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校園裏的花草和思想
1
我讀大學那會兒,在校園裏被男生奉為校花的都是文科生。No. 1是中文係的,No. 2是外文係的。跟高年級的哥們在校園的荷花池畔和法國梧桐大道散步的時候,他們在後麵指著前麵的窈窕背影,說那是No. 1。過了幾天,一個麗人從前麵迎頭而來,他們就在旁邊一嘀咕,說這是No. 2。No. 1和No. 2畢業後,校花不再是一朵兩朵,就好像強權人物溘然長逝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集體領導。校花雖然多了,卻沒有旁落理科。也許,書讀得好的,都上了理科。自恃漂亮,必然不好好讀書;不好好讀書,就隻有上文科。這個邏輯,理科的同學是很愛聽的。或許,這個邏輯就是他們發明出來的。
經濟係在這個時候貢獻了很多朵校花,這倒是有點意外。因為經濟係應該有點偏重理科了。就算不談數理模型,讀《資本論》還是非常高深和痛苦的。其中一朵最燦爛的,姓X。她當時幾乎左右了校園的輿論導向。在舞台上,她跳的卡門可以穿透人的心,得到的掌聲最熱烈最長久。之後,當然也是她那個節目獲得一等獎。她的男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換的原因五花八門。之中一個小白臉,就像她的馬弁一樣,把她伺候得妥妥貼貼,走在路上,兩人的書包,還有她的外套,都是披掛在小白臉身上的。後來,她卻把他休了,理由是他太愛她了。太愛導致無愛,這倒是很辯證法的。
經濟係的所謂精英們,很多是我的圈內朋友。那時舞會很風行,但校園裏資源匱乏,在飯廳裏舉辦大型舞會,就像成千上萬的人在黃土高原上打威風鑼鼓,灰塵飛揚,人頭攢動。一點也不小布爾喬亞。為了風雅,這夥精英就會找個場所,舉辦小型舞會。當然不公開,有人循了音樂而來,打開門,探頭探腦一陣,壯了膽子進來,卻被主辦者禮送出境。小型舞會布置得還雅致,有彩帶沿著天花板逶迤飄下,還有瓜果和水。我在一個這樣的小型舞會上遇到了X。待到一曲慢四舞曲的旋律悠悠傳來的時候,我很快走到了她的麵前,勉力做得很紳士的樣子,伸出手去邀舞。跟她跳舞就像在雲端裏飄。稍稍一個暗示,她就跟你翩然而行。她問我是不是外文係的,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我看起來應該很穩重一個人呢,是不是有時候還是有些浮浪。趕緊對她說,我不是,學馬列的,正經著呢。之後,跟另外一個女生跳,感覺立時大異。那個女生長得墩實,一向自恃甚高,又自覺是跳舞高手。做舞伴,卻不甘做附庸。她就像一個強大的叛逆者。一個幹過農活的哥們後來跟我交流心得,說,跟她跳舞,就像把一個裝滿糧食的大籮筐搬到這兒,又搬到那兒。
很多年後,聽說X走了,因為肝癌。我歎息了好久。她雕謝了,但她活潑奔放的卡門舞姿卻仍然鮮活。
2
我的大學門口有條小巷,名叫培根路。路旁都是尋常人家,卻清爽安靜。我們當年從校園進城,都要過九眼橋,從校園到九眼橋,有三條道可取。一條嘈雜的大街,一條沿江的大路,一條就是培根小道。培根小道最後並入沿江大路。
如果到這三條道路上各設個關卡,統計一下過往學生的身份,會發現結果非常有趣。大街那個通道一定是理科生居多。沿江的大道上和僻靜的培根路上多半是文科的學生。大街那條通道,有很多店鋪和館子,順路可以辦很多雜事,從統籌學上而言,走那條通道可以獲得最大效益。而且,從學生宿舍取這條大道上街,既直接,更節省時間。濱江路上,除了錦江上永遠吹拂的清風和江畔上隨風招搖的垂柳,還有遠處古雅的望江樓和對岸依稀的人影。從那裏上街,當然詩情畫意。當初,跟著錄取通知書來的,還有一封煽情的歡迎詞,據說是中文係的才子寫的。開頭就是“錦江的晨風向你問好,望江樓的夕照把你迎來!”不過,從這裏上街,一來路途稍微遠了些,二則基本上辦不成其他的事。我最鍾愛的還是培根路,特別在仲夏夜。那裏就是一條幽徑,適合思考,也適合幽會。出了培根路,還可以在濱江大道上兜會兒風。
