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從金殿氣衝衝地回來,我痛痛快快地衝了淋浴,好像要把在金殿的所有屈辱都衝刷一盡。回到寢室,也沒有興致看書複習,就打開電視來回掉換著頻道看,看得有些磨皮擦癢,半天也不知所雲。過了一會兒,門鎖有些響動,我想是金羽回來了。門一開,卻聽到她“呀,呀,呀”幾聲怪叫,就像死亡臨頭似的。我趕快衝下床,往門口一看,她正瘋狂跳著,一邊跳,一邊低著頭,用手忙亂地拍打脖子。我過去扶住她,焦急地問她:“怎麽了?怎麽了?”她氣急敗壞地說:“一開門,一隻蟑螂落到脖子裏了。得了,我們得搬家!”自從我們開始在家裏做飯後,蟑螂無中生有繁衍起來,活動的痕跡隨時可見,它們經常在地毯上和做飯的周圍公然出行。不過,隻是到了今晚,當蟑螂爬到門框上方嬉戲,滑落在女主人的脖頸裏的時候,局麵才顯得如此觸目驚心。金羽突然意識到我今晚本來該打工的,就問道:“不會是又沒有工作了吧?”我尷尬地答道:“還真被你說中了,跟老板娘的妹妹吵了一架,不幹了。”她喪氣地說:“這麽說,我們還是搬不成家了,還得住到這100美金一個月的房子裏,還得在這裏跟蟑螂共處下去。”我很難堪,不能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可以搬家。金羽有一份助教工作,免了學費,每月還有500美金的收入。我來之前,她還有一點積蓄的,我來了,一交了我的學費,那點積蓄就枯竭了。那時,我還玩笑一樣輕鬆地對她說:“我真是竭澤而漁的小混混啊。”她卻大度地說:“隻要兩人在一起,即使沒有錢,日子也會過得比過去好的。再說錢會有的,什麽都會有的。”於是,我的頭腦裏就出現了中餐館的廚房和我忙碌的背影,還有老板娘遞到我手中的一迭迭美鈔。我那時的確充滿了自信,迪沃夏克“致新大陸”的旋律老在我的胸腔裏豪邁地回蕩。一回到眼下,卻不由氣短。現在兩人的生活就靠著她的這500美金,學校裏供家庭住的宿舍要400美金的租金,所以,如果沒有額外的收入,搬到那裏顯然勉為其難。我低著頭咀嚼著恥辱,為自己身為丈夫而不能擔當,竟然要靠著老婆過活。就像罪人一樣,我不敢應她的話題。沉默了一陣,隻能對她說:“我在紫禁城打過蟑螂,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買了藥來,把蟑螂滅了。保證你晚上回來,家裏隻有人跡,沒有其它小動物。”她勉強把嘴角往上提了提,算是笑了,也不言語,就跟我坐在床上,靠著牆看起電視來。
第二天,我哪裏有時間打蟑螂,下午“東亞法律”這門課要考試,我不敢再大意,前一晚的散漫已經消逝。早上坐馬桶的時候,我就開始拿著整理的複習提綱艱難地背了。到了下午,去考試。考前,教授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其中說了可以看書,但又好像有些限製,我聽得似懂非懂。考試的時候,瞟眼看看周圍的同學,看到他們都似乎一邊答,一邊看書。猶豫了一會兒,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坦然打開書,做起試題來。不料,一會兒,那個教授走到我的前麵來,問我是不是在看書,我說:“對啊。”他說,隻能看後麵表格這幾頁,不是看全書。我就分辨道:“對不起,我沒有理解。”他就有些生氣了,繃著臉訓斥道:“你理解零!”我不再分辨,心裏卻窩火之極,怪自己愚蠢,簡直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是個圓圓滿滿的零蛋。想著自己學生做不好,打工又失敗,一陣悲涼襲上心頭。腦袋裏居然還鑽出了兩句詩:“春天還沒有迎來,秋天就匆匆走到。”完了,又開始追問自己:“難道真值得不遠萬裏來到美國尋夢?也許就留在故國,我的人生還會精彩得多呢。”
