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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臉

(2009-10-28 21:45:17) 下一個
1.太平間

倪兵的家在區民政局家屬樓的三樓,透過窗戶往外看就是區人民醫院。醫院和家屬樓之間是一條安靜的馬路,馬路兩側都是高高的磚牆,一邊是醫院的圍牆,一邊是家屬樓的圍牆,由於醫院和家屬樓的正門都是在背對著這條馬路的另一側,所以平時這條馬路幾乎人跡罕至。也有例外的時候,醫院的圍牆開著一道鐵門,正對著倪兵家的窗戶。隔一兩天,鐵門就打開了,鞭炮齊鳴,哭聲震地,一輛白底黑花的大轎車從鐵門裏開了出來。然後隨著哭聲,鞭炮聲漸漸遠去,鐵門立即又關上了,而馬路又重新回歸平靜,或者說死一般的寂靜,仿佛剛才的喧鬧象海市蜃樓一樣不可信。

不說大家也猜到了,這緊閉的鐵門後麵就是醫院的太平間。為什麽人跡罕至,一則是因為其偏僻,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條路讓人有陰森森的感覺,哪怕是炎熱的夏天,在這條路上走過,也會感覺到一陣陣的陰冷。據說是因為植物屬陰,連路兩邊的楊樹也比其他地方長得高大挺拔,枝葉遮天蔽日,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林蔭道。

倪兵從小就不是讓人省心的孩子,打架鬥毆,到處闖禍,人稱“倪大膽”, 這個外號可不是浪得虛名,附近所有的孩子都心服口服,當年附近一幫小混混要仿照香港黑社會電影裏的那樣成立幫會,入會的條件就是要在晚上一個人從醫院太平間後麵的馬路從東頭走到西頭,大概一裏路的樣子,並且要在鐵門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倪兵是第一個走了個來回,並且在鐵門上大刺刺寫上自己的名字,後來被他父母知道了,一頓臭罵,說把名字寫在太平間門上,多晦氣,會被死人記住名字來勾他的魂。但倪兵一點都不在乎,不信邪。

真正讓倪兵榮獲“倪大膽”稱號的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件事。那年“幫會”成立後,要選幫主和護法,規則還是比膽量,約定晚上幾個候選人去扒太平間窗戶,誰先數清裏麵有幾具屍體誰就是幫主。那天晚上倪兵和另外兩個小混混趁月黑風高翻進了醫院圍牆,來到太平間的門口,周圍漆黑一團,隻有從高高的房牆上的一扇小窗戶裏泛出一點點閃爍的白光。要說一點不害怕是假的,一片寂靜,隻聽見彼此緊張的牙關打戰的聲音,另外兩個人有些毛了,想打退堂鼓。倪兵狠狠地向地上啐了口唾沫:

“操!我就不信邪,你們兩個蹲下,讓我踩著你們肩膀上去看看…”

於是倪兵踩著倆人的肩膀,一點點地攀上了太平間的窗台,正要往裏看…這時候聽見裏麵“咣”的一聲巨響,然後有東西“撲通”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

“詐屍啦!”隨著倪兵一聲驚叫,下麵兩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奪路而逃,也不管倪兵自己被孤零零地掛在太平間的窗台上。

異常的響動驚動了夜裏值班的保衛科幹部,當他們打著手電筒急衝衝地趕來的時候,倪兵正悠哉悠哉地用胳膊撐在太平間的窗台上,還在饒有興趣地往裏看。另外兩個人沒有跑遠也被抓住了。他們既沒偷也沒搶,醫院拿他們也沒有辦法,批評教育一通就放了。

事後被嚇跑的那兩個人問倪兵看見了什麽,他一臉壞笑地說,裏麵有兩具屍體,都用白布蓋著,他故意說詐屍是嚇唬他們玩呢。

“那聲音是怎麽一回事?”那兩個人仍然心有餘悸。

“那是因為夏天,擔心屍體腐爛,屍體旁邊放著木盆,裏麵放著摞在一起的大冰塊,下麵的冰塊化了,上麵的掉下來摔在地上,就發出了聲音。”那兩個人聽了氣壞了,大罵倪兵不夠哥們兒。

“你們夠哥們兒義氣?扔下我一個自己跑了?”倪兵反唇相譏。聽他這麽說,那兩個人也覺得理虧,從此倪兵成了這幫半大孩子們的老大,“倪大膽”的外號也傳開了。

2.火葬場

倪兵膽子雖大,但學習很差,初中沒畢業就學不下去幹脆退學不上了。一提到倪兵的前途,他父母就恨鐵不成鋼,“這孩子怎麽就那麽隨他的舅舅呢,將來也隻能是作火化工的料。”倪兵的舅舅李剛年輕時也不好好學習,天天在社會上混,當然這不能全怪他,當時是文革,後來上山下鄉,返城,不好好工作,因為打架鬥毆,小偷小摸在監獄裏被關了幾年,出來後還是倪兵的父母拖關係才進了位於郊外的四道橋火葬場當了一名殯葬工。

