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邦媛教授是台灣文學和教育界最受敬重的一位前輩,弟子門生多恭稱為"齊先生"。邦媛先生的自傳《巨流河》今夏出版,既叫好又叫座,成為台灣文壇一樁盛事。 在這本二十五萬字的傳記裏,齊先生回顧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從東北流亡到關內、西南,又從大陸流亡到台灣。她個人的成長和家國的喪亂如影隨形,而她六十多 年的台灣經驗則見證了一代"大陸人"如何從漂流到落地生根的曆程。
類 似《巨流河》的回憶錄近年在海峽兩岸並不少見,比齊先生的經曆更傳奇者也大有人在,但何以這本書如此受到矚目?我以為《巨流河》之所以可讀,是因為齊先生 不僅寫下一本自傳而已。透過個人遭遇,她更觸及了現代中國種種不得已的轉折:東北與台灣--齊先生的兩個故鄉--劇烈的嬗變;知識分子的顛沛流離和他們無 時或已的憂患意識;還有女性獻身學術的挫折和勇氣。更重要的,作為一位文學播種者,齊先生不斷叩問:在如此充滿缺憾的曆史裏,為什麽文學才是必要的堅持?
而 《巨流河》本身不也可以是一本文學作品?不少讀者深為書中的篇章所動容。齊先生筆下的人和事當然有其感人因素,但她的敘述風格可能也是關鍵所在。《巨流 河》涵蓋的那個時代,實在說來,真是"歡樂苦短,憂愁實多",齊先生也不諱言她是在哭泣中長大的孩子。然而多少年後,她竟是以最內斂的方式處理那些原該催 淚的材料。這裏所蘊藏的深情和所顯現的節製,不是過來人不能如此。《巨流河》從東北的巨流河寫起,以台灣的啞口海結束,從波瀾壯闊到波瀾不驚,我們的前輩 是以她大半生的曆練體現了她的文學情懷。
東北與台灣
《巨 流河》是一本惆悵的書。惆悵,與其說齊先生個人的感懷,更不如說她和她那個世代總體情緒的投射。以家世教育和成就而言,齊先生其實可以說是幸運的。然而表 象之下,她寫出一代人的追求與遺憾,希望與悵惘。齊先生出身遼寧鐵嶺,六歲離開家鄉,以後十七年輾轉大江南北。一九四七年在極偶然的機會下,齊先生到台灣 擔任台大外文係助教,未料就此定居超過六十年。從東北到台灣,從六年到六十年,這兩個地方一個是她魂牽夢縈的原籍,一個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都是她的故 鄉。而這兩個地方所產生的微妙互動,和所蘊藉的巨大曆史憂傷,我以為是《巨流河》全書力量的來源。
東 北與台灣距離遙遠,幅員地理大不相同,卻在近現代中國史上經曆類似命運,甚至形成互為倒影的關係。東北原為滿清龍興之地,地廣人稀,直到一八七○年代才開 放漢人屯墾定居。台灣孤懸海外,也遲至十九世紀才有大宗閩南移民入住。這兩個地方在二十世紀之交都成為東西帝國主義勢力覬覦的目標。一八九五年甲午戰後, 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台灣與遼東半島同時被割讓給日本。之後遼東半島的歸屬引起帝俄、法國和德國的幹涉,幾經轉圜,方才由中國以"贖遼費"換回。列強勢力一 旦介入,兩地從此多事。以後五十年台灣成為日本殖民地,而東北曆經日俄戰爭(一九○五)、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一),終於由日本一手導演建立滿洲國(一九三 二~一九四五)。
不論在文化或政治上,東北和台 灣曆來與"關內"或"內地"有著緊張關係。兩地都是移民之鄉,草莽桀驁的氣息一向讓中央人士見外。兩地也都曾經是不同形式的殖民地,麵對宗主國的漠視和殖 民者的壓迫,從來隱忍著一種悲情和不平。《巨流河》對東北和台灣的曆史著墨不多,但讀者如果不能領會作者對這兩個地方的複雜情感,就難以理解字裏行間的心 聲。而書中串聯東北和台灣曆史、政治的重要線索,是邦媛先生的父親齊世英先生(一八九九~一九八七)。