看來,理科和文科生在價值觀上差異甚大。理科生更實際一點,文科生多會平白地去追究一下情調。情調這種東西不是太實在,就像彩雲一樣,不接地氣。要論起校園文化來,一般人容易把它看成一種積澱,有著深厚的特性。其實,不然。校園文化更多的就像是一種時尚。時尚是由媒體來渲染創造的。校園裏的時尚基本上是由牆報、舞台、廣播站、演講會、百科知識競賽、書法比賽、歌詠比賽、春季秋季匯演之類形成的。顯然,文科生在這些方麵得天獨厚。所以,他們主導著校園文化的形成和走向。這個現象何嚐不可以放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張衡、祖衝之、畢生、黃道婆對民生的貢獻無可倫比,然而在文明的舞台上閃亮登場的還是老莊、孔孟、李杜這些文人。
學生辦的《錦江》雜誌美文不斷,龔巧明的《思念你,樺林》就是在這個雜誌上率先問世的。後來,這篇小說廣受爭議,成為全國文壇裏的一個熱點。畢業後,她自願到了西藏。有次邀請她來參加座談,卻沒有聽到她的慷慨陳詞。問她赴藏的感受,她隻說:“西藏的天空真藍。”不久之後,在一次采訪活動中,她出了車禍。一個才女就葬身到了藍色天空下的雅魯藏布江。“白色花詩社”是當初社團裏動靜最大的一個。詩社並沒有一個紙質刊物,隻擁有一塊黑板。每次黑板上新的一期誕生,總是圍滿了閱讀的人群。詩社裏的男男女女總在演繹著死去活來的戀愛故事,成為校園經久不衰的話題。
加上學生會和研究生會幾乎一直為文科生所把持,學生這個群體裏的上層建築幾乎就被文科生控製了。
理科生當然很聰明的。他們幹的一些事情也很別出心裁。新三舍竣工前,研究生都住在五舍。這是個老樓,磚木結構。經過多年的經營,老鼠在這裏成建製駐紮,壯碩者可以讓貓兒望風而逃。我曾經從三樓上,看準了在樓下溝道裏逡巡覓食的老鼠群,丟下磚頭轟擊。鼠患成災,校方卻放任老鼠自流。有一天,在樓下通道的牆上,赫然出現了一具老鼠屍體,是用釘子釘上去的。旁邊還貼了一枚郵票,寫了收件人地址。猜是誰收?日內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盛傳這件事是無線電係的金某幹的。說到那個樓道,又引出另一樁舊事。那個樓道狹窄,研究生又多有自行車,為了避雨和防盜,一到了晚上,大家就紛紛把自行車都放到樓道裏。於是,人過那兒,就隻有側著身子,斜斜地穿過自行車群。有人曾經發出過抗議,還在牆上貼了“交通要道,請勿停放自行車”的告示。可是,這不是行政命令,所以,大家都不把那歪七扭八的告示當權威,照舊一意孤行。終於,有一天。當人們起來的時候,發現所有自行車都被放倒,摞在一起,把過道活活塞閉。據說,這也是理科生的傑作。
3
讀到研究生的時候,我們越發風流快活了。有幾個理科朋友,看到我們呼朋喚友,要麽進舞場,要麽約了女生去踏青,就長歎道:“你們文科真舒服啊。不像我們老是進實驗室。”的確,理科生再是花容月貌,也是風塵仆仆,奔忙於實驗室和宿舍之間。我們是不一樣,連學習著的時候,也是玩樂著的。上課就在寢室進行。老師和眾弟子一同喝著茶或者咖啡,探究著黑格爾的惡分裂為二,聊著薩特和波伏瓦不要形式的愛,以及弗洛伊德的神秘外遇……上課經常跑題,明明上的《小邏輯》,扯著扯著,就海闊天空了。所謂魏晉清談大約就是這樣的。看著理科的男男女女刻苦踏實,我的犯罪感也油然而生,本來一周跳兩三次舞的,後來就躲著朋友們,隻在周末跳一次。
