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作者: 周勇
令陶行知感到欣慰的是,重慶當時聚集了許多文化名人和藝術家,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非常欽佩陶行知的辦學努力,因此陶行知可以為育才的孩子們請來最優秀的教師。音樂組主任是賀綠汀,文學組主任是艾青,戴愛蓮教舞蹈,曆史組則有翦伯讚。
對許多從事“新教育”實驗的民國教師來說,1923年都是個調整時期。這一年,“新教育”的倡導者之一、執意走“風光”路線的胡適因為覺察到了要想在京城學界出人頭地,還是得依靠文史“考證”,於是在《國學季刊》上發表了著名的宣言,試圖掀起 “整理國故”運動,以求能在繼推出“新文化”和“新教育”運動之後,再造一番引導潮流的偉業。胡適不缺勢力,隻是學問根底遠不如王國維、陳寅恪,心思因此趑趄不定。加上政局汙濁,更讓他惆悵不已。還好,每當脆弱的時候,可以私下和摯友徐誌摩談心,而暑假暗中去杭州與“表妹”曹誠英同遊西湖,更是撫慰了他的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造成的失意。
那一年的胡適,確實是壯誌難酬,否則怎會在日記裏將暑假那段“紅袖添香”的日子視為生平最快樂的時光。而與胡適貴為“學界紅人”、路子頗多相比,在上海遠郊(吳淞地區)主持中國公學中學部的舒新城似乎連浪漫的資本都沒有,隻能將“新教育”進行到底。雖然舒新城深知,前幾年各地中小學啟動的“教育測驗” 及“設計教學法”均不理想,但他並沒有因此放棄。他想到了實施“道爾頓製”。通過周予同,舒新城在《教育雜誌》辦了一期“道爾頓製”專號,之後“全國轟動,各省教育界之來吳淞參觀者絡繹於途”,[半年光景,“道爾頓製”學校便達數百所。盡管連周予同都不認為“道爾頓製”能給中國教育帶來真正的革新,舒新城仍在四處奔走,向廣大教師講解“道爾頓製”的真義。而周予同在計劃未來的“專業發展”時,也像胡適那樣轉向了“考證”之學。一時之間,原本聲勢浩大的 “新教育”運動近乎成了一個人的戰爭。
作為“新教育”的領袖之一,陶行知自然也非常清楚,自己和其他杜威的同門師兄弟發起的“新教育”運動究竟能走多遠。而且不乏熱情的他比胡適更踏實,比舒新城更理性。當胡適夢想在“國學”領域達到乃至蓋過王國維、陳寅恪時,當舒新城反複撰文抱怨教育行政當局和廣大教師不理解何謂“道爾頓製”,並繼續要在中國的中小學實現美國最新的教學形式時,陶行知則意識到了以往的教育改革行動嚴重脫離了“國情”。因為這樣想,1923年的陶行知雖然仍會支援舒新城等人的事業,但內心其實已告別了1919年以來的“新教育”運動,轉而致力於平民及鄉村教育。他脫下西裝,換上布衣草鞋,而且住到了牛棚裏。他覺得,隻有這樣,才可以了解自己的祖國,進而找到真正貼近中國“國情”的教育道路。
然而,以他一個人的力量,何以能肩負起改造“國情”的重任。四萬萬同胞中,百分之八十五生活在貧困無知的農村,七千多萬兒童失學。可想而知,任務有多艱巨,絕對堪稱史無前例。陶行知很自然地想到了“師範教育”,他打算培養一大批和他理想一樣、思路一樣的教師,來和他一起承擔改造“國情”的重任。
一、曉莊師範:天亮的地方 1926年底,陶行知發表了著名的《中國師範教育建設論》,其中刻意強調三年前反省得出的行動邏輯。在他看來,檢討中國過去的“新教育”運動,最大的錯誤莫過於:
或是從主觀的頭腦裏空想出來,或是間接從外國運輸進來,不是從自己的親切經驗裏長上來。
此時的胡適及其“朋友”們依舊在嚴重脫離中國“國情”的“大城市”裏,以各種“風光”的革新行動追求“再造中國”的偉業。在此背景下,陶行知貼近“國情”的選擇倒顯得不入“主流”,不沾“風光”。然而,陶行知一點也不計較。他的心裏早已裝滿了數億在黑暗中掙紮的苦難同胞,隻恨不得能在一夜之間讓文明的曙光照遍中國大地。這一年,陶行知35歲,幾經摸索的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堅信正確的“教育救國”之路(順便值得一提的是,兩年前即1924年,梁漱溟辭去了北大教職,也開始了深入“國情”的教育改革行動)。
