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中國為主賓國的法蘭克福書展開幕之際,我試著歸納一下中國文學的現狀。
中國當代文學的“五化”:
一.群眾化。以前中國是一個“詩的王國”,有人說中國有數以億計的“詩人”,也就是說,寫詩的人非常多,當然絕大多數是發表不了的。現在中國成了小說的王國,寫長篇小說的人也變得非常多:僅在新浪原創裏放著的原創長篇小說就有三、四萬部,其它大小網站和論壇上發表的加起來,估計至少是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每年中國出版社出版的有二、三千部。
二.網絡化。不僅中國最大的門戶網站如新浪、騰訊等都有讀書頻道,更有許多專業的讀書網站提供大量花錢或不花錢可以閱讀的圖書。著名的有紅袖添香、榕樹下,起點等。網絡化的另一個特點是湧現了一批專業網絡寫手,有的人號稱每天可寫3萬字。據說有一些網絡高手早已是百萬至千萬富豪。
三.產業化。以海岩等為代表,據稱還有郭妮等,他們構成了寫作“群體”,以一個人的名義發表,卻是集體的、企業性的創作。
四.多媒體化。一批人的創作意不在文字發表,而在電視、電影屏幕。代表為海岩(«玉觀音»)、王海鴒(«中國式離婚»)等。值得一提的是,電視劇在中國的地位遠遠高於在西方。這些年來也確實湧現了一些很好的電視邊續劇。當然,電視劇和電影都不能代替文學。
五.潮流化。潮流化一個體現是不斷有新的潮流出現,比如侃爺文學(王朔,王小波),美女文學(衛慧,棉棉),下半身文學(木子美),盜墓文學(«鬼吹燈»),官場文學(«駐京辦主任»),“百科全書式文學”(其實應該叫獵奇文學,以«藏地密碼»為代表)。另一個相應的體現是有一個潮流出現,有一種作品暢銷,立即群起而學之,群起而仿之。
中國當代文學三大類
中國當代文學種類空前繁多,但歸根結底可以分為三大類:
一.通俗文學。通俗文學無疑是當今中國占據絕大麵的種類,它下麵又可以分許多種類,僅按新浪讀書頻道小說館裏的劃分,就有26個種類,其中一大半是中國獨創的,比如官場小說,商場小說,軍事小說,紅色經典,婆媳小說,鬼故事,盜墓小說,白領小說。坦率地說,通俗文學裏麵泥沙俱下,絕大多數沒有文學性。但也有例外,比如武俠小說裏的金庸在我的心目中就是大文學家,盡管他的小說“隻能”歸入通俗文學。
二.純文學。什麽叫純文學呢?按我的看法,就是以形式為主、內容為輔,甚至不要內容的文學。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寫的基本上是這類文學。中國確實很少有這類文學。在八十年代的時候,稿費很少,可能做這種試驗的還比較多,比如有高行健,馬原,張潔等,現在真的成了鳳毛麟角,值得一提的似乎隻有閻連科和殘雪。
三.嚴肅文學。德國漢學家顧彬說,中國當代文學隻講故事,象莫言、餘華這類作家都是他根本就不要讀的通俗作家,暢銷書作家。其實這話不正確,這也許是因為顧彬根本沒有接觸過中國真正的通俗文學。所謂“嚴肅文學”,我的定義是介於上述兩者之間的文學,既為大眾寫,又為小眾寫,寫的是誰都看得懂,許多人都願意去讀的故事(至少作者是這麽設計的),但同時又對文學性有一定的追求,所謂“文學性”,包括現代性和傳統,主要是指好的文筆、表達和語言。中國當代絕大多數著名作家都可以歸入這個範疇,包括王安憶,賈平凹,莫言,餘華,王蒙,李銳,蘇童,也包括80後的一些作家,如張悅然。他們有的對文學性的追求更偏向於現代性,有的更執著於傳統。這些人的目標或許可以這樣通俗地形容:既要市場,希望暢銷,也要名譽,希望得諾貝爾文學獎。當然了,如果諾獎的評委們局限在純文學框架裏,這就難了,不僅中國這些作家,如日本的村上春樹等也是毫無希望的。
中國文學(小說)麵對的五大問題
一.小說會死嗎?繼“詩歌死了”之後,現在又有人稱“小說死了”。當然,從廣義上說,小說是不可能死的,小說死了,電影和電視劇也沒有了。但問題恰恰出在這裏:為電影和電視劇而寫的小說是被“小說死了”的提出者們認為不是小說的。用顧彬的話說,中國現在隻有“講故事”,沒有“小說”。實際上,我認為不應該象顧彬那樣絕對化,隻認純文學為文學為小說,應該以“嚴肅文學”為主流和未來發展方向。有一個趨勢我是絕對相信的,就是隨著中國人總體文化水平的提高,越來越多的人會喜歡文學性強的文學作品,會厭煩那些胡編亂造的偽通俗小說。我覺得這個趨勢其實已經出現,«狼圖騰»、«廢都»、«長恨歌»這些作品得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的追捧。我不是說這些作品就有多麽好了,隻是說有這麽一個趨勢。所以我說,小說不會死,而且它生命力再次旺盛起來的時候,正是中國成為文學大國之始。
