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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與天津教案

(2009-08-31 17:21:39) 下一個

大概在山哥12歲那年夏天,一個炎熱的下午,我打開母親的書箱,翻閱那些文革前的
<曆史研究>雜誌,一篇"曾國藩與天津教案”的文章吸引了我。雖然那個年代的政治
氣氛不可能完全自由地反映作者的見解,但我從字裏行間確實感受到了史家秉筆直
書的真情,就像我兩年後在父親的指點下通讀<史記>時的領受。

中國是一個宗教觀念十分淡漠的國家,曆史上曾有令今人自豪的宗教寬容史。佛教
和伊斯蘭教進入本土中國時,都未曾遭遇劇烈抵抗和衝突。明清年代天主教進入中
國時,也未引發嚴重對立;盡管保守的滿清皇帝最終驅逐了那些洋傳教士。

唯獨清末國門洞開之際,伴隨洋軍洋商而來的洋教士,遭遇了中國民間血與火的抵
抗。洋人的傲慢?國人的愚昧?中西文化衝突?特殊曆史背景下短暫的民族心理失
衡?

在國人已經找回自己的民族尊嚴後,該冷靜地反思那段不堪回首的曆史了。


曾國藩與天津教案:謠言導致的大災難

當年晚春,一則沸沸揚揚的傳聞在天津附近不斷擴散:天津地方已先後有幾百名幼
童失蹤;這些幼童,大多被法國傳教士收買的人販子誘拐;每誘拐一名兒童,人販
子可得到五兩銀子,而法國傳教士可以幼童的眼睛、心肝為原料,配製西洋藥方…

曾國藩1870,烈士暮年

赫德覺得他麵對的是“一塊古老世紀的活化石”、“有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黴爛味道”。
那麽,赫德知道麽?那個右眼微眯、精神委頓的老人,不僅是傳統社會的“最後一
個聖賢”,他還是西方物器的最初引進者。在那個華洋雜處、兩種文明初初遭遇的
年份,他綰接了二者,並成為後來漸行漸遠、滄海桑田般劇變的起點。

 

1870年7月2日,農曆六月初四,在保定署衙,曾國藩留下了他生平第二份遺囑。他
說,他行將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他說,“外國性情凶悍,
津民習氣浮囂……恐致激起大變”;並表示,“餘此行反複籌思,殊無良策”,但
自從鹹豐三年組建湘軍以來,他就誓死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
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

這一年,59歲的曾國藩右眼失明、肝病日重,眩暈病症又進一步地折磨著他。5月16日,
他的日記記載,“床若旋轉,腳若朝天,首若墜水,如是者四次,不能起坐”;5月
21日,他乞假一月,開始臥床調養。然而,6月23日,就是他續假一月的奏折剛剛抵
達北京時,朝廷以“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的婉轉口氣,讓他前赴天津,接手那塊
燙手山芋。

和朝廷諭旨同日抵達的,還有來自江西,他為自己做棺材訂購的建昌花板。這個巧
合讓曾國藩心有戚戚,他預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為此,在調閱津案文牘、與幕
僚反複商議之餘,他開始以平淡、略顯悲涼的心境,細細交代著自己的一應後事。


他說,此行若死,靈柩應歸湘安葬,“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他說,他的曆
年奏折、生平文章,可留給後代子孫觀覽,但“不可發刻送人”,因為“刻出適以
彰其陋耳”。

對於身後諸事,他事無巨細,一一道來。然而,與他晚年的大部分文字一樣,在這
份遺囑裏,後人看不到他對天下大勢、對國家前途的任何評價。恰恰相反,“勤”、
“儉”、“孝友”、“祥瑞”、“不忮”、“不求”……所有這一切,無不讓人想
起一個老年的農夫,一種尋常的鄉紳形象。似乎,在組建湘軍、平定叛亂、出將入
相、一生功業已達極致之後,這個青年時曾以“內聖外王之業”、“不愧為天地之
完人”自期的傳統士大夫,這個師法孔孟、兼取百家的“最後一個聖賢”,已經回
到了他最初的來路。他蒼老的目光,似乎僅限於自身、子孫和遙遠湖南鄉下的那個
龐大家族。

7月8日,農曆六月初十,曾國藩抵達天津。而僅僅十幾天以後,7月21日,他的《查
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不僅在天津激起了口誅筆伐,並且使全國輿論為之嘩然。
一時之間,“自京師及各省皆斥為謬論,堅不肯信”,在“謗譏紛紛、舉國欲殺”
的氛圍中,“詬詈之聲大作,賣國賊之徽號,竟加於國藩”(《國聞周報》,第6卷
第83期)……


教案

那麽,這份引發了軒然大波、讓曾國藩“積年清望幾於掃地以盡”的奏折,究竟寫
了些什麽呢?

