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佳:下鄉駐村筆記 |
作者: 劉維佳 |
編者按:“十二五”開局之年,農業農村工作難度不小,挑戰空前。本報摘登山西省副省長劉維佳同誌的“下鄉住村筆記”,通過他筆下一個個鮮活事例,我們更加真切感受到當前“農村發展仍然滯後,農民增收仍然緩慢”的現狀,更加深刻認識到“強農惠農政策不能變,力度不能減”的重要意義。 接地氣才能有底氣,麵對千頭萬緒的農村工作,隻有沉下心來,深入一線,才能了解農民群眾的所思所盼,掌握當前農村工作的實情,把握 “三農”工作的主動權。化解農業農村發展的難題,應多一些這樣腳踏實地的調研。 這些年我經常下鄉,有時起早貪黑一天跑五六個縣,但往往是走馬觀花來去匆匆,了解實情不多,研究難題不透。最近省委對幹部下鄉住村作出了具體安排,這才使我彌補了以往農村調研的缺憾。 2011年4月26日,晴轉多雲,西北風三四級轉五六級。 一大早我就趕赴山西沁縣的溫莊。這一次可算得上“輕車簡從”,不但沒帶秘書,而且是搭乘省扶貧辦的公用車,隻是帶上了住村所需的被褥。為避免層層陪同,不幹擾市縣鄉同誌的工作,也就一概沒和他們打招呼。我是想一竿子插到底,悄悄在村裏住下,盡可能做到“村不擾民、縣不擾官”。 上午9點剛過,我們來到了冊村鎮溫莊村。這是長治市沁縣東南部的一個貧困小山村,村民的房子依地勢而建,全村70多戶200多口人,主要種植玉米和穀子,去年人均收入1700多元,在冊村鎮屬收入偏下,但也不是最窮的村。 進村後我沒有先找住處,第一件事就是向村支書老霍提出,“現在正忙著春耕,吃住的事情不急,先給我安排點農活幹吧。”村支書老霍60來歲,樸實厚道,不想讓我去,“那裏看著近,可走起來很遠,要繞過溝底才能到對麵山上。”我堅持要去,“沒關係,我不怕走路,今晚就住在你村了,時間肯定夠用。” 真的是繞了挺遠的路,我們才走到用牲畜種地的地頭。一位60多歲的老漢趕著一頭“西門達爾”品種的牛,兩位老大娘跟在犁的後麵種玉米,兩畝多的地塊已種過半。這樣一幅老者“農耕圖”,使人心情沉重,但這又的確是當今農村的現實。 我上去和老漢搭話,他和我打著手勢。點種的老大娘解釋說,“他的耳朵聾,20多歲就聽不見聲音了”。牛犁停了下來,老霍上前說明了我們的來意,三位老人挺高興。和我說話的老大娘今年68歲,和善而熱情,我們邊說話邊跟著牛犁種起了玉米。和我同去的省扶貧辦主任劉昆明在前點玉米種子,我提著一隻筐在後施化肥,幹了一會就滿頭冒汗。我把外衣脫下,扔在了地頭的草叢中,老大娘馬上拾起衣服抱在懷裏。這個小小的細節讓我感動。 “西門達爾”牛吃力地拉著犁,但很聽使喚。老大娘告訴我,“這頭牛再過10來天就要下牛犢了,不能讓牛犁走得太快,怕累壞了它。” 我不由地問,“為什麽不用農機種地呢?”另外一位老大娘接過話,“今年農機種地的價格每畝又漲了10塊錢,柴油、種子、化肥的價格都漲了不少,玉米漲價還沒有農資漲價高,用牛種地也是為了少花點錢。” 看來鄉村的老年農婦也麵臨著通脹的現實壓力,這也是今年經濟工作必須應對好的首要問題。 種地時節,村裏的午飯要到中午1點多才吃,上午可利用的時間比較長。我想知道農戶的存糧有多少,就走進了村支書家的倉房。兩袋麵粉是從集市上買的,我還發現十幾根嶄新的噴灌水管放在牆角,得知前年溫莊新上一個穀子噴灌項目。順藤摸瓜,我來到村北頭,噴灌麵積有100餘畝,地裏的噴灌管整齊完好,但看不出用過的痕跡。我詢問,“天這麽旱為啥不噴灌?”老霍環顧左右,“電表壞了”。後來,村裏的大學生村官告訴我,這個“百畝噴灌”項目建成後一直未用,可能是機井和管線連接有問題。 站在機井蓋上,我看到東麵七八公裏處有一座水庫,蓄的水還不少。“那是‘千女水庫’,1958年上千名婦女修建的,早些年渠道就壞了,有水也用不上啊!”老霍望水興歎的心情溢於言表。 “百畝噴灌”和“千女水庫”如此尷尬的境地,暴露了我們工作中的一個盲點,項目建設必須解決好配套、使用和管理的問題,否則就是勞民傷財。 