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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上墳記

(2014-05-22 12:26:22) 下一個
回國上墳記
序言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看看時間,才淩晨四點多,要是在那邊,我還沒下班呢。回國已經三天了,時差還沒倒過來,每次醒來,腦子都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三天睡了三個地方,第一天下午坐飛機到達北京,晚上住在北京的大舅家;第二天,大舅陪我從北京坐城際高鐵回家,本來不想麻煩他,可大舅說我難得回國一次,而且他反正退休在家沒事,不如陪我回老家看看,還能順便看望一下因為腰病臥床不起的我的姨媽。當天下午到達,晚上大舅住在我姨媽家,我住在我父親那裏;第三天,走親串友忙了一天,晚上弟弟堅持讓我去他那裏住,說他女兒已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了讓我住,我侄女妞妞已經快十歲了,很可愛,一顰一笑,隱隱約約有我去世多年母親的影子,這個發現讓我心裏酸酸的,有點痛。
 
昨天和弟弟約好,今天他休一天假,開車帶我和幾個舅舅一起,去給母親上墳。母親去世都快二十年了,骨灰一直保存在骨灰堂裏,最初是想等父親去世一起合葬,後來父親再婚了,將來是否要合葬,怎麽合葬就成了懸案,我曾經旁敲側擊問過父親,他到是豁達,表示自己死後既不埋墓地,也不留骨灰,火化以後直接把骨灰帶回故鄉,往江裏一揚就完了。父親話是這麽說,可作為子女的我們也不能這麽幹啊,所以母親骨灰下葬的事情就一直拖下來了,到時候再說吧。
 
大約六點鍾,我聽見隔壁細細索索有人起床的聲音,然後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了,是我弟媳,她是個很實在的人,話不多,待人和善體貼,那麽早起床,肯定是出去給全家買早點去了,我弟能娶到這樣的媳婦,是他的福氣。趁這個功夫,我趕緊起床洗漱,透過窗戶我看見外麵的天灰蒙蒙的,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多了,這裏的孩子7點半就要上學,所以大家都起的早。過了一會,弟媳回來了,買了豆腐腦,餛飩,煎餅果子,還有我最愛吃的大餅油條。弟媳看見我已經起床了,就招呼我讓我先吃早飯,然後就回她們房間叫我弟弟還有妞妞起床,我知道是因為她上班早,需要我弟送妞妞上學,於是我就跟她說,我弟弟難得休息一天,讓他多睡一會兒,我可以送妞妞上學。弟媳說那也好,於是就隻叫醒了妞妞,幫她洗漱穿衣服紮頭發,還囑咐妞妞快點吃飯,一會兒伯伯送你上學,要聽話,妞妞說好。然後她就急匆匆地出門趕班車上班去了。
 
等我和妞妞吃完早飯,一起出門上學,已經七點多了。從弟弟家走到學校大概有一裏路,路上妞妞拉著我的手,和我聊天,她問我加拿大有煎餅果子嗎?我說有,但不如這裏的好吃;我問她為什麽你的校服是紅色的,別人的是綠色的,她說那是因為我們不是一個學校呀,路北麵的學校校服是綠色的,路南麵的學校校服是紅色的。。。聊著聊著,我們就到了學校門口,我不能進去,就和她告別,並囑咐她別忘了把我送給她的瑞士巧克力分給老師和同學吃。目送妞妞一蹦一跳地跑進了教學樓,我心裏竟然有些依依不舍,不知道為什麽我和她有很親近的感覺,大概是這孩子長得太像我母親了。I always have a soft spot in my heart for her.
(上)
從學校回來,弟弟已經起床了,他一邊刮著胡子一邊對我說,剛才大舅打電話過來了,說他和老舅已經在姨媽家等我們了,現在就去姨媽家接他們,然後去二舅家接二舅。我說這樣也好,早去早回。
 
