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季這個學期開始了,我終於要上學了。分不清是向往,還是畏懼。
新生的登記注冊都集中到偌大的體育館裏去進行,每個學院占據著幾張桌子,桌子前麵都是長龍陣一樣的新生。隻有東亞係是個例外,那裏門可羅雀。我挪到桌前,兩個漂亮的女秘書熱情地打了招呼,看到她們塗得血紅的嘴唇和入時的穿戴,我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窘迫,跟她們交流就不免平白多了幾分緊張。她們倒也不倨傲,反複耐心地為我解釋種種事項和程序。填了表,辦了學生證,然後,就去注冊。我需要注冊三門課才能保持全時學生的身份。三門課中其中一門是英文寫作,都是因為入學英語摸底考試考差了,所以被要求修這門課。另外兩門我斟酌了半天,想選“中國現代文學”,又覺得有點哄鬼過三十夜的意味。明擺著,那不是知難而上,而是討便宜,說不定講授這門課的教授還沒有我知道得多呢。考慮再三,還是投機意識占了上風。我敲定了這門課,還安慰自己,也許人家西方看中國當代文學會別具一格的。剩下最後一門,自然不能再蒙混,就選了“東亞法律”。
回來,金羽問都選了那幾門課,我就照實說了,她說:“學費隻能免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自己出。所以,如果學不到東西,不僅浪費了時間,而且也要浪費金錢。不過,話又說回來,本來到東亞係就是權宜之計,最終總是要轉係的。”她當初在音樂學院,後來轉到了教育學院,打的算盤就是以後畢業了好找工作。她又說道:“現在電腦最吃香,幹脆你以後也轉學電腦算了。不然學圖書館也成。”我說:“看吧,也許去學精算。牟居槐現在正學精算,他說以後最靠得住的還是精算,學電腦有個兩千年的問題,現在很多公司都雇傭了很多員工專攻這個問題,兩千年一過,信息行業肯定要縮水。” 牟居槐是我大學時候的同學,計算機科學係的高材生,在國內一直讀到碩士畢業。到了美國,當大家不分青紅皂白往電腦行業裏跳的時候,他卻毅然決然從自己的本行裏跳了出來。金羽聽了,馬上就興奮地說:“對啊,人家牟居槐是科班,還改成了精算,說不定人家真是有遠見卓識呢。你就去讀精算吧,這邊隻要進了數學係,肯定就有全額獎學金。你的數學又還好,去讀精算應該可以對付。”我得意地笑笑,說:“就是,就是,當年我高考的數學成績可是九十分,微積分的習題也解了好幾百道呢。”
這邊開始上了學,那邊我也轉了餐館。新餐館叫紫禁城,很威風氣派的名字。我到的前一兩天,餐館還沒有正式開業。老板娘小眼闊嘴,卻打扮得很光鮮。她跟先生也從台灣來,先生還得了個語言博士學位,卻沒有進入學術圈,而是一頭鑽進了廚房,成為了一個三流廚師。他見著我,照例叫鄭先生。當初陳老板夫婦一聲“鄭先生”,曾經讓我起難堪無比,覺得如此尊號給了一個洗碗工,簡直是一種糟踏,一種尖酸刻薄。現在,我已經把先生這個稱謂不當一回事,知道先生跟阿貓阿狗本沒有什麽差別。這個博士姓黃,我當然不能叫他黃博士,也不能叫他黃師傅,我也回敬他一個“黃先生”,老板娘當然就是“黃太太”。
