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已耄耋的季羨林依然是媒體和公眾關注的焦點,鳳凰衛視日前推出的一檔節目,講述了季老的熱血人生。在已經走過的將近一百年時間裏,他曾經直麵日本人的刺刀,也曾為濃濃的鄉愁毅然回到大陸,而戀著他的“打字機主人”,則終生未嫁……
平生愛國,不甘後人,即使把我燒成灰,我也是愛國的!——季羨林
“少無大誌”不愛讀書 反抗日寇麵對刺刀
陳曉楠:在二十世紀燦若星河的學術大師當中,季羨林是比較奇特的一個,他既沒有家學淵源,也沒有顯赫的家族背景,隻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子弟,但卻從老家的田間地頭一路走來,走上了學術巔峰,期間的曲曲折折也頗耐人尋味。有人說,季羨林是中國一個世紀風風雨雨的見證人,因為季羨林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的心是一麵鏡子。為了製作這期節目,我們特意去解放軍301醫院,看望了已經98歲高齡的季老。
資料圖:國學大師季羨林(2002年)。 中新社發 賴祖銘 攝
季羨林:中國是和為貴,以這種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我們講“和”,這中國的精神。
解說:在山東臨清市,流傳著現代名人的文武雙星說法,武指的是抗日名將張自忠,文就是北京大學教授季羨林,他們都是名副其實的臨清人。
老農:我年紀不多大,我就是73歲,他(季羨林)現在就是夠90來歲了,夠吧。夠90吧,97了,98,俺大爺96了,也活著,也在著了。(季羨林)現在還能走路吧,能,能走路。
老農:(季羨林)對咱官莊這個幫助也不少,就是捐獻的東西,修路,他(季羨林)這個捐獻都不小,咱說對官莊也有貢獻。
解說:1911年8月,季羨林出生在山東省清平縣的一個小山莊--官莊。在他出生兩個月後,辛亥革命爆發,末代皇帝溥儀被請下帝王寶座。季羨林對幼年的的回憶中,窮和餓是關鍵詞。在山東西部最窮的縣裏找最窮的村,在這個最窮的村裏找最窮的家,那就是季羨林的季家。
蔡德貴(季羨林助手):窮到自己從來沒吃一頓飽飯,但是,有一點好東西,他記得很清楚的,一個就是母親從外祖母那個鄰居那,拎回來一罐牛肉湯,從這個湯裏邊呢,結果撈出來一小塊牛肚,那一輩子吃的,就是第一次吃那麽好吃的東西,拿出一塊小牛肚來以後呢,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拿了一個生了鏽的小刀一點點切著吃了這一塊小牛肚,那覺得是一生吃的最可口的一次飯。
解說:小時候季羨林並不愛讀書,家裏連帶字的紙條都沒看過。雖然6歲就來到濟南求學,但很快,動蕩的時局打亂了這裏的平靜。
季羨林:我沒什麽理想,我少無大誌,我高中畢業以後,家裏邊沒錢,就想找一個職業,當時的時候呢,是搶一隻飯碗,沒想,我沒想什麽大誌。
蔡德貴:因為季老呢,他小學畢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學習不好,所以好學校他不敢報,他最後選了一個什麽呢?當時濟南有兩個就是名聲不好的學校,一個叫破正誼,一個叫爛育英,他最後就選擇了一個正誼中學,而當時他入了學以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個老師,就是鞠思敏先生,當時他是做正誼中學的校長,所以這個人是當時最有名的愛國者之一,日本人進了濟南以後,慕名想求他出來做偽政權的一個官員,堅決拒絕,挨餓也不拿日本人的麵粉,所以這個人就是一生愛國對季老的影響特別大。
解說:校長的風骨感染了少年季羨林,從1928年日寇占領濟南那天起,當地學生組織的反抗就沒有停止過,季羨林和夥伴們一道發過傳單、撬過鐵路、燒過日貨,讓日軍非常頭痛,於是,針對學生的抓捕和槍殺時有發生,17歲的季羨林,險些死在日寇的刺刀底下。
錢文忠(季羨林學生):季先生正好家裏有件什麽事情,要到一個藥店去,被日本人攔住了,因為日本人是最恨學生的,因為學生一直在搞反日的活動,所以看見季先生一看,突然發現他腰裏紮了根皮帶,日本人說你是學生。
