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馬歲月
-木愉-
一
那個新年臨近的時候,我到了美國大約有了一個月的光景,妻子金羽喜形於色地告訴我,在梨園飯店洗碗的李黃浦辭了工,推薦了我去頂替他,一周可以幹兩個晚上。這對我來說,真的是一個好消息,一個夢寐以求的好消息。
早在出國前,我就向往到美國洗碗了。記得那年在音樂學院一個哥們那裏吃火鍋,吃了幾乎一晝夜。吹小號的蕭蕭富有感染力地告訴大家:“格老子,當個教師也太他媽淒慘了,十年的工資還比不得人家美國洗碗工一年的工資。”他一邊這樣說的時候,眼睛就瞪得滾圓,就象看到金元寶似的;一邊雙手迅即地舞動著,作勢做著洗碗的動作。“老子要連續二十四小時地洗,洗一年,也就抵我在這裏吹一輩子小號了。”說著,他洗碗的雙手飛快地動起來,猶如撈錢一樣。我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對洗碗充滿了向往的。如果說五四時期的街頭演說掀起了一場震撼曆史的運動,那麽,蕭蕭的演說則煽起了我到美國洗碗的夢想。
那時,找個打工的機會實在不容易,餐館老板要給誰一個洗碗工的位置,那就是一個大功德,就像大年初一到報國寺裏燒了頭柱香一樣。中國學生和配偶要是能在中餐館裏找了事兒做,就仿佛中了彩。我不如跟我一起下飛機的崔雲霞幸運,她是出了飛機場,就被丈夫送到了滿月紅的。滿月紅是一家粵菜館,裏麵光是招待就有十幾個,一個晚上的食客常常以數百計,其規模之大,可以算是我們這個小城裏餐館業的微軟。在滿月紅打工的中國人因此都有幾分自得。通過崔雲霞的丈夫輾轉相托, 我在北京跟她一起出發,一路對她關照,幫她填入關文件,帶領她在東京機場和底特律機場轉機入關。她本來一直都象進城的小媳婦一樣,低眉順眼的。當她丈夫接了她,說是已經跟餐館老板講好了,下了飛機,就直接送到餐館去幹活的時候,我發現崔雲霞滿臉的雀斑都突然膨脹起來,紅得放光。她心裏的自豪寫在了臉上。
現在,我也終於要在餐館洗碗了,想著有生第一次,就要開始賺綠色的美金了,我無法不激動。我好奇地問金羽:“多少錢一個小時啊?”她答道:“據李黃浦說,每天晚上二十美金,大概合一個小時四美金吧。”我在心裏飛快地換算成人民幣,吃了一大驚。對妻子咧嘴笑道:“真的啊,那三個晚上幹下來,就是我原來一個月的工資了。”她笑著,回道:“得了,到了美國,就不要老是在人民幣和美元之間換來換去。你賺的美元是在美國花的,知道房租多貴嗎?三四百美元一個月。你到梨園幹一個月,也幹不出一個月的房租來呢!”我心裏頓時一沉,不過馬上又喜笑顏開了,說道:“我以後還可以爭取更多的小時嘛。”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蕭蕭連續幹二十四小時的理論。
準確地說,我是以踏入梨園的廚房開始進入美國的生活的。
第二天下午快五點的時候,李黃浦開了一輛破舊的福特車來接我。我一邊鑽進他的車裏,一邊問他:“到美國多少年了?”他說:“四年了。”我又問:“這麽些年了,該習慣這裏的生活了吧?”他答:“當然習慣。美國很好啊。 OK ,我可以開這樣一輛破車,我兒子以後也可以在這裏上很好的大學。” 這樣說的時候,我發現他是嚴肅的,沒有自嘲的意思。從他的口音,我判斷他是上海人,牛群在春節聯歡會上經常用這樣的普通話插科打渾,現在同樣版本的上海普通話從李黃浦嘴裏一串串溜出來, 我才覺得原來牛群的誇張並不過份。
到得梨園,李黃浦徑直把我帶到了廚房裏,大聲招呼道:“陳老板,我把人帶來了,你們談吧,我得走了。” 老板正在切肉,老板娘則在一口大油鍋前炸春卷。老板約莫五十歲出頭的樣子,頭頂都禿了,隻有周圍有一圈稀稀落落的白發。他瞟了我一眼,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繼續埋頭切肉。老板娘年輕很多,燙了發,人倒是要熱情些,一邊忙著手中的活,一邊笑著用柔柔的台灣國語問到:“貴姓啊?”我謙恭地答道:“免貴姓鄭,名重山。”她加重了語氣問道:“鄭成功的鄭?”我答:“正是。重是重慶的重,山是山城的山。我在重慶生的,所以父母給了這個名。”她用漏勺把幾個炸得黃黃的春卷舀出來,然後打量了我一眼,仿佛在目測著我的身高,感歎道:“現在大陸出來的人個子都很高嘛。”