二.中國文學應該朝什麽方向發展?首先,從上述三大類看,中國小說主要的還是在遵循著毛澤東當初提出的“革命現實主義加革命浪漫主義”的路線走著。隻不過基本上把“革命”兩個字拿掉了。回過頭來看,顧彬們肯定的中國上世紀上半葉的作家們,無論是巴金,茅盾,老舍,張愛玲,冰心,還是甚至魯迅,他們又何嚐不是在“講故事”呢?那麽為什麽他們可以講故事,而莫言、餘華們就不可以呢?實際上這是個時代性問題。就象雨果、托爾斯泰、海明威等,今天仍然得到全世界文學評論家的高度肯定。但如果你今天寫«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你就會受到否定,更不用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這個道理跟畢加索如果畫出跟達芬奇同樣好的畫來他就不可能成名一樣。創新,超越,現代性,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詞。中國文學,無論是通俗文學還是”嚴肅文學“都應該對文學性有更強烈的追求,所謂對文學性的追求,恐怕要跳出現實主義加浪漫主義的框架才行。跳出並不等於不要。同樣是現實主義,卻也可以是有高度文學性的現實主義。反過來看,一部完全脫離現實主義的小說也許隻能是為評論家寫的小說。電影就是最好的例子,得奧斯卡獎的電影幾乎沒有不為大眾喜歡的、隻屬於評論家的電影。
三.什麽叫中國文學?現在,尤其是法蘭克福書展上,隻強調中國大陸的中國文學,隻邊緣地提及本來是中國大陸的文學,而台灣、香港、新加坡、海外生長起來的中國文學完全被忽略。象張愛玲這樣這次重新被提及與再版的作家,其實後來也成了中國海外作家。卡夫卡一直待在布拉格,卻被歸入德國文學,托馬斯曼等人在海外的創作同樣如此。其實台灣、香港等地也有很好的作家。無論是中國本身,還是世界各地的漢學家們,其實應該把中國文學作為一個大概念來看,這樣的中國文學才是真正的中國文學,而且有真正的機會。在諾貝爾文學獎方麵,中國大陸把高行健排除在外,說中國沒有得過。其實,諾貝爾那麽多獎裏,文學是最特殊的一個,它講的主要不是國籍,而是根,或者說創作的語言。法國人恐怕根本就不認為高行健是法國的諾獎得主。
四.中國文學的問題在於語言嗎?這是顧彬提出的論調,在中國國內基本上是遭到反對的。其實,中國文學的問題之一確實是語言,但跟顧彬提出的是兩回事。張悅然說:中國的白話文其實很年輕,很簡單,需要大力去發展。她還說,老一代作家語言太陳舊了,新一代不要讀他們的作品。從新生代作家的作品看,確實看得到語言上的努力,許多人的語言不僅新,而且漂亮。但也有個問題,大多數人的語言很象,沒有特點,或者偏向於一個特點:華麗。老一代的作家裏應該說語言有特點的也不多,但確實有幾個,比如賈平凹,王安憶,閻連科。但中國文學的文學性和現代性之不足並非僅僅在於語言,還有選題、構思及其表述的廣度問題和深度問題。
五.中國文學能否以及怎樣才能走向世界?歸納以下幾點,凡上麵提到過的從簡:1. 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對中國文學的重視必然也會日強一日,法蘭克福書展前德國媒體的普遍報導與反映已經說明了這個問題;2. 中國全體作家必須追求更多的文學性,包括一定的現代性;3. 中國文學不僅要拿出好作品來,而且要解釋自己。除了解釋這個環境,也要解釋這個文學本身。金庸在整個東亞大紅大紫,但要進入西方很困難。但西方人也喜歡緊張激烈的偵探小說,也喜歡中國式打鬥電影。金庸進入西方並非辦不到,隻是需要有高手操作。中國文學跟西方文學之間的差別跟中國水墨畫與西方油畫間的差別是很象的,同樣不能單純地用西方的審美標準來衡量。比如中國的傳統是白描式的,中國是講“寫意”的,講言在詩外。當然,這些傳統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突破性的繼承。4. 全世界範圍的“中國文學”應該抱成一團,以完整的麵貌出現。一個以“台灣文學”出麵的文學很難單獨走向世界,一個沒有“台灣文學”的中國文學不僅不完整,而且人家一句話“中國文學是政治限製下的文學”就一棍子全給打死了;5. 中國文學必須全麵開放。這一點要多說幾句。西方媒體不斷地說,中國文學是有政治局限的,不能寫政治題材,不能寫敏感問題,不能寫近幾十年的曆史,寫了要被封掉消滅掉。我跟一些中國作家說起過,中國文學缺的實際上可能隻是一個方麵,或者一點,因為即使是西方當代文學,本身寫當今政治的也是很少的,因為寫當今政治而得大獎的就更少了。其實文學的作用關鍵在於寫社會而不是寫政治。但中國就是由於缺了這麽一點本來跟文學隻沾一點邊的東西,結果就被全麵否定了,一些人說這個文學沒意思。多少作家的努力(在國際上)就這麽簡簡單單地泡湯了。其實他們也寫了深刻的社會問題。中國的Cencorship是分層次的,受眾麵越廣的媒體,尺度就越嚴格,從嚴到寬按順序大體上為:電視劇,電影,小說,詩歌。文學本身是屬於掌握較寬的。但問題是較寬還是要被人家說。為什麽就不能更寬,無限寬呢?我覺得,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是必然的,是一個適應過程。當然這個適應過程需要無數人的努力,包括中國當局,包括中國作家,也包括中國的讀者。讀者興趣的提升也會推動整個國家的文學和文化水平。
- 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