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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體校的日子

(2024-02-06 07:35:20) 下一個

少體校的日子

木愉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貴州安順這個小山城度過的。那時的小山城裏,沒有少年宮,也沒有誰家會富有得有餘錢請家教讓孩子學鋼琴繪畫之類。課餘時間,少年們都如同山羊一樣漫山遍野放養。回想起來,參加地區少體校乒乓球班的那一年就算是我少年時代的高光時刻了。

進少體校之前,我們就像沒有建製的散兵遊勇,四處流竄打秋風。

那年父親回外省老家,給我帶回來一塊乒乓球拍,從此,我就愉快地接受了這樁美滿的包辦婚姻,開始對乒乓球癡迷起來。那時體育資源嚴重短缺。校園裏的球桌都是水泥的,而且數量還很有限。一到了課間十分鍾,一大幫小孩就跑去占住一張空著的球台,用磚頭立在中線當網,大家緊緊圍著球台,以打擂台的方式爭取打球的機會和時間。水泥桌雖然粗糙,台麵凸凹不齊,但水泥桌也不是過剩資源,我們經常連午覺也不睡,吃了午飯就急急到學校,占住一張桌子,一直玩到上課的預備鈴催命般響起。

離我家一牆之隔的地區醫院門診部有一台水磨石麵的乒乓球台,比一般的水泥桌要規範很多,我和球友就會在下午放學後,到那裏有板有眼地練球。對角線對攻、直線對攻、反手退檔,正手直線對角線交叉進攻,一直練到夕陽西下。

那段時間,大腦中轉動的就是乒乓球。除了學習,每天的業餘時間幾乎都花在了乒乓球上。我跟另一個高手熊維民結成了同盟,清晨上課前、中午和下午課外活動,我們都在一起打球。我們買了乒乓國手們寫的入門書籍,反複鑽研體會。打球總是按步就班,照著製訂的訓練計劃練各個角度的對攻、對搓、對推…晚上,還自己拿著磚頭揮舞幾百下,鍛煉臂力和動作。

水準提高了,口味也變了,我們拋棄了水泥桌,象蒼蠅一樣四處尋覓木製的球桌,知道了哪裏有,就趕到哪裏打。發現大修廠有個開放式車間有木製乒乓球桌,我們就像基督山伯爵發現了寶藏一樣,天天下午放了學,就到那裏去打球。後來,發現附近401基地的飯廳裏有乒乓球桌,就又到那裏去打球。剛剛快樂了不久,人家說我們打球要開燈,浪費電,就把我們趕走了。地區保育院那裏有間乒乓球室,我們翻窗進去打。那裏的保衛科長來了,要我們站成一排立正,聽他訓話。我想起了莊則棟混到體育館打球的故事,就對一臉威嚴的訓話人說:“說不定我們以後會成世界冠軍呢。到時候,我們…”他橫了我們一眼,吼道:“屁話!”還有一次,我們發現實驗小學有間教室裏有乒乓球桌,就又從門上的窗戶裏鑽進去打。打了不久,徐應新老師像抓賊娃子一樣把我們抓住了,讓我們在外麵草坪上齊齊立正了,對我們訓話。徐老師其實知道我是教工子弟,他還多次到我家做過客。不過,這時候,他是六親不認,虎著臉,把我們訓了個狗血淋頭。

進入少體校,如同當年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被國軍收編了,乒乓人生頓時翻開一頁嶄新的篇章。

少體校在東門外體育場司令台一側的平房裏,擁有兩張桌子,都是標準的比賽用桌。教練若幹,都是地方上乒乓球界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兩個是地方上大型企業來的。一個打橫拍,把削球打得出神入化,叫葉恒秋,是上海人,隨了虹山軸承廠來到了這個邊遠的山城。他個子修長,喜歡笑,笑起來,前麵門牙就暴出來,很是惹眼。另外一個叫於定倫,打直拍,來自帆布廠。

葉教練挨個問了鞋碼,不久,一雙白球鞋就發到了我們手中。那時,穿白球鞋很拉風,地方上的百貨商店裏都缺貨,得到繁華的大都市才買得到。我中學同班有一個女生,外號叫小白鞋,就是因為她經常會穿一雙白球鞋,仿佛一隻燕子在校園裏輕盈飄舞。街頭的混混們,也以穿白球鞋為傲。他們穿了白球鞋,招搖過市,打架鬥毆。白球鞋儼然成了江湖上的頂級裝備。我們穿上了白球鞋,打起球來,移動無比輕快,猶如騰雲駕霧一般。

少體校的訓練時間是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球桌隻有兩台,球員太多,就四個人一張桌子,打對角線,或對攻,或對搓。兩個教練不時會指指點點。