蔡德貴:後來季羨林呢,就是跟他說,現在我經商,現在商人呢,也多少有一點錢了,也能係得起皮帶了,這樣就是算勉強的過去了,他說當時如果稍微不沉著,肯定會被抓起來,因為當時是明晃晃的刺刀。
錢文忠(季羨林學生):像這樣的一件事情,對季先生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對年輕,青少年時代的季先生,產生了很大影響,也留下了一個致命的遺憾,就季先生會十幾種外語,但是唯獨不會日語,他不學日語,他從青少年時候他下定決心,不學日語。
解說:但是國難並沒有因個人的僥幸逃脫而結束,1931年9·18事變,日軍悍然占領東三省。季羨林此時已經是清華大學大二的學生,學生們對蔣介石奉行的“攘外必先安內”政策不滿,紛紛來到政府請願。剛滿二十歲的季羨林更是滿腔熱情,救國如救火,為了讓蔣介石出兵抗日,他和眾多學生一起,奔赴南京請願,甚至臥軌絕食。
蔡德貴:他們坐火車是從前門火車站走的,到前門火車站的時候呢,站長不讓上車,不讓上車就是不能去南京,這些學生怎麽辦呢?就是臥軌,結果呢,因為學生臥軌後來站長不得不讓這些學生去了。
解說:赴南京請願隻是季羨林清華學生時代的一個側麵,事實上,清華四年是季羨林一生的轉折點。
清華求學時期:對胡喬木說“玩命的事幹不了”
錢文忠:季先生在清華讀書的時候非常喜歡運動,而且他喜歡的運動非常時髦,網球,還有手球,他花很大的力氣打過手球,而且他不會抽煙,他覺得自己不會抽煙很,有很大遺憾,他居然花錢找了一個人教他抽煙,而最後也沒教會。
解說:這是清華大學的工字廳,這裏回廊曲徑,花木蓊鬱,著名的“水木清華”匾,就掛在工字廳後牆外麵。這裏非常清靜,平時很少有人來。季羨林和吳組緗、林庚、李長之四個文學青年,出於對國事與文學的關注,他們走到了這裏。工字廳是他們放言國事、指點文壇、臧否人物的地方。他們也被同學們戲稱作清華“ 四劍客”。有意思的是,四劍客來自不同的係,吳組湘已經結婚,並且還有了孩子,其中,季羨林年紀最小,想法最多。
陳曉楠:有一次他們圍繞茅盾的創作展開辯論,季羨林認為茅盾的文章死板、機械,沒有魯迅那種靈氣。而吳組緗則肯定《子夜》是結構宏大,氣象萬千。這樣的辯論向來都是沒有結果也不傷和氣,但卻極具啟迪作用的。一個重要的事實是,在清華大學的求學時期,正是吳組緗文學創作的高峰階段。那形象再現了20世紀 30年代中國農村社會頹敗的《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樊家鋪》等等名作被當代文學史家認為是創造了自茅盾以後現實主義的新高峰。不過,70年後,知交皆零落,“四劍客”如今隻剩季羨林一人了。
解說:清華時期的季羨林廣交朋友,多年後他在文章當中回憶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他所記得起名字的友人多半都是外係的,比如當時曆史係的胡喬木。
錢文忠:因為那時候清華大學,季先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縫底下,會塞進來一張宣傳抗戰的,要民主,要自由,反對獨裁這樣的傳單,他們都知道是胡喬木他們塞的,但是他們從來不會說,因為要保護胡喬木。那麽有一天晚上,胡喬木就坐在季先生的床邊,勸了他幾個小時,要季先生參加革命,那季先生回來都回憶說,他說他非常地同情革命,也非常地認同這種要求民族獨立,對外抗戰,一致抗戰這種想法,但他膽小,而且他有好多牽掛。
蔡德貴:季先生這次他給我做口述曆史的時候跟我說的,他說當時他的覺悟不高,就直接跟胡喬木說,他說這種玩命的事我幹不了。
錢文忠:季先生非常真誠的人,但是他去給工農學校,夜校補課,就完全不收,當然不收費的了,就去補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是一個有熱血的人。
解說:當工字廳的聚會漸漸少了的時候,季羨林知道,四年清華生活,即將結束。1934年夏天,季羨林戴上租來的學士帽照了一張相片,他把這張照片和同學的留言夾在被子裏,用繩子捆得嚴嚴實實,然後卷起鋪蓋,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北京。