那天晚上都十一點半了,電話鈴聲驀地響起,我們以為又是騷擾電話。最近幾個晚上,我們好像被人盯梢了,老是有騷擾電話打來。金羽去接的時候,是男的,一張口就是:“你的大腿好美啊。”如果是我接,就是浪叫的女聲:“Yeah,Yeah”。好,這次,就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金羽和我都充耳不聞,繼續盯著HBO,麥當娜正激情橫溢地演唱“象一個處女”。電話終於停息了下來,我心裏不由一鬆。不料,電話鈴聲重又響起,催命似的,不接好像它就要不停地響下去。我隻好提起了電話。原來是鄭圓圓打來的。她在那邊很激動,有點語無倫次,好像有什麽喜訊。她探詢道:“是…不是…太晚了?”我就對她說:“不晚,我們正看電視呢,你說吧,遇到什麽好事了。”她說:“喂,滿月紅需要洗碗工呢。想來嗎?”我聽了大喜過望,結結巴巴答道:“當…然…想來,你能幫忙嗎?”她說:“這個老頭子讓我推薦一個人呢,應該沒有問題。”聽她十拿九穩的口氣,我不由揚眉吐氣起來。從招待淪落為洗碗工,我沒有不平的感覺。想到就要到“滿月紅”去洗碗,我就猶如一個幫傭找到了一個大戶人家,忍不住對金羽比劃著,想像著自己是阿Q,拿腔拿調地唱道“我恨不得手持鋼鞭將你打。”金羽在旁邊斜了我一眼,嘲笑道:“看你得意…”我就對她說:“嘿嘿,忘記了,到了滿月紅,貧農變富農。“這句話是金羽當初對我說的,我還記得分明。她一臉鄭重起來,說道:“那句話是有誇張。不過,中國人真的都以到那裏打工為榮呢。別的就不說了,光是到那裏打工,能免費吃上一個炒菜就很讓人羨慕了。”我知道滿月紅是小城裏最有品位的中餐館,每次偶然從那裏路過,都要抬起頭仰望一下滿月紅樓上的大紅燈籠,同時對裏麵大家交口傳頌的飯菜遐想一番。不料,我就要成為那裏的員工,在那裏賺錢,吃那裏的飯菜了。這樣想著,嘴巴居然品咂了一下。
滿月紅真是氣派。裏麵的布局有些像深宅大院,光是餐廳就有四個,一個堂皇的大廳,一個幽雅的小廳,一個華麗的宴會廳,一個浪漫的屋頂餐廳。廚房很大,相對分離,炒菜和切菜備料都有不同的領地,連洗碗間也是獨立的。餐廳布置得都有幾分格調,桌子和椅子都很講究,像是紅木家具,而不是一般中餐館喜歡的那種廉價的火車座。四壁上都掛著一些精致的山水仕女畫。據說老板娘曾經在上海美專學習過,直到現在還在潑墨作畫。老板就更有來曆。他姓董,在遼沈戰役時是國軍的一個營長,後來投降改編為解放軍,還是任營長。不久韓戰爆發,他隨軍開拔,上了前線,旋即做了俘虜。再後來到了台灣。從台灣退休後,來到了美國。
到滿月紅正式打工的那天,正好是情人節,一年中餐館生意最好的幾天之一。離開家的時候,金羽在我的嘴唇上印了一個吻,說:“今天是情人節,就沒有想到給我什麽嗎?”我說:“前幾天不是都給你獻花了嗎?難道還要再獻?”她居然撒起嬌來,雙手勾住我的脖子,說:“虧你還記得起,那都過去好多天了,再說那是為了結婚紀念日呢。得再獻。”我壞笑道:“好,今天晚上回來,我給你一個特別的禮物。”外麵春雨絲絲,天空陰鬱著,倒有些江南梅雨季節的景象。照著董老板的吩咐,我從後麵的小門進了滿月紅,沿著樓梯上去,就到了工作間,裏麵董太太和兩個女的正在包餃子。我說我是來洗碗的,董太太就把我帶到了洗碗間。那裏的碗碟堆積如山。中餐館顯然都一樣,知道如何進行最經濟的人工配置。中午不配洗碗工,那些碗碟都是中餐留下來的。沒有什麽寒喧,一來就開門見山洗碗,這樣也好。洗碗間自成體係,讓我覺得自己有了私人空間,就像後來進了公司,有了自己的辦公室一樣。逃避人的眼光其實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不僅關乎人的主體性,更關乎人的心理健康和人格衛生。我一下就非常喜歡起洗碗工在滿月紅的這種待遇起來,喜歡這個工作空間。那些碗碟堆得再高,我居然也覺不到它們的沉甸。董太太問我會不會使用洗碗機,我很自信地笑了笑,說我已經有了豐富的洗碗經驗,不用指點。
