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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仁義的戰爭》真的無仁義嗎?

(2009-10-20 10:29:26) 下一個
這是一部傑作,一部絕對值得再多看一遍的電影。剛看了《無仁義的戰爭》開頭十分鍾,我就這樣斷定。影片從廣島核爆的蘑菇雲開始,先聲奪人的氣魄,不知怎麽讓我想起了《亞基拉》。開場僅僅十分鍾,一下就抖出了七八個主要角色的名字,三支勢力(加上美軍是四支),一起強奸,一起黑幫斬手事件,一起殺人事件,然後菅原扮演的主角廣能昌三入獄,開始與另一條線索的主人公交往。這些情節的交代完全是在一片混亂的背景下展開的,然而卻交代得清清楚楚。手提攝影特有的運動感,你推我攘充滿爆發力的表演,一下就把人拉進了戰後廣島龍蛇混雜的街頭。深作欣二的這個開篇霸氣十足,完全以一種不由分說的架勢一把把觀眾的頭按進了街頭犯罪的現實中去。



整部電影的時間跨度剛好是十年,從1946年到1956年,一個街頭犯罪團夥山守組的發家史,也是戰後的日本從百廢待興走上經濟複興的曆史。影片的美工相當考究,老板從街頭收保護費的,攀附著議員一步步變成豪華遊艇俱樂部的老板,在變成全市最富有的大商人。昔日的窮街陋巷逐步變成繁華的街道,黑幫成員的衣著從複員軍人的軍裝,到日本傳統的短打扮,再到西裝筆挺的黑道大佬,戰後十年的變化在影片中被描繪得絲絲入扣,散發著強烈的現實氣息。影片的旁白不時道出世界大勢對於本地的影響,所有這一切,都使得本片強烈散發出一種“黑幫史詩”的霸氣。



伴隨著經濟繁榮的,是背後的爾虞我詐,影片毫不避諱地將當時的各種社會現實一一道來:美軍強奸婦女,議員買凶殺人,黑道販賣毒品,黑幫街頭火並……殘酷而血腥。深作顯然不滿意以往任俠電影中決不做壞事的英雄形象,那樣的主角在戰後的現實中根本無法容身,隻能是一個空想。所以盡管銀幕上那些總是身穿和服,懷揣利刃的好人總能在台下學生和市民的歡呼聲中幹掉身穿廉價西服,端著手槍的壞蛋,可是深作知道,那都是一場美夢而已,隻有自己才能在銀幕上塑造出真正的黑幫生活來。



當時有所謂的安藤升係列黑幫電影,是根據前黑幫成員安藤升的回憶錄改編而成。在深作看來,因為要美化自己的過去,這樣的記錄頂多隻有百分之五的可信性。他選擇改編的,是同樣是前黑幫成員的飯幹晃一的係列文章,他認為可信度有百分之八十。事實上影片的主角也絕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為了幫派殺人放火無所不為,所唯一可取的,隻有忠義二字而已,無論什麽情況下,他都忠於自己的老板和兄弟。



深作對世界上流行的各類黑幫片都有自己的看法,對於《教父》那樣的美國黑幫經典,深作認為“當然是有現實基礎的,不過太娛樂了。”的確,在深作的黑幫電影中,看不到那種歌劇式的華麗的殺人場麵,看不到巨細靡遺的布置和算計,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衝動和暴力。深作顯然認為,這才是黑幫的原始狀態。至少在戰後十年的廢墟上,深作的觀點無疑是對的。



影片描寫的年代,恰恰也是深作開始對電影發生興趣的年代。盡管在戰敗後的日本,老百姓有空前的機會觀摩各種歐美電影,然而深作從來沒有受到美國電影中大團圓故事的影響,身邊各種各樣的暴力事件告訴他,那隻是一個夢而已。“像我這樣生活在那種生活環境的少年,不可能相信這個的。”



