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盟(二)
孟廣田是上海下放知青,77年高考進入南吳大學藝術學院雕塑係,他1米68個頭不高,但塊頭和肌肉絕對是係裏男生嫉妒的對象。由於是“農民“黨員老大哥,加上心眼又細,人緣又好,講義氣交遊廣,孟廣田被選舉為校學生會主席。
在一次籌辦全省大學生文藝匯演中,蒙廣田認識了油畫係的賀易。文藝匯演中他們學校選送的節目是雙人舞“沂蒙頌”。是由孟廣田編排,依莉主演的。廣田在農村下放時是縣裏宣傳隊骨幹,練就了十八般武藝,雖然不是樣樣精通,但樣樣都上得了手。他陽剛健美的臉龐,連鬢胡腮,留著獅子般的蓬鬆齊耳發,加上肌肉塊頭,不用化妝就看出是英雄人物的形象,演受傷連長再完美沒有了。而美術裝璜係的係花依莉,是由於文藝特長而被破格錄取進校的,每次文藝演出自然是不可少的台柱明星。隻是她那西方美人式的長相來表演熬煮雞湯的農村大嫂,怎麽看都不象,但觀眾不管,隻要她一飄上舞台,掌聲哨聲就會絕地響起,因為她的身段,舞姿更象是在跳天鵝湖。和孟廣田搭檔跳雙人舞也的確是有些委屈她了,因為蒙廣田身高和她一樣高,她有許多芭蕾動作,單腳一踮,就大大高出英雄連長,雖然高高俯視男生的感覺挺好,但依莉私下還是渴望舞伴是個高個子男生。
就在公演前一周,孟廣田在為校圖書館製做一大型雕塑時從跳板上,摔了下來,臏骨骨折,這可急壞了所有的人。廣田拄著拐,四處招攬能接替英雄連長角色的人選。就在這時,賀易被同學糊裏糊塗地推到蒙廣田跟前。賀易,標準美男子,孟廣田一見到他,第一感覺就是嫉妒。若是把他和依莉放到一起在舞台上一亮相,就是不跳不舞,都已經能激起雷動的掌聲了。一米七八個頭的賀易,消瘦的身型,英俊有棱角的下顎,眉骨,加上柔和明亮的大眼睛,配上依莉,好一對佳男靚女,他們演“沂蒙頌”是絕對不相稱的,這是孟廣田的第一印象,演“羅蜜歐朱麗葉”倒還差不多。但事到臨頭,時間緊迫,哪裏還管像不像,救場要緊。賀易再三推辭,自己從來沒有跳舞經驗,上台更是要了命的事。但是當他一看到卷曲長發到腰的大美人依莉,推辭的心就打了折扣。演出好壞沒關係,如果她能給我做一次模特,畢業油畫就成功了一半啊。賀易在打自己的小算盤了,英俊聰明的美男子賀易不能在美佳人伊莉麵前心無所動的,於是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蒙廣田。
“但醜話說在前,我可真不會跳舞。”
同樣,當賀易進入依莉的眼簾裏,也是刹時的驚喜掩蓋不住,依莉一米六八的身段配一米七八的賀易,比起蒙廣田來,真是大大增色,何況賀易那憂鬱柔和的眼睛讓她不由得心存憐憫,頓生愛意。接下來的一周,每個晚上在校學生會辦公室,在孟光田的悉心調教和依莉的耐心配合下,賀易的幾個關鍵舞姿已經操練得差強人意了。
“再來一次,賀易,挺胸,抬手,轉身,亮相穩住,好!”
