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韻長
(2009-06-09 06:53:07)
下一個
川菜韻長
木愉
(1)
一提起川菜,任何一個最蹩腳的食客都知道川菜的味道就是麻辣。不錯,川菜這個本質特征被世人說準了。然而,知道川菜的麻辣,和知道川菜為何要麻辣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麻辣是為了使菜好吃,但四川人為什麽不象江浙菜追求糖重色豔。這好象有些難以根究。如果就囿於菜而談菜,當然如此。然而如果跳出菜而以廣闊的社會生活、民俗、習慣來談菜,那就似乎會茅塞頓開了。
諸味之中,大概數麻辣最為強烈、最為刺激。一道菜放入了麻辣,其他的味都退避三舍了。浙江人小王常常因為做菜的不同哲學而與四川太太爭辯。他說,好好一條黃魚,本來肉鮮味美的,被太太用豆瓣、花椒和辣椒一攪和,都吃的是佐料而非魚了。四川太太也不甘示弱,反詰道,你那魚,倘然不放些佐料,腥頭腥腦的,怎麽入口。這正好反映了四川人的生活哲學。
毛澤東曾經說過:不吃辣椒,不是革命派。這當然是一句笑話。然而玩笑中,他也的確道出了味道偏好的某種象征意義。就象食草動物與食肉動物必然有不同的習性一樣,川人選擇了川菜是一種趣味的選擇,也是某種群體氣質的選擇。
四川人對辣的垂青,不僅隻是舌苔上味蕾對辣的契合,而且更是四川人這個群體的某種集體無意識的特征。辣有著張揚的、造反的、征服的、剛性的、震懾的因素,這正是四川人一個側影的真實寫照。
四川人總是想幹預這個世界,以自己的意念和自己的主張去改造這個世界。四川人天生就偏愛立體的擴張,恨不得滿世界打下自己的印記。四川人把主體的尊嚴看得至高無上,崇尚主動進取,蔑視消極退避。四川人可以在禮儀上把清靜無為的道教供奉在青城山之巔,也可以在山腳不遠處的岷江上弄出一個寶瓶口,造出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都江堰。縱然是表示對佛陀的崇拜,四川人也是以納高山大川於一胸的氣魄劈出一座山頭、製成一尊佛像。看看鬱鬱蔥蔥的川西平原吧,那裏一半是上天的恩賜,一半是四川人的胼胝相搏。如果這還不夠,那麽就看看山城重慶吧。有誰能不驚歎這種人間奇跡呢!?居然就憑著雙手把這樣一座巨大的城市建在了綿延陡削的山頭上。如果還是不夠,那就想想湧向新疆、西藏、上海、廣東乃至東北的滾滾四川民工潮。如果四川不是處在內陸,而是瀕臨太平洋,那麽中國的曆史甚至世界的曆史就可能改寫。把辣調入菜肴中無非是四川人這種民俗哲學的一種體現。
四川以外還有許多地方的人吃辣,但他們沒有把麻摻入其中。把麻辣組合在一起是四川人的匠心獨運,但正如前麵所說的那樣,更是四川人生活哲學的必然延伸和滲透。如果說辣象征了昂揚奮發,那麽麻則象征了幽默詼諧。麻的感覺是奇特的,讓你感到了欲哭不能、唯有一笑。這就是四川人生活態度在菜肴中的展現。看看川劇的臉譜吧,聽聽四川方言吧,或者就到嘉陵江邊聽聽纖夫悠長的號子聲吧。那你就能理解四川人的幽默了,那是一種在困苦生活中依然談笑自若的頑強,是一種與死神也可以調侃的氣度。理解了四川人的幽默,就找到了四川菜肴中麻的意義。
四川菜這種麻辣的主色調,讓我想起了貫穿整個中國曆史的儒道互補。儒道互補真是精彩絕倫、珠聯璧合。有了儒,可以入而仕;而有了道,則可以退而隱。叱詫於朝政與息影於山林都是美妙不過的事。回到了麻辣上來,如果辣即儒,那麽麻即道。辣讓人們鬥誌昂揚、雄姿英發;麻則讓人意態迷離、神思恍惚。我不禁又想起了醉臥長安的李白、憤世嫉俗的杜甫;想起了飄逸的莫紮特和凝重的貝多芬。他們在詩和音樂中的對應猶如麻辣在菜肴中的對應。正如李、杜、莫、貝在詩樂中是登峰造極的一樣,麻辣的境界在菜肴中也是至高境界。
