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徒要是不傷獵物的元氣﹐大多被咒駡一頓﹐就不了了之。何況當年大陸﹐鄉裏人怕見官﹐吃了虧自認倒楣﹐等一股氣消﹐還當作笑料自嘲呢。
五十年代﹐故鄉小鎮附近有個村莊叫南堡的﹐出了名騙子﹐頗有幾分膽識與行騙的天賦﹐可是時運不濟﹐投生在戶口控製十分嚴密的時代﹐無法去大都市施展拳腳。窮鄉僻壤﹐幹裏巴巴的﹐使這位騙子窮其一生﹐沒得過大的斬獲。人們鹹信﹐如讓其早出世廿年或晚投胎卅年﹐有可能去十裏洋場成爲叱吒風雲的黑道人物。
時乖命蹇﹐當時的環境隻容他業餘打打遊擊,到時潤潤腸胃而已。憑著自己響當當的招牌——祖宗三代無業遊民﹐到他這代成爲紅得發紫的貧下中農了﹐以致有十幾年沒吃上官司。有關他的傳聞甚多﹐此處輯錄的數則﹐僅是冰山一角而已。
故事的主角小名“阿狗”﹐這是鄉下人喜歡起的名字。也許他有過兄弟養不大﹐父母以貓狗之類命之﹐以示其賤而好養。同村起“阿狗”的名太多﹐因他素行不端﹐村人送他一個雅號“烏心”﹐背後叫他“烏心阿狗”。“烏心”即“黑心”是也,原名“許定遠”反而鮮爲人知了。
名字起得像個讀書人﹐其實人長得也不俗﹐頭髮往後梳得服服貼貼的﹐有時趕市集去還塗上金柳樹的液汁﹐使頭發黑而發亮。胸口的表袋裏插杆三毛錢買的鋼筆﹐配上一張誠懇踏實的臉相﹐儼然一個鄉村文書或村校教師。這個出麵相大大幫了他的忙﹐人一見他的裝束﹐先自放鬆三分警惕﹐再幾句得體的言語﹐使他的騙行所向披靡。隻要被他看準的獵物﹐幾乎沒一個人不落他的圈套。可見他很能審時度勢﹐從這個範圍講﹐也可見他的‘智謀’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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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有位高老先生﹐土改運動把他的田産沒收充公﹐被趕到夏不避暑熱冬不擋嚴寒的竹椽籬屋中苟延殘喘﹐悲歎一介書生無用武之地,眼睜睜看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幼小子女竟一籌莫展﹐鄰居金蘭媽好心出個主意﹕
“四少爺啊﹐我看別指望你去教書養家了﹐老二年紀雖小﹐長得蠻結實﹐托托人找個手藝學徒去﹐走一個活一個﹐總比一家人挨餓來得好﹗”
金蘭媽一向快人快語﹐她做過高老先生女兒的奶媽﹐叫慣了“四少爺”﹐雖然如今的世道‘少爺’已被踩在了腳底下﹐她卻不理這一套﹐她說﹐做人嘛﹐要有赤良心。
這一席擊中痛處的話﹐使執拗的高老先生也要忖度忖度了。
“那麽拜託啦﹐給留意留意機會吧。”
老先生喘一口氣﹐一臉的無可奈何。叫孩子學徒﹐哪兒想過這樣的事﹖可是肚饑難耐啊﹗除此下策﹐更有何法﹖
不知怎麽一來﹐這一幕像一陣風一樣﹐吹入了“烏心阿狗”的耳朵。
“乜狗師傅﹐乜狗師傅﹗”
一天上午﹐金蘭媽家的客堂間竄進一個人來﹐直喚“乜狗師傅”。被喚的是戶主金蘭媽的獨子﹐一個鎮裏的木匠。
“誰呀﹖”金蘭媽急急從竈間走出﹐看到是位七分書生氣的中年人﹐但不認得是何許人。待之以禮總不會錯﹐金蘭媽拉過一條板凳拍拍凳麵﹕
“客人請坐﹐不知找我兒子有何貴幹﹖”
“是這麽回事﹐我們廠招了一批小徒工﹐得做批床架桌椅的供他們使。縣城的木匠開價高﹐我們廠委書記老唐托我假期回家找找鄉下師傅估估價﹐人家說乜狗師傅最公道﹐我就找來了。”
這一番話﹐觸動金蘭媽的靈機。兒子的木匠活計倒不在乎﹐本鎮都忙不過來﹐何必去老遠的縣城﹖隔壁四少爺家的老二﹐不是想當徒工嗎﹐說不來這位客人有辦法呢﹗
“你同誌貴姓﹖”金蘭媽大手大腳已急巴巴從竈梁上把兒子的煙盒拿來﹐忙不疊地抽出一支送上﹐巴結地擦燃了火柴。
