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有天因為要到圖書館還就要到期的電影磁帶《根》,還要順便把金羽送到學校去,所以就打了很多提前量。到了夜鶯的時候,卻提前了至少十分鍾。那時還沒有到上班時間,所以按規矩是不能打卡的。打卡機那裏卻站了不少人了,都等著按時打卡上班。每次上班下班的時候,那裏都會排成長隊。按照夜鶯的規定,如果打卡時遲到了五分鍾,打卡機就會自動按遲到十五分鍾算。十五分鍾就是一塊多美金了,誰願意白白丟掉?都寧願站在那裏多站幾分鍾。
我站在了等候打卡的隊列之中,剛彎下腰去把包裏的書拿出來準備讀,前麵的人調過臉來,跟我“嗨”了一聲,還笑了一笑。我隻好站了起來,對著他也“嗨”了一聲,然後一邊伸出手去,一邊作了自我介紹。他說他叫舒拉。我聽他的口音裏有一種特別的顫音,就估計他是俄羅斯人。一問,他果然說他來自俄羅斯。以前曾經學過一年的俄語,還一度動過心思等到托洛茨基的檔案解密了,就去研究托氏繼續革命的思想。我像看到同誌一樣,馬上對他套起近乎來,又是“達思威達裏亞”,又是“十八舍八”,還居然展示自己還記得:“阿拉斯圖簡特嘎(我是一個女學生)”他恭維道:“真了不起。你會說多少外國語?”我趕快聲明:“其實連英語都還沒有講得太周全。”接著,我問他,他的名字是不是跟《卓婭和舒拉》那個故事中的舒拉一樣的,他說“對,就是”。他告訴我,他到印第安那大學的音樂學院來學習。看他一臉胡子拉渣,看去也有四十來歲的樣子了,怎麽看怎麽像事業有成的樣子。就猜想他肯定不是來讀學位的。就問他:“來讀博士學位?”他答道:“不是,做訪問學者呢。”他說他在莫斯科大歌劇院唱歌劇。我一聽,頓時對他景仰起來,連連驚歎道:“真的?真的?”他聳了聳肩,自我解嘲道:“又怎麽樣呢?也賺不了幾個錢。”這樣說的時候,他的左手伸出來,食指和大拇指撚了一撚,做了個數錢的樣子。他說他學期裏都一直在校園裏的匹薩餅店送外賣,暑假了,學生放了假,生意一下清冷起來,老板隻好臨時裁員。於是,舒拉就到了夜鶯。
我的後麵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個中國人模樣的姑娘,我對她笑了一笑,用中文跟她打招呼:“中國人嗎?”她搖了搖頭,表示不懂。雖然搖了頭,她看去卻很友好,眉眼間都是笑,我也就沒有感到難堪,改口跟她用英文攀談起來。她說父親很早以前來自越南,她在外地上學,假期來家,就在這裏打工賺點錢。再一聊,原來人家是醫生的千金。正在這時候,隊伍動起來,我趕快跟著舒拉往打卡機走去。
很自然的,我跟舒拉坐到了一起。到前麵工頭那裏領了一匝訂單回來,我對舒拉說:“你是搞音樂的,所以幹這個編碼工作,可能要容易些吧。”他笑道:“是對訂單上的這些音樂種類非常了解,不過一種音樂在訂單上隻還原為一個簡單的編碼,或者說一個符號,其他的內容都消失了。對音樂太了解也許更耽誤事呢。我總不能在心裏回味著一段音樂,才決定給哪個編碼合適吧。”我聽了他的這通說法,差點笑出聲來。之所以想發笑,倒不是他的論證好笑,而是因為“脫褲子放屁”這句話突然在我的頭腦裏閃現出來。仗著對這套工作程序已經很熟悉,我幹著幹著,就跟他聊上一句兩句。一會兒問他唱過什麽歌劇;一會兒又問他是蘇聯的社會主義好,還是現在俄羅斯的資本主義好。正聊得歡喜,前麵工頭拉長聲音吼道:“在幹什麽啊?安靜點。”我趕快住了口,無聲無息幹起來。其實,“在幹什麽啊?安靜點。”是這個工頭的口頭禪。幾乎每個晚上,她都會這樣警告幾次。在工作台上埋頭工作八小時,剛開始因為不熟悉編碼,所以幹起來,緊張以極,就像在考場答試卷一樣,時間雖然長,卻也覺得時間流逝得飛快。現在,大家都熟悉了這套程序,一下才感到了這八小時原來如此枯燥漫長,就各顯神通。一邊工作,一邊做點其它事打發光陰。有的人把隨身聽的耳機扣在耳朵上,另外的人就跟臨座時不時聊幾句天。工頭什麽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嗡嗡營營的噪音。所以,一晚上,總是會聽到她數次不耐煩地製止工人閑聊。