在這份奏折的開篇,曾國藩分析了教案的由來。當年晚春,一則沸沸揚揚的傳聞在
天津附近不斷擴散:天津地方已先後有幾百名幼童失蹤;這些幼童,大多被法國傳
教士收買的人販子誘拐;每誘拐一名兒童,人販子可得到五兩銀子,而法國傳教士
可以幼童的眼睛、心肝為原料,配製西洋藥方……後來,在寫給國務卿斐士的一封
信中,美國駐華公使鏤斐迪也描述了傳聞的盛況:“這種風聞一傳十、十傳百,很
快地,不僅在天津,而且在它周圍許多英裏的範圍內,為老百姓所普遍相信”(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清末教案》)。

對此,曾國藩認為,該傳聞“全係謠傳”、“毫無實據”。他說,來到天津後,他
細細查問了幾百名攔轎遞稟者,挖眼剖心有何實據?結果“無一能指實者”;他也
逐一訊問了河樓教堂的150餘名中國教民,“均稱習教已久,其家送至堂中豢養,並
無被拐情節”。更重要的是,抵達天津十幾天以來,“亦無一遺失幼孩之家控告有
案者”……

也就是說,傳聞的任何一個環節,從幼童失蹤、人販誘拐到“挖眼剖心”,都是不
折不扣的謠言。如果說,這個論斷已經讓全國輿論“堅不肯信”的話,那麽,對教
案的導火索,那個叫武蘭珍的人販子的訊問,更讓人覺得語焉不詳,曾國藩混淆是
非、吃裏扒外。

6月18日,天津桃花口居民抓獲了一名叫武蘭珍的人販子;由於傳聞沸騰,民間組織
“水火會”對他進行了刑訊逼供。嚴刑拷打之下,武蘭珍供認,他是受河樓教堂王
三的指派,前來誘拐兒童的。

正是武蘭珍的口供,引發了6月21日的教堂取證,並進而引發了教案。然而,曾國藩
強調,河樓教堂並沒有叫王三的教民;教堂對質那天,在天津知府張光藻、天津縣
令劉傑的敦促下,武蘭珍也不能指認出任何一個教民的名字。他由此認為,武蘭珍
純屬屈打成招、信口攀附;而他自己的日記也記載,在武蘭珍的身上,他發現了
“跪傷”、“棒傷”和“踢傷”。

換而言之,在曾國藩看來,直到教案爆發的那天上午,法國人都沒有什麽理屈之處。
他為此寫道,“仁慈堂之設,其初意亦與育嬰堂、養濟堂略同,專以收恤窮民為主,
每年所費銀兩甚多。彼以仁慈為名,而反受殘酷之謗,宜洋人之忿忿不平者也”…

那麽,對直接導致教案的豐大業“對官放槍”事件,曾國藩又是怎麽看的呢?

6月21日,張光藻等地方官提帶武蘭珍教堂對質時,教堂外已聚集了幾百名“水火會”
成員。當天下午,人越聚越多,不知道由誰挑頭,有人開始向教堂內的教民投擲石
子,拋擲瓦片。這些石子和瓦片,激怒了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他怒氣衝衝地闖
進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署衙,要求派兵彈壓;而當崇厚擔心激起民變、隻肯派出兩
名巡捕時,這個文明的紳士、資深的外交官翻臉了。後來,崇厚這樣回顧豐大業的
風度和武功:“神氣凶悍,腰間帶有洋槍二杆,後跟一外國人,手持利刃。……
(崇厚)告以有話細談,該領事置若罔聞,隨取洋槍當麵施放,幸未打中……”