當時社會上對殯葬行業還是有強烈偏見的,別說普通人,就連李剛的親友也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身上有骨灰味兒。所以都三十多了他還是單身一人。別人瞧不起自己,李剛也不願意和他們交往,親友中唯一談得來的就是倪兵。每次倪兵聽到他父母說他將來也隻能當火化工人如何如何的時候,倪兵就不服氣,“火化工人怎麽啦?工作不累,收入不低,還有紅包,掙的錢比國家幹部都高。我當了火化工,家裏死人了,我保證是燒頭一鍋,多方便啊。”他父親聽了,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個兔崽子,巴不得你爸媽早死啊!你給我滾!”倪兵反正也不在乎,這種被趕出家門的事情早已司空見慣,騎上車子就去郊外的火葬場找他舅舅下棋去了。

四道橋火葬場,顧名思義就是從城裏到火葬場要開車過四道橋,活人過了四道橋還能回來,死人過去了就回不來了,名字很有象征意義。當初給火葬場選址和命名的人想必很有學問。

出城向西,倪兵大概騎了十裏路就到了火葬場,李剛看見外甥來了很高興。他是單身,在城裏沒有家,所以平時就在場裏看夜,掙點外快。到了晚上,諾大的一個場子,除了他,一個活人都沒有,很是寂寞,倪兵來了,可以給他作作伴,聊聊天,喝喝酒,下下棋。今天倪兵來了要找他下棋,他當然歡迎,但是很不巧,現在他手頭還有些工作要做,白天剩下很多具屍體等著火化。倪兵說,沒關係我可以幫你趕快幹完,咱們好下棋。李剛就同意了,反正這也不是倪兵第一次幫忙了,事實上,倪兵可是算半個熟練火化工人。

倪兵知道,一般胖子比較好燒,推進焚化爐後都不用澆油,越燒火勢越旺,透過觀察窗,隻見裏麵屍體滋滋地往外冒油,肚子越脹越大,最後“砰”的一聲爆開,裏麵的內髒灑得爐子裏到處都是,有些甚至就粘到了觀察窗內側的玻璃上。如果是瘦子就比較麻煩,不光費油,而且要用鐵釺伸進去攪動,保證骨頭完全燃燒,否則家屬看見骨灰裏麵有沒燒完全的骨頭會不高興的。燒完後,骨灰返著青灰色的光,裏麵間或有一些表麵呈蜂窩狀的塊狀物,用鐵銑掏出骨灰,然後用容器盛起來。塵歸塵,土歸土,一個輪回就完成了。

“今天怎麽有那麽多死人?”倪兵問,

“現在不是嚴打嘛,這些都是槍斃的犯人,凡是有人認領,開追悼會的都是白天先燒,剩下的隻能晚上燒了。”

“這些犯人是不是都是從後麵開槍打死的?”倪兵觀察到屍體的頭部都有兩個彈孔,後腦部的彈孔小而圓,而麵部的彈孔大一些,邊緣粗糙。

“是啊,雖然市中級法院的執法隊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警,但還是忌諱麵對麵執行槍決,擔心會被死鬼認出,找他索命。當然這都是迷信。不過現在還好啦,過去曾經用炸子,一槍打過去,半邊臉都沒了…”這時候,李剛聽見倪兵一聲驚呼。

“嗯?奇怪!舅舅你快過來,這個死刑犯怎麽臉上沒有彈孔?”

“不可能啊..”李剛走了過來,用手擺弄著死囚的頭部。

“原來是這樣,你看這彈孔是在頭部的兩側,一邊進,一邊出。這肯定是個很凶悍的家夥,被槍決的時候還掙紮,想回頭看,結果轉到一半槍就響了…你看他的眼皮半睜半閉,肯定是死不瞑目,後來被人用手合上去的,但可能因為死之前瞪著眼,所以隻能合一半…”

這時候他倆都留意到這具屍體要比其他的大了一號,死者生前至少有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健壯魁梧,肌肉發達。這時候倪兵想起報紙上通緝的一個人,是個無惡不作的悍匪,殺人不眨眼。難道是他?

李剛也想起來了,其實那個人以前曾經和他在同一所監獄裏服過刑,他還被那個人打過。怪不得總覺得眼熟,如果沒記錯的話,據說那個人嘴裏應該有一顆金牙。李剛一邊說著話,一邊試圖用手掰開死人的嘴。可奇怪的是,他使出了吃奶的勁,就是掰不開,於是他找來一把鐵鉗子,和倪兵兩個一起才把死人的嘴撬開。打開一看,裏麵很多牙都被撬碎了,那顆所謂的金牙不過是鍍金的,李剛有些失望,惡狠狠地煽了死屍一記耳光,

“你個舍命不舍財的家夥,當初你敢打老子,現在撬斷你的牙!看你現在還凶不凶!”

