實,的確,所有討好我的男生都是因為想當我姐夫。張桐學校裏開運動會時,我跑到她們班裏助興,招來一群男生,爭先恐後地報價,叫一聲姐夫一顆糖,一塊餅幹,一根冰棍,我來者不拒,給點好處就叫。隻有陳紅軍遠遠地站著不動聲色,運動會上本來就大顯身手的他這時更顯得更加特別,我每叫一次姐夫就向他那裏張望一下,有時他會跟我擠一下眼睛,好像在鼓勵我再接再厲。張桐假惺惺地跟我發怒,讓我把糖果餅幹冰棍都還給人家,我就用一口氣吞下所有“賄賂”的行動來氣她,最誇張的一次,一下子吃了十二根冰棍,吃得渾身發抖,讓人用毯子包起來送回家裏。參加張桐的運動會,是我最開心也是最失落的一件事,我一方麵為自己有個萬人愛的姐姐而自豪,一方麵又為自己的小醜角色而悲哀,其實如果有那麽多的男生想當張桐的妹夫,我情願把所有的冰棍都讓給張桐。
我十二歲的那一年,發生了幾件令我終生難忘的事。第一件事是我月經初潮來了,用我媽的話說是“我成人了”。第二件事是我聽見了張桐同學的議論:其實張桐的妹妹比張桐還漂亮 —— 我把這件事說成終生難忘的大事一點都不誇張,我在幾年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渾身發熱。第三件事是張桐以全省文科狀元的成績考上了北方一所重點大學。第四件事是全城聞名的小流氓陳紅軍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突然成績突飛猛進,考上了南方一所重點大學。
覺得你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夠說出我已經完全忘記了的話,而且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