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三事件」
71年9月13日是中共極不光彩的日子﹐因為這一天被欽定為接班人並寫入了黨章的
林副統帥據說由於欲謀害毛氏東窗事發而叛逃而墜機身亡。
這個轟動全球的信息是隔了一星期左右才傳達到農村的﹐立即掀起一股聲討林賊的
高潮。說林賊如何如何搞陰謀詭計﹐如何如何迫害老同誌老幹部﹐又如何如何想篡
黨奪權。不要以為毛氏的愚民政策有百分之百的收效﹐隨便編個謊言就可矇人﹐聰
敏的農民有的是呢。那段時期﹐農民們在田頭勞動﹐儘聊這檔子事﹐尤其幾個年輕
人﹐半調侃地說﹕「林賊不剛剛還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嗎﹖接班位子都定了﹐何苦
這樣急呀﹗」邊說邊擠擠眼﹐於是大家會心地笑了。
我有個年紀七十來歲的忘年之交﹐背地裡常對我說﹕「你看林彪這禿子﹐一臉的姦
相﹐不是個好東西﹐不會有好結果的。」如今被他言中了。一位賢明的皇帝﹐是沒
有奸佞小人的位子的。
批林彪的熱潮持續不降﹐事體實在太大了﹐團結一致的中央政府﹐接連出現叛徒﹑
內奸﹐該如何自圓其說繼續要老百姓相信黨相信偉大領袖﹐的確是傷透腦筋的問題。
中國有個「狼來了」的寓言﹐恐怕是婦孺皆知的。謊話講多了﹐以後即使講真話﹐
也沒人信了。中共的各級幹部﹐既是集團中受益的一分子﹐自然將這種事放在心上。
所以上麵佈置每晚的政治學習﹐不間斷地持續了好幾個月。當然主持人生產隊政治
隊長本來文化水準底﹐對這樣上麵定了調的敏感問題﹐也隻好夜夜將老調重彈一遍
以交差。生產隊社員呢﹐那更不用說了﹐大家儘往暗處挪﹐偷偷打瞌睡。時間必須
捱到﹐誰也不敢早退。
當時我屬於手工業組﹐寥寥十來個人﹐組長是位共產黨員老泥水匠﹐老好人一個。
每晚的學習中央文件和聲討林賊﹐實在成了大家的負擔。幸虧人少﹐可打馬虎眼﹐
有時閑談些離題萬裏的家庭瑣事﹐以打發時間。我總是默坐一角﹐靜靜地聽那些毫
無意義的談話。及至有一晚﹐一個組員的一張字條﹐使我獲得解脫。
這個組員是鄰公社副書記的老婆﹐我們三人縫紉組的成員﹐手藝最差人卻刻薄。她
當著我的麵將寫就的字條遞給了老組長﹐老組長看了後﹐語調平和地對我說﹕「×
×﹐你回去吧﹐以後也用不著來了。」我當即明白是怎麼回事﹐沒吭半聲就離開了
會場。後來朋友告訴我字條的內容﹕有叛國投敵嫌疑的地主子女﹐怎可以參加這樣
的討論﹖我說我早猜到了﹐這有什麼不好呢﹖你看你們夜夜坐在冷硬的板凳上哆嗦
著受罪﹐我卻早早躺進熱被窩裡享福﹐不應該感謝感謝那婆娘嗎﹖說也真是的﹐每
天深夜﹐我總要被妻伸進被窩一雙冰冷的腳弄醒。而妻呢﹐有個溫暖的被窩等著她﹐
可免受冷被窩之苦。
可是好景不長﹐在一次被生產隊長指著鼻子罵「壞份子」時﹐我要他拿出我被評為
「壞份子」的公文﹐因為當時已有別於文革當初﹐不能亂扣帽子。他一時理虧﹐卻
仍強詞奪理地說﹕「你不能參加批林會議這不是證明嗎﹖」「那好﹐我參加給你看﹗」
於是我立即去公社﹐要求解釋我的身份問題﹐公社幹部也覺得是生產隊長沒按政策
辦事﹐答應馬上解決。果不其然﹐不久叫我開會﹐生產隊長隻好乾瞪眼。雖贏了理﹐
卻苦了身體。俗話說得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得了理而失卻實惠﹐是智是
愚呢﹖
【寧為玉碎】
為什麼我現在一觸及到關於大陸的民心問題﹐立即一邊傾斜地覺得民心險惡呢﹖平
心靜氣而論﹐中國人中大不乏好人﹐隻是在萬惡的風氣之下﹐善良的一麵被遮掩了﹐
一顆正常的心被扭曲了。展現在大眾麵前的﹐隻釭5c是醜陋﹐越醜陋越好﹐越醜陋
越代表先進﹐越醜陋得的好處將越多﹗其實當年真正甘當醜陋角色的隻是極小部份﹐
可正由於這極小部份「老鼠屎」﹐攪得神州大地這一鍋粥不堪食用。這種現象已在
我頭腦中烙下一道極深的印痕。
記得下鄉伊始﹐村民們多是熱情友好的。村校在夜間開辦了掃盲班﹐我也去充任過
教師﹐和學生們相處得很愉快。令我稍稍欣慰的是﹐村裡極大多數人稱呼我為「某
某哥」﹐即使年齡比我長一輩﹐連多數的幹部家屬﹐包括大隊書記大隊長的妻子﹐
也是這麼稱呼﹐那怕在形勢最緊張的年月﹐也無法改口了。這說明農民的心地畢竟
是善良單純的﹐階級鬥爭在他們的心目中沒佔太重要的地位﹐他們還是看重個人的
品行與操守。還有個好笑現象﹐隻要不大張旗鼓地開展鬥爭﹐有些幹部私下對我們
還挺客氣﹐甚至敢委派我擔任一些被視之為「先進」的職務﹕民兵們清晨集訓操練﹐
由我教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冬閑俱樂部排演文藝節目﹐也叫我參加樂隊與編導。
