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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恬: 女人的油畫

(2004-09-21 08:28:40) 下一個
短篇愛情小說: <<女人的油畫>> --邢恬 她回過頭,衝我一笑,走了。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明白隻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是這樣的。 記憶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我老是忘不了這個情景,它牢牢地鑲在我的腦海,盡管我離開這裏已經有一年了。 那時候的她是剛剛進我們油畫班,想必戀愛中的女人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她常常在畫油畫的時候,旁若無人地偷偷抿著嘴笑,就連最基本最枯燥的靜物畫也著實讓她興奮了一學期。我一直好奇那個讓她如此愛著的男人會是誰呢? 離Sandy Hook 不遠處就是我們的油畫教室,我們每周固定地上一次課,老師是一位從事多年的油畫工作者,住在紐約,對我們這個班的學生非常友好,當然,我們這些學生年齡也參差不齊。 有一次我路過前麵一個老位子的時候,發現那位老太太正在畫三匹馬。我於是停下來想欣賞一下,這時她就乘機對我說: “你還記得我給我弟弟畫的那幅肖像畫嗎? 他過生日的時候我寄給他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你弟弟退休後的第一個生日,怎麽樣? 他一定喜歡吧?” “不,他打電話告訴我,那不是他,我一定畫錯了!” 老太太很委屈地回答。 “噢,那就是你現在改畫三匹馬的原因嗎?” 我忍不住笑著問。 就連我們周圍的同學們也友好地一起笑了,老太太自己也樂了,她退休前一直在政府機關做秘書,後來就迷上了油畫,借此來滿足她年輕時的愛好和消磨時光。 還有一位年輕的美國小夥子,是從事金融業的,家卻住在附近,每天坐火車往返於紐約,想不到他還有這份雅興,在繁忙而緊湊的都市生活中,仍然一周來上一次課,維持著這份對油畫的執著和興趣。 她第一次來上課的那天傍晚,我正坐在教室外麵的長椅上,從我前麵望出去,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足球場,綠茵場上有幾個男孩在踢足球,他們在那裏跑來跑去,晃動的身影讓我回到了少年時光。俯身看到星星點點的小花,有黃色的,也有紫色的,在微風中左右搖擺,有幾隻小鳥吸引了我的視線,我看著它們飛來飛去,仿佛我也跟它們一樣,看到後來,我驀地站了起來,感到涼爽的晚風向我撲麵而來,我看到的不再是一隻隻飛鳥,而是她正背著畫夾,著一襲長裙,緩緩向我走來,晚風拂起她的長發,飄散的發絲遮住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老師向我們介紹,她叫朱麗葉,從台灣來,也許因為我是班上唯一的一個東方人麵孔,她的座位就在我的左邊,我轉頭望窗外的時候總是先能看到她的油畫。 她的油畫工具很齊全,對於一個初學者來說,很是不易。她曾驕傲地說她的男朋友以前在台灣也是學繪畫的,我想她多半是為了他,才來我們這個油畫班的。 一個學期有十六次課,初學者都必須先照著實物畫完第一張靜物油畫,從最初的素描著手,隻不過不同的是要從素描紙上轉畫到畫布上,還有調配油彩,光線陰暗程度,以及角度取景等等,人生的一切不也是由光和影組成的嗎? 想起多年前我是多麽不情願地過這第一關,而朱麗葉卻興致勃勃地開始了她的第一幅油畫。 也許是因為同為東方人的緣故,她偶然會問我哪個顏料應該再多加一點才能調配出她需要的顏色,她的畫架邊放著她的手機,手機的信號燈有規律地閃爍著,仿佛是她與男朋友之間的聯係,一旦鈴聲響起,她就歡欣地拿起電話,走出了教室,從窗外望出去,暮色中她倚在過道旁邊,甜蜜地笑著,說著,她的臉上和身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仿佛那件沾了油跡的工作服也分享著主人的歡樂。戀愛中的小女人啊,她還能看得到誰呢? 這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朱麗葉也順利地完成了她的第一幅油畫,盡管隻是一個紫色的玻璃瓶,一個藍色的杯子和一把白色的水壺均勻地組合著,放在一塊紅色的絨布上,她卻在裏麵畫進了她的愛情,最後在作品完成,上了保護色,隻等著風幹的那一天,她收拾好所有的畫具,走到門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過頭來,對我說了聲 “再見” ,然後衝我一笑,轉身走了,我望著她離去的那條路,仿佛這時候又看到了那一隻隻飛鳥。 