終身感謝馮友蘭 選擇梵文作為主攻方向
陳曉楠:畢業後的季羨林工作並不如意,好不容易在一所中學謀到個國文老師教席,但很快就被複雜的人事關係弄得進退維穀,十分不堪。正在極度鬱悶的時候,母校清華大學和德國學術交換處互派留學生的消息傳來,他立即寫信報名參加了選拔考試,結果呢,被錄取。這是馮友蘭先生代表清華大學辦的一件好事,為此,季羨林終身感謝馮友蘭。
解說:1974年冬天,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焉耆縣七個星千佛洞附近,幾個農場工人正在取土勞動,他們在距地表半米深處的一個灰坑內,發現了一摞疊放著的書本殘卷,這些殘卷共有四十四張,每張正反兩頁都寫滿了工整的古怪字母,其中有三十七張被火燒掉了三分之一。
蔡德貴(季羨林助手):這44張(殘卷)這個邊上都燒了,但是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後來找了好多人試讀都不知道。最後有人說,說這個東西能讀懂的大概隻有北京大學的季羨林教授,所以新疆博物館的館長就帶了這個殘卷到了季老的朗潤園家裏頭,就跟季老說這個事。
解說:新疆出土的古怪文字,在上個世紀初一直是歐洲冒險家們的新寵,“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海外”,幾乎是當時的定論,因為,在中國,政府怕洋人,更因為,在中國沒人能破譯這些文字。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大學發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見之學問》的演講,對此耿耿於懷,但又無可奈何。
季羨林:希臘文明、穆斯林阿拉伯文明,印度文明,中國文明,是偉大的,我叫它四大文明。真正交匯的地方就是一個,新疆,別的地方沒有。
解說:1981年3月,新疆博物館副館長李遇春帶著這四十四張殘卷來到北大。17年後,這批殘卷的英譯本在德國出版,一舉震驚了歐洲語言學界。這是目前世界上規模最大最完整的吐火羅文作品譯注,也是最大規模的吐火羅文作品的英譯本。
陳曉楠:就在這本書英譯本出版的第二天,德國的哥廷根大學梵語研究所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慶祝活動,在慶祝酒會上,這個研究所特意擺出了曾經在這裏學習或任教的一些傑出校友的照片,意在證明哥廷根大學東方學研究的不凡實力。而其中,季羨林的照片格外惹眼,因為,他是這裏唯一一個中國人。
解說:哥廷根大學位於德國西北部,這所創建於1737年的大學曾經走出了30多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二戰以前,它一直是世界科學研究的中心,也是歐洲語言學研究的重鎮。陳寅恪遊學德國時所師從的語言學大師路德施就曾是這裏的學生。1935年10月,季羨林辭別叔父、辭別妻子和幾個月大的孩子,輾轉來到這裏,等待他的是十年的求學時光。兩個月後,季羨林選擇了梵文作為自己的學業主攻方向,輔修英國語文學、斯拉夫語文學和吐火羅文,在當時的語言學界,能夠通曉梵文的學者更是廖若星辰。季羨林當時給自己學術鑽研立下一個硬性規定:不在國外研究中國學問。
蔡德貴:而季羨林他是出國以前就下定決心,絕不做和這個中國學沾邊的學問,所以他到了哥廷根大學呢,就是猶豫彷徨了半年多,最後才選擇了一個自己非常喜歡的在清華想跟著陳寅恪先生學而沒有學到的梵文和巴利文。
錢文忠:季先生認為為了學問,他願意跟西方人在同一個領域,同一個起跑線上,拿你的看家領域,我來跟你做競爭,這裏邊有一股傲氣的。
無處不在的鄉愁 回國離別“打字機主人”
