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曼舞飛絮的羈旅,小小的足跡漂泊在文字裏,隨心而來,隨緣而去,隨意而遊,隨喜而嬉,天地一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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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長 ( 四) - 與你分享一則動人的故事

(2010-10-11 11:30:54) 下一個
第二部 路迢迢

引言╱從揚州到上海,從香港到日本,奔向巴西尋活路,地球繞了大半圈,人生走了大半輩子,下一站在何處,哪裏是靠岸?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命運之手將我們推向該去的地方。

那年,一九五0

回到上海後,長科立刻變賣金戒指,加上我給他的現金,交給戴長榮作安家費。店裏幾個年輕夥伴計劃結伴一起去香港,長科算了算手上的錢不夠買火車票,可能走不了,終日忐忑。酒樓老板早有去香港的念頭,但怕路上沒人照應,遂暗中向店內的老師傅請教,在這些年輕的徒弟中,誰最老實可靠。老師傅向老板推薦長科:「這小子勤勞、肯吃苦、又可靠。 」老板聽了立即把長科叫來家裏,問他是否願意陪他到香港。 「請你將我安全送到親戚家,我會出錢幫你買火車票。」長科大喜,他正為缺錢而煩惱,如今不但去得成,還被委以重任──照顧老板!

一行九人,在一九五0年農曆二月初出發。當時從上海到香港的火車票要搶購,每天從北方南下的人數以萬計。火車上座無虛席,乘客背著大包小包,把車廂走道擠得水泄不通,從登車門擠不上去的人就爬窗,各種招式都有。長科他們在火車上三天三夜,沒位子可坐,站著挨著,雙腿發麻。火車並不是一路暢通,因為內戰,好幾處鐵軌被炸毀尚未修複,乘客們就得下車步行,背著行李,沿著軌道往下個車站走。第三天晚上,火車到達羅湖,乘客像從車廂內倒出來的垃圾似的,七歪八倒地躺著、挨著。香港過境辦事處前,幾千人長籲短歎呻吟著,等待明兒個辦公時間一到,通往香港的鐵閘和鐵絲網就會打開,等著明天進入香港,才算真正到達自由世界。

香港是華洋雜處的英國殖民地,一八五四年鴉片戰爭被滿清政府割讓給英國,因為地利,是中國南方對外貿易的出入口。政權轉移,對新政局不安的人們就近逃往香港,香港政府來不及立法限製,也沒有入港證的規定。那個時候的香港,工業仍未起步,隻有極少數的家庭輕工業。市容極為簡陋,房屋多是木造的,兩、三層高。街道狹窄,馬路凹凸不平,隻有三輪車、腳踏車,私家車少之又少,公共汽車、電車、渡輪是主要交通工具。一般居民全是講廣東話,他們對於大量湧進的外地人全稱為「外江佬」,對難民的態度歧視多於同情。然而,這些外江佬中也有富有的大老板,把上海的紗廠、布廠、造船廠移進香港,投注大筆資金,在荒僻的荃灣、沙田、大埔、牛頭角等地,建立起一間間的工廠,發展成為新興工業區。織布、塑膠、電子廠等輕工業日益發達,替香港製造了新財富,大量增加香港政府的稅收,促成香港未來數十年的繁榮與先進,成為世界聞名的「東方之珠」,大概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

大批難民湧進香港後到處流竄,有親戚朋友的,早就投靠了;幸運的、有一技之長的,找個臨時工;無親無友、找不到工作的,露宿街頭、乞討、撿破爛,甚至偷、騙、搶、盜。長科他們一行九人到香港後各自分散,老板去投靠親友,戴長榮去應了飯店差事,長科和其他人到處找事,隻能自己靠自己了。長科身上沒帶多少錢,舍不得花錢坐公車或電車,從中環到灣仔,從銅鑼灣到北角,到處走路找工作。肚子餓時,用一角錢買一個圓麵包充饑,或在街口大排檔(攤販)買碗白飯配兩樣青菜、兩塊豆腐。晚上在騎樓、火車站前、空置的倉庫空地,隻要有躺得下的一方地,隨便用破布在身上一裹,肩挨肩,背對背,互相取暖。幸好香港地處亞熱帶,天氣不太冷,長科也年輕,受得了苦。

露宿街頭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晚上蚊蟲在耳際嗡嗡地響,在皮肉上叮了一口又一口。老鼠、臭蟲、蟑螂肆無忌憚地在身上橫行。下雨時,地上泥濘,酣夢中,突然被潑婦罵街聲驚醒,或聽到小孩哭鬧、汽車喇叭聲。更糟糕的是夜巡的警察有時故意刁難,惡聲驅趕這群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人在倒黴窮困時就不再是人了,人性的尊嚴被侵蝕淨盡。在香港,難民被視作老鼠、蟑螂,不受歡迎,隨時會被驅趕。可是從中國來的難民人數日益增多,露宿街頭、路邊乞討、無家可歸的人也就一天比一天多,想找工作真是難上加難。在這混亂飄搖、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的窘境下,長科不隻一次懷疑自己當初離家,來香港尋找出路的決定是否正確,心情十分沮喪。幸而他的兄弟朋友多,雖然大家一樣的窮困潦倒,卻能同舟共濟、彼此鼓勵。誰有苦難疾病,兄弟出錢出力解決;誰找到工作後,便替其他兄弟找機會。