沁縣雖然是全省少有的富水縣,但工程型缺水和水利工程利用不好的問題同時存在,這是個共性問題。落實中央一號文件,不僅要增加投入建設工程,而且還要健全和完善管理體製及機製。 從地裏回來已中午1點多,支書的老伴在灶屋煮好了麵條。上午幹農活,山路也走得多,加上沒有菜,我吃了兩碗麵還覺得不飽,又連吃兩個土雞蛋。沒有人陪餐,也沒有客套,午飯隻用了10多分鍾。相比之下,在一些公務活動場合,吃飯成了浪費時間和金錢的負擔。其實這種負擔“兩頭都難受”,改變公務接待的辦法可以很簡單,就是一不要人陪,二要自己掏錢。做到這兩條,“吃喝頑症”就能迎刃而解。 飯後,我來到副支書的家。副支書當過兵,厚道真誠又不失精明,普通話說得也不錯。他從屋裏找出幾本材料,有支部生活會記錄簿、黨員辦好事登記簿,還有紅白理事會活動記錄簿。 我對這些原汁原味的“鄉土文本”很感興趣。翻到村支部最近一次民主生活會的記錄,2010年12月15日,內容是對支書、副支書等3位村幹部進行無記名投票評議,3位均得15張“工作成績肯定票”。可見溫莊黨支部是得到黨員信任的。 我又往前多翻了幾頁,2010年1月9日,溫莊支部生活會的內容是批評 與自我批評,記錄了一位叫郭晉宏的黨員發言,“我今年經常在外打工,很少參加組織生活,更談不上起帶頭作用或幫助群眾,希望大家給我提出寶貴意見,給予幫助。”接下來還記錄了一位叫霍守英的黨員發言,“我作為一名女黨員,也很少參加生活和組織會,隻認為搞好自己的家庭就行了,對村裏的事不聞不問,今後一定要努力工作。”無需多說,兩位黨員直白的話,客觀反映了一些地方農村黨員的現狀。 隨後,又到了村會計家,因為老霍剛才說村裏其他檔案資料由會計保管。 會計家裏有5口人,3個女孩,大女兒是妻子改嫁帶過來的。兩間石頭砌成的窯洞是曾祖父在民國初年建的,他弟弟在外麵打工,耕地留給了會計種。我問,“你為什麽不出去打工?”會計無奈地說,“大女兒上小學二年級,二女兒上學前班,村裏沒有學校,到外村上學得有大人來回接送,最小的女兒剛出生,離不開人。” 他家種9畝地,玉米畝產500多斤,穀子畝產300來斤,還有5.3畝退耕還林地,加上當會計的工資,全家人均年收入也就是1000來塊錢。愁眉苦臉的會計才36歲,頭發花白駝著背,可見生活壓力確實不輕。 飯後,在會計家裏,我見到了土地承包和戶籍檔案。全村1500畝耕地,地塊非常小而且特別分散。一位叫李蘇維的農戶,家裏28.89畝耕地,由13塊組成,最大的一塊5.62畝。會計說,“這些耕地都是自然地塊,分地的時候畝數用步來丈量,好地240步一畝,壞地270步一畝”。 這些鮮活的情況提醒我,山區丘陵的農村需要小型農機具,土地規模經營要從實際出發,分類指導,不能一刀切。尤其是每畝地的實際麵積並不一樣,更使我體會到農村的數字概念有較大彈性,甚至可以由村裏人約定俗成。 戶籍檔案因多年沒人查看,許多頁粘到了一起。我翻來翻去,看不出農村人口的流動,幾十年沒有變化。但具體一打聽,有十餘個農戶已不在本村居住了,隻是戶籍檔案未能及時準確反映。這種城鄉分割的戶籍瓶頸遲早要打破。 從會計家出來,我又順路隨機走訪3戶農民。其中一戶老兩口兩個兒子,大兒子37歲了,前些年在煤礦打工肩部受傷,如今在家呆著,娶不上媳婦。小兒子最初在市裏的飯店幹活,老板說第一個月給160元,第二個月給600元,第三個月給1000元,最後還是沒給發。小兒子一氣之下去北京打工,但也賺不到什麽錢,過年回村是空手進家門。現在老兩口想給小兒子找個媳婦也找不到。 這個家庭的境況,是農村打工者的縮影。以前我也調查過一些農戶,多數出去打工的未婚年輕人,經濟上對父母幾乎沒有什麽資助,自己能成家立業就算不錯。不言而喻,農民收入翻番的“賬”還要重新算算,切不可盲目樂觀,要采取多渠道綜合增收的措施。 走訪完3戶農民,我發現村邊有個規模較大的養殖場,投資應該在幾十萬元以上。一把鏽蝕的鎖頭把門,從門縫看到裏邊是荒草和垃圾,牆上寫著“亞行架子牛育肥項目”。老霍對此好像也有某種不滿,“這樣寫是為了爭取亞行項目,其實並沒有被列上。” 