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北島評介裏爾克詩、譯本及其詩人生平的文章。 第一部分,因《秋日》這首詩,北島將裏爾克放進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列。 北島翻譯的《秋日》主要基於馮至的中譯本,參照了三個英譯本,比照了綠原的中譯本。三個英譯本中,羅伯特 勃萊的譯本最離譜。北島詳細地指出了綠原譯本的不到位和勃萊英譯本的亂譯。 一個好的譯本就像牧羊人,帶領我們進入牧場;而一個壞的譯本就像狼,在背後驅趕我們迷失方向。 第二部分開頭,北島引用《莎洛美回憶錄》中的一段話:“在今後的歲月裏,無論你在何處逗留,無論你是否向往安全、健康與家園,或者更加強烈地向往流浪者的真正自由,樂於被變化的欲望所驅使,在你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種無家可歸感,而這種感覺是不可救藥的。” 1902年9月,在與羅丹見麵後,他寫出了“秋日”這首詩。他開始擺脫早期的傷感濫情,以及廉價的韻律和抑揚格等形式上的條條框框。在漫長的寫作準備及青春期的感情動蕩後,與羅丹見麵造成巨大的心理震撼,他如鍾一般被敲響。他開始有意識地將自我感覺外化物化,注重意象的準確性與可感性。 在1902年出版的《新詩集》中,他創造了“詠物詩”這一全新的形式。他的綱領:“創造物,不是塑成的、寫就的物,而是源於手藝的物。” “詠物詩”形式實現了這一綱領。他注重的不再是上帝、生死、愛情,而是具體的存在物:藝術品、動植物、曆史人物、旅遊觀感和城市印象等。為此,他做了大量的“語言素描”,即用文字刻畫物體,再現其可感的真實。 第三部分,北島由裏爾克在巴黎的拮據談到自己與巴黎的不解之緣。“不同的是,巴黎是裏爾克漂泊中停留的港口,而巴黎於我是為尋找港口搭乘的船。” 第四部分:談《預感》這首詩的翻譯:翻譯中的對應性和直接性的問題。有人說,譯者是仆人。意思是他必須忠實於原文,無權加入自己的闡釋。 正是由於前輩的譯本,使我們能獲得一個理解的高度,並由此向上攀登。我盡量揚長避短。 俄國形式主義批評的代表人物之一維克多·施克洛夫斯基指出:“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複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化,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藝術是體驗對象的藝術構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並不重要。” 《預感》這首詩的題目挺好。一首好詩的題目,往往不是內容的簡單複述或解釋,而是與其有一種音樂對位式的緊張。 第五部分,寫裏爾克的童年和他早期的創作。 第六部分:人到中年重讀裏爾克,才終有所悟。他的詩凝重蒼涼,強化了德文那冷與硬的特點。 從19世紀中期起至二十世紀初,世俗化運動和基督教的對立,似乎是對上帝之死的進一步的肯定。其實無論如何離經叛道,大多數西方作家都延續著猶太-基督教的傳統。“上帝之死”開啟了宗教求索的新紀元,一種以自身為途的求索。 第七部分,談裏爾克與莎洛美的戀情。 一個作家的命運往往是被一個女人改變的。 第八部分,賞析《豹》這首詩及其譯本。 “豹”寫於1902年11月,僅比“秋日”晚兩個月。據作者自己說,這是他在羅丹影響下所受的“一種嚴格的良好訓練的結果”。羅丹曾督促他 “像一個畫家或雕塑家那樣在自然麵前工作,頑強地領會和模仿。” 本詩的副標題 “在巴黎植物園” 就含有寫生畫的意味。 第九部分,寫裏爾克創作《杜伊諾哀歌》和《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的背景。 1914年夏,荷爾德林詩集的出版讓他欣喜若狂,他那一時期的寫作留下明顯的荷爾德林的痕跡。 1921年春,他深入研究了法國文學,特別是迷上了瓦雷裏。 