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苦難與榮耀 2018年01月21日07:19:5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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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共識網 作者: 孫隴
我為什麽逃出中國
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可怕真相 我是音樂家。我很珍視安寧與和平,以及利於工作的環境。況且我是中國人,並熱愛和尊重我的國家和我的人民。在中國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場悲劇。和它比較起來,我個人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都顯得微不足道。文化大革命還在進行,這個運動的殘酷、橫暴、恐怖、盲目和瘋狂是超過十七年來所發生的一切的,而實際也是史無前例的。它導致中國知識分子被消滅。同其他許多人一樣,多年來在終於起顯著作用的不論是黨內還是黨外的人民(即使並非一直掌握)——去年夏天和秋天所發生的事件令我灰心喪氣,並且迫使我和我的家人成為逃亡者,成為在國內漂泊無依的“饑餓的幽靈”。如果說我的遭遇在某些程度上和一般人有所不同,那隻是因為我成功逃出了中國,而大多數人都沒有能做到這一點。 這是怎樣開始的 我記得這是一個五月的星期天,這一天我第一次聽說到“文化大革命”。我的一個學生到我家來,沒帶小提琴,並且說他不能再到我這兒來學習了。由於“文化大革命”他因“資產階級”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而受到了批評。他不敢再學小提琴了。 前幾個月已經顯示出正在開展一場什麽新的運動。最近對電影、對某些曆史學家的攻擊加劇了,譴責他們“借古喻今”,每天晚上,廣播裏除了沒完沒了地反複敘述如此類的這個那個“罪犯”(這些罪犯中的許多人後來都自殺了),實際上其他的廣播就一無所有了。然而老實說,我並沒有感到可怕。當時一個來訪問我的朋友說:“你沒有寫過什麽文章,沒有說過什麽不正確的話,你毫無擔心的理由。”我唯一的罪行就是作為中央音樂學院的主席(原文如此——譯者注),在拿薪金,雖然實際上並沒有在那裏工作。 一九五四年起,事情已非常清楚,我這個學校領導人不過純粹是個掛名角色,於是我就盡可能擺脫了學院一切事務。學院的一切權力實際上都屬於學院的副主席,我還給幾個學生教小提琴。其中包括我的兒子胡龍(譯音:即馬如龍),並且有的時候在北京和中國的其他地區開音樂會。一九六三年以後,歐洲音樂完全被禁止了,我對於這個新的運動將如何進行毫無所知,而且別的任何人也完全不能設想什麽在等待著我們。局勢是緊張的,但是在過去也曾經有過比著還要緊張的時候,比如一九五二年。我對於這已經習慣了,不得不習慣了。但是六月份初,我被通知說音樂學院貼了攻擊我的大字報。 一個朋友說,對我說來最正確的辦法是在事件進一步發展之前先作自我批評。我的妻子和女兒雪莉亞(譯音:馬瑞雪)表示同意。我感到猶豫,除了我不喜歡之外,我沒有什麽好招認的。最後我的女兒以我的名義寫了一張聲明,聲明裏說我很高興地支持“文化大革命”,雖然我並沒有具體承認任何罪行,但是我仍然表示願意改造。我們買了三張黃紙,用大字報的形式寫了這張聲明,並且給它加了一個“我的決心”的標題。於是我把這張聲明送到學院去。 頻頻更選和無政府狀態 在那個時候還沒有紅衛兵,但是那些自稱的“革命師生”已經開始給學校工作造成混亂。一個名叫趙渢的人,是音樂學院的副主席,過去他實際上是音樂學院的主宰者,但是我把大字報拿去的時候,趙渢不許我掛它。我懷疑他恐怕是有意用我去做幌子,好轉移反對他的批評,但是不管他的計劃如何,也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第二天他就被停職了,並且自己遭到大字報猛烈攻擊,一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姓王的軍官來代替他。