我的理科朋友中,好幾個突然悟到該是尋愛的時候了,一夜之間,就風雅起來,開始像蒼蠅一樣四處尋舞場。一個甘肅張掖來的同學,把“葡萄美酒夜光杯“掛在嘴邊,臂膀下夾了一把雨傘,儼然一副旱澇保收的態勢,在校園各個角落出沒找舞跳。他後來如願以償,找了一個法律係本科的小美女。曆史係有個新來的女生,亭亭玉立,文雅含蓄,嬌羞無比,端的是個粉妝玉琢的人兒。男生們在後麵都叫她林妹妹。一個文科生,長得矮小,自謂拿破倫,一定要去追她。他在研究生會裏做部長,跟做研究生會主席的密友密謀,要封她一個副部長的頭銜,做他的副手,好近水樓台而得手。不料,人家林妹妹心裏明亮,婉拒了事。有一天,我去造訪一個理科朋友,卻看到他跟林妹妹坐於床沿促膝談心。我把林妹妹的歸宿說與“拿破倫”聽,他一邊說那就算了,一邊卻憤憤不平,說理科生其實沒有什麽了不起。他們可以幹的,我們也可以幹;我們幹的,他們卻不一定能幹。還把我有次為女生寢室帶來光明的事情拿出來佐證。
我帶去光明的故事是這樣的。有天傍晚,我到一個師妹那裏去。一片黑暗籠罩了寢室,問她是不是在打坐。她苦笑了一下,說寢室裏兩隻日光燈都壞了。我問:“怎麽不叫房產科的人來看看?”她說:“叫了好久了,還沒有見人來呢。”我壯壯膽,說讓我試試。然後,上了桌,把燈管取下來,用鑰匙在兩端的金屬頭上摩擦摩擦,把氧化層去掉。然後,再放回去,燈就亮了。她一聲歡呼,還拍了一下掌。我如法炮製,第二根日光燈也光明如初。這下,她可是對我迷信了,把不再發聲的錄音機也拿了出來,要讓我修理。
理科的踏實豈止是修燈配鎖這點雕蟲小技。“拿破倫”自己也非常明白,後來,林妹妹難求,他幹脆殺入理科陣營,把局麵攪亂。物理係一個女生,長得比他高了一個頭,還是校女籃隊員。他對她著迷起來,頻頻約會,邀了人家看蒙田的畫展,又去看白淑霜的天鵝湖,直到把“愛”說出口,可惜人家有著物理世界的冷靜,恁是生生把他拒絕了。
4
那年,《走向未來》叢書暴熱起來,校園裏的文科生,或者企圖染點人文光環的理科生紛紛買來這套書,一時言必稱未來。正好演講在校園裏突然風行,研究生會組織了一個讀書報告會。我推不過,也上台講了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省裏各類媒體也來了記者現場采訪。寬大的階梯教室裏,連過道裏窗台上也坐滿了人。從講台上一眼掃去,都是人頭和人頭上專注的眼睛。文科的榮景在那個時候,達到了一個巔峰。
理科生中,自然有要與文科生爭風的。一個北大來的化學係研究生,張口閉口北大人,後來幹脆組織了未來科學協會,還四處張貼廣告,上台慷慨激昂做了一個北大與川大之比較的演講,無非說北大如何進步,川大如何保守雲雲。我們在後麵都笑他,兩者如何比較?各自具備的條件和資源都不一樣。此君倒也是個奇人,從來不洗澡。有人以為他蓋的被子是軍用被子,卻原來那被子的本色乃白色。他畢業之後,卻也自有主張,到了一個鄉鎮企業當了管技術的副廠長。
前麵來自張掖和得到林妹妹的兩個理科生也不見得就比這位仁兄好到哪裏去。第一次到他們寢室裏,我震驚不已。衣物亂七八糟堆在櫃子裏,滿得裝不下,好些就被擠出來,散落在地下。相比之下,文科生的寢室就要入眼一些。寢室大體還幹淨。衣服都疊好,放在櫃子裏。牆上可能還有一些藝術品,畫啊,字啊。床上靠裏一側,還整齊地堆有很多風雅深刻的書。
即使是破口大罵,文科生也多染上些藝術的光環。一個小師弟,看去老實巴交,心裏卻塞了很多的憤懣,多少有點落魄文人的意思。他專心學了書法治印,學成之後,就在一塊碩大的雞血石上,用瀟灑的行書刻下了“見他媽的鬼”這五個大字,端放在床前的案頭上。我到他的寢室去,看到這方印,誇了一聲好,還說是一個時代一類人的情緒表達。不久,他就把這句話刻在石頭上,當成禮物送給了我。情調是生活的,生活包含著精神和物質,精神和物質互為交流激勵。有個外文係的老兄,暑假回來,帶的東西都不起眼,唯獨一個臘豬頭讓他最得意。他把那豬頭掛在陽台上,時而割下一小塊,切成丁,用煤油爐炒了,就是一頓上好的下酒菜。文科生裏擁有爐具的不少,有時煮麵條,有時下餃子。