事情還沒完呢!將這個一向顢頇、對洋大人們小心翼翼的滿人大員嚇得半死後,豐
大業不顧“民情洶湧”、“街市聚集水火會已有數千人”的境況,來到海河邊的獅
子林橋上。在這裏,他遭遇了疏導民眾剛剛回來的知縣劉傑;一通咆哮之後,豐大
業又掏出槍來,重傷了劉傑的家丁高升……

天津教案就這樣爆發了。當天傍晚,天津城鑼聲大作、“萬民聚集”;在打死豐大
業及其秘書西蒙後,以“水火會”成員為骨幹,紳民們又先後燒毀了河樓教堂、法
國領事館和收養中國幼童的“仁慈堂”。在這場大騷亂中,英俄各國也遭遇池魚之
殃,除13名法國人喪生之外,另有3名俄國人、2名比利時人、1名意大利人和1名愛
爾蘭人死去。英國講書堂和美國講書堂也在大火中化為一片灰燼……在幾十萬天津
紳民、所有與聞此事的中國人看來,倘若沒有豐大業事件,教案是不會發生的;而
對此,曾國藩隻是輕描淡寫地談到,“迨至府縣赴堂查訊王三,豐領事對官放槍,
而眾怒尤不可遏。是以萬口嘩躁,同時並舉,猝成劇變”……

激怒全國輿論的,又何止是這些?在這份奏折的末尾,曾國藩拿出了教案處置意見:
不僅主張以命抵命,他也像天津紳民盼望的那樣,打算調兵入津;不過這些軍隊不
是來“備兵以抗法”,而是來威懾、彈壓不肯息事寧人的天津紳民的……

難怪乎,幾天以後,當朝廷將這份奏折發抄朝野、征求意見時,聲討曾國藩的輿論
浪潮,在瞬間卷起了:不僅舉國洶洶、“責問之書日數至”,原本以他為榮的湖南
同鄉,也視之為奇恥大辱。時人記載,在北京湖南會館,不僅他的“官爵匾額……
悉被擊毀”,就連他的名籍也被削去,即不承認他是湖南人。一個舉子撰寫了這麽
一副對聯,刻薄地挖苦他的這個人生轉折,“殺賊功高,百戰餘生真福將;和戎罪
大,早死三年是完人”;而與他幾經分合、不久前剛剛重歸於好的密友左宗棠,也
毫不客氣地致書斥罵他。後來,曾國藩也以“物論沸騰,至使人不忍聞”的話語,
表達了自己的懊悔。

但,舉國聲討之際,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朝廷將這份奏折發抄朝野時,有意刪去
了曾國藩為天津紳民辯護的五個“致疑點”。


交困

五個“致疑點”,不僅解釋了謠言愈傳愈盛、天津紳民“積疑生憤”的緣由,而且
折射了交匯之初、東西方風俗與文化的巨大隔閡。曾國藩談到,西式建築均設有地
窖,這些地窖,不過用來隔潮、儲放煤炭,但由於不是本地匠人建造,以訛傳訛,
天津紳民漸漸相信,“地窖深邃,各幼孩幽閉其中”。

對天主教信仰的無法理解、“不可理喻”,更導致了眾多疑點的出現。以前任江西
進賢縣令魏席珍之女賀魏氏為例,她進入河樓教堂,原本為了治病,但信教之後,
堅持不肯回家,“因謂有藥迷喪本心”;以施洗儀式為例,教民初死,神甫“以水
沃其額而封其目,謂可升天堂也”,對習慣哭喪表達悲傷的中國人來說,這也顯得
異常詭異、鬼祟……

更要命的是,當年晚春,天津謠言四起、各處檄文揭帖層出不窮之際,河樓教堂又
遭遇了一場空前瘟疫。幾十個死去的幼年教民,大多在夜間掩埋,“或有兩屍三屍
共一棺者”;這些棺木屍身,埋葬極淺,經覓食的野狗發掘後,“胸腹皆爛,腸肚
外露”,這就難怪天津紳民對謠言信以為真、“各懷恚恨”了……