1922年被稱為現代派文學的“神奇之年”,裏爾克的這兩組詩與艾略特的《荒原》、瓦雷裏的《幻美集》、瓦耶霍的長詩《垂爾西》以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起問世。 第十部分,對裏爾克兩首長詩的看法。 我對長詩持懷疑態度,長詩很難保持足夠的張力,那是詩歌的奧秘所在。 如果說《杜伊諾哀歌》是裏爾克試圖打造的與天比高的鏡子,那麽《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就是他在其中探頭留下的影像,他想借希臘神話中的歌手奧爾甫斯反觀自己肯定自己。《杜伊諾哀歌》包羅萬象而顯得空洞浮華,相比之下,《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在不經意中更自由,也由於形式局限更克製。 以下為原文。 裏爾克:我因認出暴風雨而激動如大海 | |||
|
|
七
如果說我是你那幾年的妻子,那是因為你是我生活中第一個男人,肉體與男性是不可分割的,無疑是生活的本來麵目。我可以用你曾向我表白時所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向你坦白:“隻有你才是真的。”
——莎洛美回憶錄
一個作家的命運往往是被一個女人改變的。1897年5月初,在一位朋友家喝茶時,裏爾克結識了莎洛美(Lou Andreas-Salome)。那年她36歲,比裏爾克大14歲。莎洛美是俄國將軍的女兒,在彼得堡冬宮附近官邸中長大,後出國求學,在意大利結識了當時尚未成名的哲學家尼采,尼采向她求愛,被拒絕了。他向朋友們這樣描述莎洛美:“目銳似鷹,勇猛如獅,盡管如此,還是個孩子氣的姑娘”,“是目前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除了尼采的母親和姐妹,莎洛美無疑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後來莎洛美和弗洛伊德又成為好朋友。
莎洛美的丈夫安德裏斯(Friedrich Carl Andreas),經過多年的冒險旅行後成為柏林大學東方語言係的講師。當著莎洛美的麵,他用匕首刺進自己胸膛,險些致命。在死亡威脅下,莎洛美同意和他結婚,但有言在先。從新婚之夜到安德瑞斯死去的43年中,她一直拒絕與丈夫同床。
裏爾克一見到莎洛美就墮入情網。他在頭一封信寫道:“親愛的夫人,昨天難道並非是我享有特權和你在一起的破曉時光?” 在猛烈的詞語進攻下,一個月後,莎洛美投降。整整三年,薩洛美成為他生活的中心。
莎洛美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盡管我們邂逅於社交場合,但從那以後我們倆就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對方。” “後來,裏爾克緊隨他的目標,即追求藝術的完美。很明顯,為了達到目標,他付出了內心和諧的代價。從最深刻的意義上來說,這種危險毫無疑問存在於所有藝術努力之中,而且跟生活是敵對的。對於裏爾克而言,這種危險更加嚴重,因為他的才華被轉而用來對那些幾乎無法表達的東西做出抒情性的表達,最終目的是要通過他的詩歌的威力說出那些‘無法說出的東西’。”
認識莎洛美後,裏爾克的改變是不可思議的,從對風景氣候動植物的感知到身體上的需求。比如,他開始喜歡素食,跟莎洛美在林中光腳散步。在這一切之上,莎洛美給予他的是安全感和真正自信。從兩件事上可以看出,愛情穿透得有多麽深:其一,在莎洛美鼓勵下,他從此把名字按照德文拚法,完成了對自我的重新命名;其二,他的書寫體大變,有一種老式的優雅。他們於1901年曾一度中斷通信,大約兩年半,既1903年6月他倆又恢複通信。裏爾克在信中寫道:“誰知道我會不會在最黑暗的時刻到來呢?” 此後,裏爾克和她的關係從頂禮膜拜轉為相敬如賓,友誼持續了一生。
