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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輾轉反側了一夜,夏小荷還是決定去醫院。
決定作出之後,她立刻起身,梳洗了,簡單吃了一塊麵包,喝了一杯牛奶,就在微茫的曙色中開車出發了。
醫院裏有很多來得更早的病人,圍著牆壁坐了幾乎一圈。夏小荷不知哪裏是隊尾,正猶豫的時候,一個老頭子顫顫巍巍從外麵走來,坐在了靠門的地方,她這才得到了提示,就挨著老頭子坐下。
屋子中間有一張方桌,上麵放了好多雜誌和報紙,供病人等候的時候打發時間。夏小荷掃了一眼,發現沿著牆壁坐著的病人們都有約定似的,整齊劃一地捧著一本雜誌或是攤著一張報紙。夏小荷沒有拿雜誌,更沒有捧報紙。在英語麵前,她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文盲,覺得很無用,很自卑。
夏小荷發現隻有自己是多餘的,無法融入這個場合,哪怕是裝模作樣也罷。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做點什麽來打發時光,眼光四處遊移著,時而抬頭看看天花板,時而看看牆壁上的那些畫,時而在周圍的人身上掃視,時而低著眼睛想著心事。後來她幹脆閉上了眼睛。好多事情來來往往地在她一片漆黑的視網膜上穿梭,沒有秩序,紛亂不堪。她開始有些煩躁不安。
終於,一個櫃台後的白人姑娘喊了她的名字。輪到她的時候了。
“……” 白姑娘對她說了一串話。她遲疑一下,不太確定白姑娘講的什麽。她心裏揣測著,是否在問我保險呢?
“In-su-rance?”夏小荷遲疑笨拙地說出這個曾經跟老王學過的英文詞。
老王?他到哪裏去了?這個閃念跟著這個英文單詞,從夏小荷腦子裏一過。白人姑娘就點頭,並重複著,“Yes,insurance please.”
夏小荷有些慶幸,到底老王給過她很多美好,也包括這個英文單詞。在這個時候,滿眼滿世界都是異國人、異國文字、異國語言的時候。
她的心有些柔軟,煩躁似乎少了些許。
她看了看白人姑娘,笑笑說:“No,No , no insurance.”再問她其它問題,她張口結舌起來。人家馬上明白了夏小荷的困境,友善地安慰她道:“醫院裏有人會講中文,我馬上叫他來幫忙。”
謝一山是這家醫院唯一的華人職員,所以,求救的電話就理所當然地打到了他那裏。他聽說了事情的原委,馬上就答應下樓來幫忙。
夏小荷看到同胞來到麵前,頓時寬心了,看上去卻又有些尷尬。謝一山用普通話問她:“是中國人嗎?”剛才在電話裏,他隻是聽說有個人不會講英文,需要翻譯。美國人看到黃皮膚的人,首先推測是中國人。哪裏知道韓國人、日本人長得跟中國人是一樣的。謝一山先要斷定對方是中國人,而且能聽懂普通話,然後才可能幫上忙。夏小荷答道:“是的。”一旁站著的患者代表諾娜(Patient Representative)對謝一山笑了笑,再解釋道:“她用英文交流有問題,所以請你來翻譯。對不起了,打斷了你的工作。”謝一山跟諾娜很熟悉,說:“不用客氣,我很高興可以幫忙。”
到了諾娜的辦公室,諾娜坐在電腦前,開始一邊問夏小荷,通過謝一山翻譯後,一邊輸入信息。
“能告訴你的姓名嗎?”
“夏小荷。”
“能告訴我你的生日嗎?”
“1953年12月2日”。
接著,諾娜問有沒有保險,夏小荷說沒有。諾娜就說:“那你就是自己掏錢了。對嗎?”這個問題才是最最關鍵的,患者代表的工作核心其實是弄清楚患者的付款能力,避免患者白看病。謝一山以緩慢和強調的語速翻譯給夏小荷,夏小荷就響亮地回答道:“Yes。”甚至還把錢包掏了出來。諾娜趕快微笑著,說:“現在不用付錢。”
見過諾娜,謝一山又陪著夏小荷到醫生那裏去。一個護士在前麵引導著,讓他們在一個小房間裏候診。
謝一山無話找話,問:“到這個地方好久了?”
夏小荷答道:“夏天才來的。”
“從哪裏來的?”
“洛杉磯。”
“從加州到這個小地方來,開餐館啊。”
“不是,做按摩。”
謝一山突然記起了某天在林肯商場看到的一幕。那天去商場,發現裏麵空曠的地帶多了一個攤位,用屏風象征性分隔著。裏麵擺了兩張床,床上鋪了藍色床單。旁邊一個穿紅色體恤衫的東方小夥子正用手肘為一個顧客做按摩。旁邊還立著好幾個同樣穿戴的東方男女。商場裏麵,人來人往,那床擺在路當中,就像把臥室展示給公眾一樣,怎麽看怎麽不對勁。謝一山當時還感歎了好一陣。
謝一山問:“是不是在林肯商場?”