如果說,即使不刪去這五個“致疑點”、奏折完整麵世,曾國藩也難逃其咎的話,
那麽,這些分析至少使教案顯得合乎情理,曾國藩“持平辦案”的心跡,也不會被
一邊倒地被認為是“賣國”。問題在於,對這個“中興以來、一人而已”的晚清重
臣,對這個被認為是“漢之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無以過”(《清史
稿·曾國藩傳》)的當代聖賢,朝廷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這就不能不談到那個年僅35歲,但異常工於心計的女人。幾乎是教案剛剛爆發,慈
禧太後就下定了息事寧人、維持和局的決心。但她不願表明自己的意圖,不願為此
招來罵名;為此,6月23日,在派遣曾國藩前往天津處置教案的諭旨裏,她這樣表達
自己的態度:“持平辦理”、“順輿情而維大局”。

她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在“戰”、“和”兩難,“論理”與“論勢”者相持不下
的情況下,所謂“順輿情”和“維大局”,是不可克服的矛盾,是無法平衡的衝突。
幾乎是教案剛剛爆發,以奕_、寶□、李鴻章為代表的洋務派官員,即決心和平結案、
維持大局,為此他們強調,“津民無端殺法國人,真是借端搶掠”;而以奕_、李鴻
藻、“清流”勢力為主的守舊派官員,則認為“民心尤不可失”。他們甚至主張,
借輿論沸騰、“民氣大張”的勢頭,與洋人們決一死戰,徹底驅逐西方、天主教勢
力於國門之外……

她遲遲不肯表態;甚至,在7月25日《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送抵北京、朝廷又
一次進行大辯論時,她還欲擒故縱地表示,“此事如何措置,我等不得主意”;這
一天,在傳達給曾國藩的又一道諭旨裏,她再次強調那如同冰與火不可兼容的兩個
立場:“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

她不僅要把這塊燙手山芋,徹底扔給曾國藩;她還要曾國藩為她承擔起“理”、
“勢”對立,“戰”、“和”兩難的代價。為此,她將那份奏折發抄朝野、公諸天下,
這麽一來,洶洶民心、滔滔輿論,自然會將矛頭對準曾國藩;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
刪去了曾國藩為天津紳民辯護的五個“致疑點”。這也不是什麽畫蛇添足之舉,這
麽做,隻會有一個結果:一方麵,讓洋人看到曾國藩辦事之難、態度之毫無保留,
從而見好就收;另一方麵,對遠道而來、旨在通商和傳教的洋人來說,被徹底激怒
的民眾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因素,而並不“持平”、沒有隻言片語辯護的
奏折,正適以火上澆油……

甚至,在她深不可測的心中,她還有著進一步削弱曾國藩,使他在喪失湘軍勢力之
後、“清望”和影響力也大打折扣的打算?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是個長袖善舞、讓人一言難盡的女人。自從執掌這個國家,她就不間斷地感受著
種種前所未有的尷尬處境:不僅是“理”和“勢”的對立、“戰”與“和”的兩難,
還有“內輕”和“外重”的失衡、“中體”和“西用”的糾纏,以及作為少數部族
卻統轄這個國家的先天不足,身為女人卻“牡雞司晨”的名不正言不順之處……所
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僅包含了“天朝”和“夷狄”的主客易位,還包括
著人心、社會、民族、深宮、權力格局與文明演替的種種緊張關係。

在這種情況下,她開始了此牽彼製、翻雲覆雨的權術生涯:1861年前後,幾乎上台
之初,她就在曾國藩的湘軍嫡係之外,製造了左宗棠、劉長佑兩個旁支,以及李鴻
章的淮軍勢力,以製衡曾氏兄弟;1864年,剛剛克定天京,她就以旁敲側擊、恩威
並施的手筆,逼迫曾國藩盡裁湘軍;次年,她以“祖宗家法”的名目,削弱了與她
分庭抗禮的洋務派領袖奕_,而伴隨著“師夷長技”之洋務運動的興起,她又有意地
培植起一批守舊士大夫,形成“清流”勢力,以避免東南督撫的成為國家與社會主
導力量……