這個大門緊閉的項目從一個側麵說明,前些年農業項目的成功率不是很高,有的項目管理經營得不好,造成了投資浪費和資產流失。我感覺,有關部門之所以好心未辦成好事,主要是兩個問題常被忽視,一是政府投資項目如何轉為集體經濟實體,二是農民合作經濟組織如何承接政府投資項目。我和昆明商量,要想方設法把這些不成功的項目“激活”,盡可能發揮作用形成效益。 下午,風越刮越大,浮塵揚沙接踵而來。從村外走來三四個戴森林防火紅袖標的人。原來這些人是鄉鎮幹部,到溫莊檢查森林防火。說話間,其中一位認出了我,他是冊村鎮的書記,去年我到沁縣調研時見過。這位書記很驚訝,回過頭批評老霍,“省領導來了,為什麽不向鎮裏報告?”老霍連賠不是。我說,“別怪老霍,是我不許他告訴你們的。” 既然鎮上的同誌知道我來了,那就幹脆到鎮政府搞點調研吧。從溫莊到冊村的路不遠,坐上車20多分鍾就到了。我最關心的還是農民收入,找來鎮統計站、經管站的同誌,查看了一些統計報表,詢問了有關情況。這些年來,農民收入的統計主要是農村調查隊的抽樣調查和村及鄉鎮逐級上報兩個渠道。一方麵,抽查麵較小,數據的覆蓋性差;另一方麵,和鄉鎮乃至縣市上報的數據,則容易受到人為因素幹擾。比如為保住貧困“帽子”就會有意把數據壓低。 對於這方麵存在的問題,省政府正在設計新的目標考核體係,重點強化農民增收的政策導向,努力提高統計數據的準確性。 也許這是預料之中的,大約半個多小時以後,沁縣縣委書記田誌明和縣長張斌風風火火來到冊村,顯然是鎮裏同誌向他們報告了消息。這就使我的“縣不擾官”想法打了折扣。 我對誌明說,“你快去忙吧,我這次下鄉住村就是要切身體驗農村生活,不給基層同誌添麻煩,更不用你們陪同。”誌明和張斌還是想陪我在鎮上吃晚飯。我說,“如果你們實在想陪我,那就今天晚上開村民座談會,商量農民收入翻番規劃時來一下,我們共同解剖溫莊村這隻‘貧困的麻雀’。” 我今晚住處的房東也姓霍。晚飯比午飯多了點“內容”,除了合子飯,還有烙餅,沒人陪的農家飯吃什麽都可口。 晚上八點半,座談會在我住的農戶堂屋裏召開,房東特意換了一個度數高的燈泡,照亮滿滿一屋子人,雖然勞累一天但大家興致很高。村民們發言很熱烈,有人主張養羊,有人說種核桃收入高,有人覺得還是種玉米穀子才保險。來山西的時間長了,我對村民們說的土話也大體能聽得懂。說來說去,最難的是缺少啟動資金,各家基本沒什麽積蓄。 我看了老霍的儲蓄存折,當村支書一年的工資5000元到賬後,當天就還了信用社2900元的貸款利息,其他就是賣穀子的收入。他說,2002年修通村公路時,資金缺口找農信社貸款,但隻能以個人名義貸,這些年本金是沒法還了,隻能偶爾還些利息。 座談會開到晚上10點多,時有爭論,時有笑聲,村民們形成了養羊、種核桃、育樹苗增收的共識。我和昆明承諾,幫助村裏協調信用社貸款和引山泉水,下一步抓落實的任務還挺重。 2011年4月27日,是一個大晴天。 早晨4點多,村裏就傳來發動拖拉機的聲音。昆明和老霍過來,我們與房東一起吃早飯,小米稠飯烙餅加鹹菜。飯後,我按規定交了兩天的夥食費。 我這次下鄉住村既蹲了點又跑了麵。早晨八點多,我從溫莊出來,開始對沁縣郭村鎮南溝村、大溝村等幾個貧困村進行跑麵調研。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來到了池堡村。由於郭村鎮書記和我們一起調研,池堡村的午飯甚至還上了一小盤“平遙牛肉”,可能是從鎮上商店臨時買來的。這頓飯吃得不如在溫莊那幾頓飯舒服,有人陪餐即便是派飯也變了味。 在池堡村,有一處據說宋代就很有名的泉水,婦女們正在泉邊洗衣服。我問,“過去的泉水比現在大吧?”她們爭先恐後地說,小時候泉水比這大得多,當時這裏的水稻最好吃,現在不能種水稻了。站在泉水邊,我更堅定了加快山西“大水網”建設的決心和信心。 太陽快落山了,我告別村裏的鄉親們,離開沁縣返回太原。這次下鄉住村兩天一夜,時間雖短,但收獲很大。再見溫莊!再見沁縣!過些日子我還會來,爭取幫助溫莊把農民增收規劃落到實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