(2)
我常在心裏慨歎:“四川人啊,你為啥子如此聰明?居然能造出如此博大精深的菜肴體係。”其實想穿了,道理很簡單,一是四川人好吃好喝,二是四川人勤勞聰明。
關於第一點,幾乎不證自明。不好吃好喝如何耐煩去琢磨吃喝。不過為了不至於止於思辨,還是讓我們到更廣闊一些的現象世界裏去尋找答案。
到大及成都重慶的大都市,小到邛崍資陽的小城逛街,最惹人眼目的便是那滿街飄搖的飯館的旗幡。這種景象象是一個鮮明的象征,表明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對吃的津津樂道和情有獨鍾。這些旗幡可以與愛美姑娘發辮上的蝴蝶結相仿佛,都是一種主體特征的暗示。
在成都的時日裏,我最樂此不疲的事就是迎著向晚的涼風,沐浴於一片落日餘暉之中,在成都那些充滿人情味的小巷裏慵懶地散步。那是炊煙四起、萬家飄香的銷魂時刻。那種鍋碗瓢盆鏗鏘的撞擊聲、那徐徐飄來的各色香味,讓我的鼻子、眼睛、嘴裏心上感覺到的都是那些未吃先就垂涎三尺的佳肴。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半仙半人的境界,我從一個滿溢煩惱的凡間進入了讓人心旌飄搖的仙界,又從恍惚的仙界回到了溫溫馨馨的凡間。
走遍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我也想象不出還有哪一個大城市可以象在成都、重慶這樣,眨眼彈指間就覓到了吃的所在。飯館酒店的密度自不待說,它們簡直就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誘惑著你,恭候著你的光臨。服務的鍾點更為其他地方的飯館所莫能望其項背。江南的飯館到了掌燈時分便要打佯,那時候真是踏破鐵鞋無處尋個充饑的處所,還要白受森森鬼影的驚嚇。而四川呢?即使到了夜半三更,同寢室的人一時興起,咋呼著打平夥,把那個翻了最小頁碼的倒黴鬼派出去弄點吃的、喝的,不出片刻,涼拌兔丁、麻辣牛肉的就弄回來了。夜泊長江上的萬縣,給你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街香氣彌漫的小吃攤和攤主動人的吆喝。愛吃的人對吃一往情深,就無須象點卯上班一樣規定什麽時候可以吃,什麽時候不可以吃。愛吃的人不拘時間,想吃則吃。這些年月,大姑娘們都變得很斯文很克製了,在大街上行走時肆無忌憚地啃鴨腳板的已很鮮見。不過,呆在麻辣湯攤前,臉背對著行人,情況則是兩樣。那時氣氛寬鬆多了,心境平和多了,食欲隨著那嫋嫋上升的熱氣而沸騰。雖然吃象還不失為優雅,但是那一串串的豆腐果、雞心兔肝們頃刻之間就被秋風掃殘雲了。
我一直不太明白,何以四川有那樣多的名酒:五糧液、瀘州老酵、郎酒、劍南春、全興大曲。光國家級名酒中,川酒就囊括了幾近一半。我還一直心存疑問,何以四川的茶館會遍地都是。寫到這裏,算是悟出了些道理。
人既然好吃,不能沒有酒。有了珍饈,不能沒有佳釀。這就是天造地設的道理。四川人調理出這一整套上乘的菜肴,有久遠的曆史;釀造出如此名目繁多的美酒,也一樣有著悠久的過去。川菜與川酒的聯姻,有文君當爐、相如沽酒的千古佳話相印證。
吃了葷,喝了酒,就不免有些暈糊糊的。這就需要一點讓人回腸蕩氣的東西,茶這個角色就應運而生了。一頓宴席之後,最讓人渴望的東西就是茶。難怪成都的街道巷尾會有如此多的總是人聲鼎沸的茶館。酒足飯飽之後,那是一個最合適的去處,無論是為了醒酒也好,去葷也好,還是為了休閑。茶館裏有釅釅的茶,有坐著妥貼的竹椅,還有引人入勝的說書,對於大吃了一頓後的食客,那是一個不得不去的場所,為了消化,也為了繼續安逸。