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卻沒有爐具,就輪流做東,到校門口的餐館裏海喝大吃。一次,走得遠了點,到了音樂學院門口一家餐館去,那家餐館以肘子燉雪豆而名噪全城。我們吃得多,喝得更多,一個人足足喝了五大海碗啤酒,回來的時候,騎在自行車上,跟飄一樣。不得已,隻好搖搖晃晃、哼哼呀呀,推著車走回來。
那時候,我們很有些富農的感覺。領的助學金,相當於大學畢業生的水平。之外,還到外麵上課。報酬可謂豐厚,一小時可以拿到30人民幣,而且外帶一次正餐。吃館子多了,就隻好多代課。消費大了,代課多了,膽子也大了,就通吃,吃到外專業去。一天中午,我正午睡之際,卻有人砰砰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曆史係的老G。他拿著形式邏輯的課本,說兩點半就要到外麵去代課,要我給他補習一下。端的藝高人膽大,他老兄此前沒有修過形式邏輯,卻從容不迫,先睡了半小時午覺,才來找我上速成課,然後馬上就去現炒熱賣。老G有家有小,卻自己把外快全部吃了。舞會過後,女生們往往就會捧著他迫著他,要他請客。後來,他官至廳長,威風八麵。每次跟他相聚,他總是無比甜美地沉醉在過去,品咂有聲地說,隻有那段日子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這也難怪,他那時是很多女生心儀的偶像。寫論文期間,他回到外省家裏。回歸校園的時候,收到了小女生這樣的紙條:“你來了,我的生活終於充滿了陽光和空氣。”另外一個質樸的女生,在跟他分別的時候,給他的留言充滿了實證色彩:“你就像一粒味精,讓我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
那段日子的確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不光老G,連我,也是這樣體會的。歡樂是那時候的主旋律,夢想是那時候的主色彩。沒有難堪的重負,沒有苦惱的算計,生命的每一天早晨和黃昏都是光明絢爛的。人生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每種都往高峰伸延而去。那是一個充滿了理想主義,又充滿了現世享受的年代。
喔,原來如此,難怪我會不由自主叫你木老師。
你最後一句說的基本屬實,觀察過去經曆來看。
我這篇寫得比較感情充沛,算是我的一篇佳作,居然在文學的城遭受冷遇,也是文學城的荒誕。哈哈。 其實,我也不止學馬列了,還是學了好多現代西方哲學。考研究生的時候,本來一門心思要考存在主義的,可惜上海社科院宿舍不夠,硬是不招非上海學生。
看來,你是可以當招牌為一個組織一個實體帶來利益帶來榮光的人。
想起兩樁事兒,第一,我進入本科,大一下期(也許,?),突然莫名其妙被本校最大一個社團的社長特邀去做第一副部長,說是第一,是因為這個社團實在是大,事兒很多,需要幾位副部長分工。我有點驚訝,說,俺對於做“官”毫無興趣,也很忙(忙著看書看電影爬山),他說:沒事,不做事,添加你的名字就好,你不用做事,這樣,俺就大發慈悲的答應了。不久,就有人說應該此人想追求我,故,我看了看,此人接下來也沒有任何我感覺到的追求舉動,隻是,他的名字讓我記憶到現在,想來就樂,頗為獨特和有趣,後來我倒是因為這個名不副其實的副部長後來從經濟上收益匪淺(從學生角度來說)。
第二,若幹年之後,我聽一位“廳長”吐真言,說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也是那段校園時光(咿呀,不得了,好像此人當時也在四川某大學,我們說的應該不是同一位吧,看了,不是,此人應該是一直在理工科裏呆著)。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