一個多月後,有人找到東南紗廠的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能租房了。兄弟八人合租了一個房間,沒有窗戶、沒有光線,非常狹窄,除了可以側身而過的過道,沒有多餘的空間。上下兩鋪四個床位,八個人分日夜兩班,輪流睡覺。這間遮風蔽雨的小房,讓他們揮別流浪街頭的日子;這間暗無天日的小房,讓他們更珍惜這分患難與共的兄弟情誼。

兩個月後,長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替一間公司做清潔打掃。如泅水的人,一隻腳已碰到岸邊,或在海中抓到一塊漂木,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心想不管什麽工作,隻要有收入,解決了吃飯和睡覺的問題,做什麽都不計較。做了一個月後,一位同鄉引薦他到另一家公司燒飯。這家公司員工數百人,房子內不設廚房,在路邊的空地上搭起一個大爐灶,長科每天要燒八大鍋的白飯,天氣濕熱,站在大太陽底下,對著熊熊火焰,天天汗如雨注,兩肩雙手酸疼。他明白,為了生活糊口,再艱苦的工作也要忍耐。

這份工作做了三個月後,他找到荃灣南海紗廠的廚房差事,卻因為年輕力壯,被派到清花間工作。清花間是清理棉花的地方。工人們要用極粗的棍棒用力拍打棉花堆,清除棉花裏的雜質和髒物。清花間內塵埃滾滾,漫天飛絮,每個工人都要戴口罩、布帽。他每天下班後滿頭滿身都是塵,眼眉亦變灰白,鼻孔被棉絮塞得透不過氣,喉嚨癢得咳個不停,喝再多的白開水,仍解不了喉間的幹渴。

這段時間,他托兄弟們幫他留意別的工作。運氣不錯,友人替他在英皇道五芳齋飯店找到廚房雜役的工作。雖是隻是一個小小的廚房雜工,他慶幸回到了本行,也脫離了清花間的塵埃。到了五芳齋,他起先的工作是在廚房後邊洗菜、洗魚、切菜。這份工作與炒菜沾不到邊,廚房內全是廣東人的天下,長科要求不高,有飯吃、有床睡,每個月一點點的薪水,可以省下寄回家鄉就已心滿意足了。一個月後,他的機會來了,廚房內一個學徒與別人打架被辭退,長科被調進廚房,終於可以學燒菜了。他用心學習、勤奮肯做,為人老實、不惹是非,逐漸獲得師傅們的好感。



初嚐當老板的滋味

上海的洪幫兄弟們在香港重逢,大家稱兄道弟,互相幫忙,不吝嗇金錢、物資上的援助。長科在上海認識杜月笙的一位徒弟人稱「謝老頭子」,此人來到香港後一直找不到工作,經濟上有困難,連吃住都有問題。他看長科廚藝不錯,年輕有拚勁,遂說服他自己出來做「包飯」生意,自己掌廚、自己管錢,他則幫他找雇主攬生意,交換的條件是長科得供他吃住。「小老弟啊,人啊早晚要走出自己的一條路,總不能一輩子仰人鼻息、聽人使喚,你說是不是! 」謝老頭子這番話直抵長科的心。長科不願永遠作別人的手下,很想嚐試創業,他想了想,做包飯生意應該比較自由,賺的錢也都是自己的,比較實在。

謝老頭子幫他攬到的第一宗生意,是幫灣仔一家舞廳的舞女做包飯。他做得得心應手,可惜舞女人數不多,而且大部份舞女一天隻吃一頓晚飯,也有不少人跟客人外出吃飯,包飯的數量不夠多,算一算利潤不高。任誰都想多賺點錢啊!長科一麵做一麵動腦筋,如何擴大包飯生意,四處打聽門道。謝老頭子交遊廣闊,馬上又替這位小兄弟找到發財途徑。香港出入的輪船很多,跑船的、在碼頭工作的,不少是洪幫兄弟,就讓長科包飯。每次船一靠岸,碼頭上的工頭就幫他收訂單,他的生意開始穩定成長。後來長科借到一筆錢,在尖沙咀地區開了一間飯店,抓緊好時機賺錢。尖沙咀附近有很多寫字樓、銀行、辦公室,他替白領階級們包午飯,寫字樓的職員們見他的包飯好吃、便宜又方便,都成了他的基本客戶。他起先自己做,顧客漸漸多起來,最忙的時候,聘了八個工人,有做廚房幫手、有專門送飯的。

長科雇用的都是來自大陸的難民,把他們照顧得好,知道他們有些是讀書人,幹不了粗重的工作,所以隻派給他們輕活兒做,如送飯、洗洗切切。長科回憶起那段生活,他說,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合作相處得很愉快,比起香港人對待外地人的凶惡態度,真是天差地遠。在香港兩年,長科從露宿街頭、身無分文,到自己做了小老板,每月有盈餘,景況真的不同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定位,不論是高是低,是好是壞,是榮華富貴,是貧賤悲哀,是輝煌騰達,是按部就班,是叱吒風雲,是平平凡凡,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天。更多的人,看不清自己的定位,胡搞蠻纏,爭鬥強求,貪贓枉法,就算榮華富貴,高居權貴,不也曇花一現,最終身敗名裂,潦倒一生。似乎一生注定了飄泊的命運,長科十三歲離家,十五歲學廚,一步一步地走遠,揚州、上海、香港,風吹向哪兒,他就飄向哪兒,飄啊飄啊,下一站該飄去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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