和莎洛美緊密相聯的是兩次俄國之行。1899年春,裏爾克和薩洛美夫婦一起從柏林抵達莫斯科。到達後第二天晚上,他們見到了列夫·托爾斯泰,一起在克裏姆林宮慶祝複活節之夜。五年後,裏爾克寫信給薩洛美:“我有生以來隻經曆過這一次複活節,那是個漫長、不尋常、令人戰栗而振奮的夜晚,街上擠滿人群,伊凡·維裏奇(克裏姆林宮的鍾樓)在黑暗中敲打我,一下又一下。這就是我的複活節,我想人生有此一次足矣。在莫斯科之夜,我得到那信息及非凡的力量,它進入我的血液和心靈。”
他們還認識了俄國畫家列昂尼德·帕斯捷爾納克,他是詩人包裏斯·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那時包裏斯隻有10歲,跟父親到火車站為莎洛美和裏爾克送行。他後來非常推崇裏爾克,把他的詩譯成俄文。
首次俄國之行隻是走馬觀花。1900年5月7日,第二次俄國之行開始了,這次隻有他們倆。為了這次旅行,他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與第一次相比,這次旅行豐富多了。他們專程到圖拉去拜訪托爾斯泰;去基輔參觀名勝古跡,加入宗教遊行隊伍;乘船沿伏爾加河漂流,看望他曾翻譯過的農民詩人。裏爾克作了如下描述:
“在伏爾加河上,在這平靜地翻滾著的大海上,有白晝,有黑夜,許多白晝,許多黑夜。原有的一切度量單位都必須重新製定。我現在知道了:土地廣大,水域寬闊,尤其是蒼穹更大。我迄今所見的隻不過是土地、河流世界的圖像罷了。而我在這裏看到的則是這一切的本身。我覺得我好像目擊了創造;寥寥數語表達了一切存在,聖父尺度的萬物。” 他在1903年8月15日致薩洛美的信中聲稱:“我賴以生活的那些偉大和神秘的保證之一就是:俄國是我的故鄉。”
俄國神話一直陪伴他的一生。
八
豹
(在巴黎植物園)
他因望穿柵欄
而變得視而不見。
似有千條柵欄在前
世界不複存在。
他在健步溜達
兜著最小的圈子。
如中心那力的舞蹈,
偉大的意誌昏厥。
眼瞼偶爾悄然
張開——一個影像進入
貫穿四肢的張力——
到內心,停住。
似乎有必要把參照的兩種譯本抄錄在下,有助於展開關於翻譯的討論:
掃過柵欄的他的視線,
逐漸疲乏得視而不見。
他覺得柵欄仿佛有千條,
千條柵欄外不存在世界。
老在極小的圈子裏打轉,
壯健的跨步變成了步態蹣跚;
猶如力的舞蹈,環繞個中心,
偉大的意誌在那裏口呆目驚。
當眼瞼偶爾悄悄地張開,
就有個影像進入到裏邊,
通過四肢的緊張的寂靜,
將會要停留在他的心田。
(陳敬容譯)
他的視力因柵木晃來晃去
而困乏,什麽再也看不見。
世界在他似隻一千根柵木
一千根柵木後麵便沒有世界。
威武步伐之輕柔的移行
在轉著最小的圓圈,
有如一場力之舞圍繞著中心
其間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願。
隻是有時眼簾會無聲
掀起——於是一個圖像映進來,
穿過肢體之緊張的寂靜——
到達心中即不複存在。
(綠原譯)
說實話,這兩個譯本都讓我失望。陳的形式上工整破壞了中文的自然節奏,顯得拗口,以致於會產生這樣的句式“千條柵欄外不存在世界”“壯健的跨步變成了步態蹣跚”。還有“偉大的意誌在那裏口呆目驚”。相比之下,綠原的譯本較好,但也有敗筆。比如,“威武步伐之輕柔的移行/在轉著最小的圓圈,/有如一場力之舞圍繞著中心/其間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願。”首先兩個“之”的用法破壞了總體上口語化的效果,“輕柔的移行”其實就是溜達,而“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願”顯然是誤導,原意是昏厥、驚呆。結尾處“到達心中即不複存在”就更是錯上加錯。參照英文譯本,我壓縮了中文句式,盡量使其自然順暢。
“豹”寫於1902年11月,僅比“秋日”晚兩個月,收入1907年出版《新詩集》中。據作者自己說,這是他在羅丹影響下所受的“一種嚴格的良好訓練的結果”。羅丹曾督促他“像一個畫家或雕塑家那樣在自然麵前工作,頑強地領會和模仿。” 本詩的副標題 “在巴黎植物園” 就含有寫生畫的意味。
開篇表明困獸的處境:他因望穿柵欄/而變得視而不見。/似有千條柵欄在前/世界不複存在。以人稱代詞“他”有作者自喻的意味,豹是作者的物化。“千條柵欄”用得妙,是從豹的眼中看到那遮擋世界的無盡的柵欄。在這裏柵欄不再是靜止的,隨困獸的行走而滾動延伸。而柵欄這一隱喻代表著虛無,故世界不複存在。一般來說,隱喻是縱向的,是在與望穿、視而不見和世界不複存在的關聯中展現自身的。