弟弟的車就停在樓下,這是一片舊的居民樓,私家車停的到處都是。國內現在汽車,尤其是國產車,很便宜,路上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少,開車的人越來越多,可大家無論開車的習慣,停車的方式,和過去騎自行車的時候沒多大不同,這也是中國特色。 姨媽家離得不遠,五分鍾就到了,車在樓群裏七拐八拐直接開到姨媽家的樓下。姨媽是家裏五個兄弟姐妹的老大,就像五根手指裏麵的大拇指,所以姥爺姥姥去世之後,姨媽家就成為了整個大家庭的逢年過節聚會的中心。屋裏的家具擺設幾十年如一日,幾乎沒變化,甚至連家裏傳真機的留言提示還是我們出國前幫她設置的樣子,唯一變化的是人,人都變老了!姨父已經老年癡呆了,不過還好,還記得我,打完招呼就坐在沙發上看著手裏的杯子發呆。大舅和老舅年紀大了以後,一個像我去世的姥姥,一個像我去世的姥爺,越老越像,他們跟我開玩笑說,如果我想姥姥姥爺了,看看他倆就可以了。變化最大的是我姨媽,因為疫病的折磨,我都快認不出了,牙都快掉光了,因為血小板低,經常內出血,脾髒切除了一半,現在腰間盤突出,站都站不起來了,勉強坐一會,就腰疼得直冒冷汗,醫生不敢用普通的療法治她的腰病,擔心造成內髒出血,所以隻好保守治療,平時隻能在床上躺著。姨媽指了指床邊一遝紙錢,說是她昨天托我表哥幫她買的,讓我今天上墳帶上,幫她燒給我的姥姥姥爺還有我媽媽。
 
離開了姨媽家,開上了大路,一直向北,大概一刻鍾,就到了二舅家,這是幾棟高層居民樓,叫什麽豪景花園,院門口有保安,我們車開不進去,就打了電話,二舅說他馬上下來,我們就坐在車裏一邊聊天一邊等。二舅算是幾個兄弟裏日子過得最舒心的,去年從區人武部退休,退休待遇不錯,獨生女碩士畢業後在招商銀行工作,女婿美國留學海歸後就職於一家外資銀行,小倆口恩恩愛愛,日子過得很甜蜜,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婚後一直沒有孩子,我二舅和舅媽,老兩口想早點抱孫子的願望一直沒實現。我們說話的功夫,看見二舅已經出來了,手裏拎著一個塑料兜,裏麵有筆和顏料,還有一些鞭炮,說是要順便重新給姥爺姥姥的墓碑描字,大家都誇還是二舅細心。幾個舅舅先是堅持讓我坐副駕駛座位,說我個頭最大,然後又為誰坐後排中間那個最不舒服座位爭搶了一番後,我們終於出發了。
 
剛開上大路,二舅提議我們不妨繼續往北開,說那邊新建了個森林公園,我們可以逛逛,然後再去墓地,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就當是春遊了,一致同意繼續向北開。可惜到了森林公園,有些失望,三月裏風沙很大,花花草草都還沒長出來,而且最麻煩的是我們迷路了,等我們七繞八繞終於回到大路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已經到了去北京方向高速公路的入口,隻能進不能退。弟弟一拍腦門說,我車裏有GPS啊,於是我們按照GPS指示,上了高速,從第一個出口出來,卻是另一個高速公路,通向河北黃驊。我們幾個人都在腦子裏思考一個問題,河北黃驊在哪裏?大舅首先提出異議,黃驊好像是在南麵,這方向肯定不對啊,於是我們決定先下高速,找人問問路再說。
 
下了高速,一片荒地,根本找不到人,幾個舅舅又為是往南開還是往北開產生了嚴重分歧,最終我們決定還是聽GPS的,於是我們繼續往前開,結果我們開到了海邊,岸上停靠著好多漁船,一查地圖,原來我們到了北塘。北塘是個小鎮,過去是漁村,出海鮮的地方,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決定買些海鮮回去。前麵不遠我們看見一個院子,院門口掛著招牌,上麵寫著“漁家樂”三個大字,有個老大爺在院子裏劈劈柴。我們走過去問有海鮮賣嗎?老大爺笑了,現在是封漁期,你看船不都在海邊停著呢,哪有海鮮賣啊。大舅覺得有些奇怪,說大爺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大爺說,我就是北塘人,隻是很小的時候去了營口,你可能不知道營口那邊有個地方叫小北塘,過去北塘的漁民都有兩個家,北塘一個,營口一個,打漁的時候從北塘出發到營口,到達以後把海裏捉得魚蝦賣掉,賣掉以後又從營口返回,一路打漁,到北塘後再賣,這樣魚蝦新鮮,而且還不會跑冤枉路。不過現在渤海灣魚蝦早被捕光了,沒人這麽幹了。我和老伴退休後,就又回到北塘,開了這麽個小飯館。
 
“中國人都講究葉落歸根,你將來退休也回來吧。” 大舅轉頭對我說,我笑笑沒有說話,將來還回得來嗎?我還真不知道。
 
反正時間也不早了,我們決定幹脆在這家小飯館吃午飯,我們點了貼餑餑熬小魚,還有幾個家常菜,另外又要了一瓶二鍋頭,幾杯酒下去,舅舅們臉色都紅紅的,說我在外麵,他們都很惦記,我應該多回來看看,後來又提到了我的母親,所有人都有些傷感,眼睛有些濕潤。
 