來者勾一勾頭表示了謙恭與領情。一口濃煙噴出﹐道出了他的身世﹕
“我姓許﹐小名定遠﹐南堡人﹐在縣酒廠工作。廠委書記老唐看得起我﹐硬給一頂官帽戴﹐當個人事科長。”大家都知道人事科長的權柄有多大。
“哦﹐那麽找徒工的事是您管的囉﹖”
“是呀﹗人家說是美差﹐我叫苦都來不及﹐你看今天東家請我吃飯﹐想塞個兒子進來﹐明天西家拎個蹄胖要我安插外甥子﹐不知應承誰家的好﹗”
固然是個紅人﹐豈可錯過﹗
“許同誌稍坐﹐我一會兒就回來。”
阿狗瞥一眼金蘭媽急抖抖向隔壁鄰居走去的背影﹐抿嘴竊笑﹐斷定今天的中飯有著落了。
果不其然﹐不一忽兒高大媽隨金蘭媽來了。一陣寒喧後﹐高大媽邀請許同誌去隔壁坐坐﹐正是阿狗巴不得的。
“請坐請坐﹐許同誌﹐久仰了。”高老先生拱一拱手﹐恭恭敬敬地把他讓到上首的竹椅子上。竹椅一陣吱吱亂叫﹐阿狗肚裏明白﹐今天的油水大不到哪兒去。
“聽說許同誌在縣城酒廠管人事﹐在下有個請求﹐可否爲我小兒安插一個徒工職位﹖”
高老先生想到一家快要揭不開鍋蓋﹐也顧不得讀書人的矜持﹐喉頭打著顫地哀哀懇求。
“我這人最菩薩心腸了﹐看老先生這麽窮逼﹐我怎忍心袖手﹖這件事嘛﹐要是早個十天半月﹐一帖老膏藥( 越語——完全有把握的意思 )。 現在名額已滿﹐再想安插那就難囉﹗”他故意顯得模棱兩可的樣子﹐要戥戥老先生的份量。果然高老先生萬分迫切地求告﹕
“無論如何要拜託許同誌幫忙啦﹗您看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靠親友接濟度日﹐快斷糧了。許同誌發發慈悲﹐一定會有辦法的。昨天瞎子算我有貴人相助﹐今天活菩薩真的來了﹐合當我家有救﹗”高老先生窮急了﹐把個“烏心阿狗”當菩薩看待。
“烏心阿狗”心裏暗暗發笑﹐臉上裝出一本正經地說﹕
“老先生有難﹐我許某感同身受﹐我回去跟老唐說說﹐他對我向來言聽計從的﹐老先生等音信就是了。”
高老先生見事情已有眉目﹐打心底裏歡喜。突然想起中午全家吃蕃薯稀粥﹐怎好待貴客﹖急得額頭沁出一層汗來。還是高大媽冷靜﹐趕忙拿出兩角錢來叫老二拿個瓶子去打老酒﹐又從米桶裏拿出僅剩的
“放心好啦﹐一切包在我許某身上﹗”
高老先生千恩萬謝把他送到路口﹐阿狗腆著個鼓鼓的肚皮揚長而去。雖無大魚大肉﹐這一頓卻也吃得落胃﹐正暗自發笑﹐後麵傳來一聲喊﹕
“許叔叔慢走﹗”
阿狗停下腳步回頭一看﹐見是高家老二﹐舉著一包香煙追來﹐邊喘氣邊說﹕
“爹叫我送這包煙給許叔叔抽。”
打那以後﹐阿狗還去過兩次。一次是半個月後﹐說老唐去省裏開會﹐就要回來了﹐於是又是一頓飯外加煙一包﹔再半個月特來報告好消息﹐老唐同意了﹐要高家準備行裝﹐待他度完假﹐帶老二一塊去上班。高家全家沸騰了﹐那頓飯高大媽出盡法寶﹐把全家老小搞得七葷八素。
老二的被鋪收拾停當﹐天天在路口盼救命菩薩的影子﹐但就是不見。一天﹐高大媽碰到幾年不見的佃農﹐也是南堡人﹐向他打聽在縣酒廠當人事科長的許定遠其人。
“你是問那個——許定遠﹖怎沒聽說這個名字﹐說說他的長相看。”
高大媽一番描繪﹕人長得斯斯文文﹐西洋發梳得服服貼貼﹐胸口表袋別支鋼筆﹐像個教書先生……。
“右邊太陽穴可有個大大的亮疤﹖”佃農補上一句。
“是啊是啊﹐你認得他嗎﹖”
“我道是誰﹐他就住在我家斜對麵﹐也算村裏一個人物﹐可惜遊手好閒﹐到處吃白食。縣酒廠倒真待過﹐但早被開除了。我們隻曉得他叫阿狗﹐有人送他一個‘烏心’的號﹐背後都叫他‘烏心阿狗’呢﹗怎麽﹐你們也被騙了﹖”
“哦﹗”高大媽此刻像吞下一條壁虎﹐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從此﹐在高家的籬壁上﹐多了幾張用香煙盒紙畫成的人像﹐畫的是一個人的右側麵﹐太陽穴上塗了個難看的大大的疤痕﹐旁邊還有老二咬牙切齒的題字﹕騙子許定遠——烏心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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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識的固然易騙﹐熟識的﹐阿狗照樣有本事叫他入彀。