我不知道她是否會接著上下一學期的油畫課,可是我卻由於工作的變動要去佛羅裏達了,油畫已融進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當我確信一定要搬遷的時候,著實對這個油畫班很是依依不舍,怎麽說也在這裏畫了好些年,老師還專門請我去了他在紐約的家,參觀了他多年來的大部分作品,並且隨時歡迎我能再回到油畫班來,說起來我們這些人都很熟了,大家長年累月一起畫畫,彼此之間不知不覺已習慣了,現在聽說我要走了,尤其是那個老太太,拉著我的手以為再也見不著了,我說我也許還要回來的,她搖搖頭,說是因為她自己,而不是我。 如今,一年過去了,陰錯陽差的我又回到了這裏,佛羅裏達熱情的陽光給我留下了兩幅油畫,都是取景在海邊的,我帶著它們來到了老地方,我的座位已有人占用,班上又換了幾個新麵孔,老太太三匹馬的油畫畫完了,又開始了一幅風景畫,我終於看到朱麗葉的畫架了,大部分人會把油畫留在教室的儲藏室,每次上課的時候才將油畫取出來,我一直在想,通過了基本靜物油畫後,她現在的油畫可以自由選材了,那她會畫什麽呢? 我找到了朱麗葉的畫架卻沒找到她的油畫,難道她帶回家去了嗎? 這時候老師走過來告訴我,完成那幅靜物油畫後,她突然消失了近半年,幾乎和我同時離開了這個油畫班,原來當我在佛州想象她的第一幅自由題材油畫時,事實其實根本沒有按我以為的那樣發展,我不由得問老師,難道她就這麽放棄了油畫? 老師搖搖頭說,幾個月前她又突然回來了,那時候正是學期中間,是不能夠隨便加課的,她自己去學校交涉了幾次,終於破例又恢複了上課,可是她如此費力爭取來的機會,她卻並不能每次課都來,來的時候常常也是匆匆地提前離去,總之,老師表示很不理解,指指她的空位子,然後說今天她大概又不會來了。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日子過得很快,原來是因為我的生活已經不會有什麽變化了,每年我頂多增加幾幅油畫而已,所以重複的日子平靜而隨風流逝,但對於朱麗葉來說,一年也許會發生轟轟烈烈的變化,我不禁想知道她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她是否還是那樣義無反顧地愛著她那個男朋友呢? 又或許他們已經結婚了? 我默默地坐在那兒,望著她空空的畫架,思緒隨著窗外的樹葉和風聲飄落起伏。 就這樣又過了一周,下一次再去上課的路上,我就覺得朱麗葉今天會來的,果然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因為離上課的時間還早,教室裏的人並不多,她明顯地有了一些變化,就連長發也盤到了腦後,代替工作服的是一件工裝背帶褲,她正後退了兩步,站在離自己那幅油畫前,左手托著調色板,右手握著畫筆,正眯著眼凝視著那幅油畫,我走過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女人的油畫,那個油畫中的女人與她有著極其相似的一雙眼睛,但從整體來看似乎並不是她自己,那也許是她以前的照片吧,我故意咳了一聲,朱麗葉仿佛回到了現實一樣,轉過頭來,我看到的是一雙憂鬱,委屈而又有點茫然的眼神,我吃了一驚,頓時覺得不該這樣冒失地闖入別人的作品創作之中,我慌忙地說了一聲: “噢,晚上好,很高興又見到你了!” 朱麗葉這時才真正回到現實之中,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驚現了一絲歡喜和友善,隻是一瞬間而已,她馬上又恢複了剛才的神情,自言自語道: “為什麽她的神態就是不像呢? 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我知道朱麗葉沉浸在她的油畫創作之中,我慢慢地說: “朱麗葉,你知道肖像畫是最難畫的,尤其是一個人的神態,而眼睛更是最能反映這個人的個性。這個女人不是你吧? 她是誰呢? 你了解她嗎?” “她不是我,我也不認識她。” 朱麗葉仿佛很艱難地回答。 “噢,那她是誰? 你也許可以等一等,了解她一些以後再畫。” “沒時間了,我必須盡快畫完它。” 朱麗葉憂傷但仍然非常堅決地說,然後馬上就又回到了她的油畫創作中。 現在展示在我麵前的不再是那個沉浸在戀愛中的小女人了,她現在冷漠,憂傷而且有點不近人情。我滿以為自己可以給她一點建議,可是我忽然發現我對她的這幅油畫就象是一個多餘的人,她想著她的心事,總之,氣氛有點變了,我畫油畫,都是為了把我心中的一些美好的形象記錄下來,每當我看自己的油畫時,就象聽到了一首熟悉的老歌,那些珍藏在我們心中的老歌,如同在油畫中我總能看到過去的歲月。我惆悵地走出了教室,黃昏是溫馨而浪漫的,但也是冷漠而蒼茫的。 暮色已漸漸降臨,回頭望著教室裏的日光燈,依稀能看到朱麗葉正在聚精會神地繼續著她的油畫,正在這時足球場後麵叢林裏駛過一列火車,我知道那是從紐約回來的,汽笛一鳴而過,車廂裏的燈光在樹叢中一亮一暗,有節奏的鐵軌聲漸漸遠去,我默默地站在那兒,直到融入了四周的夜空和星星。 