然而過了一天,王也失寵了——他由於企圖召警察來製止“革命學生”兩派之間的衝突而犯了錯誤。 當我準備回家的時候,一個附中的學生要求我跟他一起到他們的學校去。在那裏,我被一群狂暴的少年包圍了,他們開始對我寫的一部音樂作品大喊大叫。這是一首為了紀念一個英勇的區黨委書記焦裕祿而寫的悲歌。這位書記為了捍衛自己的農村選民的利益而犧牲了,他永遠是黨的工作者的模範。我不是為了寫這類作品,為的是避免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雖然當時我還是確實是對奉獻這首悲歌懷著敬佩的。但是少年們狂叫道:“你為什麽寫這麽悲傷的音樂?你不配是焦裕祿的擁護者!”然後他們讓我帶了一卷大字報回去,要我掛起來讀。我把這些大字報塞進了儲藏室。 過了幾天,從學校裏打來了電話要我去。在學校裏,我立即陷入了幾百人的破口謾罵、狂吼亂叫的大學生的包圍之中。“打倒資產階級權威!”在每一個口號就有人吼叫:“毛澤東萬歲!”一個小夥子喊;“馬思聰萬歲!”但這是喊錯了,而所有的人都向他猛撲過去。有一個人用書包砸我,但是沒有人打。我除了站立不動,別無他法。這一切我覺得完全是不真實的,可笑的。 我們被改造 這件事以後不久,我們十七個人就被叫到學校,並且接到通知要派我們去“受訓”,這裏麵有幾個教授和音樂學院的行政人員,其中包括學院的副主席趙渢,他的樣子好像是有幾夜沒有睡覺了。 這些人裏麵好多人是黨員。我們被送到社會主義學院,那個地方以前是共產黨的幹部馬列主義學習的地方,後來這所學校變成了知識分子和著名的文化人士設置的集中營。 在那裏你可以碰到各種各樣的人——畫家、演員、音樂家、電影導演、作家、文化工作者,美術學院、電影學院和其他學院的教師和教授。我們總共有五百人,我和國內最著名的一個小提琴家住在一個房間裏。 我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五十天——從六月中到八月初,那裏是枯燥無味的,令人厭倦的。但是沒有人嚴厲地對待我們。我們被分成小隊,在軍官們的監督下閱讀各種文件,進行討論,而在空閑的時間,就給自己或互相寫大字報,而且還給“黨內當權派”寫大字報。 有一回我聽到一個非常的新聞,中央宣傳部擁有無限權力的副部長周揚垮台了。多年以來,他一直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在多次的整肅中,他都起主要作用。給各個文化領域的指示,比如說規定哪些外國音樂作品中中國可以演奏,都是從那兒來的。如果不算一九六二年那個很短的時期,德彪西和拉威爾以及二十世紀大多數作品都是被禁止的。在一九六三年全部歐洲音樂統統被禁止以前,貝多芬、勃拉姆斯、舒伯特等古典作曲家的作品還可以演奏。 周揚曾經被描繪成為毛澤東思想的表達者,而現在一位取代他的副部長卻向我們聲稱“周揚本人的思想是臭不可聞的、胡說八道的和難以理解的”。 他被稱為“頭號牛鬼蛇神”。 文化部派人來告訴我們關於周揚和他的部下令人吃驚的事情。我們被告知,似乎私藏武器(也包括大炮)的“反動分子”包圍了毛澤東和其他領導人居住地整個中南海地區。我們當時對外發生的事件所知不多,雖然偶爾我們也被允許回家過禮拜天,但是有一次我看見在我們自己房子上的牆上用大字寫著“打倒×××”。 有一天傍晚,一些從各個學校和部隊來到(“到”字應是“的”)卡車開到學院。在一輛卡車上寫著四個漢字“黑幫專車”。這是八月九日,一進大門,我們就看到一大群群眾。我們被從卡車上推下來,我的腳還來不及著地,就有人在我頭上倒了一桶漿糊,別的人就在我的衣服上貼了大字報,戴上紙做的高帽子,上麵寫著:“牛鬼蛇神”。我的脖子上被戴上了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馬思聰——資產階級反對派的代理人”(譯者:原文如此),然後又加了一塊上麵寫著“吸血鬼”的牌子。後來他們給我們每人一個臉盆——“喪鍾”和一根棍子,我們必須用它來敲盆子。