鎮上有個開豆腐店的﹐大家叫他“豆腐阿泰”﹐也算個精於世故的人中之傑。那時尚未徹底取締個人小攤店﹐他算個小老闆﹐每天上午十來點光景﹐豆腐落市了﹐將收拾店麵的雜事留給打雜工的幹﹐自己回家弄些時鮮小菜﹐喝上兩盅高粱酒﹐真是好福氣呢﹗
那天﹐砂鍋裏又燉著一鍋香噴噴的紅燒蹄胖﹐酒壺酒盅已經擺出﹐隻差一支煙的工夫﹐蹄胖就可以出鍋上桌了﹐偏偏這個時候﹐阿狗闖了進來。
“阿泰哥﹐好福氣啊﹐怎麽又給我撞上啦﹗”是說阿泰好福氣還是他阿狗好福氣﹖捱到這個時辰來﹐還不是爲打打“秋風”﹖阿泰心一沈﹐這小子偏在我要喝酒的節骨眼上闖進來﹗罷罷罷﹐熱熱的蹄胖又吃不成了﹐還得拿老法子來打發他。一邊想一邊擠出了笑臉﹐阿泰不愧精通世故﹐不看在阿狗有個遠房親戚當副區長﹐哪有閒工夫跟這種白相人磨蹭敷衍﹗
“唷﹐看你阿狗紅光滿麵﹐發跡啦﹖”
阿狗未進門檻已聞出肉香。“這個老狐狸﹐今天一定不讓他脫鈎。”阿狗暗暗地盤算起來。他選定這個時辰已來過幾趟﹐爲的潤潤喉頭油油嘴﹐阿泰總不是在燉肉﹐就是在煮雞﹐可每次總說火候未到﹐還不能上桌﹐強又強不來﹐明說又破臉﹐隻好忍著氣吃幾粒阿泰遞過來的花生米解饞﹐心裏罵著﹕“這個嗇皮的阿泰﹐走著瞧﹗”
這次阿狗成竹在胸﹐有十二分把握讓精明的阿泰成爲手下敗將。
“是啊是啊﹐想不到我阿狗也有出頭之日﹗”說罷這麽一句話﹐阿狗現出十分得意之色﹐好象他真要平步青雲了。他拿一隻眼斜睨一下一臉錯愕的阿泰。“老表把我安插到稅務所﹐他也是通了縣裏的關節﹐真算幫到家了﹐你看稅務老爺這塊肥肉有多少人在流涎啊﹗”
阿狗洋洋自得之色﹐頗使阿泰不安起來。這小子固然有些門路﹐如今做起稅務老爺來﹐正要受他管轄﹐早知有今日﹐前幾次豈敢拿花生米搪塞﹖後悔自己目光短淺﹐還好阿狗說得早﹐自己的老法子還沒亮相﹐可以將功折過呢﹗
“我是說嘛﹐像阿狗弟這樣的人才﹐豈是蟄居鄉下的﹗你真是好運氣呢﹐蹄胖剛燉爛﹐來來來﹐喝上三盅﹐權作慶賀。”
於是觥籌交錯﹐口沫飛濺﹐好一番酒肉混戰﹐將個阿狗三天不沾油膩的嘴巴﹐塗潤得油光滑滑。
酒酣耳熱﹐阿狗拍拍胸脯慷慨陳辭﹕
“阿泰哥﹐以後如有稅務方麵的麻煩﹐找我好啦﹗”
阿泰諾諾連聲。
“阿泰哥﹐不瞞你說﹐我來這裏還有正經事得辦。你知道下禮拜我要上班了﹐想做套新裝風光風光。今早出門忘了帶錢包﹐來回十幾裏路﹐也懶得跑了﹐隻好向老兄周轉周轉。”阿狗裝得輕描淡寫的模樣﹐他豈肯放過大好機會而不乘勝追擊﹖
阿泰此時已有點兒昏沈沈﹐怎還有膽量得罪未來的稅務老爺﹗他惴惴不安地問﹕“那需要多少﹖”
“不多﹐有這個夠了。”阿狗伸出兩個指頭晃一晃。
“娘啊﹗二十塊還說不多﹐我得賣多少豆腐啊﹗”阿泰暗暗叫苦。現在的阿狗 ﹐如何惹得起﹖痛雖痛﹐也隻好剜肉似的從錢包裏抽出四張五塊頭。阿狗接過鈔票﹐卻還不肯罷手﹐今日不敲個夠﹐更待何時﹗
“阿泰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了﹐扯布憑票﹐索性再借我一丈六尺布票吧。”阿狗知道布票在黑市上是有價證券。
“這阿狗﹐真是敲竹杠的高手﹐以後當起稅務老爺來還不知怎麽個敲法。唉﹐真是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呀﹗”
阿泰心中歎一口氣﹐後悔想攀攀當官的勢﹐招來這麽一個混蛋﹐事已至此﹐怎還敢好事隻做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