整部電影差不多有百分之八十的篇幅花在描寫各種殺人、鬥毆和黑幫陰謀上,演員身體動作幅度之大,節奏之快讓人直接聯想起黃金時代的港片來。事實上我感覺深作身上的平民氣息比大多數日本導演都濃烈,是最接近香港電影精神的一位日本導演。深作顯然不喜歡美國黑幫電影中的那種“ 派頭”,他喜歡的就是這種草根高度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以“實錄”的形式拍攝這樣一部“麵對現實”的電影,正可謂相得益彰。這是一部形式和內容達到了高度統一的佳作,無怪乎能在日本電影史上占據一席之地了。



片中僅有的兩處溫情段落,一處是廣昌和若杉獄中結拜,一處是最後描寫阿鐵與情婦和孩子之間的感情。兩處都不是閑筆,對影片的情節發展發揮著關鍵作用。前一場是為了營造廣昌忠義耿直的性格,後一場是為了反襯山守老大的虛偽和殘忍。一正一反,把廣昌逼上了仁義這把雙刃劍的邊緣。



影片的標題容易給人一個誤解,似乎影片宣揚的是仁義無用,爾虞我詐必勝,實際上整部影片的格調卻是在哀悼仁義的。後半部的主角之一阿鐵自始至終都不是個“無仁義”的人,相反,他有自己的底線——決不碰毒品生意。雖然他一心想獨立門戶,卻一再對多年來的老大山守手下留情。反而是這位老大,不但一再自私地犧牲手下的前途,還不斷地陰謀算計這個曾為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果說廣昌的忠義局限於天性厚道,隻能消極逃避的話,阿鐵的忠義觀是更加實際的:盡管是老大,大家也要好合好散。真正心狠手辣,毫無“仁義”可言的,恰恰是那個他們奉為尊長的老大。



於是深作的“仁義”觀,就要兩分來看了。一方麵他確實終其一生都在呼籲人們要“麵對現實”,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還不忘拍一部《大逃殺》來提醒青年這一點。可另一方麵他分明又是讚美“仁義”的。片中“仁義”的化身,梅宮辰夫扮演的若杉寬是個絕對正麵的角色,在兄弟入獄之後還不忘為他討回公道,最後因為山守的出賣而橫死。阿鐵倒在玩具店一節也分明暗示了導演對他的同情。



細細玩味最後廣昌拔槍怒射兄弟靈位一節,廣昌並沒有向這冷漠的世界屈服,他憤怒的子彈射向的,正是那些虛偽的大佬們送來的祭品。這是一種儀式性的羞辱,象征著他對多行不義者的衝天怒氣!“仁義已死”絕非“仁義該死”!深作真正想說的,與其說是“仁義無用”,不如說是“天大的仁義,也該麵對現實”。



這樣說並非妄自揣測,盡管遲至今日才看到他的這部成名作,但我始終不相信一個曾拍出了《柳生一族的陰謀》和《必殺4雪恨》這樣俠氣衝天的電影的導演,會在他的早年公然宣布“仁義無用”。現在看來,“仁義無用”隻是就影片在類型更替中起到的作用而言,用“黑幫實錄”代替了原先迂腐的“任俠”而已。“無仁義”指向的,是舊式任俠片中那種泛濫的“仁義”。深作真正的用意,毋寧說是善意地提醒人們,再高貴的美德,也要懂得保護自己,否則隻能釀成悲劇。這是個真正平民的視角,也正是我心目中的深作的形象。深作沒有黑澤的英雄情結,也沒有左派導演的高屋建瓴,他關心的,始終隻是最底層的小人物而已,小民的熱血,不但勝過武士的高貴,也不受限於號稱“代表民眾”的階級視角。即使後來拍到了武士階層,那股慌慌張張的勁頭也完全是屬於平民的。



最後說一點,深作讓我想起港片導演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再嚴肅的片子,他也總不忘記在電影裏放進一些小趣味。例如此片開始,出門砍人的一幕,上個鏡頭演員才雄赳赳地把刀子往褲管裏一插,下個鏡頭就因為膝蓋不能打彎,被刀子絆倒在地。又例如斬手指的一場,大家圍繞怎麽個斬法討論半天,最後斬下來的手指卻掉到了雞窩裏。都是一些很生活化的細節,在腥風血雨中被導演信手拈來,卻頗能收些以淡破濃的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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