記得有一次生產隊長看到我這麼輕鬆地在賺工分﹐而他卻挑著糞擔﹐大為惱火﹐當
即破口大罵。但他奈何不得﹐因他不得人心﹐誰也不理他。因我的個性不夠活躍﹐
那類被有些人視為求之不得的差事﹐我都是交差般的應付了事。
我們也結交了幾位相知相惜的朋友﹐尤其難以使我們忘懷的﹐有一對老夫妻﹐成了
我們的忘年知交。這兩位老人家﹐正直善良﹐助人為樂。我們常得他們的照顧幫忙﹐
即使後來鬥爭升級﹐他們仍不避嫌疑﹐繼續和我們往來。
形勢最凶險要數69年了﹐因心情極度憂憤﹐生活環境太差﹐而加重了氣喘病。這病
不發作時﹐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一旦引發﹐那真是生不如死﹗寒冷的冬天無事﹐偏
在初夏天氣溫熱時節﹑或吸入塵土聞到農藥氣味時猛烈發作。最厲害的一次﹐陸續
不停喘息十二小時﹐大汗如注﹐衣服被褥儘濕。其痛苦﹐不可言狀﹐真想自殺以求
解脫。後來看醫學常識﹐得知我患的叫過敏性哮喘。初夏花粉多﹐故易發作。猶記
得70年﹐我的身體已衰弱之極﹐去老家才十二華裏路程﹐中途必須休息幾次。年紀
青青﹐前途茫茫﹐人是刀俎﹐我為魚肉﹐如今貧而且病﹐生命之意義價值何在﹖死
亡﹐對我已失卻恐懼﹐那應該是不錯的歸宿。而難以使我放下的﹐老母親養育我們操
白了頭﹐黑髮人跑在前頭﹐白髮人將情何以堪﹗又有新婚妻子﹐甫踏入家門﹐即被
捲入階級鬥爭惡浪﹐要再讓她經受喪夫之痛﹐我將何以瞑目於九泉之下﹗那時我又
一次在內心深處自我責備﹐由此而不安而慚愧。
由於對自身價值的疑惑﹐終於當遭受生產隊長肆意欺負時﹐敢於迎威權而上﹐與之
針鋒相對﹐而最終反取得了勝利。這在當時的形勢下﹐幾乎是天方夜譚。
我隊與另一隊合併後的生產隊長是個目不識丁﹑意氣用事﹑氣量狹窄﹑態度粗魯的
共產黨員。生產隊社員幾乎沒一個不遭他罵﹐也幾乎沒一個不記恨他。他的老婆還
是從一位老實巴交的村民手上搶過來的。要不是共產黨給他撐腰﹐哪有他指手劃腳
的份﹗可是非但我們﹐連出身響噹噹的農民﹐也得受他管束﹐也得受他的氣。
人如受夠了惡氣﹐好像充氣太足的皮球﹐彈力很大﹐我正處於那樣的狀態。況且前
途渺茫﹐苦難重重﹐生命都不值錢了﹐還怕什麼呢﹗我直截了當跟他挑明﹕「你將
所有的手段拿出來﹐無非口糧工分被定低一點﹐但不會餓死我們﹔支工②我連夢都
不做﹐看你還有什麼本事﹗」他指著我直叫嚷﹕「你地主的兒子夠猖狂﹐恨不得一
刀劈死你。」「諒你沒這個膽﹐除非你不怕被押去薑山橋頭①腦袋開花﹗」寧為玉
碎﹐不為瓦全﹐使我熱血湧動﹐也幾乎喪失了理智。其實他真將我劈死﹐他也決不
會抵命。即使抵命又如何﹖患得著與這種人同歸於盡﹖現在想來﹐我當時也太有失
水準。
後來我去向公社書記「告狀」﹐歷書他破壞共產黨政策的行為。我深知﹐若不採取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的手法﹐是斷難取勝的。後來由其對立麵的幹部幸災樂禍地告
訴我﹐這隊長在公社範圍的整風大會上﹐被書記狠狠地批了一頓。說也真怪﹐自那
以後﹐他再也不跟我為難了﹐我也相應讓了步。我們處於最下層的人﹐對於麻煩災
禍﹐閃避猶恐不及﹐怎會尋舋共產黨的幹部呢﹖那實在是被逼到了死角而奮起的反
抗呀﹗總算運氣不差﹐我的對頭是不得民心的莽夫﹐勝出是僥倖的。
人們立即看出反常現象﹐還以為我使了重型「糖衣砲彈」⑤呢﹗我說沒有﹐隻是用
了這個——指指腦袋——智慧。這在兵法上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後來這位盛氣淩人的隊長反而幫起我的忙來﹐即使農忙季節﹐也不來幹涉我幹縫紉﹐
倒得感激他了。96年﹐我回鄉探親﹐在一商場偶遇隊長﹐大家握手言歡。他說﹕
「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製﹐隊長不當了﹐來縣城商場謀了個掃地的差事﹐糊一張嘴嘛。」
從頭到腳把我打量個夠﹐笑笑說﹕「還是你們發達呀﹗」笑容中流露出些許尷尬。
我想﹐他的本質或許不太壞﹐隻是被寵壞教壞了﹐他至今恐怕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
裡。即使他醒悟了﹐也再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改觀他的現狀了。這就是他的悲哀﹐也
是許多仗勢欺人的幹部們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