已經是立夏季節, 孟廣田腿上繃著厚厚的石膏,拄著拐,比劃著動作幫賀易排練,他頭上的汗不比賀易的少。
“哎呀,熱死了,依莉用濕了一半的小手絹扇著自己的臉。”
三個搞藝術的年輕人很快就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演出結束,“沂蒙頌”雙人舞獲得了創作表演三等獎。當獲獎通知到達,完全出乎孟廣田的預料。
“賀易,今晚我請你出去吃飯,告訴你,咱們們的雙人舞獲獎了。”孟廣田中午在食堂碰到賀易時興高采烈地說。
“真的啊?不可能吧。”賀易對自己的表演能獲獎深感意外。隻有依莉聽到消息後沒有吃驚,因為她很自信自己控製舞台的魔力,賀易並沒有多少動作,他的英俊外形可以完全掩蓋他舞技不足。
“我還叫上了依莉,不信你去問她。”
“哦,對了,你小子是不是勾上那妞了,演出時,瞧她看你的眼神都不對了。”孟廣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什麽呀,她是怕我忘了台步,在跟我使眼色暗示呐,但我還是走錯了,幸虧她很老練將錯就錯地跟上來。”賀易老實地說。
“頭像還是人體啊,嗬嗬。” 廣田的嘴角有些嫉妒的譏諷。
“別想歪了,老孟,是頭像!我們油畫係的沒你們雕塑係的愛好解剖。賀易開起玩笑時也不是完全素的。
“沒問題,隻要你作風正派,保證沒問題!“廣田豪爽地說。
八零年的夏夜,天空還是清晰透徹地能看到閃爍的銀河,改革開放的浪潮已經席卷了中華大地,個體經營的小飯館也如雨後春筍般三三倆倆出現在城市的安靜角落。那時,兩瓶啤酒,三碟菜隻要五塊錢,而五塊錢已經是孟廣田一個月夥食的五分之一了,但為了友誼,孟廣田沒有小氣,也正是他的這種豪氣,後來長期吸引著賀易等人為他們的人生知己吧。
在校園門口人防洞地下私人承包的學校餐廳裏,孟廣天,賀易,依莉他們仨碰杯結義,依莉成為賀易簽約頭像模特,條件是第一幅作品屬於依莉。而賀易成為廣田的素描課畢業模特。同時,賀易也成為依莉油畫課課外指導。年輕的朋友在一起,心裏多快樂,就象那一首歌唱的一樣。
在大學,八個人住一間宿舍,對美術學院的學生要畫模特,隻能去教室,而教室又是人人都可以隨時出入打擾的,依莉的長相本來在校園就搶眼出眾,若是每天坐到一個學生的畫案前做兩個小時的模特,那還能不惹動眾怒。賀易不是輕易惹事生非的那種人,雖然他出身高幹家庭,但由於生性害羞內斂,他很怕張揚。於是就私下跟孟廣田商量,琢磨著是否可以在夜間利用學生會辦公室,作畫室畫模特。因為老孟是學生會主席有鑰匙。平時大家都要上課,時間表也湊不齊,而課後又有各種學生社團要在辦公室搞活動,隻有到夜深人靜,學生宿舍燈火管製時,他們才能開始幹活。還要帶著床單,將玻璃窗的燈光遮住,雖然沒有幹見不得人的事,但這偷偷摸摸的形式本身,已經讓人想入非非了。年輕的血液在夾著荷爾蒙在體內衝撞著。
第一天,他三人來到辦公室,把窗戶仔細地遮住光,擺開顏色,油料,畫布,在老孟的陪伴下,說說笑話,大家都很自然,為了藝術效果,根據設計,依莉要將上半身披上紅紗巾,開始幾天,有孟廣田陪伴,賀易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將構圖和輪廓完成了,但時間長了,也不好意思老耽誤廣田的時間,大家都在忙畢業設計,賀易就有時將鑰匙拿來,和依莉兩人獨處一室。
“賀易,你為什麽畫得那麽好。”依莉看到自己肖像的雛型非常滿意。
“我從小喜歡畫畫,家裏給我專門請了老師教習繪畫。”賀易邊擠油料邊不在意地說。
“你家人是幹什麽的?”依莉很敏感地推測著賀易的家庭背景。
“我父親原來是四野幹部,解放後分配在省出版局負責新聞出版工作,現在在省委宣傳部,我是家裏的獨生子,我媽生我時難產,做手術後就不能再生了”。
“那你媽現在幹嗎?” 依莉看似天真地問,大眼睛呼閃呼閃傳遞著柔情。
“省文化廳,搞人事的。” 賀易漫不經心地回答。
依莉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女人,當她得知英俊瀟灑的賀易竟然有這樣好的家庭背景,馬上聯想到自己的分配前途,於是對賀易的感情溫度急劇升溫。而賀易也對這個氣質優美的姑娘懷有好感,她漂亮能幹,卻不風流張揚,同時也對她願意舍出畢業設計時間來給他做模特,深感謝意。
這一天,依莉照舊擺好架勢,賀易已經畫到了最後調整光影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依莉披的紅紗巾下麵上衣胸前的扣子是鬆開了,襯衫退到肩膀外緣,露出潔白細膩的脖頸和隱約的兩個半球陰影。空氣這天晚上格外的悶熱,好象是雷陣雨前的低壓前奏。