第二段第一句健步與溜達的對立,而兜著最小的圈子加劇了這內在的緊張,與偉大的意誌昏厥相呼應。中心既是舞台的中心,又是作者內在的中心,是內與外的契合點。在我看來,力的舞蹈是這首詩的敗筆,因過度顯得多餘;偉大的意誌昏厥則是這首詩的高光點,由內在緊張而導致的必然結果。按雅哥布森所說的橫向組合軸來看,力和舞蹈顯然是陳詞濫調,偉大的意誌與昏厥之間則有一種因撞擊而產生火花的奇特效果。幸好有了這不同凡響的後一句,才得以彌補前一句的缺憾。
第三段是全詩的高潮:“眼瞼偶爾悄然/張開——一個影像進入/貫穿四肢的張力——/到內心,停住。”顯然與開篇“他因望穿柵欄/而變得視而不見”,與第二段偉大的意誌昏厥相呼應。在昏厥之後,眼瞼偶爾悄然張開意味著那清醒的瞬間。接著是一連串動詞的巧妙運用,從一個影像進入,於是貫穿四肢的張力最後到內心,停住,戛然而止。原文中動詞比貫穿生動,有滑動穿過之意,而張力指的是靜止中的緊張,即靜與動的對立。影像到底是什麽?顯然是外部世界的影像,當它最後抵達內心時停住,暗示著恐懼與死亡。
九
任何人如果在內心深處看到這情景都會明白:要減緩裏爾克在終極意義上的孤獨感,我們所能做的是多麽微乎其微。隻在一瞬間,他能親手阻斷這種孤獨感與幻象之間的聯係。那是在高山之巔,他防護著自己免於走向深淵,因為他就是從那深淵裏出來的。那些看著這情景的隻能聽之任之,虔誠但無力。
——莎洛美回憶錄
在長篇小說《馬爾特紀事》到《杜伊諾哀歌》的十多年時間,裏爾克隻出版了一本小冊子《瑪利亞的一生》。裏爾克的創作與生活出現全麵危機。他在寫給莎洛美的信中緬懷最美好的巴黎時期,即《新詩集》的時期,那時他的寫作如泉湧,不可遏製。“現在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一邊肩膀總是冰涼的。我做好了創作的一切準備,我受過如何創作的訓練,而現在卻根本沒有得到創作的委托,這怎麽可能呢?我是多餘的嗎?”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後三年,他幾乎在文壇銷聲匿跡。
1910年他和塔克西斯侯爵夫人(Marie Taxis)的相識,對他的餘生舉足輕重。侯爵夫人不僅是他的施主,也是他由衷欽佩的女性。他們經常見麵的地點,是現在意大利境內亞德裏亞海邊的杜伊諾城堡(Duino),那是侯爵夫人的領地之一。1910年4月20日,裏爾克第一次到杜伊諾小住,他驚歎這宏偉的宮殿與壯麗的景觀。1911年10月他重返杜伊諾,一直住到第二年5月。
有一天,他為回複一封討厭的信而煩惱,於是離開房間,信步朝下麵的城堡走去。突然間,狂風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向他喊叫:“是誰在天使的行列中傾聽我的怒吼?” 他馬上記下這一句,一連串詩行跟進。他返回自己房間,到晚上第一首哀歌誕生了。不久,第二首哀歌以及其他幾首的片斷湧現,“晚期的裏爾克”登場了。經過數年掙紮,他於1915年11月完成了第四首哀歌,接著是長達六年的沉默。
他後來在給朋友的信中回首在一次大戰期間他的狀態:“戰爭期間,確切地說出於偶然,我幾乎每年都在慕尼黑,等待著。一直在想:這日子一定會到頭的。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還是不能理解!”他遇到前所未有的創作危機,他不得不終日伏案,博覽群書。1914年夏,荷爾德林詩集的出版讓他欣喜若狂,他那一時期的寫作留下明顯的荷爾德林的痕跡。
第一次大戰結束後不久,他來到瑞士,這裏的好客和寧靜讓他感動,他再也沒有踏上德國的土地。瑞士成了他的又一個故鄉。
1921年春,他深入研究了法國文學,特別是迷上了瓦雷裏。瓦雷裏在藝術上的完美讓他激動。他寫道:“當時我孑然一身,我在等待,我全部的事業在等待。一天我讀到瓦雷裏的書,我明白了:自己終於等到了頭。” 他開始把瓦雷裏的詩翻譯成德文。而瓦雷裏以同樣的情感報答了裏爾克。1924年4月,他拜訪了裏爾克,裏爾克還在他當時居住的城堡種了一棵柳樹,以致紀念。1926年9月13日,即在裏爾克逝世前不久,他們還在日內瓦湖畔相聚。
