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三年饑荒好不容易捱過﹐農民們喘了一口氣。這年景也苦了阿狗﹐家家不起炊煙﹐隻去食堂打一份薄粥﹐任你阿狗有飛天的本事﹐也難騙到一口白食的﹐隻好在生産隊瞎混混﹐肚腸餓得幹細幹細。
如今又有鬆動﹐市麵稍稍活躍﹐塵封已久的故技﹐不免又蠢蠢欲試。可是那次 ‘ 玩笑 ’ 開得過份﹐許是肚子餓得太慌﹐想出來的絕招也顧不得十八代祖宗被咒了。
那正值五荒六月青黃不接﹐阿狗平時睡懶覺的日子多過在田間勞動﹐所以分得的口糧﹐還不等新穀上市﹐早已囤底朝天了。向鄰裏借一些﹐薄粥稀湯的也維持不了幾天。腿兒軟飄飄的﹐眼睛也發了花﹐必須趕緊找些食物來填補填補空蕩蕩的腸胃了﹐否則真會送掉老命的。
你要他現在挑百斤重擔﹐當然是萬萬不能﹐要是動動腦筋﹑走走路的力氣還勉強有些。阿狗的腦瓜子向來活﹐不消一袋煙的工夫﹐又一出活劇出臺了。
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衫﹐挎了把雨傘就出門了。萬裏晴空﹐無雨可下﹐拿雨傘幹什麽﹖原來這是一件少不了的道具﹗
鄰村有個厲老頭﹐阿狗知道厲老頭有兩個女兒大花與小花﹐都嫁到十裏開外的村子去了。他腋下倒挾著傘子﹐急抖抖朝大花所在的村落走去。
不消多打聽﹐阿狗就找到了大花家﹐將雨傘往門邊一放﹐哭喪著臉沈痛地報說厲老頭故世的噩耗。大花聞訊大哭﹐說好端端的一個爹﹐沒病沒痛的﹐怎麽一下子去世了﹖阿狗說厲老伯跌了一跤﹐扶上床就咽了氣。大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好容易止住了哭聲﹐才想起這位報喪的鄉親怎麽在娘家村裏沒見過﹖
“ 噢﹐我忘了介紹﹐你記得你爹屋後那位寡婦嗎﹖我是新入贅的。 ”
“ 原來還是近鄰。 ” 大花說著﹐進竈間張羅點心去了。按照鄉下習俗﹐必須招待報喪的吃一大碗糯米甜湯糰﹐衝衝晦氣。家裏拿不出作料的﹐問遍全村也得變出來。不一會﹐一大碗冒尖兒的芝麻糯米湯糰外加兩隻荷包蛋端上桌來﹐阿狗咽一下口水﹐狼吞虎咽般將盤子一掃而空﹐又煙又茶地瞎聊了一會說是要去小花家了。他還沒拐出弄堂﹐後邊又響起大花呼天嗆地的哭聲﹐阿狗禁不住心裏吃吃發笑。
本來阿狗不想再去小花家﹐半點鍾前餓得差點倒下去的難受滋味還未忘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乘此機會將肚皮撐個夠。於是撥轉路頭向五裏外的另一村莊急急走去。
可憐兩個做女兒的﹐待各自收拾好奔喪物件﹐由丈夫挑著﹐向娘家奔來。
大花先到﹐剛踏進村頭就發出淒厲號哭﹐村裏人弄不清怎麽回事﹐她已撲到自家門前﹐一看堂上坐著個父親﹐疑白日見鬼﹐驚得差點昏倒。待問明原委﹐方知天下竟有這麽一個殺千刀的缺德鬼。雖然受了一場作弄﹐氣惱至極﹐但看到老父健在﹐總比真的死了好一千萬倍﹐也就破涕爲笑。暫按下一家子邊罵邊笑不提。
那邊小花﹐得訊較遲﹐路途又遠﹐等他們夫婦趕到娘家村頭﹐天已煞黑。一是心頭悲痛﹐二是走得累了﹐三因天色昏暗路麵不清﹐小花一個不留神﹐上村頭石板橋時腳下一絆﹐跌了個嘴啃地﹐一聲 “ 哎喲 ” ﹐用手一摸﹐滿嘴是血﹐且摸出半截門牙來。喪父的悲哀﹐混雜著這一跤帶來的痛楚﹐結結實實地大哭起來﹐一麵向娘家跌跌撞撞地走去。
厲老頭一家聽到隱隱傳來的哭聲﹐才想起隻顧說話忘了去半路攔截小花。現在一定是她到了﹐忙差兒子去迎。
二女生性潑辣兇悍﹐受了一場虛驚﹐又賠了半截門牙﹐恨不得找到這個缺德鬼﹐將他生吞活剝了。堂屋裏已聚攏好多左鄰右舍﹐七嘴八舌不得要領。立在門口暗處的一個矮老頭開口了﹕
“ 你們說那小子中等身材﹐頭髮往後梳﹐像個讀書人﹐右邊太陽穴有個亮亮的大疤﹐怕不是南堡許阿牛的兒子阿狗吧﹖不過我可不能肯定是他﹗ ”