陳曉楠:然而與這種傲氣相隨的是對家國無時無處不在的鄉愁。1936年聖誕節,季羨林看到房東老太太和兒子團圓的快樂,非常羨慕,他想到了已經入土的母親,徹夜無眠。按照留學規劃,1937年季羨林原本該結束學習回國了,然而正值國內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濟南再次被日軍攻占,季羨林和家人的聯係完全斷絕,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奔,真正是一個人孤懸海外。
解說:他在《留德十年》一文中寫道:我在國內的時候,隻懷念,也隻有可能懷念一個母親。現在到了國外來了,在我的懷念中增添了一個祖國母親。這種懷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異常強烈。以後也沒有斷過。對這兩位母親的懷念,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在德國的十年。
蔡德貴:(季羨林)日記裏邊經常說,晚上做夢,一個是夢見母親,一個是夢見自己的故鄉,這是兩個場景是經常出現的。有好幾處地方,夢見自己的母親,就哭著哭著醒過來了。
解說:讓季羨林沒想到的是,遠在東方的季家此刻正陷入季羨林死了的恐慌當中,兵荒馬亂、流言不絕,有人說季羨林已經死在國外了。
季承:我父親在德國十年期間呢,有一次我母親就請了一個算卦的先生,就是問問季羨林在德國還安全嗎?還有沒有?這個算命的先生就說,我有一個千裏眼的這個技術,可以讓你們看到季羨林,他就說把他的手蒙在我的眼上,他就說你看,看,你這裏有沒有人,小孩唄不懂啊,當然就看了,看看,模模糊糊,好像是有個人一樣,他說那個人是誰,是不是你爸爸,當時我對這個爸爸的概念很淡漠了,我說是,是像他,他說他在幹什麽呢,我說他坐在草地上,坐著呢,這個算卦的先生說,你看,他活著呢,還活著,你兒子都看到他了,那我母親和我那姑姑很高興,就知道季羨林還活著呢。其實我當時看到這個影像是什麽影像呢,就是掛在我們家裏那個牆上的照片。季羨林坐在一個草地上照的照片。
解說: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一邊是生與死的占卜,一邊卻是愛和不愛的掙紮。和季羨林在哥廷根住處不遠,住著善良的邁耶一家,邁耶美麗的女兒伊姆加德小姐,在日常的交往當中逐漸對這個質樸勤快的東方小夥子產生了愛慕。
錢文忠:季先生不會打字的,這個大概沒有人知道,季先生一輩子不會打字,所以他寫的論文都需要有人打字。
蔡德貴:每天的晚上,季羨林就拿著自己厚厚的一摞畢業論文到伊姆加德家裏去,請伊姆加德打字,為什麽必須坐在旁邊呢,因為他這個手寫的東西非常潦草,而且他這個都是涉及到梵文巴利文轉化成德文的一些字母,根本看不清楚,對伊姆加德一個普通德國女孩來講她如同看天書。所以你必須坐在旁邊,一有看不清楚的地方就隨時好問,這樣一來二往呢,可以說是倆人都產生了感情。
解說:季羨林為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感情和理智、家和國、前程和往事都糾纏在一起。他最終拒絕了那架打字機的主人。
蔡德貴:假如,季老不受中國傳統觀念的約束,有可能就和伊姆加德能成為這個百年和好的一對夫妻,但是因為季老他(受)中國傳統觀念特別重,他一直掛念著家裏的嬸母,叔父,自己的妻子女兒和兒子,所以他最後就放棄了這種有可能結為夫妻的機會,毅然回到大陸。
解說:1945年9月,季羨林決定回國,10月2日,在離開哥廷根的前四天,他在日記裏寫道:回到家來,吃過午飯,校閱稿子。三點到伊姆加德家,把稿子打完。伊姆加德隻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樣好。“十年一覺歐洲夢,蠃得萬斛別離情。”季羨林坐在船上回望哥廷根,不覺滿眼含淚。不過,當時季羨林怎麽也不會想到,35年之後,他還會舊地重來。1980年,季羨林率領中國社會科學代表團赴德意誌聯邦共和國參觀訪問,重訪哥廷根。他興衝衝地沿著熟悉的街道直奔熟悉的庭院去找熟悉的人,敲門一問,卻物是人非。有意思的是,有好事者後來竟然找到了伊姆加德,她其實還住在那裏,隻是一樓換了人家。伊姆加德終生未嫁,一起沒有改變的還有那架早已鏽跡斑斑的老打字機。
