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過去
木愉
在商場裏遇到一個老熟人,看他買了好多瓶裝水,就問他:“你家不是剛剛建了新房,沒有買製冷水的冰箱啊?”他答:“買錯了,不過也不要緊。冷水隻是孩子喝,而她們馬上都要出去了。我們總是燒水喝的。”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原來好多中國來的人都是喝開水的。喝開水是在故國養成的習慣,倒不盡然是我們中國人的腸胃怕冷,而是從小就耳濡目染,知道生水不健康,喝了容易生病。是的,中國的自來水再經過特殊處理,直接進口,也是有可能讓腸胃受不了的。其實,我們在故國的時候,也喝涼水的,在炎熱的夏季,喝開水並不舒服。但即使喝涼水,也是涼白開,而斷斷不會直接就從水龍頭裏直接取用。
如果我們是少年時候就移民到異國來的,童年的體驗和感知倒是容易抹去,但如果我們是長成人後,才定居異邦,那我們也許永遠不得不生活在過去。不錯,我們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另一個物質空間,從東半球到了西半球,但是,我們的心理空間卻不曾挪移。我們可能改變了許多,多吃了好多肉,多喝了些牛奶,多品嚐了些從前沒有吃過的蔬菜瓜果,但那隻是表皮現象。從深層的文化和民俗認同而言,我們其實是如此頑固地活在過去。
不僅是生物感應層麵,在更廣闊的精神層麵,我們也不能掙脫過去的束縛。到了異國,就要學說異鄉話。不說異鄉話,大抵難以在異邦方便地生存。久而久之,我們居然都操著異鄉話在異鄉招搖了,仿佛不說家鄉話,也不會把我們憋死。其實,這個時候,家鄉話隻是被異鄉話壓抑著而已,在我們最本能的意識深處,家鄉話支配著我們的思維,可能冷不丁就會冒出來,也可能會以另外一種更頑強的方式重生。聽一個朋友說,他母親年輕時就到美國來留學,後來當了職業白領,英語當然說得夠流暢。老了之後,送她到養老院,她百般不情願,老年癡呆症也漸漸顯現出來,到了後來,幹脆不再說英語,隻說中國的家鄉話。這個老人的例子聽起來離奇,但我相信是真的。我到美國二十多載了,當會計師也十多年了,心算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用中國話說數字。當然,中國話念數字都是單音節,比英語簡短得多,所以速度也要快許多。不過,這顯然不是原因。根本的原因是習慣。語言習慣根深蒂固了,豈是成年後的浮萍也似的異鄉生活可以抹殺的。
葉落歸根,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選擇,而是一個不可抗拒的旅程。我們仿佛一直朝前出發,卻一直是在走向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