齊世英是民初東北的精英分子。早年受到張作霖的提拔,曾經先後赴日本、德國留學。在東北當時閉塞的情況下,這是何等的資曆。然而青年齊世英另有抱負。一九二五年他自德國回到沈陽,結識張大帥的部將、新軍領袖郭鬆齡(一八八三~一九二五)。郭憤於日俄侵犯東北而軍閥猶自內戰不已,策動倒戈反張,齊世英以一介文人身份慨然加入。但郭鬆齡沒有天時地利人和,未幾兵敗巨流河,並以身殉。齊世英從此流亡。
" 渡不過的巨流河"成為《巨流河》回顧憂患重重的東北和中國曆史最重要的意象。假使郭鬆齡渡過巨流河,倒張成功,是否東北就能夠及早現代化,也就避免"九一 八"、西安事變的發生?假使東北能夠得到中央重視,是否滿洲國就無法建立,也就沒日後的抗戰甚至國共內戰?但曆史不是假設,更無從改寫,齊世英的挑戰才剛 剛開始。他進入關內,加入國民黨,負責東北黨務,與此同時又創立中山中學,收容東北流亡學生。抗戰結束,齊世英奉命整合東北人事,重建家鄉,卻發現國民黨 的接收大員貪腐無能,聽任俄國人蹂躪東三省。中共崛起,東北是首先失守的地區,國民黨從這裏一敗塗地,齊世英再度流亡。
齊 世英晚年有口述曆史問世,說明他與國民黨中央的半生齟齬,但是語多含蓄,而他的回憶基本止於一九四九年。*《巨流河》的不同之處在於這是出於一個女兒對父 親的追憶,視角自然不同,下文另議。更值得注意的是《巨流河》敘述了齊世英來到台灣以後的遭遇。一九五四年齊世英因為反對增加電費以籌措軍餉的政策觸怒蔣 介石,竟被開除黨籍;一九六○年更因與雷震及台籍人士吳三連、許世賢、郭雨新等人籌組新黨,幾乎係獄。齊為台灣的民生和民主付出了他後半生的代價,但骨子 裏他的反蔣也出於東北人的憾恨。不論是東北,還是台灣,不過都是蔣政權的棋子罷了。
渡不過的巨流河--多少壯懷激烈都已付諸流水。晚年的齊世英在充滿孤憤的日子裏鬱鬱以終。但正如唐君毅先生論中國人文精神所謂,從"驚天動地"到"寂天寞地",求仁得仁,又何憾之有?*而這位東北"漢子"與台灣的因緣是要由他的女兒來承續。
齊邦媛應是台灣光複後最早來台的大陸知識分子之一。彼時的台灣仍受日本戰敗影響,二二八事件剛過去不久,國共內戰方殷,充滿各種不確定的因素。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位年輕的東北女子在台灣開始了人生的另一頁。
齊 先生對台灣的一往情深,不必等到九十年代政治正確的風潮。她是最早重視台灣文學的學者,也是譯介台灣文學的推手。她所交往的作家文人有不少站在國民黨甚 至"大陸人"的對立麵,但不論政治風雲如何變換,他們的友情始終不渝。齊先生這樣的包容仿佛來自於一種奇妙的,同仇敵愾的義氣:她"懂得"一輩台灣人的心 中,何嚐不也有一道過不去的巨流河?現代中國史上,台灣錯過了太多,也被辜負了太多。像《亞細亞的孤兒》和《寒夜三部曲》這類作品寫的是台灣之命運,卻有 了一位東北人做知音。
巨流河那場戰役早就灰飛煙 滅,照片裏當年那目光熠熠的熱血青年曆盡顛仆,已經安息。而他那六歲背井離鄉的女兒因緣際會,成為白先勇口中守護台灣"文學的天使"。驀然回首,邦媛先生 感歎擁抱台灣之餘,"她又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她而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巨流河》因此是本遲來的書。它是一場女兒與父親跨越生命巨流的對話, 也是邦媛先生為不能回歸的東北、不再離開的台灣所作的告白。
全家福
四種"潔淨"典型
《巨 流河》見證了大半個世紀的中國和台灣史,有十足可歌可泣的素材,但齊邦媛先生卻選擇了不同的回憶形式。她的敘述平白和緩,即使處理至痛時刻,也顯示極大的 謙抑和低回。不少讀者指出這是此書的魅力所在,但我們更有不妨思考這樣的風格之下,蘊含了怎樣一種看待曆史的方法?又是什麽樣人和事促成了這樣的風格?