兩個月以後,我和朱麗葉坐在Red Bank的一家咖啡館裏,今天下午老師帶領我們參觀這裏正在舉辦的一個畫廊展覽,這次朱麗葉也來了,後來她就約我來到了這家咖啡館。 我要了兩杯黑咖啡,默默地等著她開口,悠揚的薩克斯輕音樂正緩緩流過我們的桌麵,果然朱麗葉用湯匙攪了攪咖啡,望了望窗外三三兩兩的人群,她的思緒仿佛回到了從前,她慢慢地說道: “我終於畫完了那幅油畫,盡管那是我的第二幅油畫,也許是最後一幅了。” “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也是在這裏,那差不多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朱麗葉輕輕地說著話,她現在看起來很冷靜,仿佛是在敘說一個別人的故事,而語氣中又顯示了一份矜持和成熟。 “有什麽辦法呢? 我本來以為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明白過來,他是在服兵役的時候,和他以前的女朋友失去了聯係,當然是她父母刻意的安排,而她卻一直在努力找他,盡管這聽起來好象很不可思議,一直到他們重逢,原來他的心中一直深深地珍藏著他們的初戀。當他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他們的故事後,我才知道為什麽他常常默默凝視我,他說我有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 朱麗葉無奈地笑了笑,在這個他們最後見麵的地方,以往一切甜蜜浪漫的片段一一浮現在她心頭,她說她曾經有一段日子一直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隻是那些日子已成了過去,回憶那些往事,隻會徒然增加她的傷感而已。 “朱麗葉,這麽說,你那幅油畫畫的是她,對不對?” 我還是禁不住好奇地問道。 “是啊,我以為我肯定會恨這個女人的,我們分手時我向他要了一張他們以前的合影;不知怎的,看到他們在一起充滿甜蜜的笑容,而她確實有一雙和我一樣的眼睛,我竟然對她恨不起來,也許真的是愛屋及烏吧,她不也象我一樣愛著他嗎?” 我望了望眼前的這個女人,仍然不是很明白她,但是我看到她這樣固執地愛著那個男人,隻能更加增添了我對她的溫情,我知道有些女人常常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時候連她們自己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和朱麗葉走出了咖啡館,沿著Broad Way向海邊走去,湛藍的海麵上是一艘艘帆船,星星點點地圍繞著美麗的海灣,而岸邊的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著堤麵,一個老人在海邊釣魚,不遠處的草地上,女人們推著嬰兒車在散步。 我想起了我在佛羅裏達的那幅油畫,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在海邊向遠處眺望,她著一襲白裙,光著腳踩在沙上,海風輕輕吹起她的白裙和長發,這個女人會是誰呢? “我真的沒有恨他,可是沒過多久卻傳來他受傷住院的消息,原來他在一個周五的晚上開車去見她時,車子在轉彎時不小心撞到了護欄,他人倒是還好,不過右手骨折,食指永久性損壞,至少拿畫筆是不可能的了,我想去看看他,卻又下不了決心,直到有一天又看到他們的合影,我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了,他以前在台灣的時候,一直想要給她畫一幅油畫。隻是我在畫她的時候不禁想到了我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 “噢,原來是這樣,你後來又見到他了嗎?” “沒有,我想我不會再見他了,我托他的一位朋友轉交了這幅油畫和他們的照片,我知道別人都會認為我很傻,我曾為他整夜地流淚,直到畫完這幅油畫,我才真正解脫出來了,那個油畫中的女人會和他在一起生活,我不過曾是他們窗外的一道風景罷了。” 我這時覺得,一種真正的美,總是或多或少要染上一層憂傷的色彩,朱麗葉的這幅油畫中仍然滲透著她的愛情,她的內心裏有一個感情豐富的世界,這一切的變化讓她迅速成熟起來,她不象以前那樣快活而熱情了,但現在的她很平靜,我知道她的不幸已成為過去,我們的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的。 朱麗葉仍然望了一陣大海,終於轉過頭,慢慢地對我說: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吧?” 我是誰? 這時候難道還重要嗎? 我微笑地望著這個畫油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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