那邊,老板好象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等他太太話剛落了音,馬上就板著臉對我說道:“你過來,看我怎樣操作的,先讓你有個概念。”一邊說,他一邊就敏捷地把一個長方型塑料盆裏的碗碟揀出來,放在洗碗機一側的水池裏。水池裏是加了洗滌劑的水,他示範著,用左手魔術般地轉著盤子,右手拿一塊海綿麻利地把盤子洗了一遍。然後,就把白淨的盤子放到洗碗機裏的架子上。做完了示範,就要我學他的樣子繼續做下去。我居然有些慌張,而慌張立刻就使我笨拙起來,那盤子仿佛塗上了膠水一樣,在手裏無法轉開。他指點道:“還得加快些。”我憋了一口氣,又下力轉動盤子洗起來,不料,盤子脫手而出,快速沉入池底。他“哼”了一聲,冷冷地嗬斥道:“不要手忙腳亂的,知道盤子多少錢一個嗎?打破了,要扣你工錢的。”好不容易,我把架子擺滿了碗碟,推進洗碗機裏。他又開始向我演示如何操作洗碗機:“先把洗碗機這道門關上,然後,按這個綠色按鈕放水。”最後,他說:“現在,可以按這個紅色按鈕,讓洗碗機洗了。”我照著他的指示,去按紅色按鈕。按了半天,沒有動靜,他嘲笑道:“多用點勁!不要撫摸,要使勁按。”我狠狠地一按,終於聽到洗碗機轟、轟、轟地喧鬧起來。
老板娘這時也開始進入主題,對我說道:“我們這裏付錢按晚上算,一晚上 20 美金。”那邊陳老板把話頭接過去,有些嚴厲地說道:“每天晚上的工作時間是五點到十點,但是,你得提前十五分鍾來,因為有很多準備工作需要做。”聽了這個規定,我有些不舒服,想起了《資本論》裏絕對剩餘時間的概念。以前讀《資本論》,覺得馬克思當初研究的現實已經成了遙遠的曆史風塵,理解他那些理論總是隔了一層厚厚的膜。不料就在現在,陳老板幫我第一次理解了馬克思的剩餘價值理論。
中午沒有配備洗碗工,所以我現在洗的碗碟杯子都是中餐積下的。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長方型的塑料大盆順著牆根擺了一溜,大盆裏亂七八糟堆滿了鍋盆碗盞。待洗的餐具如此成規模,我突然覺得自己象個運輸一顆飯粒的螞蟻,又覺得自己象是麵對王屋太行二山的愚公。麵對著同樣的挑戰,我覺得要具有螞蟻和愚公的韌勁和豪氣是多麽的艱難。這個時候,我開始在心裏惡意地嘲弄起蕭蕭:“真是音樂家啊,還以為他媽的洗碗象吹軍號那樣嘹亮呢。居然也想得到連續洗二十四小時?還不把他丫的洗得趴下!哼。”
我在不由自主地尋思著效率,當然不是為了多洗碗,而是為了節省勞力。我把洗淨的盤子放到洗碗機的架子上,又尋找著空隙,把杯子小碗一類小的物件放上去。陳老板在旁邊卻看得分明,對我輕輕訓斥道:“哪能那樣幹,那樣洗不幹淨的。”說罷,他伸手把架子上的杯子小碗拿了出來。
洗了一盆,又到地下去運輸另外一盆,洗了不知有多久,我開始感到了腰酸,一旦感到了腰酸,腰酸的感覺越發明顯和突出。於是,我就站著,往後挺了一下腰,才不過兩分鍾。陳老板又發話了:“喂,工作要偷時間,就是說要爭分搶秒,而不是偷懶。”我隻好彎下腰去,在池子裏匆忙洗起來。頭腦這時也活躍得很,想的是《資本論》中相對剩餘價值的理論。
眼看著那長方形塑料盆的長龍陣漸漸短了,我似乎從晨霧中看到了些許光芒,心裏終於一陣輕鬆。晚餐的餐具還比較零散,我想我也許可以休息幾分鍾了。這樣想著,動作也開始輕快起來。哨子聲也居然脫口而出“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 ”剛吹了兩句,就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是什麽地方,不是家裏,也不是學校的盥洗間。我嘎然而止,自己伸了兩下舌頭。