在 《巨流河》所述及的眾多人物裏,我以為有四位最足以決定邦媛先生的態度:齊世英、張大飛、朱光潛、錢穆。如上所述,齊世英先生的一生是此書的"潛文本"。 政治上齊從巨流河一役到國民黨撤離大陸,不折不扣的是個台麵上的人物,來台之後卻因為見罪領袖,過早結束事業。齊邦媛眼中的父親一身傲骨,從來不能躋身權 力核心。但她認為父親的特色不在於他的擇善固執;更重要的,他是個"溫和潔淨"的性情中人。
正 因如此,南京大屠殺後的齊世英在武漢與家人重逢,他"那一條潔白的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被眼淚濕得透透地。他說:'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重慶大轟 炸後一夜大雨滂沱,"媽媽又在生病……全家擠在還有一半屋頂的屋內……他坐在床頭,一手撐著一把大雨傘遮著他和媽媽的頭,就這樣的等著天亮"……晚年的齊 世英鬱鬱寡歡,每提東北淪陷始末,即淚流不能自已。這是失落愧疚的眼淚,也是潔身自愛的眼淚。
齊世英的一生大起大落,齊邦媛卻謂從父親學到"溫和"與"潔淨",很是耐人尋味。亂世出英雄,但成敗之外,又有幾人終其一生能保有"溫和"與"潔淨"?這是《巨流河》反思曆史與生命的基調。
懷 抱著這樣的標準,齊邦媛寫下她和張大飛(一九一八~一九四五)的因緣。張大飛是東北子弟,父親在滿洲國成立時任沈陽縣警察局長,因為協助抗日,被日本人公 開澆油漆燒死。張大飛逃入關內,進入中山中學而與齊家相識;七七事變他加入空軍,勝利前夕在河南一場空戰中殉國。張大飛的故事悲慘壯烈,他對少年齊邦媛的 嗬護成為兩人最深刻的默契,當他宿命式地迎向死亡,他為生者留下永遠的遺憾。
齊 邦媛筆下的張大飛英姿颯颯,親愛精誠,應該是《巨流河》裏最令人難忘的人物。他雨中佇立在齊邦媛校園裏的身影,他虔誠的宗教信仰,他幽幽的訣別信,無不充 滿青春加死亡的浪漫色彩。但這正是邦媛先生所要厘清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容如此輕易歸類,因為那是一種至誠的信托,最潔淨的情操。我們今天的抗戰想象早已 被《色•戒》這類故事所壟斷。當學者文人口沫橫飛的分析又分析愛玲式的複雜情事,張大飛這樣的生,這樣的死,反而要讓人無言以對。麵對逝者,這豈不是一種 更艱難的紀念?
上個世紀末,七十五歲的邦媛先生 訪問南京陣亡將士紀念碑,在千百犧牲者中找到張大飛的名字。五十五年的謎底揭開,塵歸塵,土歸土,曆史在這裏的啟示非關英雄,更無關男女。俱往矣--誠如 邦媛先生所說,張大飛的一生短暫如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裏綻放,迅速闔上,落地",如此而已,卻是"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那般燦爛潔淨"。
朱 光潛先生(一八九七~一九八六)是中國現代最知名的美學家,抗戰時期在樂山武漢大學任教,因為賞識齊邦媛的才華,親自促請她從哲學係轉到外文係。一般對於 朱光潛的認識止於他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或是《悲劇心理學》,事實上朱也是三十年代"京派"文學的關鍵人物,和沈從文等共同標舉出一種敬謹真誠的寫作 觀。但這成為朱日後在大陸學界爭議性的起源。一九三五年魯迅為文批評朱對文學"靜穆"的觀點,一時沸沸揚揚。的確,在充滿"呐喊"和"彷徨"的時代談美、 談靜穆,寧非不識時務?