在趙渢的高帽上寫著“黑幫分子”,還給他披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天氣是很熱的,北京真正的八月天——不會低於38度。 這是一個野蠻的場麵,那些攻擊我們的人好像瘋子一樣,在喊著各種各樣口號的人群的喧囂聲中,我們被帶著遊遍了整個的音樂學院,沿路人們一直推撞我們,啐我們。我認出我的幾個相貌變成了畸形的學生。最後,他們強迫我們低頭,在一間房子的台階上排出兩排,開始百般辱罵,那些被認為“罪行”最嚴重的“黑幫”分子站在第一排,而比較小的“牛鬼蛇神”就站在後麵。在後排站出的有鋼琴家劉詩昆,他是一九五八年莫斯科比賽時克裏伯斯的競爭者,後來他的手被打斷了,已經不能再演奏。 看守們的橫行霸道 然後我們被帶到學校後麵的一排矮小的房子裏,過去這是放鋼琴的倉庫。我被領到其中一間房子裏。這裏僅僅夠放一張床。房間的一麵牆幾乎全是玻璃。每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隻要他願意就可以觀看你。在我房間的牆上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下麵的詞句:“打倒吸血鬼!”和“如果你們不老實,我們就砸爛你的狗頭!”。在過去的倉庫門上掛了一塊牌子:“牛鬼蛇神窩”。 每天早晨我們六點鍾起床學習毛選和報紙社論,吃早飯然後從八點工作到中午,我們幹的完全是毫無意義的工作——把分散的石頭壘成一大堆,或者是把屋子裏的東西搬到另一個屋子裏去。整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必須寫自我批評,這些自我批評充滿了這樣的詞句,如:“我們是趙渢的資產階級黑匪徒”,“需要對我們進行鬥爭,需要對我們進行改造”,我們每天把這些作品交給我們的看守。 每天早上、晚上,必須合唱,這個歌的名字叫《黑匪徒的狂嚎》(原文如此),歌中唱到:“我是牛頭怪物,我有罪,我有罪。我應當服從人民的專政,因為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應當老老實實,如果我不老實,就把我砸碎砸爛。” 我記得最恐怖的事情就是一個一個地叫出來折磨我們。紅衛兵可以在任何時候命令我們:“低頭”然後他們強迫我們四肢著地爬行,好幾次他們在我的房間裏大吵大鬧,扔掉我的書,翻我的床,撕碎我的床單,一個“紅色看守”抓起我的被子,扔到屋頂上,然後喊叫道:“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有時候,“紅色看守”命令我們麵牆而立,要一直站到他允許轉過臉為止,可是過後他們完全把我們忘記了。他們或者強迫我們低著頭站在太陽暴曬的洋灰地裏。有一天夜裏,我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傳來了激烈的喊叫聲……。 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起來”他們命令到,我一躍而起,小夥子開始用皮帶抽我,而姑娘卻啐我的臉。我還不算受罪,而趙渢碰到這種情況則總是被打的趴在地上,鮮血淋淋。 這一切都發生在八月的第一個和第三個星期,當時紅衛兵在北京的狂暴行為發展到最高潮。在城市的另一些地方,也發生了一些駭人聽聞的事件,在一所中學裏,學生們簡直把自己所有的老師都打得要死。 由於被這種聞所未聞的殘暴行為所嚇倒,我的家人不得不把一些東西轉移到我的朋友家裏,其中包括我全部未發表的近作,十四首大型作品,把另外的一些物品賣給了一家小鋪,然後逃出北京。 紅衛兵全國大串聯 我的妻子和孩子穿上了那個窮人的破爛衣服,坐公共汽車到華中的一個城市,那兒有我的朋友。 雪莉亞告訴我們,六月間在音樂學院的學生中發生了長時間的無盡無休的爭論,這種爭論有時間帶有歇斯底裏的性質,在學院裏,在北京,我想也都一樣,紅衛兵的隊伍把自己稱作“八一八”、“東方紅”或“毛澤東思想”運動。在十一月,“八一八”運動由於自己的“反革命”性而遭到了“東方紅”和“毛澤東思想”這些隊伍的攻擊,但同時這三個組織都認為自己是赤膽忠心的“毛派”。 