1921年6月底,在一次漫遊途中,他來到慕佐(Muzot),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瑞士山間的小鎮,並決定在這裏定居。東道主幫他租下一棟小樓,裏爾克很快就搬進去。慕佐成了他一生中最後的避風港。隨後幾個月,他幾乎沒離開慕佐一步,等待著那最偉大的時刻再次降臨。同年11月,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他必須像戒齋一樣“戒信”,以節省更多的精力工作。
這一偉大的時刻終於到來了。1922年2月2日到5日,25首十四行詩接踵而至,後來又增補了一首,完成了《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的第一部分。緊接著,2月7日到11日,《杜伊諾哀歌》第七至第十首完稿。14日,第五首哀歌被另一首精品取代,於是《杜伊諾哀歌》珠聯璧合。其源泉並未到此停歇,奧爾甫斯的主題仍縈繞在心頭,從2月15日到23日,他又完成《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的第二部分共29首。此外,還有若幹短詩問世。
1922年被稱為現代派文學的“神奇之年”,裏爾克的這兩組詩與艾略特的《荒原》、瓦雷裏的《幻美集》、瓦耶霍的長詩《垂爾西》以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起問世。
十
行文至此,我對開篇時對兩首長詩的偏激做出修正,這與我重新閱讀時被其中的某些精辟詩句感動有關。但無論如何,我仍偏愛裏爾克的那幾首短詩。在某種意義上,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某種排斥往往是先天的,取決於氣質和血液。總體而言,我對長詩持懷疑態度,長詩很難保持足夠的張力,那是詩歌的奧秘所在。
這並非僅僅是個人好惡的問題,也許值得再回到西方詩歌的大背景中來考察裏爾克。在德語詩歌中有一條由克洛普斯托克、歌德、席勒到荷爾德林將哀歌與讚歌相結合的傳統,裏爾克正是這一傳統的繼承者。他特別受到荷爾德林的影響。荷爾德林由於瘋狂而獨樹一幟,先知先覺,極力偏離德語詩歌的正統軌道。裏爾克對荷爾德林情有獨鍾,是他懂得這偏離的意義,他試圖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在這一傳統鏈條上,《杜伊諾哀歌》和《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在德語詩歌中的重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問題在於,我在前麵提到西方基督教的傳統以外,還有一個所謂的以希臘理性精神為源頭的邏各斯傳統,而西方詩歌一直是與這一傳統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的。自《荷馬史詩》以來,由於其他文類的出現,詩歌的敘事性逐漸剝離,越來越趨於抒情性及感官的全麵開放。但植根於西方語言內部的邏各斯成為詩人的怪圈,越是抗拒就越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到了二十世紀,更多的西方詩人試圖擺脫這個怪圈,超現實主義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支,他們甚至想借助自動寫作來戰勝邏各斯的陰影。
敏感的裏爾克從荷爾德林那兒學到的是這種懷疑精神。他的第四首哀歌,是在閱讀剛出版的荷爾德林詩集後完成的。這首詩反對的正是柏拉圖和基督教的基本精神。裏爾克越來越堅定地認為,必須揚棄自然與自由之間的區別。人應該向自然過渡,消融在自然裏,化為實體中的實體。