齊邦媛對朱光潛抗戰教學 的描述揭露了朱較少被提及的一麵。朱在戰火中一字一句吟哦、教導雪萊、濟慈的詩歌,與其說是與時代脫節,不如說開啟了另一種響應現實的境界--正所謂"言 不及己,若不堪憂"。某日朱在講華茲華斯的長詩之際,突有所感而哽咽不能止,他"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就此令人注意的不是朱光潛的眼淚,而是他 的快步走出教室。這是種矜持的態度了。朱的美學其實有憂患為底色,他談"靜穆"哪裏是無感於現實?那正是痛定思痛後的豁然與自尊,中國式的"悲劇"精神。 然而狂飆的時代裏,朱光潛注定要被誤解。五十年代當他的女弟子在台灣回味浪漫主義詩歌課時,他正一步一步走向美學大辯論的風暴裏。
錢 穆先生(一八九五~一九九○)與齊邦媛的忘年交是《巨流河》的另一高潮。兩人初識時齊任職"國立編譯館",錢已隱居台北外雙溪素書樓,為了一本新編《中國 通史》是否褻瀆武聖嶽飛,一同卷入一場是非;國學大師竟被指為為"動搖國本"的學術著作背書。極端年代的曆史被極端政治化,此又一例。但錢穆不為所動。此 無他,經過多少風浪,他對傳承文化的信念唯"誠明"而已。
此 時的錢穆已經漸漸失去視力,心境反而益發澄澈。然而大陸經過"文革"摧殘,台灣的本土運動山雨欲來,"一生為故國招魂"的老人恐怕也有了時不我予的憂愁。 有十六年,齊邦媛定時往訪錢穆,談人生、談文人在亂世的生存之道。深秋時節的台灣四顧蕭瑟,唯有先生居處階前積滿紅葉,依然那樣祥和燦爛。然後一九九○年 在"立法委員"陳水扁的鼓噪、"總統"李登輝的坐視下,錢被迫遷出素書樓,兩個月之後去世。
錢 穆的《國史大綱》開宗明義,謂"對其本國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曆史之溫情與敬意"。但國家機器所操作的曆史何嚐顧及於此?是在個人的 記錄裏,出於對典型在宿昔的溫情與敬意,曆史的意義才浮現出來。二十世紀的風暴吹得中國滿目瘡痍,但無論如何,"世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過去如此,未 來也應如此。這正是邦媛先生受教於錢先生最深之處。
知識的天梯
由 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齊邦媛廁身學校一甲子,或讀書求學,或為人師表,在見證知識和知識以外因素的複雜互動。她嚐謂一生仿佛"一直在一本一本的書疊起的石 梯上,一字一句的往上攀登"。但到頭來她發現這石梯其實是個天梯,而且在她"初登階段,天梯就撤掉了"。這知識的天梯之所以過早撤掉不僅和半個多世紀的曆 史動蕩有關,尤其凸顯了性別身份的局限。
九一八 事變後,大批東北青年流亡關內。齊世英有感於他們的失學,多方奔走,在一九三四年成立國立中山中學,首批學生即達兩千人。這是齊邦媛第一次目睹教育和國家 命運的密切關聯。中山中學的學生泰半無家可歸,學校是他們唯一的托命所在,師生之間自然有了如親人般的關係。"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成為他們共勉的目標。 抗戰爆發,這群半大的孩子由老師率領從南京到武漢、經湖南、廣西、再到四川。一路炮火威脅不斷,死傷隨時發生,但中山的學生猶能弦歌不輟,堪稱抗戰教育史 的一頁傳奇。
中山中學因為戰爭而建立,齊邦媛所 就讀的南開中學、武漢大學則因戰爭而遷移。南開由張伯苓先生創立於一九○四年,是中國現代教育的先驅,校友包括周恩來、溫家寶兩位國家總理,錢思亮、吳大 猷兩位"中央研究院"院長,和無數文化名人如曹禺、穆旦、端木蕻良等。武漢大學是華中學術重鎮,前身是張之洞創辦的自強學堂,一九二八年成為中國第一批國 立大學。抗戰爆發,南開遷到重慶沙坪壩,武大遷到樂山。