陳曉楠:多少有些淒美的感情往事,九十年代初,季老的學生就當麵問季老:“您離開德國之前,英國劍橋大學曾經想聘請您,您不是可以帶上伊姆加德去英國嗎?為什麽不去呢??”季老說:“當時如果去英國,對於我個人來說既可以進一步深造,又可以有自己的感情。但是,我不能去,我不僅熱愛自己的祖國,而且妻子德華是再好不過的人了,我很尊敬她,所以我一定要回國。”
創建北大東語係 100多個大使是“徒子徒孫”
解說:2001年5月17日下午,北京大學舉行慶祝季羨林九十華誕暨從事東方學研究六十六周年的會議,出席會議的一百多個外交大使格外引人注目,他們是北大東語係的學生,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季先生的徒子徒孫來。
其實,北大東語係的曆史並不算很悠久,但是創建東語係的打算卻可以上溯到蔡元培執掌北大時,1917 年,蔡元培對北大實行課改,其中就有“印度哲學”一門,這被認為是北大東語係的源頭。但此後一直起色不大,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師資缺乏。1924年,印度詩人泰戈爾訪華,熱心新文學運動的胡適借勢到處延請印度學人才,但仍然沒有建成獨立的係,直到1946年季羨林的歸國。
蔡德貴:所以這樣他就是從哥廷根大學離開以後,輾轉到了瑞士。所以他這個到了瑞士取得了回中國的簽證以後呢,開始長達將近半年的這個時間裏邊呢,經過了香港,然後從香港到了上海,到上海以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我們就很難想象出來了,到了上海的土地上第一件事他是跪下叩頭,然後捧起了一把上海的土,親吻了一下,說我的祖國,我終於回來了。
解說:闊別十年,季羨林實在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所學能不能派上用場,他甚至連找什麽樣的工作崗位心裏都沒底。
蔡德貴:季老在回國以前,曾經有過一個想法,就是他在德國哥廷根大學的恩師,叫哈隆教授,已經給他在英國的劍橋大學找到了一個位置。當時哈隆教授呢,就說你來劍橋大學,我們共同把這個印度學,講授給學生,當時季老是一心要回國,所以給哈隆教授一個回話,說我先回國看一看,看一看再給你答複,但是這個時候他就跟在英國治眼睛的恩師陳寅恪先生取得了聯係,問回國以後在什麽單位工作好一些。這時候陳寅恪先生就把他推薦給當時的北京大學校長胡適,代校長傅斯年,和文學院長湯用彤。
解說:1946年初春的一個午後,季羨林帶著他在德國發表的學術文章早早地來到雞鳴寺中央研究院曆史研究所拜會北大代理校長傅斯年,傅斯年聽說是陳寅恪舉薦的人才,很是賞識,但同時也告訴季羨林,按照規定,在國外拿到博士學位回國的人在北大隻能給副教授職稱。
蔡德貴:這個傅斯年就問季老說你有沒有這方麵的準備,季老說我來北大不用說副教授,給我個講師我也覺得很光榮的事,我也沒什麽想不開的。
解說:第二天,季羨林又去謁見文學院長湯用彤,湯用彤身著灰布長衫,腳踏圓口布鞋,沒有半點‘洋氣’,看上去像個老農。這位佛學大師的樸素給季羨林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湯用彤也把學校職稱的規定告訴了季羨林,能進北大,副教授也沒什麽,季羨林慨然應允。
陳曉楠:但是僅僅過了一個星期,湯用彤就急匆匆地來找季羨林,告訴他學校已經決定聘他為正教授,兼文學院東方語言文學係係主任,並且呢還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導師。季羨林受寵若驚,看著湯用彤離開的背影半天沒回過神來。季羨林在北大任副教授僅僅一個星期,馬上就被提升為了正教授,迅速在學界傳為了美談,這個記錄至今也沒人能打破。
解說:東語係初建時,一個流行的說法是:六七個人,七八條槍,這是北大最小的係。教師除季羨林外,還有王森、馬堅、金克木、馬學良、於道泉等五位。學生人數比教師人數還少。
季羨林:當時建立東方學科,無非是感覺,60年前,世界的學術,政治,經濟都是西方人在那裏操縱。我們東方文化淵源流長,可是沒什麽地位,所以後來到了北大以後,就創立了第一個東方語言文學係,這1946年,1946年我到北大來的。
