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和吃

文人和吃

陸文夫的登峰之作是一個中篇，叫《美食家》。其中對烹調佳肴的描述詳細而生動，不是圈內人，斷不會有如此精微的觀察和感受。果然，陸文夫自己就是一個美食家。他對美食的欣賞和把握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習成的，難以說清，也許兼而有之吧。據他自己交代，他所在的文聯小組每月學習兩次，名曰學習，其實聚餐。組長是個美食家，每次都到姑蘇有名的鬆鶴樓，選了廚師，然後就到那裏邊吃邊開會，之後大家平攤。

吃在文人的生命中不是簡單的生存手段，而是醞釀寫作情緒的催化劑。杯中物就是知己的說法在文人的詩篇中，以各種句式年複一年地被歌詠。連女詞人談到動情處，也是三杯兩杯淡酒。不論獨酌還是眾飲，都是灌溉文思的湧泉，思緒這時候就連綿不絕，訴諸筆端就是美妙的文字。

遲子建雖然爭分奪秒寫作，在吃上卻從來不含糊，煲湯是她的最愛，寫作的過程伴隨著煲湯的過程，寫作可以十數個小時不中綴，煲湯也是文火慢攻十數小時。成就一個篇章，來一碗濃鬱的湯，就是一個最高的犒勞。生活的境界因此而雅致和踏實。

文人即便自己不擅廚事，甚至手頭並不寬綽，但對口福之樂卻是敷衍不得的。當年，鬱達夫新娶美女王映霞。嬌妻嬌生慣養，沒有巧婦的些微素質，既經不得煙熏火燎，而且也侍弄不出好菜。於是兩人就天天在十裏洋場上出入餐館，鬱達夫筆鋒再健，也終究供不起日日下館子的斯文，兩人的裂痕由此而生，直到各走東西。

吃和烹調在文人那裏地位顯貴，愛吃愛烹調愛到走火入魔，愛得就像愛上紅顏知己。胡茵夢當初可算台灣島上一代名媛，多少男人明裏暗裏願意為她盡折腰。最後是才子李敖抱得美人歸。然而不出一百天，胡茵夢就憤而出走。後來胡茵夢談及這段婚姻，最讓她耿耿於懷的卻是一件烹調小事。一天，胡茵夢婦德發作，要為夫君做排骨湯。她從冰箱裏取出排骨，不待解凍，就放入鍋裏燉。李大師嫌她壞了順序，罵她是個“沒常識的蠢蛋”。胡茵夢傷心以極，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鍋排骨，由是生出怨恨。

美酒佳肴珍饈玉膳即使不在文人的案上，要談論起來，直如談論比翼之愛連理之情。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已經饑寒交迫了，但他筆下的烹調美食寫得何其撩人胃口！在旁人看來，腹中空空，而再津津樂道地談吃，簡直就是再折磨。而在曹氏那裏，這時候談吃倒是有平白得了幾分享受。望梅止渴其實是非常聰明的生存之道。
 
在文人這裏，吃非果腹而已，而是自導自演自看的行為藝術。它維係著文人的物質生命，也滋養著提升著文人的精神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