那天幹到午夜的時候,戴安娜出現在我們麵前,說是促銷計劃搞得很成功,所以一下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已經積壓下很多,需要馬上處理,問有誰願意再繼續幹兩個小時。她又解釋道,按照法律,八小時工作外的工作時間要按一點五倍的標準付酬。我馬上迅速一算,知道如果再幹下去,那每小時就將近八美金了。心裏咚咚跳了兩下,以為一個發財的機會就在眼前,生怕失不再來,我就趕緊舉了手,表示願意留下來繼續幹。我左右一看,發現舒拉和那個越南後裔也舉了手,好像大家都舉了手。盡管已經過了午夜,但大家都很興奮,幾個美元的刺激原來如此強烈。
超時幹的這個工作不是編碼,卻很直觀容易。工頭簡要交待了幾句,大家就幹起來了。每人拿了一把開信封的裁紙刀,開膛破肚一樣拆開信封,把訂單和裏麵可能夾寄的現金和支票取出來,分門別類疊好。說起來,這份工作真是簡單不過,即使是低能兒,大約也可以勝任這個工作。但要達到廠方規定的定額,卻很具有挑戰性。按照擺在桌子上的各項工作指標的名單,一小時必須拆開280個信封,並把裏麵的東西整理好。我剛開始並不把280這個數字當回事,不僅如此,還竊以為是揀了一個便宜。一刀戳進一個個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然後肆無忌憚地從這頭剖到那頭,一種破壞的快意從腳底升上頭頂。那時,我想起了弗洛伊德,他說死是人的基本欲望。以前我認為他所說的死隻是一個個體的自殺,而現在,當我瀟灑地拿著裁紙刀就如同舉著屠刀一樣毀滅一個個信封的時候,我突然領悟了弗洛伊德所說的死是毀滅一種生命形態的一般性敘述。幹了好一會,一匝訂單終於整理出來,我也從哲學的臆想中回歸過來。舉著手腕看了一下表,這才意識到完成一百封訂單,我居然花去半小時,離那個定額可是差了老大一截。再領來另外一匝尚未開封的訂單,我不敢大意,拚了老命一樣加快頻率。這時候,周圍也是一片刷刷刷的聲音,就好像劍客把劍舞起來水潑不進一樣。
那兩個小時飛也似過去。抬頭看牆上的鍾,時針指到了半夜兩點,我卻沒有一點困意,巴不得戴安娜再給兩小時的超時工作。我不僅沒有困意,相反,倒有一種濃烈的成就感和欣喜感。這兩小時是我到美國以來報酬最高的單位小時。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開始對超時工資著迷,覺得其他工作時間都是多餘,隻有超時工作這個時間段才是我生命中的黃金時光。
帶著得意和輕快的心情發動車子的時候,才記起我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我應該給金羽打個電話,讓她知道我要多幹兩個小時,所以要晚回家。這麽一想,猶如醉鬼給冷風一吹,酒醒了一半似的,我趕緊猛蹬油門,直往家趕。在37號高速公路上我飆車一樣往前開著,前後都沒有車,夜裏的風“嗖”、“嗖”、“嗖”叫號著從我的車上往後刮過去,舊的風落在了我的車後,新的風又在前頭迎麵襲來。我像利劍一樣撕破著黑暗,仿佛那把剖開信封的尖利的裁紙刀,很有些意氣風發。就在這時候,一輛警車在我的後麵亮起了警燈,示意我停下。我如臨大敵,卻又覺得無處可逃,就在路旁徐徐停了下來。警車也在我的後麵停下,車頂上紅藍橙三色的燈閃爍著,我的頭腦裏閃現出了影片中警車追捕犯人的場麵,一邊心裏有些慌張,一邊罵自己窩囊廢。在車裏閉目養了幾乎兩分鍾的神,警察才慢條斯理走上前來,我趕緊打開玻璃窗。他板著臉,以冷漠的客氣對我說:“晚上好,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攔下你嗎?”我勉強笑道:“不知道,也許是超速吧。”他繼續板著臉,又說:“這條道上的速度限製是每小時55英裏,你開到了70英裏。”我趕快說:“對不起。”他又問:“從哪裏來的?”我趕緊答:“中國。”他突然笑出聲來。