我開始洗了起來,洗得意氣風發。這裏洗碗的台子很大,我可以充分應用以前洗碗獲得的經驗。在我看來,分門別類是提高效率的不二法門,然而梨園、紫禁城和金殿都狹小而無法施展,所以也就不能夠應用這個原則。現在卻好,這裏有如此大的平台,我可以把碗碟筷子叉勺按照尺寸大小先分門別類。然後,就一摞摞一束束分好,再抬到洗碗機前的池子裏用水龍一邊衝,一邊放到架子上,然後把架子推入洗碗機。這樣洗著,就不住地拿這裏跟以前的餐館相比較,在比較的滿足中欣喜著。
這裏計時是按工作的實足時間寫到工卡上的,老板顯得大氣慷慨一些,不明火執仗地盤剝十分鍾半小時。在這裏我有了私人空間,所以我覺得老板隻問結果,不問過程。隻要能夠保證餐館的碗碟需要,我怎樣靈活掌握節奏,是我的事。旁邊居然還放著一個收音機,我打開了收音機,撥到調頻音樂台那裏,一邊享受著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肖邦的練習曲和莫紮特的“魔笛”,一邊和著美好的旋律洗碗。一時間,我覺得我身體的各個感官處在了不同的狀態中,觸覺感受到的是油膩,視覺感受到的是有序整合,聽覺感受到的是華美的旋律。我的精神在音樂的撩撥下升華,我的身體在精神的升華下變得輕鬆。
不久,李黃浦來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然後馬上就到裏屋換了白色襯衣黑色褲子去幹活去了。一起從北京坐飛機過來的崔雲霞今天也上班,看到我,過來跟我聊了幾句。看她春風滿麵的樣子,我問她幹得怎樣。她笑嘻嘻地說:“還好了,我們剛買了一輛車。”我又問他鄭圓圓今天上班不上班,她說:“她今天上中午班。”
我繼續在音樂浸染的工作氛圍中沉醉。一直到晚餐來臨的時候,我才開始從藝術的輕盈走入勞作的沉重之中。一個招待才喊叫:“水杯沒有了!”另一個招待又叫喊:“盤子沒有了!”“XX沒有了”在我的耳際頻頻炸響,巴赫、李斯特和斯特勞斯漸漸遠去,他們創造的旋律成為了微弱的遊絲,我的節奏開始玩命一樣加快,但身後髒盤的小山卻還在瘋狂增長著,比癌細胞的分裂速度還快。我終於有些無望起來,把手衝淨了,在褲子上來回抹了兩把,然後索性站立著,雙手高舉,身體往後仰著,使勁伸展了幾下,又雙手扶著腰轉動了好幾圈。就這麽稍一鬆懈,髒盤的小山又增加了幾座。我已經分辨不到音樂,衝刺一樣洗著。這時候,才意識到規模化原來如此震撼。以前那些餐館的經營規模跟滿月紅的差距,可以用蒸汽機在工業上所帶來的前後差距相比擬。
洗著,洗著,就好像當初跑馬拉鬆跑到了最後關頭,難受得不可忍受,就想趴下不動了。我不由咬緊了牙關,試圖振奮起來。這樣堅持著,就聽到了一個柔柔的聲音:“現在已經八點了,洗碗的可以先吃飯了。”我扭頭一看,是剛才上班路過工作間時,看到的兩個在案板邊包餃子的女人中的一個。她站在洗碗間門外,看著我,在依稀的燈光中,我看得到她的微笑。我走了過去,她退到廚房裏,端出一盤飯菜來,隔著櫃台遞給我。我接過來,對她說了一聲“謝謝“,就尋思著找個什麽地方吃飯。當然不能回到洗碗間去吃,那裏沒有坐的都不說,環境就不是個吃飯的環境。我猶豫著,踱步走到了大餐廳,看到每張桌子上,都有一根小蠟燭豎立在桌中央,放射著乳黃色的淡光,形成了一個一個蘑菇狀的光暈,一對對情侶就在那蘑菇裏平和地吃著,渾然像個童話世界。我看了半天,也尋不到一個稍微空些的角落。同時,在心靈深處,一種自卑的情緒也浮上心頭。我覺得一個洗碗工到了這個雅致的世界中,是一種倒錯和荒唐,玷汙了這裏風雅的詩意,攪亂了這裏浪漫的氣息。