眼看待洗的餐具還沒有形成批量,我索性把雙手在水龍頭下輪流衝淨了,又在圍兜上揩了揩,然後就停了下來,身體剛剛站直,卻聽到一句:“鄭先生,來,跟我來。”我便順從地應了一聲“好的。”,就跟他出了廚房,經過餐廳櫃台的時候,穿著白衣黑褲的收銀小姐朝我看了一眼,我也正好拿眼睛對著她,就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陳老板是把我帶到角落的衛生間去。在那裏,他對我說:“每天利用這個空檔,花個三五分鍾,把衛生間打掃一下。”說著,又示範了一下清洗的程序和要領,要我馬上實習。我照著他的指示把馬桶裏裏外外用刷子和海綿打掃了一遍。他指著洗手池前的鏡子,右手隨手扯了一把衛生紙,左手把蘸了水的海綿往鏡子上橫著擦了一遍,然後說道:“現在再用紙一擦就幹淨了。”我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在鏡子上擦了起來。臨走時,他交待道:“還有女廁所那邊,不要忘記了。”
到了九點的時候,食客已經稀疏起來,就剩下兩張桌子還有客人。陳太太告訴我,我可以出去吃飯了。收銀小姐已經坐在一張桌子上吃了起來,唯一的女招待還在忙著,端著兩杯可樂向一對男女走去。那裏麵對麵坐著一對情意綿綿的男女,男的叉起一塊肉剛要吃下去,女的卻嬌滴滴哼了一聲“ No 。”男的手就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叉子上的肉就進到了女方張大的嘴裏。另外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長發絡腮胡的大胖子,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書。梨園以自助餐為主,點菜為輔。員工當然是吃自助餐。我在菜台前拿了一個盤子和一把叉子,圍著台子繞了一圈,把每一樣菜都舀了點到盤子裏,又舀了一碗蛋花湯。兩隻手端滿了東西,我打量了一下飯廳,看坐哪裏合適,那收銀小姐恰好送了一口飯到嘴裏,抬頭一看,目光和我相對。這樣,我似乎不坐到她那裏去,倒是不禮貌了。我走過去,也不問“可以坐在這裏嗎?”就坐下了。我主動介紹道:“我叫鄭重山,請問 … ”她立刻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問道:“姓鄭?”我答:“對啊。”她笑道:“嗨,還真遇到本家了。真巧,我也姓鄭,跟我媽姓,我叫鄭圓圓。”我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馬上笑道:“想不到,想不到還真有這樣巧的事。你到美國多久了?”她答:“半年了。”不等我發問,她又問道:“你在哪個係?”我答:“東亞係。”她問:“東亞係?以後可不好找工作呢。國內哪裏來的?”我答:“先在東亞係歇歇腳,以後有機會再轉係吧。哦,我是四川來的。你哪裏來的?”她答:“河北。”我緊追不舍,問:“河北哪裏?”她答:“邢台。”我說:“就是當年大地震的那裏。也算知名的地方了。”正聊到興頭上,做招待的女的也來了,我跟她又自我介紹了一番,知道她是北京人,叫王道潁,正在攻讀物理博士學位。
直到陳老板又叫我,讓我趕緊把飯吃了,去擦地清掃爐台和洗碗機的時候,我才醒悟過來,我本該好好享受一下這一頓晚飯的。
來美國的這一個月裏,跟國內相比,我的膳食發生了革命性變化。午餐都是清一色的花生醬三明治。下午回到家,本應好好整一頓晚餐。但是我們住的是公寓裏一個窄窄的單間,沒有廚房,唯一可以用來烹調的是一台褐色的微波爐,那還是金羽從同學那裏借來的呢。用微波爐做菜做飯,燉、炒、煎之類的中餐烹調技藝都不再用得上,取而代之的是不中不西的方式。把菜切好,跟輔料油鹽混和在一起,然後,把這盤生菜放到微波爐裏加熱十分鍾,就是一道菜了。每天雖然也住在室內,但卻是野營的感覺。剛開始,有幾分新奇,有幾分抱怨,後來覺得無可選擇,也就習以為常了。打造了多年的中國胃其實並不頑固,很快就磨礪成牛胃馬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