賀易的筆似乎在塗塗抹抹地畫著,但顏料並沒有真正落在畫布上,因為他的臉在發燙,心在劇跳,全部腦海裏浮現的都是對依莉情色的欲念。他心裏很清楚,在這種亢奮狀態下,落下去的任何一筆都會弄壞那接近完工的畫麵。此時依莉的頭影和脖子的角度是那樣優美,光線又是那樣柔和,她的眼神也是濕潤曖昧的。終於,賀易忍不住了,他擱下畫筆,走近依莉,用顫抖的雙臂和粗重的呼吸圍住了她。依莉也好象早有預料,大膽用嬌嫩的芳唇主動迎了上去。
愛情是創作的源泉和動力,在完全的激情中,賀易成功地完成了依莉的油畫肖像,也完成了將她從少女轉變為女人的進程。這幅名為“紅紗少女”的油畫被教授推薦到文革後首屆全國新人油畫展上,獲得了新人新作獎。賀易也因此被內定為畢業留校教師人選。男女情事一旦展開,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夜深人靜校學生會辦公室經常就成為兩個年輕人的洞房。
孟廣田早就心知肚明預感到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沒想到這麽快,他不想證明自己的猜測,從來也沒仔細追問過他們,隻是每次當他把鑰匙交個賀易時,眼裏流露出一絲複雜,擔憂,痛苦的眼神,但轉眼就消失了。
終於有一天事發東窗。學生會副主席劉剛半夜來辦公室取一份第二天一早要用的急件,聽見辦公市裏有人,裏麵有動靜,但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門,他很害怕以為是小偷,就飛快跑到值班室,將這事報告了保衛科,等保衛科來人打開門,人已經不見了,沒有作案和破壞窗門的跡象,隻發現了地上角落裏一個安全套的空紙盒。辦公室隻有主席和副主席有鑰匙,毫無疑問,那作案人是誰了。
夜間,當賀易驚慌失措終於在雕塑間找到正在熬夜的老孟,將實情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告訴孟廣田時,孟廣田顯出少有的冷靜說:
“我早就料到這一天了,恨我沒早阻止你們,都是我,咳!是我害了你們了!怎麽辦,怎麽半?”
孟廣田雖然冷靜,但此刻也沒了主意,因為他知道,在那時一個大學生如果被校放發現有作風道德問題,將會對他們三人畢業分配起到什麽樣的影響。
“不,是我害了你。” 賀易痛苦地說。
“你,真的愛她嗎?” 老孟用血紅的眼睛盯著賀易無地自容的麵孔。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已經和她做了,愛不愛我都會要她,我絕對不是玩弄別人感情的人。”賀易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說,才能在孟廣田麵前表白自己是個好人了。
“是,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們是男人,男人就要有男人的責任!玩弄別人的感情是不道德的,再說她也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你答應我,隻跟她結婚,絕對不要當陳世美。”老孟鐵青著臉,猛烈的搖撼著賀易那瘦高單薄的肩膀說。
七十年代走過來的人對陳世美有著特別的憎惡,那是喜厭舊,對愛情不忠貞的標誌。孟廣田的父親是北方人,因為南下進入大上海後,作了陳世美,和他的鄉下親生母親離異。孟廣天雖然在上海長大,但後母的難處和親身母親的悲慘,在廣田幼小的心靈裏造成了很大的陰影,這也是他初中畢業後就響應號召下放到農村,早早離開家庭的主要原因。對愛情忠貞不移是他立世為人最高的道德準則。他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朋友身上。這夜,兩人坐在教室裏抽煙,通宵未眠,像親兄弟般大難臨頭,互訴衷腸,商量對策。
第二天,孟廣田找到學生會副主席劉剛,把事情全部攬到自己頭上,承認是自己犯了作風上的錯誤,並和劉剛一起到保衛處,說明問題。鑒於當事人認錯態度主動,係裏沒有公開給孟廣田處分,隻是黨內記過處分,並將他從優秀畢業生留校名單中撤除,將被發配式分配到縣文化館。
南吳大學的冬天是寒冷的,冰淩掛在窗簷上,北風吹來,激淩作響。最後在賀易母親的援手疏通下,孟廣田從縣文化館被改分到省裏工人文化宮。依莉也順利分配回省城,到賀易父親主管的出版社作了一名美編。
情變(四)