邦 媛先生何其有幸,在戰時仍然能夠按部就班接受教育。即使在最不利的條件下,南開依然保持了一貫對教學的質的堅持。南開六年賦予齊邦媛深切的自我期許,一如 其校歌所謂,智勇純真、文質彬彬。到了樂山武漢大學階段,她更在名師指導下專心文學。戰爭中的物質生活是艱苦的,但不論是南開"激情孟夫子"孟誌蓀的中文 課還是武大朱光潛的英美文學、吳宓(一八九四~一九七八)的文學與人生、袁昌英(一八九四~一九七三)的莎士比亞,都讓學生如沐春風,一生受用不盡。在千 百萬人流離失所,中國文化基礎傷痕累累的年月裏,齊邦媛以親身經驗見證知識之重要,教育之重要。
然 而戰時的教育畢竟不能與曆史和政治因素脫鉤。齊邦媛記得在樂山如何興衝衝地參加"讀書會",首次接觸進步文學歌曲;她也曾目睹抗戰勝利後的學潮,以及聞一 多、張莘夫被暗殺後的大規模抗議活動。武漢大學複校之後,校園政治愈演愈烈;在"反內戰、反饑餓"的口號中,國民黨終於軍隊開進校園,逮捕左派師生,釀 成"六一慘案"。
半個世紀後回顧當日校園紅潮, 齊邦媛毋寧是抱著哀矜勿喜的心情。她曾經因為不夠積極而被當眾羞辱,但她明白理想和激進、天真和狂熱的距離每每隻有一線之隔,曆史的後見之明難以作判斷。 她更感慨的是,許多進步同學五十年代即成為被整肅的對象,他們為革命理想所作的奉獻和他們日後所付出的代價,往往成為反比。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知識分子和 國家機器之間艱難的抗爭了。
反諷的是,類似的教 育與意識形態的拉鋸也曾出現在台灣,而邦媛先生竟然身與其役。時間到了一九七○年代,"反攻複國"大業已是強弩之末,但保守的國家棟梁們仍然夙夜匪懈。彼 時齊先生任職"國立編譯館",有心重新修訂中學國文教科書,未料引來排山倒海的攻擊。齊所堅持的是編訂六冊不以政治掛帥,而能引起閱讀興趣、增進語文知識 的教科書,但她的提議卻被扣上"動搖國本"的大帽子。齊如何與反對者周旋可想而知,要緊的是她克服重重難關,完成了理想。
我 們今天對照新舊兩版教科書的內容,不能不驚訝當時驚天動地的爭議焦點早已成為明日黃花。"政治正確"和"政治不正確"原來不過如此這般。倒是齊先生能夠全 身而退,還是說明當時台灣政治社會環境與大陸的巨大差距。日後台灣中學師生使用一本文學性和親和力均強的國文教材時,可曾想象幕後的推手之所以如此熱情, 或許正因為自己的南開經驗:一位好老師,一本好教材,即使在最晦暗的時刻也能啟迪一顆顆敏感的心靈。
齊 先生記錄她求學或教學經驗的底線是她作為女性的自覺。一九三○、一九四○年代女性接受教育已經相當普遍,但畢業之後追求事業仍然談何容易。拿到武漢大學外 文係學位後的齊邦媛就曾著實彷徨過。她曾經考慮繼續深造,但國共內戰的威脅將她送到了台灣,以後為人妻,為人母,從此開始另外一種生涯。
但 齊先生從來沒有放棄她追求學問的夢想。她回憶初到台大外文係擔任助教,如何一進門就為辦公室堆得老高的書籍所吸引;或在台中一中教書時,如何從"菜場、煤 爐、奶瓶、尿布中偷得……幾個小時,重談自己珍愛的知識"的那種"幸福"的感覺。直到大學畢業二十年後,她才有了重拾書本的機會,其時她已近四十五歲。
一九六八年,齊邦媛入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研究所,把握每一分鍾"偷來的"時間苦讀,自認一生是"最勞累也最充實的一年"。然而就在碩士學位垂手可得之際,她必須為了家庭因素放棄一切,而勸她如此決定的包括她的父親。
這,對於邦媛先生而言,是她生命中渡不過的"巨流河"吧?齊先生是惆悵的,因為知道自己有能力、也有機會渡到河的那一岸,卻如何可望也不可即。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如果在齊世英先生那裏巨流河有著史詩般的波濤洶湧,邦媛先生的"巨流河"可全不是那回事。
她的"河"裏盡是賢妻良母的守則,是日複一日的家庭責任。但這樣"家常"的生命考驗,如此瑣碎,如此漫長,艱難處未必亞於一次戰役,一場政爭。在知識的殿堂裏,齊先生那一輩女性有太多事倍功半的無奈。直到多年以後,她才能夠坦然麵對。