蔡德貴:最初創建東語係的時候,東語係有個說法叫倆人班,什麽叫倆人班呢?就東語係的係主任是季羨林,然後有一個秘書叫王森,實際上全係的所有的政務大事都是他們兩個人來負責,其他的包括好多雜事,那也很多了,都是由他們倆具體來策劃、運作。
解說:但是,文學院對東語係非常重視。為了季羨林研究工作方便,湯用彤和當時的圖書館長毛子水商量,特意在北大圖書館內為他開出一間專用的研究室。季羨林可以從書庫中把自己要用的書提出來,放在研究室備用。湯先生還特別指派了一名研究生馬理女士做季羨林的助手,幫助整理書籍。馬理女士是已故國文係主任馬裕藻教授的女兒,赫赫有名的馬玨的妹妹。
蔡德貴:而我們入學的時候呢,東語係已經大概有八九個專業了,東方語言的專業,教師也很多,而且一級教授除了季羨林先生,然後二級教授有馬堅先生,金科木先生,還有三級,四級教授那就很多了,力量已經很強大了。
錢文忠:中國有多少外交家是東語係畢業的?數量非常龐大,擔任過大使的數以百計,那個不是一個兩個,不是十個二十個,你看季先生過生日的時候,回來一看,100多個大使,都是東語係的學生。
蔡德貴:然後學者呢,那就更不計其數了,然後副部級的外交人員可能也有幾個了,這都是東語係,這些人大多數都是願意說自己是季老的學生,也應該說是季老的學生。
解說:季羨林正想全身心好好幹一番學術之際,國家發生了顏色革命,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原本對國民黨腐敗政治不滿的季羨林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對這個即將誕生的新政權充滿了期待。他擠在歡呼解放軍進城的人群中,熱血沸騰。
季承:當時的共產黨解放全中國,他是非常擁護的。所以他到北京大學來以後,說是那時候要接胡適他們要到南方去,當然我父親當時是不是被接之一,恐怕不是,因為他當時還沒有那麽高的地位。但是他要走是可以的,要走到南京去,肯定那邊會歡迎的,他呢是根本沒有任何一點意思要去的。
解說:解放軍進城後不久,季羨林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來的信,信一開頭就說:“你還記得當年在清華時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學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季羨林當然記得這個麵容清秀,說一口帶蘇北口音的官話的老同學,原來當年那個在學生洗臉盆裏撒傳單的革命青年,而今已經是共產黨的高官,毛澤東的秘書兼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
陳曉楠:胡喬木在信中告訴季羨林:現在形勢大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曉東方語言的人材。他問季羨林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邊政係一部分和邊疆學院合並到北大來。季羨林看完了信激動不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當時的革命熱潮中,季羨林正為自己一介書生,滿腔熱血,報國無門而苦惱。這樣好的機會從天而降,無論於國於民於己都是大好事,豈有拒絕之理?他立即給胡喬木回信,表示完全同意。
解說:信發出不久,胡喬木親自來到北大拜訪季羨林。舊友重逢,倍感親切,胡喬木特意告訴季羨林:“東語係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毛先生很喜歡,請轉告馬教授。”胡喬木是個細心人,他沒有稱“毛主席”,而是用了“毛先生”這個詞兒,這給季羨林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也表現出胡喬木對季羨林的尊重。有意思的是,胡喬木和季羨林的交往中,從來都是胡喬木去找季羨林,季羨林從不主動拜訪胡喬木。很快,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邊疆學院的師生高高興興地來到北大,這些師生們的鋪蓋還沒放穩,又開始了1952年的院係調整,這一次,東語係得了個第一。據《北京大學記事》記載:1952年8月25月,東語係共有教師 42人,舊生324人,新生30人,保送幹部12O人。師生總數為516人,位居全校之首。
