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德鎮的古老瓷窯上,翻看著地上散落的破碎瓷器,腦子裏不由滿是文明碎片之類的東西。幾座殘破不堪的古窯遺址,撐起一段水火剝蝕的曆史。滿地瓷礫,靜靜守望,似在追憶往日的壯觀。四周沒有車馬的喧囂,市井的嗡嚶,隻有淒淒蟬鳴,時斷時續地從古瓷碎片的縫隙間輕輕溢出,似在講述一段傳說,一個典故,一首無標題的樂章 ...... 千百年來,景德鎮瓷器以“薄如紙、明如鏡、白如玉、聲如磬”的質地和聲譽延續著光榮與輝煌。 也許 , 景德鎮之所以值得體會與紀念,是因為瓷器文化體現了東方文化的某種本質特征:平和、典雅、包容、與世無爭。
景德鎮人十分珍惜這份榮譽,講起這座小鎮的曆史,很多人開口就說:景德鎮的窯火有千年之久。但是,當記者在與當地官員和市民的接觸中,嗅到了一股濃烈的焦灼氣息。事因中國工藝美術協會與中國輕工業聯合會等團體,近年來先後將“中國瓷都”的稱號授予福建的德化與廣東的潮州。對於一座以陶瓷為圖騰的城市,原本屬於自己的“瓷都”封號竟然旁落,此事對景德鎮的震撼可想而知 , “封都”事件在中國陶瓷界引起很大的衝擊,尤其叫景德鎮心意難平。撇開古時的輝煌不提,直到 1970 年代末,陶瓷產業的規模,無論潮州還是曾與景德鎮並稱三大古瓷都的福建德化,均難望景德鎮的項背。
景德鎮輝煌了將近千年,作為世界上惟一一座依靠一種產業維係生存十個世紀而沒有中斷的城市,景德鎮曾經達到了農業文明中的城市形態的高峰。瓷都曾經是景德鎮的圖騰,景德鎮的驕傲 , 但福建德化和廣東潮州這些改革開放政策最早惠及的沿海地區 , 短短十幾年,它們就將引領中國陶瓷行業近千年的景德鎮遠遠甩在了身後。景德鎮已不複往昔風光,不但陶瓷器產值每況愈下,陶瓷產品的質量也良莠不齊,不知不覺間逐漸被後來者居上,即便再以陶瓷業龍頭老大自居也是徒然。
不熄的窯火燃燒了十個世紀。瓷器是這座城市的靈魂,是這座城市的生命,沒有了陶瓷,也就沒有了景德鎮。然而 , 熊熊窯火是怎樣暗淡的呢 ? 正可謂“成也蕭何 , 敗也蕭何” , 由於景德鎮瓷器長期作為貢品,景德鎮的陶瓷行業也打上了深深的“貢品文化”烙印,其中的一大特色便是“不計成本”不惜人力,不惜工本,在滿足宮廷需要的前提下,景德鎮生產出當時世界上最精美的瓷器,景德鎮迎來了製瓷業的興盛時期。在景德鎮成化官窯遺址中,有許多破碎的瓷片。文物工作者便是據出土的瓷片,讀出了宋元明清,青花青瓷、粗陶紫陶。據考證 , “為了保證皇帝們獨享最高水平的陶瓷產品,在很長時間裏,因為怕民間仿製官窯,所有的試製品、殘次品,甚至超過皇帝需求的合格品都要被統統打碎,細心挖坑掩埋,留下一窩窩陶瓷碎片”。
正因為景德鎮從來不愁景瓷的銷路,計劃經濟時代,“貢品文化”繼續延續。古代官窯不用說了,到解放後,仍有各級政府完成景德鎮大量的訂單 , 景德鎮幾大國有陶瓷廠的產品多數由政府采購,其中相當部分是國家領導人出訪的贈品,這些作品都是瓷中極品,這使其國有陶瓷企業的主要精力一直集中在工藝改造上,成本意識淡薄。但歲月無情,市場競爭終究是殘酷的,當中國開始改革開放,開始走向市場經濟,近千年來一直主要為官方服務、靠官方訂貨生存的景德鎮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走進古窯,一片靜寂的廢墟。古窯址這本厚重的卷帙,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堆積了不同曆史時期的沉積物。關於它的起始,它的興盛,它的衰落,人們已經說得太多,寫得已經太多。像景德鎮陶瓷這樣千年積澱、傳承至今的文化載體,如果不是絕無僅有,也是屈指可數。但是,曆史和現實能否在今後找到結合點?在重振千年瓷都的路徑選擇上,“曆史與現實失衡”是否會演變為“文化和產業失衡”?在由曆史榮耀轉化而成的現實壓力麵前,景德鎮是否會走上擯棄傳統、押注產業規模的歧途?
站在古窯瓷礫深處,我感到了曆史的嚴酷。此時恰逢夕陽西下,餘輝散淡,周圍一片寂寥,記者的內心不禁為之一顫。從寥寥無幾到風靡一時,從冠絕當世、榮寵絕倫到被潮州、德化突破、超越,景德鎮似乎成為一聲歎息,在蒼茫天地間,顯得孤寂而悠長。追古思今,忽然想到,景德鎮昨日的一段輝煌,掩埋進了沉寂的廢墟 ; 景德鎮瓷器會否同禦窯址一樣,永遠定格在曆史文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