當秋天來臨的時候,局勢變化了,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從中國的各地來到北京。他們住在學校的校舍裏,雖然街上有時還是很危險的,但學校裏的形勢對我們來說卻緩和了一些,我們的門旁已經沒有看守,也不注意我們,是按照預定的計劃還在寫懺悔。在九月初,我們被允許回家過禮拜六。後來我們又被允許從星期六的傍晚住到星期天的傍晚。而到十一月,我們已經能夠回家過夜,而且隻在白天到學校裏“工作”和“學習”。 我的妻子和女兒在九月底到北京來想和我見麵,但是我不能夠走出門,也就沒有能見到他們,他們是乘坐擠滿紅衛兵的火車來到,她們受到嚴密的盤問,並且差一點被當做嫌疑犯逮捕起來,雪莉亞開始說話,並且吃了沒有洗過的梨,這樣使他們就相信了她和我的妻子是貧苦的農村婦女。妻子和女兒在北京的時候,想住我們的朋友家裏,但沒有人敢接待她們,她們隻好在乘上火車之前在人群堆裏躲了幾個小時。 在這次嚐試以後過了兩個星期,雪莉亞一個人來到北京,這一回和我取得了聯係,並在我們的一個遠離市中心,住在南郊的朋友家裏會了麵。我們在院子裏一間小廁所的黑暗中悄悄地說話,而我們的朋友則站在入口處給我們看望,我們一直談了好幾個小時。 脫逃 在他們當時居住的那個城市裏,人們經常談論從中國逃出去的各種辦法,有些人是步行走去的,另一些人是坐小船——究竟怎麽走去,也知道的不太確切,但是她確信,我們也能那麽做。 可是我還沒有準備走這一步,我不可能輕易地離開去和我的家人會合,在我的家人居住的那個地區,紅衛兵的積極性加強了,他們可能在那兒逮住我。從另一方麵說,如果逃跑的計劃失敗,那麽我們就完了。整整一夜,我非常緊張,不能入睡。正如中國常說的那樣,我是“背水一戰”,最後我和一個熟人交談了自己的想法。 最後是“走”——他說,於是我同意了。雪莉亞排了半夜的隊,但終於弄到了火車票。我到學校去上了早班,然後說:“我病了,要去看門診。”我和雪莉亞收拾了那部分送去保存的東西,其中包括我的小提琴,然後用繩子捆成兩個包袱,我的新作品不得不留下來。 馬思聰 【後記】 根據網上的資料簡單梳理了馬思聰逃亡和逃亡之後的事情: 1966年末,馬思聰小女兒馬瑞雪“潛回”北京,把準備到香港避風養病的計劃和盤托出,馬思聰即刻拒絕。馬思聰回答:他一生坦蕩,無愧於世,不走此路。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爭執,女兒改換說法,先回廣州市,休息養病,觀望形勢。身心處於極度疲憊和失望中的馬思聰,終於同意了。在廚師賈俊山和醫生倪景山變賣自行車的資助下,馬思聰化裝前往廣州。 由於他的失蹤驚動了公安部門,馬思聰就隻剩下兩個選擇:被抓回北京,其結果必定性命難保;或者偷渡香港,逃離災難。1967年1月15日夜晚,馬思聰攜帶著他那把至愛的小提琴,與妻子、子女,登上偷渡船(廣州新港漁輪修配廠的002號電動船),悄然出海,往香港方向駛去。16日淩晨,登上香港九龍海灘時,馬思聰從胸前摘下毛澤東像章,扔進茫茫的大海。1967年1月19日,馬思聰一家登機飛往美國,踏上了一條漫長而艱難的流亡之路。當日,香港幾十家中英文報紙,都在頭版頭條位置,以粗黑的鉛字刊登醒目標題《中國著名音樂家馬思聰逃抵香港!》。 1967年1月,馬思聰被公安部定為“叛國投敵分子”。公安部的《關於馬思聰投敵案請示報告》,經康生、謝富治批示,對馬思聰的“叛國投敵”案進行了嚴厲徹查,幾十人被牽連入獄。在上海生活的馬思聰的二哥跳樓身亡,嶽母、侄女和廚師相繼被迫害致死。 1967年4月12日,馬思聰在美國發表《我為什麽要逃出中國》。 1985年1月文化部發布《為中央音樂學院前院長馬思聰先生徹底平反的通知》,為馬思聰平反。 1987年5月20日於美國費城逝世。馬思聰先生自逃亡後未踏入大陸一步。 2007年12月,馬思聰及夫人的骨灰安葬在白雲山麓的“聚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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