“好了,你回來了就好,來,幹了這杯酒,咱們還得趕路去上墳呢。”大舅接著說,
 
“別跟郭德剛相聲裏麵說的,老哥仨去上墳,轉了一天回來了,沒找到墳地。”
 
(中)

墓地其實就在城西大約10裏外的地方,照理說很好找,可我們偏偏往北繞了一大圈,還鬼使神差地迷了路。世界上很多事情說不清道不明,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你遇見什麽人,發生什麽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已經為你設計好了一樣。不過這些用我大舅的話來說就好理解了,他說,你姥爺在世的時候就愛睡懶覺,現在到了那邊,估計也一樣不愛早起,所以暗中施法讓我們繞遠迷路,就是不想讓我們早去打攪他老人家睡覺。
 
在去墓地的路上,舅舅們又就上墳的意義展開了激烈而又平和的討論。大舅說上墳的意思是生者和死者的對話,借燒寒衣燒紙錢來表達對故去親人的關心和思念,並希望得到他們在天之靈的保佑和守護。二舅是黨員,信奉唯物主義,對此頗不以為然,他認為人死了就徹底沒了,所有的下葬上墳這些事情,對死者毫無意義,都是做給生者看的,一求自己心安,二圖晚輩們凝聚團結。他們最後讓老舅發表意見,老舅說,兩個哥哥說的都對,都有道理,但又都不全麵。坐在汽車前排的弟弟和我聽了他們老哥仨的爭論,忍俊不禁,他們這樣吵了大半輩子,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和自己的親兄弟這樣的爭吵,未嚐不是件幸福的事情。
 
墓地到了,這個地方遠看象公園,近看象賓館,還有個令人遐想的名字,叫夢縈園。裏麵的建築全是仿古的,青磚藍瓦,亭台樓榭,最特別的地方就是中間最高的建築有麵有一個幾十米高的大煙囪,冒著白煙,這就是逝者去往天國的通道。記得姥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人死了,都要爬煙囪,其實他說的也不全麵,墓地最後麵有一片回民墓地,他們是土葬的,不需要受累爬煙囪。
 
這個時候,整個夢縈園裏麵很冷清,看不到什麽人,我們直接開車進去,把車停在最後一排的一個院子外麵的停車場,這個院子裏麵有一棟五層的樓房,這就是骨灰存放處,院子門口有一間平房,是門衛室,裏麵有三個人在聊天。我弟弟從懷裏掏出一個深顏色的證件遞給我,我打開一看是骨灰存放證,裏麵有我母親的姓名,存放位置,存放時間上有四條記錄,第一條是1994年,我父親的名字,存放時間五年;第二條是1999年,我的名字,那是我出國之前辦的延期,存放時間五年;最後兩條分別是2004和2009年,都是我弟弟的名字,各延期五年。我把骨灰存放證遞給門衛,他檢查了一下,就讓我們進去了。
 
走進那座小樓,每層樓的大廳裏麵都是一排排的金屬架子,從天花板到地板都是固定的,很結實,架子分隔成很多小單間,上麵有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就是骨灰存放證上麵標注的存放位置。母親的骨灰在二樓,我們走樓梯上樓,整個大廳裏麵回響著我們幾個人走在冰冷的水泥地板發出的啪啪的聲音。外麵雖然是晴天,裏麵卻陰冷陰冷的,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轉頭問弟弟,上次你什麽時候來的?他說是過年的時候。一個人?他說是。我說你膽子真大,這種地方下次最好幾個人一起來。他說不怕,因為有媽媽保佑。
 
 
走到存放媽媽骨灰的單間前,看著骨灰盒上媽媽那張已經發灰發黃的照片,我突然感覺自己腿有些發軟,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媽,兒看你來了。。。”然後嘴巴就顫抖著,再也說不出話了。弟弟也哭了,他把骨灰取下來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裏,往外走。大舅探過身來,對著媽媽的骨灰盒說,“二姐,我們現在帶你去見爸爸和媽媽。”
 
(下)

出了院子,穿過停車場,是個人工湖,湖中間有個小島,島上隻有一棵樹,一棵大柳樹,主幹大概需要兩個人才能合抱,枝條茂盛,伸展出來覆蓋了全島,大舅說,看到沒,這個地方種這麽一棵樹,就是為了鎮鬼的,你看它吸日月精華長這麽大,肯定是成精了。二舅說,你別瞎說。
 