黃太太分配我打掃廚房。廚房裏哪裏都是油垢,灶台上釉了一層厚厚的油膩,抽油煙機那一帶是重災區,手一抹,就覺得不好,把手指往眼前一看,惡心就湧了上來。地下有一層黑忽忽的塑膠地毯,象油毛氈一樣,肮髒而破損。外麵已經裝飾一新的飯廳跟廚房簡直是兩重天,我驚歎表裏之間的反差居然會到這種地步。我的頂頭上司是黃太太。我以為她會叫我先清除廚房裏的油膩,不料她叫我幹的第一件事情是滅蟑螂。在梨園那裏,我就見識了蟑螂,知道美國蟑螂跟中國蟑螂不同,美國蟑螂個小,中國蟑螂個大,正好與兩地的人種尺寸倒了過來。陳太太就說過,中餐館的天敵是蟑螂,萬一客人在飯碗裏發現了蟑螂,那可能要起官司,而這種事故的確也發生過。所以,我並不奇怪蟑螂跟中餐館之間的相生相克關係,不過,我卻從來沒有過跟蟑螂作戰的經驗。我先問黃太太:“蟑螂在哪裏?”她誇張地說:“here, everywhere,到處都是了。”說罷,她蹲下去,把那地毯揭開了一角,要我湊近去看。我就沿著她蓬鬆的發際,看了過去。不看而已,一看毛骨悚然,地毯下麵的蟑螂一團一團,見了光,就四處亂竄,多得可以以黃太太的頭發計。
黃太太把一瓶打蟑螂的藥水交給我,讓我按上麵的說明兌成溶液,然後在廚房的每一個角落噴灑,還特別交待要把那地毯揭開,往下麵至少以兩倍的數量噴灑。布置完,黃先生夫婦和兩個女兒就到電影院去看電影去了。我仔細研究了使用說明,把那瓶藥水全部倒進了一個打藥的大罐子裏,然後按比例加了水。之後,就照著電影上那些噴灑農藥的人的樣子,四處噴灑起來。我沒有戴口罩,就使勁憋著,卻也聞不到氣味。不過,不到五分鍾,我就感到胸悶頭暈了。我趕快跑到外麵,狠狠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在牆角那裏休息了約莫十分鍾,尋思得找一個口罩,不然,我可能就會跟蟑螂同歸於盡。哪裏找口罩去?我忽然記起隔著大約兩個街區,就有個藥店,於是趕快走到那裏去買了口罩。回來,戴上口罩後,這才覺得安全了。於是,我提起噴頭,仿佛拿起火焰噴射器一樣,對著廚房作地毯式的噴灑。一邊噴,一邊就聯想起了日寇七三一部隊的恐怖,又記起以前到音樂學院玩時的趣事。那幫音樂才子們總愛模仿當時正流行的一個殺蟲劑廣告,合唱“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不一會,我就把那罐藥溶液噴灑殆盡。照著使用說明,我把殺蟲現場也就是廚房封閉。然後,就到前麵飯廳裏休息去了。那時就想,還是這個餐館好,工作氛圍寬鬆和諧。老板把工程交待給我,也不在一旁監控,就一家甩手去享受藝術去了,到底是博士,不小雞肚腸。
等了約莫一小時,我去打掃戰場,差點沒有暈過去,一腳下去,就得踐踏在幾十個蟑螂的屍體之上,所謂屍橫遍野也無非如此了。一時對美國蟑螂的旺盛熾熱的繁殖能力驚歎不已。又想如果蟑螂有靈,那麽它們肯定會為這場戰爭而震驚,從而把它作為世界大戰記載到它們的史書上去。我拿著撮箕,一撮撮搬運著蟑螂的屍體到垃圾桶裏。蟑螂的惡臭渾厚無比,我不得不掩住鼻子;端著那一撮箕蟑螂猶如抱著一個就要爆炸的定時炸彈,我的手止不住顫抖,快步走到垃圾桶那裏,急不可耐地傾倒。撮著,走著,來回竟然有八次之多。
吃晚飯的時候,黃老板一家才回來。黃太太問我,做得怎樣。我兩手一攤,誇張地笑道:“哎呀,我的媽呀,我長這麽大,還沒有見到過這樣多的蟑螂。死蟑螂全都在垃圾桶裏了。”說話間,我指了指那個垃圾桶,很希望她真的走到那裏去檢閱一下,以便知道今天我的勞動多麽富有成果。她果真就走過去了,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我以為她會驚叫一聲,然後逃走。不料她把頭從垃圾桶那裏掉過來,看著我,以一副曾經滄海的口吻說道:“不算多啊。”我反問她道:“還不算多?!”她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的確不算多。