大家計議一番﹐既然肯定不了﹐天也黑了﹐不便發作﹐且過了今晚再說。
這裏烏心阿狗像蛇吞了幾隻活青蛙般舒舒暢暢懶睡到日上三竿﹐迷糊中聽到門外路上人聲嘈雜﹐接著是咚咚的敲門聲﹐一個聲音叫著﹕
“ 阿狗哥﹐有人找你。 ”
一聽是隔壁友泉嫂的口音﹐還不及聯想到前一天幹的好事﹐睡眼惺忪地走去把門栓撥開﹐開出一條縫﹐還沒張口﹐門外四張嘴一齊大吼﹕ “ 就是他﹗ ”
那是厲家的兩對夫婦加厲老頭的兒子。阿狗本能地想把門掩上﹐二女婿上去一腳將門踹開﹐照準門麵飛去一拳﹐小花不甘落後﹐上前辟啪兩巴掌﹐打得阿狗眼冒金星﹐哎唷哎唷地哀叫﹐一口鮮血吐出﹐混著一隻門牙落地﹐ “ 篤落 ” 有聲﹐也算報了半牙之仇了。大女兒夫婦雖然有氣﹐看看打成那個麵貌﹐多少有點不忍﹐忙勸住大家。小花氣還沒出盡﹐掙脫大花的手﹐抓起牆角半塊斷磚﹐狠力向水缸扔去﹐ “ 咣 ” 的一聲﹐水缸四裂﹐水流一地 …… 。
那次阿狗爲了填飽肚皮吃了大虧﹐挨一頓好揍﹐再被扭送到大隊部臭駡一通﹐責令寫悔過書三份﹐一份給受害人﹐一份留大隊﹐一份上呈公社。畢竟他根紅苗正﹐被歸到 “ 好人犯錯誤 ” 一類的 “ 人民內部矛盾 ” ﹐何況阿狗窮得家徒四壁﹐連三餐都難繼﹐遑論精神賠償了﹐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過打那以後﹐阿狗在村裏覺得擡不起頭來。他常在心裏抱怨﹐爹娘給他一張能叫 “ 死屍會走﹐白鯗會遊 ” 的利嘴﹐爲何再給他一個大大的疤痕﹐使人家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 唉﹐看來隻有遠走他鄉了﹗ ” 他哀哀地歎一口氣。
後 記
阿狗真的出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直到有一天公社送來了縣法院的布告﹐才知道他已身陷囹圄。布告上寫道﹐許定遠在紹興流竄作案﹐騙了一名寡婦的錢財﹐險些釀成命案﹐爲此被判處徒刑十年雲雲。
不久﹐又傳來消息﹐說阿狗已庾死獄中。還有一種說法﹐他越獄了﹐有人煞有介事地說親眼在杭州西子湖畔碰到過他﹐雖然沒有交談﹐但那個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疤痕﹐是那樣地矚目﹐難道天底下有如此長得相像的人﹖
不論死了也好﹐越獄了繼續在江湖上行騙也罷﹐結局一定不會好﹗心術不正﹐以欺蒙誆騙爲生﹐縱然沒騙得人傾家蕩產投河上吊﹐仍造成不小的傷害。我深深爲許定遠歎息﹐處在他的時代﹐雖不可能有一番大的作爲﹐但憑他的機智﹐和響當當的貧下中農招牌﹐何愁謀不到一隻正當的飯碗呢﹗即使不能出人頭地﹐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農民吧﹐也強過他有上頓沒下頓﹑挖空心思﹑被人唾駡的日子。也不禁使人想起 ‘ 成份 ’ 這勞什子﹐它是貧窮的禍根﹗真正聰明有才氣的﹐被壓抑了﹐固然變貧窮﹔更多的糊塗蛋誤以爲真的是老子的天下了﹐爲所欲爲﹐或自以爲翻了身﹐所以胡作非爲﹐或安於貧窮﹐當然都陷入了貧窮﹗ ‘ 貧窮 ’ 與 ‘ 愚癡 ’ ﹐是一對孿生子﹐一如乾柴﹐一如烈火﹐兩者相觸﹐不可收拾。阿狗看似走運 —— 出身紅五類﹐但實際上是一條行不通的死路。出身 ‘ 紅 ’ 與 ‘ 黑 ’ ﹐畢竟是人爲的劃分﹐不代表這人的品行和才能﹐人們早應該認識清楚。可笑的是在漫長的一段歲月裏﹐它成了取捨人的標準。
看似具騙術水準的許定遠﹐實際上也不見得高明﹐要是他真正掌握個中三昧﹐坐上一把政治交椅﹐大可騙得更有聲有色﹐穩穩地坐它個廿年卅年﹐不用擔風險﹐也不會被人咒駡祖宗十八代﹐正如那些鄉村幹部們﹐那不比阿狗強千百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