千年之淚
《巨 流河》回顧現代中國史洪流和浮沉其中的人與事,感慨不在話下;以最近流行的話語來說,這似乎也是本向"失敗者"致敬的書。邦媛先生對此也許有不同看法。齊 世英、張大飛、朱光潛、錢穆等人所受到的傷害和困蹇隻是世紀中期千萬中國人中的抽樣;如果向他們致敬的理由出自他們是"失敗者",似乎忽略了命運交錯下個 人意誌升華的力量,和發自其中的"潛德之幽光"。《聖經•提摩太後書》的箴言值得思考:"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 守住了。"
而邦媛先生本人是在文學裏找到了回應 曆史暴虐和無常的方法。一般回憶錄裏我們很難看到像《巨流河》的許多篇章那樣,將曆史和文學做出如此綿密誠懇的交會。齊邦媛以書寫自己的生命來見證文學無 所不在的力量。她的文學啟蒙始自南開,孟誌蓀老師的中國詩詞課讓她"如醉如癡地背誦,欣賞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武漢大學朱光潛教授的英詩課 則讓她進入浪漫主義以來那撼動英美文化的偉大詩魂。華茲華斯清幽的"露西"組詩,雪萊《雲雀之歌》輕快不羈的意象,還有濟慈《夜鶯頌》對生死神秘遞換的抒 情,在讓一個二十歲不到的中國女學生不能自已。
環 顧戰爭中的混亂和死亡,詩以鏗鏘有致的聲音召喚齊邦媛維持生命的秩序和尊嚴。少年"多識"愁滋味,雪萊的《哀歌》"I die! I faint! I fail!"引起她無限共鳴。但"我所惦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麽年輕,卻被卷入這麽 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裏"。在張大飛殉國的噩耗傳來時刻、在戰後晦暗的政局裏,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沉澱她的痛苦和困惑。"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 Where on the deck my Capitan lies,/ Fallen cold and dead."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對所有人的悲悼。"悲傷由此提升為悲憫。
多 年以後,齊先生出版中文文學評論集《千年之淚》(1990)。書名源自《杜詩鏡銓》引王嗣奭評杜甫《無家別》:"目擊成詩,遂下千年之淚。"生命、死亡、 思念,愛、親情交織成人生共同的主題,唯有詩人能以他們的素心慧眼,"目擊"、銘刻這些經驗,並使之成為回蕩千百年的聲音。齊先生有淚,不隻是呼應千年以 前杜甫的淚,也是從杜甫那裏理解了她的孟誌蓀、朱光潛老師的淚,還有她父親的淚。文學的魅力不在於大江大海般的情緒宣泄而已,更在於所蘊積的豐富思辨想象 能量,永遠伺機噴薄而出,令不同時空的讀者也蕩氣回腸;而文學批評者恰恰是最專誌敏銳的讀者,觸動作品字裏行間的玄機,開拓出無限閱讀詮釋的可能。
杜 甫、辛棄疾的詩歌誠然帶給齊邦媛深刻的感懷,西方文學希臘、羅馬史詩到浪漫時代,維多利亞時代,甚至艾略特等現代派同樣讓她心有戚戚焉。齊先生曾提到西方 遠古文學裏,她獨鍾羅馬史詩《伊尼亞特》(The Aeneid)。《伊尼亞特》描述特洛伊戰後,伊尼亞斯(Aeneas)帶著一群"遺民"渡海尋找新天地的始末。他們曆盡考驗,終在意大利建立了羅馬帝 國。但是伊尼亞斯自己並無緣看到他的努力帶來任何結果;他將英年早逝,留下未竟的事業。這樣的史詩由齊先生道來顯然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由是我們對她的心 事又有了更多體會。成功不必在我,曆史勝敗的定義如何能夠局限在某一時地的定點?