這樣退縮著,我的腳步已經移動起來,折回了洗碗間。到了那裏,我把一個用來盛放碗碟的架子立了起來,坐在那裏吃。麵對著四周狼藉的碗盞,聞著強烈的洗滌劑氣味,我覺到了在這裏用膳的諷刺意味。我又想起了馬克思。想起了他那個著名的論斷:“存在決定意識”。我用我的行動對這個論斷作了無可置疑的論證。一邊吃著,一邊覺得可憐,覺得自己是爛泥糊不上牆,但爛泥本來就不應該往牆上糊啊。我在心裏作賤著自己,有一種毀滅的快意。就在這時候,剛剛為我準備晚餐的女人又走了過來,對我說:“你可以到外麵餐廳裏吃啊。”我不好意思地說:“那裏都滿了。”她說:“到小餐廳,員工們都到那裏吃呢。”我感激地看著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她說:“就叫我桂花吧。”她長得俏麗,眉眼端正,腰肢苗條,看去才二十出頭。“怎麽叫桂花呢?”我在心裏打了個問號,這個名字好像不是大陸的時髦,所以我覺得她不該是大陸來的。一問,她果然說是印度尼西亞來的。
小餐廳那裏果然沒有食客了,我坐在裏麵安靜地吃了起來。這時候才開始欣賞起盤中餐來。菜的確很好,牛肉很嫩很香,蔥段翠綠翠綠的。如果作為食客,點這樣一個菜,那至少得十美元吧。我明白了金羽說的那句話,到了滿月紅,別的都不圖,光是這頓晚餐就很誘人。吃了一會,一個白人女招待端了一盤菜走了過來,問我:“可以坐這裏嗎?”我答:“當然可以。”她坐下來後,說她叫貝蒂。我也作了自我介紹後,就想找個話頭。現成的英語會話機會,當然要利用。於是就問她:“到這裏工作好久了?”她說:“半年了。”又問她是不是學生,她說是,學電影製作。我就鑽頭覓縫想我看過的美國電影,對她說:“我最喜歡看的電影是斯塔龍演的《第一滴血》。”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覺得好笑。當初看《第一滴血》,我為主人翁的英雄主義的行為和奇跡所傾倒。另一個白人男招待也坐了過來吃晚餐,貝蒂就哈哈告訴他,說我喜歡《第一滴血》。這時,李黃浦也過來了,他們開始興致勃勃地議論今晚的小費進帳。念著那些碗碟山峰要我去攻克,我就起身離去。
那天洗完碗碟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了。不過,忙碌中的我卻似乎沒有感到在我的生命中這段時光的流逝。洗碗間是一個封閉的世界,沒有窗戶,像個洞穴,感受不到太陽的步履,也感受不到外麵世界的動靜。洗完了碗,洗淨了洗碗機,我的事情還沒有完。按照董太太的吩咐,倒垃圾和用拖把清掃衛生間的地麵也是我的責任。雖然工作時間實幹實報,但我並不願在洗碗間裏消磨時間。洗碗間畢竟不是花前月下,在洗碗間裏洗碗不是良辰美景。我迅疾地拖了地,然後把各處的垃圾匯總了,成了滿滿的一大袋。我拖著這袋滿當當沉甸甸的垃圾,從後門的樓梯下去,出了門。
天空墨黑,牛毛小雨斜斜地飄著,二月的夜晚寒意十足。我拖著這個碩大的垃圾袋在大街上尋找傾倒垃圾的地方。那一帶的酒吧和餐館不少,霓虹燈裝飾的廣告和店名在雨霧中幽幽閃著。我走了約莫一百米,才看到一個很大的垃圾箱,走近前去,嚐試了幾次,都沒有把垃圾袋甩上去。垃圾袋裏都是剩菜剩飯,又有水分,實實在在的,至少也有一百斤。無奈,我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把垃圾袋抬上來,頂著大垃圾桶,把垃圾袋往上慢慢移動,移到肩頭,這才夠到了垃圾桶的邊緣。然後再卯足了勁,猛一聳肩,垃圾袋終於落入大桶中。這時候,我才立起身鬆下氣來,也才覺到了臉上一片水,有一點雨水,更多的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