畢業後,賀易和謝依莉半年後就靜靜地結了婚,參加婚禮的除了家人,隻有他們夫妻倆的大恩人,患難中的真朋友-孟廣田。因為夫妻不在一地生活,依莉沒有辦法分到自己的房子,雖然新房落在賀易家,但自己丈夫不在家,她一個人住公婆家也很不自在,而且婆婆並不太賞識她,所以隻能還常常住回娘家,隻有賀易回家的周末,她才住在公婆家。她隻期盼賀易能早日調回省城,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她多次和賀易商量此事,憑他父親的地位,母親的關係,調賀易回省城大學任教是易如反掌早晚的事。但是賀易卻似乎不是太上心,他每個月按時回家一次,盡丈夫的責任,但是熱情就談不上了,依莉心中有怨苦嘴裏卻說不出來,因為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責任多於愛情,而他們的愛情好象是衝動多於感情。依莉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夫妻倆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彼此關係像同學多過像夫妻。
賀易心中也很苦惱,依莉是個不錯的女人,從裏到外都挑不出什麽大毛病,但是自從發生了在校學生會辦公室被劉剛撞門之事以後,他對她就怎麽都衝動不起來了。婚後的日子他大多是盡丈夫的義務,而不是夫妻的熱情。賀易知道自己對不起妻子,他也試圖找許多辦法,偏方,但就是沒有好轉的跡象。他們一起去看過醫生,做過心理治療,一切都沒有根本改變。
賀易隻將自己的私事告訴孟廣田一個人。有一次,他們在通宵喝酒的時候,老孟喝醉了,他第一次將自己暗戀著依莉的往事向賀易敞開。賀易聽後,痛心大哭起來,他是因為肉體上的衝動而擁有依莉的,,而他自己並不是從心底深處愛依莉的,糟蹋了朋友的愛情,自己也受到老天的懲罰,得了陽舉不剛的毛病。他雖然不討厭依莉,但是自己就是怕和她同房,是他自己寧願兩地分居不想調回省城。老孟歎息命運不公,但他絕對不會再和依莉有任何關係,且不說朋友妻不可欺,時過境遷,現在的老孟已經從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愛情裏痛苦地走出來了。他隻有默默地祝福這對外人看似幸福,卻隱藏著無言苦惱的朋友夫妻。
也就是賀易第一次見到潔瑩的那一次回家,依莉懷孕了。依莉愁苦的心終於有了寄托,孩子讓她欣喜若狂,因為有了這條金鏈,丈夫調動回家的事就指日可待了。公婆全家也是上下歡喜,畢竟是獨子的獨孫,他們催促兒子盡快辦理調動,單位都已經落實好了,也是回大學當老師,但是賀易那邊遲遲不見動靜。依莉現在大多數住在公婆家,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自從懷孕,賀易就再沒碰過依莉,理由是他是獨子,保護龍胎要。孩子出生時,正是賀易放寒假的時候,白天他在家伺候月子,盡職盡責,是一個標準好男人的行為,但是一到晚上,他就到孟廣田單身宿舍搗腿睡覺。孟廣田三番五次催促他回家睡,他說,你別催我,再催我,我就回學校去,月子也不想伺候了。
寒假結束後,賀易給家裏帶來一份北京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他要到北京讀書去了。
讀研究生在八十年代中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丈夫考上研究生,妻子自然應當支持,賀易不用每月回家例行公事,也有了正當理由。依莉守空房獨寢難眠的日子又期地拉長了。一個人帶剛滿月的孩子的重擔,也全部要由依莉一個人挑,依莉心裏的怨恨無處傾訴,但在外人看來,她是多麽幸福的人,嫁入高幹家,丈夫又英俊有有才,還喜得貴子,自己又有個輕鬆體麵,坐班自由的工作,如果再抱怨,那真是不知惜福了。這種苦楚連父母都法啟齒。唯一能了解自己的是孟廣田,但是孟廣田正在忙著談戀愛,自己去跟人家熱戀中的人說自己的孤寂,似乎有些不相宜。
賀易倒是每月有信來,但除了說些北京學校的新聞,自己學術上的進展,由參加了哪些畫展問問孩子好壞,就沒有什麽話題了。第一個暑假,賀易回來後沒過上幾天,又去了西藏和雲南寫生,帶回來一大堆畫稿和依莉分享,從專業的角度,依莉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丈夫實在是個才華橫溢的畫家,但從孩子父親和妻子丈夫的角度,他又算什麽東西呐?
依莉不鹹不淡日子在尿布奶瓶中流淌著。隻有當看到孩子一天天長大了能笑了,會跑了,會叫媽媽了,依莉精神上才增添了許多樂趣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