夏小荷答:“是的。”
謝一山又問:“有生意嗎?”
夏小荷搖了一下頭,說:“有是有點,不過不是太好。等開學了,學生都回城了,再看看吧。反正在加州做不下去了。那裏做我們這行的有十幾萬呢。來到印第安那,本來是計劃在州府做的,到幾個商場裏一看,發現已經有人搶先了,就到了這裏。”
不一會兒,一個女醫生來了,坐下後,開始問夏小荷。
“哪裏不舒服?”
夏小荷聽了,馬上無助地看著謝一山,等著幫忙。女醫生也把臉調向謝一山。
聽了謝一山的翻譯,夏小荷沒有猶豫,立刻回答道:“有近兩個月沒有來例假了,一向是很準的,我擔心懷孕了。”
謝一山聽了,心裏就像被棒槌擊了一下,表麵上卻很平靜。很久以前,醫院曾經要雇員提供外語背景,以便有病人不通英語時,可以提供幫助。謝一山在表格上填了可以提供中文協助,不想今天終於有了這樣的機會。更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幫忙,竟然就遇到了如此隱私。女人有例假,男人都知道;但是來例假的時候,女人卻總是不讓丈夫以外的男性知道的。那年跟大學的小組同學去實習,夜間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原來是一個女同學病了。謝一山跟男同學們馬上去找了醫生來,然後就在一旁關切地聽醫生問訊。一聽醫生問例假正常與否,男同學們都窘迫萬分,相視著,難為情地偷偷一笑,然後一個一個悄悄溜掉。
現在,謝一山當然不會如當初一樣起身逃去。仿佛科學家一樣,他沉靜地調臉把夏小荷的回答翻譯給女醫生。
女醫生也不表示驚訝,說:“也有可能是絕經,而不是懷孕。”
謝一山一想:“是啊,都55歲了,即使求了菩薩,全心全意要懷孕,怕也是很難的。”這樣想的時候,不由飛快地端詳了一下麵前這張女人的臉龐:五官都還勻稱,但生命的衰敗氣象由無數條皺紋和幾點蝴蝶斑昭顯出來。這個女人還能孕育生命嗎?如果說這是個問題的話,那答案也是沒有多少懸念的。
疑問存在心間,翻譯的時候,謝一山還是依然不帶一點訝異,就像機器人一樣。
夏小荷還是堅持懷孕的可能性,皺著眉頭一一論證著自己的懷疑,說最近嘔吐,還愛吃酸的。
女醫生聽了她的陳述,也不反駁,說,可以去做兩個化驗,既可以看是否絕經,也可以看是否懷孕。
夏小荷一聽,就急忙擺手,對謝一山說:“就化驗是否懷孕就可以了。如果真懷孕,就拿掉。”說“拿掉”這個字眼的時候,她居然還飛快地攥成一個拳頭,往下一砸。夏小荷並不在乎絕經,所以,絕經就絕經,何必花錢去確證。她擔心的是懷孕,要是真懷孕了,就麻煩了。
女醫生似乎洞察她的心理,答道:“我知道你沒有保險,要自己付錢。行,就做一個懷孕化驗。我馬上讓秘書告訴化驗室,你到那裏去化驗。”
女醫生出去的當兒,夏小荷又對謝一山堅定地說道:“要是懷孕,就拿掉。”謝一山不置可否,隻是微微動了一下嘴角。他不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也不是醫生,實在也隻能不置可否。
在化驗室那裏,謝一山給夏小荷指點了衛生間的所在,夏小荷又問尿樣放哪裏。謝一山指著衛生間外麵的一扇緊閉著的小窗,說放那裏。馬上又意識到這還不夠,又補充道:“要從裏麵放,別拿出來從外麵放。”要是謝一山不作這個補充,夏小荷真的會小心端著一杯尿出來,眾目睽睽之下,那該多麽狼狽。她吐了一下舌頭,顯然是為避免了那個狼狽而慶幸。
告別的時候,謝一山對她說:“如果需要我幫忙,還可以打電話來。”說罷,掏出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
回辦公室的路上,回憶著剛才的情景和對話,謝一山在心裏對自己說道:“我的上帝啊,我居然這樣幫了一個陌生女人的忙。不可思議,真不可思議。”
夏小荷決絕的口氣和往下砸的拳頭在謝一山的腦海裏重複著,他猶如偵探一樣分析著其中的意義。“她關心的不是絕經與否,而是懷孕與否。她對可能存在的胎兒不存一點母愛,倒是充滿了嫌棄。”
“八成是有了一場婚外性。”謝一山得出了這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