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138)
2013 (57)
2014 (46)
2016 (52)
二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沒有想到打烊後的收收撿撿會這樣花時間。鍋碗瓢盆類別不一、形狀各異,放置到洗碗機裏,別別扭扭,沒有一點流暢。洗盤子則不一樣,可以分行整整齊齊地碼在洗碗機的架子上,有點布陣的感覺,那種感覺跟將軍在沙盤上調兵遣將有幾分相同。馬上就可以回到家,而眼下的局麵居然象處理一堆亂麻一樣大費周章,我想起了“黎明前的黑暗”這句老生常談。最後是擦地,那拖把太大,浸了水,就非常沉重。鄭圓圓和王道潁自然是幹不了這個活的,陳老板正在裏間休息,陳太太在櫃台那裏眉開眼笑地數錢算帳,所以我幹這個活,是現實的必然選擇。在寬敞的地麵上拖地,倒覺得還舒服些,一拖把過去,那地麵就亮閃閃的,藝術的旨趣好象都閃現而出了。拐回拖把的時候,我居然還略略頓了一下,就象用顏體寫完橫時的那一刻。
到家時,金羽正躺在床上看HBO,朱麗婭·洛波茲扮演的妓女在澡盆裏跟理查德·基爾扮演的富翁嬉戲。那是《美麗婦人》,一個落套的經典,當年讓許多男人女人想入非非。我馬上也爬上了床,就象爬上北方的炕一樣。坐在她旁邊,我剛伸出手摟著她一起看,她卻猛吸了兩口,皺了皺眉頭,說:“得,親愛的,先去洗個淋浴吧,滿身的餐館味。”我卻不動,說:“你是狗鼻子啊,我怎麽就聞不出來。”她急了,說道:“我的天啊,這麽濃的油煙味,居然還聞不出來。嗬,對了,你自己當然聞不出了,虱多不癢嘛。”我隻好下了地,一邊出去,一邊忿忿道:“金羽,我看你的感情有問題。”她慌忙賠不是:“哎呀,怎麽又上升到感情的高度了?還不是為了你好啊。重山同誌,快去洗了,來陪我一起看。啊!”我丟下一句:“你對勞動人民缺少階級感情。哼!”帶上門,出去了。
“喂,怎麽樣?”妻子問道。我裝著不解,反問:“什麽怎麽樣?”她看著我,說:“當然是問你第一天打工賺錢,感覺怎麽樣了。”我說:“美好極了,二十美金已經到手了。”她又問:“不累?”我答:“還好了,反正還不至於把人累死。不過,這老板也太苛刻了。以前隻是從書本上讀到泰羅的血汗工資製,現在,可是親身體驗了。得,也別羅嗦了,來幫我按摩一下吧。”說罷,我直挺挺倒伏在床上等著她。她笑道:“嗨,那你今天晚上賺的二十,我要提成50%啊。”她一邊給我按摩,一邊告訴我:“你知道李黃浦是到哪裏去了嗎?他是到滿月紅當招待去了。什麽時候那裏有了位置,讓他給老板說說,把你引薦到那裏去。那邊報酬好多了,而且吃得也好。中國人中還有句順口溜呢:‘到了滿月紅,貧農變富農’”
轉眼,就到了聖誕節。老板夫婦是基督徒,聖誕這天曆來是要關門放假的,而那天正好是我上班,所以梨園放假就好象是專門為我放的一樣。雖然,錢是少拿了二十美金,但卻有些心安理得,覺得這個休假其實是耶穌基督的恩典,是他老人家在給我放假。聖誕那天晚上,我跟金羽說,幹脆到某個教堂去看看熱鬧。她一拍即合。
於是,我們就到了市中心最著名的那個聖彼德大教堂。車子把教堂外麵的停車坪塞滿了,還蜿蜒到了左近的街道。教堂由清一色的大理石建成,上麵有一個尖頂,直指雲天,象征著神權的威嚴。蠟燭狀的小燈沿著教堂外麵的小徑一路亮著,好象要把人引向聖潔的天堂。我們進去的時候,大家正唱著聖歌。找了空位,我們也站著跟著唱。每個座位前有個貼在前麵座位後的小口袋,裏麵有聖經和聖歌歌譜。金羽出身音樂學院,來美國後還參加過唱詩班的活動,所以,她立刻就進入角色了。我卻不一樣,英語都還沒有說周全呢,還唱英文歌?!我在校園裏問路,人家耐心地告訴了我,我也仔細聽了,卻還是不知所雲,問了等於白問。最後還是得自己摸著石頭過河。現在,妻子隨手遞給我那本歌譜,指著大家正唱的地方,她就一邊引吭高歌了。我無從唱起,又怕旁邊的教徒們看破端倪,隻好裝模作樣張口做歌唱狀,心裏覺得滑稽無比,還不敢笑出聲來。唱了兩首,總算停了,大家坐下,聽牧師激情四溢地布道。不到五分鍾,大家又起立唱歌。後來,終於到了喝基督的血,吃基督的肉的時候,那是學他的獻身精神。兩個教徒到下麵挨個分發一小杯果汁和麵包屑,那就代表血和肉了。一時間高潮迭起。我覺得有些象置身遊戲之間,不過這場遊戲是如此的嚴肅,這是一場沒有遊戲精神的遊戲。再到後麵,一個袋子挨個傳過來,妻子悄悄對我耳語,說是要捐款了,並塞給我一塊美金,要我等會兒把錢塞進去。袋子傳到我手上的時候,我捏著那塊美金,伸入口袋之中,已經騎虎難下,就隻好鬆了手,讓美金掉下去。
出來後,我問金羽,平時教堂的禮拜也是這樣的嗎?她說,是的。我說,那我以後就再也不到教堂去了。
回到住所,一進走廊,就立即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原來走廊一角躺著一個人。我們吃了一驚,仔細一看,卻是住在我們房間對麵的那位孤身老人,他手裏攥著鑰匙,打著沉重的呼嚕。一定是在哪個酒吧喝得大醉,摸到家門口,不及開門,他就匍匐而睡了。平時但凡遇到這個總是在踽踽獨行的老人,隻友好簡單地“嗨”一聲,算是問候,至於其身份和身世,則不得而知。此時,當然不能眼睜睜看他爛醉在走廊上送走聖誕夜,於是搖醒他,在他一陣不著天不著地的胡話中,把他扶進去。?
那張大床占了房間的幾乎一半,我們半躺半睡在上麵,一邊喝,一邊看電視上轉播的聖誕遊行。我們把啤酒跟橘子汁兌了,說那是雞尾酒,兩人喝得意態迷離。我對金羽說:“你紅得象…桃花。”她看著我,說:“你紅…紅得象關公。”然後就親熱起來。肯定是那天晚上,我喝得太多,本來半夜從不上廁所的,那天卻例了外,夜半起床去方便。出了門,向右拐,剛一打開廁所的門,朦朧中見一個人蜷縮在地板上,睡意頓時嚇走一半,慘叫一聲,返身便逃,隻聽得身後傳來“No,No”的聲音。待回過神來,才悟到這人一定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怕我打電話報警。果然,一會兒膽子壯了再去,廁所裏已人去室空,但空氣中還彌漫著不堪入鼻的體臭味。?
之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天國、人世、命運、幸福這些宏大的主題糾纏著我,紛亂如雲,把我折磨得頭痛如裂。
我等著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