除了打球,還有身體素質訓練。這一項由體委工作人員負責。體委的工作人員以前大都是運動員,打球的,搞田徑的,不過沒有一個是打乒乓球的,所以,他們才聘用了地方上的乒乓球高手來當教練。他們在打球上不能顯能,在素質訓練上卻是遊刃有餘。負責的指導姓陳,早年應該是田徑場上一員驍將,不過退役多年,已經發福。她把我們帶到體育場裏,然後,就讓我們跑。我跑得其實夠快的,但她很挑剔,半是鄙視半是嘲笑地說我跑起來八字。我試著矯正,但一直沒有得到她的首肯。多年以後讀川大,我進了川大田徑隊,在校係田徑運動會上奪金收銀,斬獲無數,卻總是不能忘懷當年徐指導對我的批評。

除了練球,教練還會把我們拉出去,四處比賽。一次,到帆布廠去打比賽,也沒有車子接送,大家來回走了五公裏。打完比賽,回到家裏,都已經夜闌人靜。那次比賽,細節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隻記得對方一個女生長得美麗可人,名字叫沈維娜,乃是革命時代不多見的。打起球來,她的動作也妙曼動人,跟最近東京奧運會上拉風的那個日本女運動員伊藤美誠一樣,她發球之前也有過場,但是沒有那麽花哨,雖然也有點舞蹈的意思,但婉約得多。之後,我們在一起,老是會議論沈維娜,直把她當維納斯了。她後來沒有在打球上勇猛精進,進了花燈劇團,跳舞去了。

花燈劇團就跟我住的實驗小學校園相鄰,我跟小夥伴們經常到花燈劇團二樓最右邊的大排練室看排練,排練在現實和劇情之間來回切換,比看舞台上的表演精彩多了。劇團那些演員甚至職員,我們如數家珍,不僅遙望他們在舞台上的表演,還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看到他們的身影。劇團裏的男女頭牌黑建國和曲翠珠常常在我們的視野裏出沒。看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走路的姿態,很有喜感。黑建國是城北徐公,曲翠珠是小城西施,在小小的山城裏算是大眾矚目的名人。也許在路上回頭率太高,曲翠珠走路的時候,追求淑女狀,既要昂首挺胸,眼睛卻又不平視前方,而是向下看。黑建國倒是坦然得多,高視闊步,甩著手,步履富有彈性,精神抖擻,向前而行。而沈維娜,自從聽說她去花燈劇團當了演員,就成了一個古老的傳說,居然再沒有看到過她。

一天,省體工大隊來招運動員,把球桌直接安頓到了司令台上,讓我們捉對廝殺。我們太激動了,都恨不得被選上,好去當了專業運動員,實現我們的春秋大夢。結果,我也許因為太激動,發揮失常,以15比21輸掉了那盤比賽,為此懊惱了好久。要是三戰二勝,我說不定就穩定了下來,翻盤了也未可知。

在少體校期間,地區乒乓球運動會舉辦,十一個縣市的代表隊參賽。我們這幫少體校的選手要競爭,進入市代表隊。結果我跟同齡組的夥伴們競爭了一把,又灰頭土臉落選了。當不成選手,我就去做了裁判。運動會在實驗小學的大禮堂舉行,司令台上方掛上了紅色的安順地區第X屆乒乓球運動會的橫幅,各縣市男女運動隊在十來張乒乓球桌子上捉對廝殺,氣氛煞是緊張熱烈。在賽場上,當不成運動員,當上了裁判,感覺其實也不差,就猶如在法庭裏當了法官,威嚴得不能自己。我家就在校園裏,爬過中央小山丘,就可到賽場,但是,我卻偏偏自己帶上鋪蓋卷,跟其它工作人員一樣,住進了臨時租用的實驗小學大教室裏,如同現在風行的露營一樣新鮮快活。夥食是運動員待遇,特別優渥。八人一組,以一個鋁製大盆為核心,大盆裏麵裝滿了大雜燴,有豬肉、有豆腐,還有蔬菜,湯上還汪了一層厚厚的油花,誘人得不得了。那個年月,肉無論如何烹製,都是美味佳肴。我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痛快淋漓。

似乎就是一年的光景,少體校就解散了。而曾經的學員們大都成了三教九流,背棄初心,沒有成為運動員。隻有一個例外。一個叫肖軍的,是軍分區子弟,到了昆明軍區體工大隊打球;後來,進入總參,官至大校。不過,當初對乒乓球的熱愛還是賦予了少年時期的我某種認知符號,多年以後,在不同的地方跟從前不相識的校友見麵,人家居然還記得我當年總是後腰上插一塊乒乓球拍的形象,猶如魯迅先生在多年以後,仍然記得少年閏土戴著銀項圈。

我的球技也荒疏了多年,到了美國,這才撿了起來,直到現在仍然沒有金盆洗手。最驕人的戰績莫過於在郡職工運動會上蟬聯乒乓球男單冠軍十數年。隻是,想起對手們球技拙劣幼稚得無以複加,難免有武裝到牙齒的軍人打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感覺。好在因為新冠疫情,職工運動會停辦了兩年,我也因此免去了負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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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ingJiangLi' 的評論 : 謝謝!
PingJiangLi 回複 悄悄話 很有意思的少體校經曆,寫得很精彩。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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