1912年1月12日,即他剛剛開始進入《杜伊諾哀歌》時,他一封從杜伊諾寄出的信中寫道:“我在不同的時期有這種體會:蘋果比世上其他東西更持久,幾乎不會消失,即使吃掉了它,它也常常化成精神。原罪大概也是如此——如果曾有原罪的話。”
他的好朋友在裏爾克和侯爵夫人的通信集的導言中特別提了這席話,並做了如下評述:“一切都應是精神的,一切都應是蘋果——理解和品嚐之間應毫無區別。正如藝術中圖像與本質毫無區別一樣。歸根結底,不應有什麽邏各斯,居於理解和品嚐之間,不溶化在舌尖上,正是為了不溶化舌尖上而存在的邏各斯。裏爾克生邏各斯的氣,生不像水果的滋味那樣溶化在舌尖上的邏各斯的氣,生耶穌基督的氣。尼采斷言:怨恨是隨著基督教一起來到世上的。”
反過來說,裏爾克的局限也恰恰在於此。由於他的家庭環境、教育背景、人生閱曆,都注定了他反抗的局限。特別應該指出的是,他為上流社會所接受並得其庇蔭,勢必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他必須知道如何和上流社會打交道,深諳他們的語言和教養,其大量的書信正反映了這一點。他行文睿智幽默,寓於一種貴族式的優雅中。相比之下,後繼的德語詩人保爾·策蘭,由於其邊緣化的背景和苦難的曆程,在對邏各斯的反叛與顛覆上,他比裏爾克成功得多。
如果說《杜伊諾哀歌》是裏爾克試圖打造的與天比高的鏡子,那麽《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就是他在其中探頭留下的影像,他想借希臘神話中的歌手奧爾甫斯反觀自己肯定自己。《杜伊諾哀歌》包羅萬象而顯得空洞浮華,相比之下,《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在不經意中更自由,也由於形式局限更克製。
與邏各斯話語相對應的是形式上的鋪張揚厲及雄辯口氣,這在《杜伊諾哀歌》中特別明顯。裏爾克在其中扮演的是先知,他呼風喚雨,“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由於篇幅限製,我們就不在此多說了。
十一
我自己也在悄悄跟你的那種宿命感較量,沒能得出任何結論。我知道,詩人一方麵受到命運的加冕和垂顧,另一方麵卻被命運的輪子碾得粉身碎骨。他天生要承受這種命運。
——莎洛美回憶錄
從《杜伊諾哀歌》和《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那瘋狂的2月以後,大概由於過度消耗,裏爾克的健康開始走下坡路。他感到極度疲倦,嗜睡,體重明顯下降。他不得不求助醫生,一再去療養院治療。
1924年初他重訪巴黎,住了七個月,直到8月才離開。這對他來說是幾乎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四分之一世紀以前,他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詩人,為寫一本關於羅丹的專著來到巴黎,如今他功成名就,巴黎筆會俱樂部為他舉辦招待會,貴夫人爭相請他去做客。更重要的是,他想寫的作品已經完成。
裏爾克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壞。1926年10月,在采摘玫瑰時,他被玫瑰刺破左手而引發急性敗血症,更加劇了病情。他整日臥床,備受痛苦煎熬。11月30日起,為了迎接死亡,他拒絕再用麻醉劑,閉門謝客。12月13日,他在給莎洛美最後的信中寫道:“你看,那就是三年來我警覺的天性在引導我警告我——而如今,魯,我無法告訴你我所經曆的地獄。你知道我是怎樣忍受痛苦的,肉體上以及我人生哲學中的劇痛,也許隻有一次例外一次退縮。就是現在。它正徹底埋葬我,把我帶走。日日夜夜!而你,魯,你倆都好嗎?多保重。這是歲末一陣多病的風,不祥的風。” 他最後用俄文寫下“永別了,我親愛的。”
1926年12月29日淩晨三時半,裏爾克安靜地死去。按照他的意願,他被埋葬在一個古老教堂的墓地中。墓碑上刻著他自己寫的墓誌銘:
玫瑰,純粹的矛盾,樂
為無人的睡夢,在眾多
眼瞼下。
原載:《收獲》(2004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