在十年的曆練之後,她的這些手法如此嫻熟,如此得心應手,不僅表現於天津教案,
而且表現為洋務運動“進兩步退一步”的節奏。她什麽都考慮到了,唯獨沒有考慮
曾國藩的處境;在她四十八年的執政生涯裏,她處處是贏家,唯獨輸掉了這個國家。
在新舊交替、百廢待舉的年月,這個帝國原本應當昭示它鮮明的國策,無論外交、
內政還是文化的“體用”,一如東鄰的日本。但在她超然事外、左右逢源的種種手
筆中,它不可避免地徹底沉淪了……

在長達四十八年的歲月,在與她共事的眾多大臣中,很少有人能夠瞥見她的深處內
心。或許,不久後自甘沉淪、餘生碌碌的奕_,是一個;而二十多年以後,在甲午戰
敗的陰影下,麵對俾斯麥婉轉地抱怨“麻煩來自女人”的李鴻章,是另一個。

或許,還有一個。那就是曾國藩。


“一生三變”

後來,歐陽兆熊以“一生三變”的說法,概括曾國藩的幾個階段。他說,做京官時,
曾國藩“以程朱為歸依”;出辦湘軍後,“則歸申韓”;及至晚年,他以曠達為意,
“以禹墨為體,老莊為用”……這個說法,後來廣為流傳、普為人知。然而,它依
舊拘泥於皮相。在曾國藩漸行漸遠、愈磨愈平的心路曆程背後,不僅有著他始終不
變的儒家本色,還有著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深刻尷尬。

他以儒生帶兵,“被服論道,以忠誠為天下倡”。做京官時,他曾上書皇帝,直言
不諱地批評他“瑣碎”、“徒尚文飾”、“驕矜自是”;組建湘軍之初,他設立
“審案局”、得罪駱秉章、參奏陳啟邁、彈劾宗室崇綸……凡此種種,無不有著傳統
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健色彩。然而,與他的一腔血誠、披肝瀝膽對比,不
僅那個腐朽官場對他處處側目,那個顢頇、搖搖欲墜的朝廷也不信任他。據說,在
他湘潭首捷之後,大學士祁雋藻這麽提醒皇帝,“曾某以在籍侍郎,猶匹夫耳。匹
夫居閭裏,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

他為此度過了一生中最艱難的幾年。從長沙到衡州、江西,他不僅屢戰屢敗,而且
形影孤單,“每逢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在幾年處處碰壁、幾次自殺未遂後,
他才走進湘鄉荷葉鎮的那片老屋,以“守製”的名義,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痛苦反
思。

他隻能改造自己。他由此開始了處處變通、時刻夾雜著拙誠與做作的生涯。在攻武
昌、克九江、奪安慶、定天京的曆程中,他次次推首功於朝廷信賴的滿人大員官文;
而在與駱秉章、沈葆楨、左宗棠、毛鴻賓等漢族大員的合作中,他也處處與人為善,
見功不掩、見過不責……他自覺地使自己鍥合於那個腐朽年代,一切行為都與社會
規則絲絲入扣、天衣無縫;他並以近乎苛責的姿態,保持著自己內心的獨立和自我
體察。他由此成為一個戴著鐐銬的善舞者,一個貌似分裂、實則異常統一的末世聖賢。


一個時代,就這麽改變著一個人;而在被改變之後,他不僅無力、也不再企圖改變
這個時代。他在事功方麵傾注了太多的心力,這就注定了他要被時代所局限;他成
為這個時代的集大成者了,然而他身上匯集的,不僅有美好與堅韌,還有局限和狹
隘……

在中國曆史上,他是僅有的一個“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聖賢,但
他不僅是最後的聖賢,也是最不起眼的聖賢。正如風雷激蕩的春秋可以成就孔子,
而養士百年、氣象開闊的兩宋,可以造就朱熹那樣,那個萬馬齊喑、死氣沉沉的社
會,隻能造就這麽一個世俗、世故、煙火氣十足的完人。他後來賴以傳世的《家書》、
《日記》以及前往天津前夕的遺囑,無不證明了這一點。終其一生,他都是一個儒
家人物,隻不過青年為“士”、中年為“大夫”,而到了晚年,他開始向最初的來
處、向一個老年農夫或者說尋常鄉紳回歸罷了……

至少,在天津教案的處置中,他處處表現出鄉紳的、近乎族長的態度。

(本文來源:國家曆史-國家曆史主筆丁三

國家曆史記者白偉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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