蔡德貴:所以他這個東語係的發展,應該說幾十年來,一直是在季老的這個一手操辦之下發展起來的。
解說:隨著東語係的壯大,季羨林也迎來了一生中最得意的時期。在北京大學1952年和1956年的兩次教授評級中,季羨林都是一級,而更大的榮譽是1956年他成為了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四十多歲就榮登中國學術地位的頂峰,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官運亨通”。
文革中被趕進牛棚 女生宿舍樓看門人翻譯《羅摩衍那》
陳曉楠:但是季羨林的亨通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三反”、“五反”開始,在這些標榜知識分子精神救贖的運動當中,季羨林猛然覺悟到自己什麽都不是,是個徹頭徹尾的“摘桃派”,意思也就是說坐享人民戰爭成果的人。他心裏背上了異常沉重的原罪包袱,不斷地懺悔,不停地寫思想檢查,心悅誠服地參加到一次次的批判浪潮當中。
解說:有一天,有人跑過來告訴他,外邊正在批陳寅恪,很多人都寫了批判文章,你是他的學生,趕快表現一下。當時確實有許多人靠出賣老師批判老師來求自保,以至於師生反目、人人自危。季羨林心裏感到極不是滋味,他選擇了保持沉默。後來有人遍查當年的主要報刊,確實沒有發現季羨林寫過批判他老師的文章。
季羨林:我對我的老師,都寫了懷念文章,懷舊集。
陳曉楠:五十年後,季羨林在《回憶陳寅恪先生》這篇文章當中曾經這樣寫道:他說,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裏卻感到不是味兒。雖然經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願意厚著臉皮,充當事後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現在時過境遷,在四十年之後,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對得起老師的在天之靈了。
北京大學朗潤園內有個小池塘,這裏荷葉被人們親切地稱為季荷,季荷池後麵就是季老的住所,就是在這裏他寫出了對文革的反思《牛棚雜憶》。季老住在這裏的時候,也是這裏早晨燈亮得最早的時候,季老一般早晨四點起床,晚上九點睡覺。幾十年來,養成的這個習慣幾乎沒有打亂過,不過文革時期除外。
解說:這是印度著名史詩《羅摩衍那》的中譯本,《羅摩衍那》被稱為印度最初的詩,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學者認為,《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形象就受到了這部書的啟發。但是,這本詩集長期以來隻在佛教徒之間以節本的形式口耳相傳,在中國一直沒出現一部真正的全譯本,直到文革爆發,季羨林被趕進牛棚。
蔡德貴:是季老一生當中除了在德國的饑餓監獄,然後在文革當中呢,他就是第二次進了煉獄,受到了人間難以忍受的恥辱,包括饑餓,包括肉體的折磨,但是從牛棚出來以後呢,他覺得人生非常短促,而且受這麽大的罪,覺得還不如死掉好,所以他一度想自殺。有一次他把兜裏裝上了安眠藥,準麽悄悄地到這個他的房後圓明園的蘆葦裏邊靜靜地死去,但是剛要出門的時候呢,被紅衛兵堵住了,拉出去鬥爭,一頓痛打,打得鼻青眼腫,回來以後他痛定思痛說,人間的苦好像也就是不過如此,我不死了,從此以後呢,他不再有自殺的念頭,反而悟過來了,既然人生這麽短促,為什麽不利用這短促的時間,幹點自己覺得有價值的事呢?