我心想難道他在譏笑我是中國來的,心裏不由惱怒起來。他趕快又微笑著問道:“我是問你今晚從哪裏來。”我這才回過神來,明白了我的答非所問,趕快改口說我剛從夜鶯公司下班回來。他跟我要了駕照和牌照登記,叫我在車裏等著,然後,就回到了他的車裏。他的車上的警燈繼續閃亮著,在無邊無際的夜裏分外惹眼。我的心裏七上八下,不知什麽樣的處罰將會落到我的頭上。剛才兩個小時的加班工資現在成了笑料,我剛才的揚眉吐氣也萎謝了。我那時痛苦地想,今天我可能白幹了一天苦工了。我不斷地從後視鏡裏看著後麵的警車,看了好一會,那個警察才從裏麵出來,走近我的車。我的心隨著他的步子劇烈起伏,就像在法庭上等待著宣判。他終於走到了我的窗口,開口道:“你是初犯,這次就不給你罰款了,隻給你警告。以後請注意。”一邊說,他一邊把我的駕駛執照和牌照登記以及一紙警告遞給我。我一聽,就好像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一樣,對他忙不迭地致謝:“Thank you very much! Thank you so much!”他說了一聲:“小心開車。”就離開了,我則在劫後餘生的感覺裏久久不能平複。
回到家裏,金羽已經睡了,而且睡得很香甜,鼻子裏傳出平緩輕微的鼾聲。我有些失望。回來之前,就已經想像到她蓬鬆著頭,喪魂落魄望夫歸的慘淡神色,不料她卻居然可以安睡。就在剛才上樓前,我還設想著如何向她解釋和道歉的情景。現在,我的想像和我的設想都顯得如此自作多情。我突然覺得她愛我愛得並不深,至少沒有愛到同舟共濟的地方。我真想搖醒她,問她究竟。本來像個罪人似的,現在卻儼然成了法官,坐在了高高的審判席上,準備發出義正詞嚴的審問。
洗了淋浴回來,她卻醒了。我剛才的不滿早已隨同一天的汗跡被水衝刷一盡。她在黑暗中問我:“本來上夜班,就辛苦了,還加什麽班嘛。也多賺不了幾個錢,何苦折磨自己。”我有些詫異,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加班了?”她帶著抱怨的口氣答道:“虧你還好意思說呢,也不打個電話回來告訴一下。我看你一點了也沒有回來,生怕你出了什麽事。差點就要打電話去問警察局了。後來一想,還是先打電話問夜鶯吧。打電話去找你,那邊說你在加班,上班期間不能接私人電話。”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我趕快陪著笑,說道:“對不起,嘿嘿,當時也沒有把這兩個小時當回事,所以就沒有考慮周到。都怪我,都怪我。不過,夜鶯這幫人也太他媽沒有人情味了。即使不傳電話給我,至少也該傳個口信給我啊。害得我為這事心焦,急著回來向你解釋,把車開得飛快,差點還吃了罰款單…”話還沒有說完,我的心裏已經五味雜陳,為了她的關切,為了加班可以多得幾個錢的欣喜,為了那張飛回去的罰款單。一種感激生活的情緒在我的身體裏萌發並貫流起來。我像一條魚竄進河裏一樣迅疾地溜進被子裏,摸索著,貼著她躺下。我雙手像藤狀植物一樣,緊緊地摟住她。她翻過身子,伸出雙手,跟我緊緊抱住。
這樣擁抱撫摸了一會兒,我的欲望已經像錢塘江潮一樣節節上漲,我摸索著要把她的睡衣褪去。她小聲說:“幹什麽,都好晚了,明天吧。”我也不回答,繼續著我的操作。她不再出聲,靜靜地接受我的擺布。我把她剝得精光,然後把自己的睡衣也兩下扯了,丟在床下。我把她搬到平躺的位置,然後從她的額頭吻起,慢慢下移。我吻得很盡心,也很緩慢;很深入,也很柔和。我以進兩步,退一步的前進步伐往她的下麵運動,在她的肚腹那裏,我貪戀地用我溫潤的嘴唇打著轉,在那裏流連了好久,然後漸漸下滑到她的大腿。我感覺得到她不可抑止的激動,她奮力抬起她滾燙濕潤的身體向我迎來。我作勢徘徊著,周旋著,她卻發出了不連續的輕呼,聲音似乎從她的身體深處傳來:“我…要,我…要。”我這才開啟了新的篇章,跟她一起進入到欲仙欲死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