你都不能想象餐館的蟑螂好多算多。” “好多算多”-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命題,就象一顆針尖上可以站多少天使一樣有趣。我在心裏玩味著這個命題。正這樣走神著,卻聽她說道:“喂,鄭先生,你可以回去了,明天什麽時候來?”我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我在這裏呆的時間對於她來說,都是等於金錢的,她是讓我回家了。我說,我吃了中午飯就可以來。
我是在紫禁城清洗廚房的油膩時,知道世界上有SOS這種神奇的清潔劑的。紫禁城的廚房實在太肮髒,油膩又厚實又混沌,我在灶台上,灶台上的管道上以及灶台上方的油煙機上,用一般的洗滌劑清洗了好久,雙手機械地來回大力摩擦,汗水順著眼睛鼻子流下來,卻不敢用手去揩一揩,我的手比挖煤燒炭的還黑還髒,更要命的是,我的臂膀和腰都酸痛得幾乎要斷掉,最終卻證明那是一場徒勞。無論如何,那些油膩就象人身上的頑癬無藥可除,變換著圖案在原來的地方附著。正沮喪的當兒,黃太太來視察,我哭喪著臉對她說:“怎麽辦啊,這些油膩就是清除不掉。”她對灶台掃了一眼,說:“應該用SOS,我看看還有沒有。”她在角落裏找了一下,找出幾個來。SOS看起來象鴨蛋大小,用鋼絲跟固體洗滌劑纏結一起。我手裏握著一個SOS,然後在原來肮髒的地方一擦,果然有些藥到病除的功效。看到油膩終於在消逝,那些肮髒的地方終於顯現出鋥亮的本色,我的心裏也開始亮堂起來。
紫禁城開張了。那天的食客格外多,幾乎每個人都拿了優惠券。四塊九毛九的正價打八折,然後可以在五道菜裏選擇三個,另外還可以在兩個包子或者兩個餃子之間選擇一樣。食客男男女女都有,很多是一家人一起來的,多是胖得不可救藥的胖子。隊伍從餐廳裏的櫃台一直逶迤到了外麵街上。黃老板一刻不停地在灶台邊忙著,豆大的汗珠在額頭上淤積,然後不可遏止地掉下,有時是掉到了地下,有時卻去向不明。一旁做抓碼的老武急促地答著“好、來了”,應著黃老板召喚,到了後來,我發現黃老板拿鍋的那隻手都顫抖了。一次,手裏的炒鍋還掉在了盤子上,盤子立刻被碰到了地下,砰的一聲,應聲而碎,清脆得象清晨湖畔的槍聲。
我當然不能閑庭信步。外麵叫吉姆的墨西哥壯漢神色嚴峻,一盆又一盆的髒盤子走馬燈一樣,被他雙手抬到懷裏,絡繹進到廚房裏來。我頭也不抬地悶聲洗著,洗碗機的門被我合上,又拉起;拉起,又合上。炒菜的氣味、洗滌劑的氣味和紛雜的人聲混在一起,廚房儼然戰場一般。我真想偷懶,但這時卻真像是騎在了虎背上。洗碗注定屬於我的,提供足夠的盤子成了我的責任。黃老板一陣又一陣地喊:“沒有盤子了,鄭先生!”喊得我心上直打鼓,手下就越發加緊,急急忙忙地把一迭迭小山一樣的青花盤子給他輸送過去。
這樣揮汗如雨地幹了一個星期,紫禁城的食客才漸漸淡了下來,原來優惠促銷隻管一個星期。食客是清淡了下來,黃老板夫婦的脾氣卻開始高漲。
有一天,吉姆大著肚子的太太來找他,吉姆就跟她在廚房跟餐廳之間的隔間裏說了一會兒話。黃太太臉就長了,對吉姆聲色俱厲地吼道:“上班時間,一律不準會客。”吉姆的臉立時成了豬肝色,他太太吐了吐舌頭,趕快就逃走了。老武一貫對老板的吩咐言聽計從,現在也惹得老板發脾氣。不知為了什麽,老板對他怒吼道:“快點啊,怎麽這樣笨手笨腳的。”我當然也不能幸免。一次,看到外麵生意不忙,我的節奏就慢了下來,甚至還到飲料台那裏去裝了一杯可樂,和緩地喝了起來。黃太太就對我眼睛一橫,高著嗓門嘲諷道:“嘿,居然站在那裏偷懶呢。這碟子一堆一堆的,你應該把它們都放到櫃子裏去啊。怎麽眼睛裏就看不到活呢?!”
