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什麽?”cctv4一見麵就問我。跟中國男人約會就這點好,不會虧了胃口。“吃日本料理。”我說。“不,我新認識一家韓國館,讓你見識見識。”又是中國男人,就算是征求你的意見,也隻不過是敷衍一下,最後的決定得由著他。
cctv4是米歇爾給楊威取的綽號,原因可以推理出來,這家夥一開口就是祖國形勢如何如何一片大好,中國文化如何如何博大精深,頗像中央4台的代言人。米歇爾稱他是“偉大的愛國者”多少有點諷刺甚至不滿- 拿德國護照,娶德國老婆,賺德國人的錢卻隻唱中國的讚歌。我卻很理解cctv4 ,一個特殊環境的既得利益者,一個在中國可以呼風喚雨,手眼通天的人卻處處盯著陰暗麵談著不公平如果不是聖人的話就一定是神經出問題了。我把米歇爾平白無故要求人家不做聖人就當精神病的原因歸根於嫉妒。先是嫉妒一個外國人在他的國家飛揚跋扈,後來又嫉妒自己交往六年多的女朋友被他害得心猿意馬。
cctv4出現的直接後果是米歇爾開始向我求婚。我一沒有經濟問題二沒有居留問題三不缺婚姻經曆,結婚還是同居對我來講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我對這件事的解釋對自己和對別人是一致的:有了孩子就結婚。本來對自己的這個決定還抱有點高尚的自豪-我已經到了從如狼往似虎上奔的年紀,萬一壓根兒就生不出孩子,也不該壞了米歇爾的爸爸夢。不料這自豪感在近兩年經常在月經來臨之際被傷感和憤怒而取-米歇爾竟然就由著我這麽高尚了。換句話說,等我真過了生育年齡,他會徹底成全我做個高尚的人了。我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他不談結婚之事感到鬱悶。cctv4導致的求婚有點讓我倒胃口,早都幹什麽去了,他著急了我還不著急呢所以就用“著什麽急”給推掉了。米歇爾用他那雪白而細長的手指抓撓著他額前長長的金發無可奈何地說,中國女人真是難弄,本來不談結婚是因為尊重你的意願不給你施加壓力讓你完全自由地做出決定不料又做錯了。我相信他的解釋,可氣又可笑。美國女權運動讓美國女人自由獨立又美麗妖嬈,法國女權運動讓法國女人不幹活兒光臭美還自詡不凡,英國女權運動讓每個良家婦女都敢肆無忌憚地縱情放蕩,德國女權運動卻讓德國男人嚇得連向跟自己同居的女人求婚的勇氣都沒有了了。文化差異也有它的好處,個人問題上升到民族問題就不那麽讓你恨入骨髓了。消了氣的我發現我們那一次的魚水之歡是幾個月以來少有的淋漓盡致。
“糯米向我求婚了。”我輕描淡寫地跟cctv4說。糯米是楊威給米歇爾取的綽號,跟普通大米比較,糯米白而細長,和米歇爾文質彬彬的氣質挺接近。從小到大,我一直喜歡會給別人取綽號的男生。在這一點上,米歇爾顯然是略勝了一籌。cctv4這個叫法的貼切之處是米歇爾在脫口而出時並沒想到的,我是在分析自己和楊威的關係時慢慢領會到的。中央4台是我在家裏唯一能收到的中文台,我這個十多年前生活在北京時非要和自己拗著勁兒看英文原版美國大片的老華僑現在才意識到中文就是中文,那種一個詞兒就能刺激得全身汗毛豎起的感覺隻有母語能做得到。我可以在做飯縫衣服跳健美操的同時看中文台而不錯過任何情節,看英文台或是德文台必須得聚精會神才能投入進去,一不小心就錯過了一個精彩台詞兒而不理解旁邊的人為什麽哈哈大笑。為了不把大把的時間都浪費在看電視上我盡量不看cctv4,因為最無聊的節目我也能讓我耗上個小半天兒,而看德文或英文台時如不是精彩到一定程度做到適可而止是不大困難的。我對楊威的感覺可以在無數個細節上與我對cctv4的感覺找到相對應的比較。
“oh, schwer zu überbieten“cctv4在沉默了幾分鍾後才一邊剝著大蝦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說了一句德語。
我有點惱怒,“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說我在拍賣自己了!”
“真是拍賣我就慘啦!”cctv4大笑。“我連竟拍資格都沒有,參加竟拍的條件怎麽也得有“單身”這一項吧,第一輪兒我就出局。再說,我還沒開包驗過貨呢!“
我知道cctv4對我拒絕跟他上床的事耿耿於懷。我承認他對我有吸引力,但吸引力還沒大到我要放棄戰略戰術的程度。德國男人被拒絕三次就認為沒戲了而不再追你,中國男人在三次之內不被拒絕就會認為你太隨便而不再追你。還有一點是我萬萬不能告訴cctv4的,糯米比我小七歲,正處於正大和日立之年,cctv4比我大五歲,已接近微軟和鬆下之齡,他真的敢真槍實彈地比試嗎?