接下來兩個人奮力把屍體推進了焚化爐,“操!這個人死沉!”倪兵擦了一把汗。透過觀察窗,他奇怪地發現死屍並沒有象其他胖子一樣,一下子就燒起來。李剛走過來看了一下,說,因為這家夥壯,身上都是肌肉,不是脂肪,所以不好燒,我去門口抽根煙,你幫我盯著,如果過一會兒還沒有燒幹淨的話就噴點油。說完,李剛拿了煙和打火機就出去了。

雖然人稱“倪大膽”,但一個人守在焚屍爐前,倪兵心裏還是嘀咕,他一邊故意高聲唱著歌給自己壯膽,一邊安慰自己,沒關係,一會兒舅舅抽完煙就回來了。這時候他聽見爐子裏麵傳出“哢-哢-哢”類似指骨關節受到擠壓發出了聲音,他從觀察窗裏往裏看,隻見屍體在高溫的炙烤下顏色越來越紅,突然,屍體一下子從火堆裏坐了起來!整個上半身撲向了倪兵,一張紅得幾乎滲出血的大臉緊緊地貼在觀察窗上!倪兵看見屍體原來半閉的眼睛突然睜開,整個眼白透著血紅,放大的瞳孔幾乎和眼珠一樣大,甚至能從黑色的瞳仁裏麵看見自己受驚嚇的表情!屍體的嘴張開著,似乎在喊叫,一隻燒枯了的手指著自己撬碎了的牙齒。一個活人,一個死人中間僅隔著一層耐高溫玻璃,互相“注視”著。倪兵覺得自己已經中了魔,渾身都動不了了…時間好象停滯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爐子裏炸開了幾個火花,屍體一下子就被熊熊火焰裹住了,倪兵隨後“啊”的一聲就直挺挺地向後麵倒了下去,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3.鬼臉

等李剛抽完煙回來,發現他的外甥仰麵朝天,躺在火化爐前的地上人事不省,褲子濕了一大片,原來是大小便失禁了。李剛嚇壞了,趕緊叫了救護車連夜把倪兵送到了人民醫院。

經診斷,倪兵是因為摔倒的時候後腦先著地,導致輕微腦震蕩,病情並不嚴重。倪兵也逐漸恢複了知覺,隻是兩眼無神,失魂落魄的樣子,醫生說這很正常,是腦震蕩後遺症,多休息過一段時間就好了,於是就被醫生打發回了家。

到了倪兵家,李剛不免被他姐姐姐夫一頓臭罵,說他自己不長進也就罷了,還帶壞了自己的外甥,倪兵還是個孩子,怎麽能讓倪兵去燒死人呢?本來白天還活蹦亂跳的,現在怎麽都嚇成傻子了?

李剛覺得自己確實有責任,所以也不爭辯,拍著胸脯說,外甥有什麽閃失,自己保證養他一輩子,而且自己明天白天倒休,姐姐姐夫完全可以安心上班,自己來看護病人。

李剛幾乎一夜沒睡,一直守護到天亮。倪兵仍然在昏睡,甚至連父母出門上班都不知道。外麵天陰著,烏雲密布,雖然是白天,卻漆黑一片象黑夜一般。按照醫生的說法,隻要倪兵在頭一天晚上沒有出現頭暈嘔吐的症狀,就說明沒有大問題。李剛緊張的心情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了,眼皮不停地打架,一不小心就倚在倪兵床頭的沙發上睡著了…

突然一聲炸雷把李剛從睡夢中驚醒,一睜眼看見倪兵坐在床上,眼睛直楞楞地看著窗外,一臉絕望恐怖的表情。還“倪大膽”呢,被打雷嚇成這樣?李剛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然後順著倪兵的視線往窗外望去…隻見有一個閃電打過,窗外浮現出一張血紅色的鬼臉,正用一雙血紅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李剛。更讓李剛驚嚇的事情發生了,透過窗戶玻璃的反光,李剛發現自己的外甥倪兵正一聲不響地站在自己身後,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來一把菜刀…接下來李剛感覺到自己的後脖頸一涼…


4.尾聲

李剛感覺到自己的頭顱一下子掉在水泥地上,竟然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甚至還有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安祥,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幅幅畫麵,第一次走路撲進媽媽的懷抱;第一次上學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第一次和女友親吻…最終定格在這樣一個畫麵,透過窗戶玻璃的反光,倪兵的頭像和那張鬼臉重合在一起…


(全文完)

09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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