四川人真是太懂得吃之於宇宙人生的重要性了。說物質第一性也好,說精神第一性也好,都沒有說吃為第一性來得實在。動物界、植物界、微生物界、有機體、無機界都必須吃,方能存在和成長。新陳代謝、能量轉化的實質就是吃。吃委實具有本體論的意義。人生中沒有比吃更基本更快樂的行為了。所以,簽約、談判必須吃;聯絡感情必須吃;病入膏肓的人的最後安慰也是吃;黎明前要走上斷頭台的死囚對於人生的最後一次甜蜜的享受也是吃。你可以不結婚,也可以不當皇帝,但你必須吃。四川人好吃真是抓住了生活的要義、生命的根本。
好吃容易讓人聯想起懶做。然而四川人的生活實踐恰好證明了好吃不必然導致懶做。如果好吃而又懶做,那麽不出幾年,好吃也就無以保證了。四川人好吃到如今,且還正在好吃,且還要好吃下去,說明四川人在源源不斷地創造著吃的。
到川西壩子去走一轉,便會發現不止田地裏禾苗壯,田坎上地頭邊的豆角瓜果也很茂盛。勤勞與精明相結合才可能揮灑出這樣一番田園的圖畫。電影《牧馬人》的女主角李秀芝從四川跑到青海,帶著“麵包也有的”頑強信念以及四川人特有的精明強幹,終於把那個破爛不堪的家治理得溫馨快樂了。一個家,倘若有一個四川女人理財,那麽這個家大抵是不至於敗落的。回到川菜這個話題上來,看看四川人的勤勞精明是如何使得川菜光焰萬丈的。
(3)
在中國的諸大菜係中,川菜以烹調方法繁多而見長,翻開任何一本介紹川菜的書,你不能不驚歎川菜的那種博大精深。而如果結合到每一菜係的地域來談的話,那就更有意思。其餘菜係幾乎都處於中國的沿海地區,隻有川菜深居內陸。在沿海地區,彼此間交通無大礙,所以切磋砥礪也就容易些,因而沿海各個菜係就可以各取所長,共同進步。川菜則不然,它幾千年的變遷進化幾乎是獨立完成的。蜀道既然難於上青天,四川與盆地以外的交流就格外不易。這種地理限製之下,如果四川人不精明、不勤勞,就很難想象川菜會有今日的風采了。
川菜的原料就是一個典型的佐證。菜肴源於原料,川菜的繁榮根基於原料的繁榮。仰賴著四川人特有的精明強幹,四川人炮製發明了讓人眼花繚亂的原料。比如富源的花椒、名山的幹筍、宜賓的芽菜、南充的冬菜、涪陵的榨菜、郫縣的豆瓣、永川的豆豉、金堂的辣椒、唐場的豆腐乳、資陽的豆瓣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川菜的原料幾乎是獨立自主的、包羅萬象的。有了這樣龐大的原料體係,川菜簡直就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
川菜用料不圖奢華,不嘩眾取寵,這樣全席那樣全席在川菜中是找不到的。體現在川菜中的用料原則是實惠。沙鍋豆腐如此湯鮮味美,裏麵最實質的部分不過是豬下水之類。其他象粉蒸牛肉、水煮肉片、紅燒獅子頭之類的典型四川菜,也是充滿了平民氣息,既普普通通,又實實在在。吃了讓人透心地快活,而又無糜費的缺憾。川菜不是幽閉於紫禁城內的禦膳,而是巴山蜀水間普通百姓家的可口飯菜。
川菜是四川人奉獻給人類的瑰寶,是四川人彪炳於史冊、現在和未來的燦爛智慧之花,也是四川人在巴蜀大地上曆經幾千年培養出來的煜煜精神之果。如今,隨便看一下任何一家中餐館的廣告,幾乎都無一例外地自詡可以提供川味菜肴。它們能否真正拿出來一盤正宗的麻婆豆腐已經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它們在對川菜頂禮膜拜,在傳播著川菜的赫赫威名。正如一件藝術品的贗品越多,則其價值愈高一樣。川菜的價值也在眾人或拙劣的模仿或高明的臨摹中節節攀升。於是,川菜象一枚佩戴在四川人胸前的鐵十字勳章,讓他們如同沙場凱旋的英雄,去享有那份特有的光榮和驕傲,去領受眾人的敬佩和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