食客少了,原料開始積壓下來,剖好的雞沒有來得及做成將軍雞、宮保雞和甜酸雞之類,就變味了。打開冰箱的時候,我聞到了異味,把裝雞的盆子端出來,征求黃老板的意見,說道:“雞都臭了,看來隻好都倒掉了。”不想,他回頭瞪了我一眼,提高嗓門道:“你有多少可以倒的。留著,我有用。”後來,他就把這些雞塊放在水管下,用水衝了好久。然後,加上料酒、醬油、薑和花椒之類的調料,再放在油鍋裏炸到金黃,又拿出去賣了。
眼看著紫禁城門庭冷落下來,連我都開始為黃老板擔心了,怕生意難以為繼,我不能再幹下去。不過,這個時候,更讓我憂慮的不是餐館,而是學業。
原來以為,學的那兩門課肯定不在話下,特別是那門中國現代文學。然而,到了教室,聽到金發碧眼的老師明明講著中國的文學,卻不知她在講著什麽。每每講到精彩處,全班一陣會心大笑,我卻莫名其妙,不知從何笑起,那情景讓我想起了一個猴子呆到了一群人中間。大家爭著舉手發言,一旦逮著說話的機會,滔滔如大江東去,居然不輸台上的老師,隻有我一直靜默。那時就突然有了奇怪的念頭,覺得周圍的人衝口而出的話應該是中國話。如果大家都說中國話,那該有多好!我在心裏兀自感歎著。正當這種奇談怪論在心裏活躍的時候,台上的老師卻纖手往我的方向一指,我不由自主地調臉看了看後麵,後麵沒有人了,我就是最後一排。“What do you think?”我明白她是讓我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了,卻張口結舌不知從哪裏開張,比紫禁城的開張還難開張。她也還寬厚,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在嘴角那裏稍稍忽閃了一下,就消逝了。她識破了我的苦衷,馬上自己換了話題說了起來。
回到家來,金羽問起課上得怎樣,我沒好氣地說:“還能怎樣?簡直聽不懂蕃話鳥語。”她安慰道:“剛來都一樣了,我當初也聽不懂的。喔,對了,我們教育學院今年剛來了一個女生,在國內還是高校教英文的呢,也是聽不懂課,一跟人說起,還可憐兮兮地流淚。要不然,你去買一個小錄音機,把課堂上老師講的錄下來,回到家反複聽。”她這樣一番開導,我心裏好受了些。然而到了教室,那種沐猴而冠的心情又複辟了。這樣一來,我開始畏懼課堂,每次一離開課堂,想到下次課還有些遙遠,我心裏就有了寬餘感,渾身輕快無比;當下次課要來臨的時候,一朵烏雲也在我心靈的天空裏飄浮而來,讓我陰鬱不堪。
厭學症一旦染上,對學堂之外的百味人生都充滿了向往和欣賞。比如,校園裏露天布道的那個牧師就讓我羨慕。他老是在巴倫太大樓前的草坪上布道,那裏緊傍喬丹河,風光既秀麗,又是交通樞紐。他頭頂壘球帽,戴著墨鏡,手執《聖經》,以來回奔跑、手舞足蹈、歇斯底裏的呐喊進行著蓋世一絕的布道。周遭或站或坐圍著一群尋開心的學生,他們以尖刻的語言刺激該牧師的神經,引得他瘋狂地回應。學生來了去了,但總有一群學生圍著他,聽他布道,跟他打嘴戰。戰鬥的間隙,他就彎下腰拿起杯子,呷幾口咖啡,長了精神,然後又開始奔跑著,丟出一串串對魔鬼、同性戀的詛咒,慷慨激昂地跟周圍的人辯論。他也許沒有豐裕的物質生活,但他卻過著酣暢痛快的日子。他讓我感到一種宣泄的快意,一種對循規蹈矩的生活反抗的精神。
這個牧師叫邁克。他60年代在印第安那大學獲數學碩士學位,隨後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但不出一學期,他聲言他生性不適合再做這類反《聖經》教義的學問,遂斷然輟學。後來,他在一中學謀得一數學教師的職位,但隻教了一學期,由於強行在課堂上講授《聖經》,被校方解雇。邁克不服,向法院控告校方,但不為法院所受理。從此以後,邁克便帶著對魔鬼撒旦控製的這個世界的義憤以及教化眾生的決心開始了他的傳教生涯。他的人生實踐讓我看到了一種對教室的反叛和蔑視,一種背離了現代教育製度卻仍然可以生存的途徑。我為什麽就不可以也放棄學業,在北美這片新大陸上去尋求另外一條生存之路呢?!
當然,眼下最穩妥最現實的還是洗碗,走向那條另類生存之路的初步是洗碗。我發現我對紫禁城滋生出了一種期待,我走到紫禁城去上班的時候,感覺居然是輕鬆的。相比之下,教室簡直就象一個人間地獄,讓我恐懼而難以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