“那咱們扯平了,你不拍,我也不賣。“我想轉移話題。
“要原版的我沒資格,不過我想要個copy 。“ cctv4終於停下了一雙剝大蝦的手,用一雙聚光度極高的小眼睛盯著我,“把你那幅畫賣給我吧。”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裸體自畫像。我們是因為這幅畫認識的,在我的畫展上。他關於我那幅自畫像的評論給了我不小的一個震動。他說他在這幅畫上看到了許多兩個極端的相遇--美麗和醜惡,單純和曖昧,青春的生命力和滄桑的頹廢感,充滿希望和頻臨絕望--觀者會在幾秒鍾內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或者停留在兩個極端之間的某個位置上同時又對自己停留的位置十分不情願。我為他的誠實而驚訝,更為他的敏銳而折服。和米歇爾這個文化專欄記者一起生活六年,聽到什麽樣令人震驚或折服的藝術評論都不是什麽新鮮事,現在令我驚訝的是這些話竟出自於一個商人之口,一個有梁家輝一樣性感麵孔的中國商人。我太喜歡反差了,反差令人耳目一新而精神振奮。
“那幅畫還在畫廊裏掛著呢,你去買就是了。”我說。
“不,我要親自從你這兒買,價錢雙倍,條件是你要把一個細節做些改動。”他把用熱餐巾剛剛擦過的手指漸漸移向我放在桌子上的拳頭,“把你的指尖再畫細致一些。”我下意識地伸開五指,正迎合了他已經覆蓋過來的手掌。他開始把玩我的指尖,細細地揉搓,“你怎麽可以在你的自畫像上忽視了她們呢?你知道,她們是把你充滿矛盾的個性暴露得最徹底的細節。她們是如此精致又如此結實,敏感但卻堅強,充滿疑慮又無比自信,我第一次看見她們就開始幻想有一天能體會一下讓這些精靈們在我手心中跳動的感覺。“我的手開始發抖,像中了馬布澤博士的心理魔法一樣地聽從他的擺布。米歇爾曾經把我身體的每個部件都拆開了評價,得出的結論是:用男人的上半身觀察,發現的部件兒都是逆著標準長的--小眼睛,撅鼻子,高顴骨,棒槌一樣的小腿肚子。用男人的下半身感受,發現的部件兒都是順著標準長的--厚嘴唇,細脖頸,峰胸蜂腰豐臀。這個以寫文章給女人消遣為職業的專家卻忽視了我指尖的妙處。我用以表達情感和發泄欲望的指尖此時正被一個中國商人像把玩珠寶一樣地輕捏在手中,從食指滑到小拇指,再從小拇指滑到食指,他的手象通了電從我的指尖流入心髒,我甚至感覺到了指尖上脈搏的跳動。我有點兒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能把心跳挑逗到指尖上的男人。
還算是沒太犯規,我終於在這個中國商人的第八此進攻下欣然就範。
“怎麽樣?”他仰臥在床上問我,有點兒得意。我懶得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這個如此會挑逗女人的男人卻不明白,其實對大多數的女人來說,wieer ist並不重要,重要的是werer ist 。既然已經激動到情願突破底線,結果也不會差到哪裏。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沒有cctv4的任何消息,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留言,沒有E-Mail,我所有的通訊設備上都沒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跡。我終於在這個星期的最後一天沒能忍住,給他寫了一個短信:下周周末在某地某時有某Party,如果你碰巧也在,我們介時見。幾秒鍾後收到他的回信:O.K.。O一個點兒K一個點兒就完了,他不覺得有為這個星期的失蹤做任何解釋的必要。我的心又冷又空,十多年來都沒再有過的失戀感覺鋪天蓋地地襲擊而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發現月經史無前例地延遲了三天還沒來。
周末某時某地的某Party,我又見到他,依舊神采飛揚,胳膊裏挎著個亞洲女郎- 隻有腿長到這個份兒上的女孩才能被稱之為女郎吧?cctv4看見了我卻故意和數個人打了招呼後才走過來,依然挎著他的女郎,依舊神采飛揚:“索菲,給你介紹一下,”他衝著女郎說:“這是我善凡大姐,大畫家梅善凡女士,我正在收藏她的作品。女郎熱情地迎上來“噢,大畫家,久聞大名啦,認識你好榮幸喔! ”女郎的熱情是真誠的,隻是她那把“啦”和“喔”拖得過長的音調暴露了她其實不是什麽女郎,隻是一個小女孩兒,八十年代下半葉後出生的女人才好意思如此誇張。他娘的,我暗中罵了一句,為了討好這個下一代,他一下子就把我給弄老了至少五歲,升級成大姐,自己也升級成了收藏家。“你好,陽痿老弟,”我故意把“威”字說成第三聲,開了個我生平最沒水準的玩笑,“你要的畫已經改完了,有空兒來拿吧。”“好,我會讓助理和你聯係。”他娘的,我暗地裏又罵了一句,他又玩了一把大牌兒。難道他處心積慮地費了幾個月的勁兒就是為了能得意地問我一句“怎麽樣”嗎?
米歇爾再次向我求婚,我說等等吧。這回是真的要等,月經還沒來呢,如果來了,我就向他坦白,乞求原諒。如果不來,我就從他的生活裏消失,我不忍心冒50%的風險,讓這個愛我的德國男孩兒歡天喜地地當一回假爸爸。(全文完)
哢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