沿著湖邊的小路,繞到湖的另外一側,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墓地了。一排排整齊的墓碑,下麵是水泥澆注的墓穴,不同的區域,墳墓大小有別,和人世間一樣,有人住平民區,有人住高尚住宅區。姥爺姥姥的合葬墓就在普通殯葬區,96年立,當時才花了四千塊錢,現在據說兩萬塊都打不住。墓碑正麵用正楷寫著,顯考(我姥爺的名字)生於1922年某月某日卒於1995年某月某日,顯(我姥姥的名字)生於1920年某月某日卒於1996年某月某日,孝子女率全家叩立,1996年某月某日。墓碑背麵有四個鬥大的字 - 恩澤後代。
 
我把母親的骨灰盒放在姥姥姥爺的墓碑前麵,大舅點上幾顆煙,還倒了一杯酒,放在墓前麵的祭台上,轉過身對我說,你有什麽話,跟姥爺姥姥和你媽媽念叨念叨,他們聽著呢。我說您先來吧。於是大舅第一個在墓碑前跪下,磕了四個頭,然後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說,“爸爸,媽媽,姐姐,(我的名字)從國外回來看你們了,他在國外挺好的。我們也都挺好的,您們放心吧,別惦念。就是大姐身體不好,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沒法親自來著看您們了。她托我們給您們帶個好。還有二弟的女兒,什麽都好,就是想要個孩子,一直沒要成。。。”接下來我,二舅,老舅,我弟弟,依次跪下來,磕頭,燒紙,嘴裏也學著大舅的樣子,念叨念叨,但心裏在嘀咕,他們三個真的聽得到嗎?
 
燒完紙錢,放完鞭炮,我們拿掃把把姥爺姥姥的墓打掃得幹幹淨淨,我和弟弟也拿了一塊布把我母親的骨灰盒從裏到外擦拭得一塵不染。骨灰盒上的照片是媽媽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稍微側著頭,滿麵笑容,這張照片是她得病之前拍的,後來她再也沒有這麽開心地笑過。我仔細地把媽媽遺像前麵的小花圈擺正,小花圈後麵有一塊小小的雨花石,這是我在南京上學的時候買的,跟了我很多年,出國之前,我把它放在媽媽的骨灰盒裏麵,兒子要出遠門了,沒法經常來看您,就讓它來陪伴您吧,一晃它已經陪了我媽媽十幾年了。
 
二舅拿出顏料和毛筆重新給墓碑描字,大舅跟我說,趁你二舅描字的功夫,咱們帶你媽媽去親戚家串串門。我們來到另外一片墓地,他指著一個挺大的墓碑說,你記得二姥爺二姥姥嗎?我隱隱約約記得很小的時候去拜過年,二姥爺長什麽樣不記得了,我隻記得二姥姥一頭白發,我看見她就害怕嚇得直哭。大舅對著墓碑說,二大爺,二大娘,我二姐來看您們了,您們以後要多照應我姐啊。
 
二舅那邊已經描好字,我們收拾完一起往回走,又回到了骨灰存放處,我把母親的骨灰放回架子上,又看了看一下她周圍的鄰居,心裏想,你們鄰居多年,應該互相認識了吧。左邊是一個和我母親年紀相仿,麵目慈祥的阿姨;右邊是一個是一個老奶奶,奇怪的是她的骨灰盒上麵貼著一張過期通知,上麵寫如果某年某月某日之前,沒有家屬來辦理延期手續,骨灰就按無主骨灰處理。二舅對我說,別說骨灰,就是墓地也是有使用年限的,過了期沒人延,墳就刨了。可你想現在都是獨生子女,第一代還記得,幾十年以後,第二代,第三代誰還記得給墓地延期啊?我想想確實是這樣,以後我們不在了,還有誰來這裏給他們上墳呢?
 
時間不早了,我們告別了母親,踏上了歸程,三個舅舅都累了,他們擠在後排座位上打著盹,大舅甚至打起了鼾,我看了看開車的弟弟,關心地問他開了一天車,累不累?他說不累,哥哥你時差還沒倒過來,要不也睡一會兒?我說不用,然後轉頭看著窗外,三月的田野,已經冒出了一層綠色,路邊的魚塘,波光粼粼,在落日的餘輝裏閃爍著金光,原來家鄉傍晚的景色是那麽的美。
 
後記
這篇文章記錄著我去年春天回國探親發生的一件事情。三個星期後我回了加拿大,三個月以後,我得知我姨媽的腰病好了,已經完全能夠下地走路了。我的表妹,就是我二舅的女兒,去年也懷孕,今年三月,生下了個大胖丫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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