解說:文革後期,季羨林被發落到北大女生宿舍樓的傳達室當看門人,正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了《羅摩衍那》的地下翻譯。因為怕被紅衛兵發現,他隻好偷偷地在家裏頭把原文抄在小紙條上,然後在傳達室趁沒人經過時拿出小紙條,躲在角落逐字翻譯。這樣的地下翻譯持續了四年。文革結束,《羅摩衍那》的漢譯本也初具雛形。
陳曉楠:萬幸的是,共和國總算是艱難地挺過了這十年折騰,文革結束,很多批判過季羨林的人心事重重,他們擔心遭到報複。有人千方百計地打探他的意圖,甚至走路的時候都故意避開他,生怕舊債被他記起。其實季羨林也是心事重重,隻不過,內容有別罷了。
解說:季羨林有常年寫日記的習慣,據身邊的人回憶,即使是出差在外,偶有所想,季羨林也會想辦法記下來,沒有紙就用路邊的香煙盒。《牛棚雜憶》大概就是當時日記的整理本。
季羨林:我要是跳不到牛棚裏邊,那本書(《牛棚雜憶》)也出不來,如果那本書出不來,對我們對文化大革命的了解,差一大截。到現在,書非常少。
蔡德貴:他認為像文化革命這樣的慘劇不應該重演,但是他看這個書店裏邊幾乎沒有出版這類似的著作,所以他就下決心,不管怎麽樣,我要把這段慘痛的曆史,因為我是親曆者要寫下來,他花了很長時間寫,寫了以後沒人出版,出版社都不敢出,因為當時是非常敏感的話題。
錢文忠:他應該是拿個人現身說法,拿他的血淚,拿他的哀痛,來提醒這個民族不要重蹈覆轍,所以這部書對他來講寫得是很沉重的,雖然文筆好像看著很輕鬆。
季承:所以他在寫的這個《牛棚雜憶》裏頭,他基本上是不點名的,說對誰,他都知道,這個人在什麽地方他也清楚,他基本都沒有點名,他的意思就是提醒這些人,能夠認識這個事情錯誤,防止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不幸的事情。
蔡德貴:所以這個書的影響在於,中國它的文化革命,是一種毀滅文化,毀滅知識的一個運動,這樣的運動以後不應該再搞,不應該有第二次。所以季老,他是《牛棚雜憶》主要的意圖就是想告訴世人這麽一個東西,不能做毀壞自己文化,毀壞自己傳統的事,他的主旨是這個。
八十多歲高齡 完成《糖史》和《吐火羅文譯釋》
解說:1978年,季羨林67歲,按照中國現行的退休規定,早已過了退休年紀,但是從67歲到91歲,24年中,季羨林迎來的卻是他的第二個學術的春天。尤其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在他八十多歲高齡的時候。他完成了平生最重要的兩部學術專著《糖史》和《吐火羅文譯釋》。
季承:他就覺得時間並不多了對他,他的工作並沒完成,因此要抓緊時間去做這個事情。他的研究工作就越發奮,越努力,我的感覺當時覺得,他就抓緊分分秒秒的時間來做自己的事情。
解說:在學界向有“北季南饒”之譽,分別指的是北京大學的季羨林和香港大學的饒宗頤。2008年10月,已經91歲高齡的香港著名學者饒宗頤來到301醫院看望季羨林先生,當記者問及他對季羨林人品、學品的評價時,饒宗頤說了四個字:“篤實敦厚”。
2008年8月2日,溫家寶總理來到301病房,這是自2003年以來溫家寶第五次看望季羨林先生,說起這一年的冰雪災害和汶川地震時,溫家寶說:“ 幾千年來,我們國家都是災難和文明進步伴隨在一起的。有一位名人說過:一個民族經曆一場巨大災難,一定會用文明來補償。”季羨林馬上說:“是恩格斯的話 ”,並補充:“國家領導人不好當。治亂世易,治盛世難,治理我們這樣一個大國,更難。”溫家寶對季羨林的理解深有感觸,當即表示:“我常記著一句話,名為治平無事,實有不測之憂。我們有許多值得憂慮的事,腦子一點不能放鬆。”
2009年01月18日,在北京301醫院,季羨林說:我這活了100歲了,一個是從東亞病夫一直到今天,改革開放,你要沒有這個改革開放,這個雄心壯誌,也沒有今天這樣的經濟發展。不是我們自己在吹,現在世界上的事情,無論多大多小的事,離開中國解決不了的。
陳曉楠:芰荷為衣,芙蓉為裳,屈子的《哀郢》《涉江》,為中國知識分子定下了愛國憂民的基調,一脈千年。今天的北大季荷池依舊是荷葉青青,季老也將迎來他九十八歲壽辰,百年可期,丹心可鑒。除了璀璨的學術貢獻,季老對中華民族治亂的反思其實也應是我們的一筆寶貴財富。在301醫院病房裏,季老盡管眼睛有些小恙、視力模糊,但思維非常敏捷,我們剛剛走進病房的時候,他馬上就說,對不起,我站不起來了,表示失禮,謙以待人,特別讓我們感動。在采訪的最後,我們請求季老給我們寫幾個字,季老雖然視力不太好,但是他還是欣然應允,在一片模糊當中,他揮毫寫下了這樣幾個字:我的中國心。
季羨林,東方學一代宗師;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印度瓦拉納西梵文大學最高榮譽獎“褒揚狀”;德國哥廷根大學博士學位金質證書;中國譯協首位“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