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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神聖兩相隔--胡評電影<孔子>
玄野
<孔子>首映,媒體爭相評價。在之前的內部交流過程中,評論已經是鋪天蓋地了。國人的關注度,由此可見一斑。生活的忙碌令我無暇欣賞,實在遺憾。但是這主題對中國人太重要,即使不看電影,僅憑編劇與導演的些許介紹,也有義務評論幾句。
雖未目睹,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電影將孔子定位成悲劇人物,"在生前一直是一個政治上的失敗者"。若說悲劇人物,被恥辱地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要比孔子悲劇出無數倍了,但是地中海同胞們眼裏的聖人卻與悲劇無關。看人家的想象力,耶穌生在馬槽裏,人家說那叫聖子的謙卑,被野蠻的酷刑折磨死,說是為了救贖人類的原罪。有一次給一位高層老板寫郵件,漏了一個字母A,MANAGER成了MANGER,就是馬槽。心裏懊悔至極,那老板卻很是高興。而我們的思考卻是另一個方向,是用俗人的價值標準衡量聖人偉大的生命,變聖人為凡人。
創作者鄭重提出的對孔子人生的失敗者定位令人無法認同。首先,本人不質疑創作者的藝術與市場的出發點。藝術有自己的屬性,市場有自身的規則,市場藝術自然就有超越曆史事實的必要了。許多學界人士抨擊電影在曆史及文化方麵的諸多常識性錯誤,導演與編劇做了大量辯駁。姑不贅述。但是,麵對這樣一個宏大的主題,突出真正的文化精髓與精神實質是必須的,否則就難以逃脫玷汙聖賢的罪責。那我們的演繹為什麽就要往那個變聖人為凡人的方向上走呢?那結果可能就是,世上沒有聖人,那些在曆史上飽受讚譽的賢哲和物欲橫流的當代人區別並不大。思考方向上的偏離,根本原因還在於一直以來我們的眼睛隻盯在物質成果和社會地位上。精神上的造詣,自己的感官無法體驗到,對個人而言就是徹底不存在。孔子在物質成就和政治地位上的確是失敗者。但是衡量曆史上最偉大的聖賢,我們隻應看他的精神境界和文化財富。貧窮困頓死亡是每個人所厭惡的,但是當這些困境與仁義天道的精神追求衝突的時候,毅然循行天道倡導仁義則是聖人通過言行教導世人的最佳方式。非這些磨難不能體現主動的人性超越物質束縛的偉大,無以彰顯人類精神世界的崇高。孟子倡導舍生取義,理當如此。如果我們看待聖人,還是把目光局限在他們的貧窮困頓和悲慘命運上,而不是他們對這些物質困境的超越,不是他們在精神世界的創舉,那我們與隻知道吃喝的禽獸還有什麽區別呢?
西方人對聖人的尊重是深刻的,對精神的崇拜也很真誠。西方社會將孔子和老子列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奠基者,與我們這些孔老的後代將他們看作失意者甚至於喪家犬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到底是孔子迂腐,還是西方人虛偽,抑或是當代的炎黃子孫的腦子出了問題了?見仁見智,各得其所。
孟子開篇即道: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以利欲論聖人是上世紀以來我們這個民族的可悲之處。上世紀定位孔子是失敗者,沒落的貴族,悲劇人物,政治抱負屢屢碰壁。這新世紀的十年基本延續了原來的定位,更驚人更出格的稱謂是喪家狗。恐怕這些人對孔子的定位有一個默認的語境,就是從物質成就和社會尊重的大前提下討論聖人,就是以利欲論聖人。當代人的眼光僅局限在物質層麵,人類需求層麵,或者說人性的被動本質上,而沒有躍升到精神層麵,人性的主動本質上探討。用這樣凡人世俗的目光審視人類文化的巨人,世界文明的奠基者之一,得出孔子不過如此而已的結論就不足為怪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用同樣的眼光來評價曆史巨人,很多聖賢往往不及常人。耶穌被野蠻的酷刑折磨而死,且與盜賊為列;蘇格拉底為堅持自己的理念死於民主的判決;布魯諾死於火刑柱上;斯賓諾莎為理念放棄財產,因磨鏡片的職業病而早逝;舒伯特死於貧困;凡高卒於窮苦與失落。這些精神世界巨人的名字不勝枚舉。他們的創造,或標榜史冊,或創造不可逾越的頂峰,或塑造了挽救世界的精神。唯有超越了物欲與需求的控製,才能有如此的成就。是他們創造了曆史,而不是那些為曆史洪流所席卷的帝王將相和商業巨賈。中國人生哲學有審美的情調,講求與當世的協調與共生,所以孔孟老莊等聖人的事跡沒有西方聖賢的悲慘與激烈,但是困難中對精神的持守卻是一致的。
表達儒教的核心思想可能是一部電影無法承載之重,但是體現聖人在精神追求和物欲羈絆之間抉擇的境界應該是電影的靈魂之一。對於孔子為何拋棄家鄉的榮華富貴,而選擇了周遊列國的顛沛流離與處處碰壁,電影可以不理解不結論,但是可以把這個疑問提出來,留給觀眾。而不能給人一種壓錯了寶,走錯了路的感覺。在演繹孔子的過程中,無疑會體現出電影人對孔子內心的理解與定位。即使在孔子任魯司寇的時刻,在運政過程中孔子內心的糾葛也應該有所表達。否則,放棄治國的機會,去探索被物欲所占據的諸侯之心,使得平天下之誌變成大海撈針一樣的渺茫,是於理不通的。在演繹聖人的藝術品中,必須體現人類最崇高珍貴的偉大精神,這些精神衝破衣冠,擺脫口腹,無懼生死,超越世俗評價,頂天立地。一切肉體的享受與苦難,一切聲譽上的禮讚與詆毀,在這些精神之下,都渺小得微不足道。當我們的電影人演繹孔子大權在握之刻與困扼危頓之時,是否感喟到體現這些精神的必要了呢?這不是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的鎮靜,也不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智慧,而是人類最崇高的精神。
回來再說學界鮑鵬山先生的一個質疑。片中有這樣的場景:弟子顏回勸說孔子:“您曾經跟我們講過,如果人不能改變世界,那應該改變自己的內心。”鮑鵬山先生認為這種移花接木太離譜了,這個指責沒錯。對孔子思想不理解並不是錯,但將一個完全相反的思想安在孔子身上就不能原諒了。老子曰:強行者有誌。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正是孔老以及其他先秦諸子對精神的堅守,才會有以後的輝煌兩千年。如果至聖孔子與顏聖能夠如此見風使舵順應曆史潮流,就不會出現後代的焚書坑儒,而秦漢曆史也不會在秦二世處觸底,於漢高文景武帝時陡然複興了。這完全是物質享受眼前利益決定精神世界的錯誤觀點,任何一個偉大哲學偉大宗教,都無法容忍這樣的曲解。
----“您曾經跟我們講過,如果人不能改變世界,那應該改變自己的內心。”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首。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