一 九九五年,抗戰勝利五十年,齊邦媛赴山東威海參加會議。站在渤海灣畔北望應是遼東半島,再往北就通往她的故鄉鐵嶺。然而齊是以台灣學者身份參加會議,不久 就要回台。她不禁感慨:"五十年在台灣,仍是個'外省人',像那永遠回不了家的船(The Flying Dutch man)。"--"悵惘千秋一灑淚",杜甫的淚化作齊邦媛的淚。與此同時,她又想到福斯特(Foster)的《印度之旅》的結尾:"全忘記創傷,'還不是 此時,還不是此地'(not now,not here)。"這裏中西文字的重重交涉,足以讓我們理解當曆史的發展來到眼前無路的時刻,是文學陡然開拓了另一種境界,從而興發出生命又一層次的感喟。
也 正是懷抱這樣的文學眼界,齊邦媛先生在過去四十年致力台灣文學的推動。甲午戰後,台灣是在被割裂的創傷下被擲入現代性體驗;一九四九年,將近兩百萬軍民湧 入島上,更加深了台灣文學的憂患色彩。齊邦媛閱讀台灣文學時,她看到大陸來台作家如司馬中原、薑貴筆下那"震撼山野的哀痛",也指出本土作家吳濁流、鄭清 文、李喬的文字一樣能激起千年之淚。
海峽兩岸劍 拔弩張的情況如今已經不複見,再過多少年,一八九五、一九四七、一九四九這些年份都可能成為微不足道的曆史泡沫。但或許隻有台灣的文學還能夠幸存,見證一 個世紀海峽兩岸的創傷?齊先生是抱持這樣的悲願的。她也應該相信,如果雪萊和濟慈能夠感動一個抗戰期間的中國女學生,那麽吳濁流、司馬中原也未必不能感動 另一個時空和語境裏的西方讀者。她花了四十年推動台灣文學翻譯,與其說是為了台灣文學在國際文壇找身份,不如說是更誠懇地相信文學可以有戰勝曆史混沌和國 家霸權的潛力。
《巨流河》最終是一位文學人對曆史的見證。隨著往事追憶,齊邦媛先生在她的書中一頁一頁地成長,終而有了風霜。但她的娓娓敘述卻又讓我們覺得時間流淌,人事升沉,卻有一個聲音不曾老去。那是一個"潔淨"的聲音,一個跨越曆史、從千年之淚裏淬煉出來的清明而有情的聲音。
是 在這個聲音的引導下,我們乃能與齊先生一起回顧她的似水年華:那英挺有大誌的父親,牧草中哭泣的母親,公而忘私的先生;那唱著《鬆花江上》的東北流亡子 弟,初識文學滋味的南開少女,含淚朗誦雪萊和濟慈的朱光潛;那盛開鐵石芍藥的故鄉,那波濤滾滾的巨流河,那深邃無盡的啞口海,那暮色山風裏、隘口邊回頭探 望的少年張大飛……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本文為齊邦媛《巨流河》一書的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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