1927年3月15日,南京城外一塊名叫“小莊”的荒郊野地,迎來了陶行知的“曉莊師範學校”的開學典禮。不難看出,陶行知有意將“小莊”的“小”改成了“曉”,荒郊野地也因此成了“天亮的地方”。不遠處的“老山”同樣被改成了“勞山”。合在一起,即顯示出陶行知要用“勞動”和他的“師範學校”來培養真正能將貧困無知的鄉村改造好的教師。陶行知說得很清楚,他的學校不招收“少爺、小姐”,也不要“文憑和書呆子”。一開始,隻有十幾個學生來,但也足以令校長陶行知欣慰。他們和校長一起,麵對貧困,毫無退縮。他們依靠“一雙手”和“一把鋤頭”,自己“建校舍,蓋禮堂,開荒種地”,解決自己的學習與生活所需。陶行知覺得,在貧困的鄉村經曆此番鍛煉,培養出來的教師才會對農民有感情,才可以造就既適應貧困的農村又能以知識來改造農村的“導師”,所以“勞動創造的生活”成了曉莊師範“每天的課程”。
那首近乎大白話卻飽含曉莊師生生命體驗的“鋤頭歌舞”——“手把個鋤頭鋤野草呀,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更是成了最能象征曉莊精神的“文化圖騰”(這與今日眾多學校依靠專家的“設計”,弄幾句幹燥空洞的口號來“建設學校文化”的做法相比,實在太讓人感慨)。不僅如此,曉莊師生還知道,他們的校長為了讓大家吃得好一點,學得好一點,連母親大壽時收到的賀禮都典當出去了。陶行知對母親說,他是代表曉莊師生為慈母獻了一份最重的壽禮,希望慈母和祖國一樣健康長壽。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曉莊師範到第二年,學子數量擴大了十幾倍,且多是“慕名而來”,他們皆被校長陶行知打動了,雖然陶行知其實連張 “文憑”都不能頒給他們。
何止如此,有血性的馮玉祥將軍也被陶行知打動了。他邀請陶行知前往河南考察,除了將曉莊師範視為“鄉村師範教育的模範”之外,還要陶行知留下來擔任河南教育廳長。換成其他人,可能就去了。但陶行知不一樣,他理解將軍的赤誠,感激將軍的信任,所以會去河南走一趟;可是他的心終歸屬於曉莊師生:“培養一百萬個教師,改造一百萬個鄉村”,都要從自己傾盡一切的曉莊師範開始。如果要做官,他早就去了。他和曉莊師生約定,到時一定回來。約定的時間到了,白天,曉莊師生不見校長回來,不免有些焦急;但晚上,還是看見校長舉著火把一路走回來了。這時他們才明白,校長的千裏歸程走得實在艱辛,到處都是軍閥混戰,然而校長仍按期回來了。見到校長的那一刻,他們成了亂世中最幸福的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好校長,竟然不為當時的最高政治領袖蔣介石所容。本來蔣介石倒想“拉攏”陶行知,不過,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蔣介石幾次來曉莊 “視察”,皆被陶行知拒之門外。而蔣介石也缺乏足夠的大度與誠意,陶行知即因此給蔣介石留下了日後找機會清算的把柄。1927年,列強淩辱中國,肆意橫行的英國軍艦都開到了南京城下,舉國上下掀起愛國抗議運動,曉莊師生走到了遊行隊伍的前列。正是這一點,為曉莊遭遇滅頂之災埋下了伏筆。蔣介石出於穩固初定的大一統政權,決定借機查封曉莊師範,並將校長陶行知列為“通緝犯”。得知消息,陶行知立即寫了一篇《護校宣言》,他的意思非常堅定:“曉莊的門可以封,但他的嘴,他的筆,他的愛人類和中華民族的心不可封。”
愛國的曉莊怎可能被封掉。可憐那些執行者拿著朱筆封條,氣勢洶洶地趕到曉莊,竟然連封條都貼不起來,因為曉莊師範既無校門,又無圍牆。不過,他們的“ 通緝令”還是將三歲的曉莊師範從“小莊”驅逐出去了,“小莊”再度成為“黑暗的地方”。陶行知流亡到了上海郊區,在那裏,陶行知辦起了“工學團”,又發明了“小先生製”,帶領他所遇到的無產階級群眾和流浪兒童,通過“做工”、“學習”、“團結”,在實現自救的基礎上,為苦難的國家承擔民族“新生”的責任。全國的仁人誌士皆支持陶行知的“工學團”,遠在延安主持“掃盲”工作的徐特立還大讚“小先生製”,並將“師陶”作為自己的新名字。
可蔣介石就是不放過陶行知,陶行知隻好流亡曾經留學的美國。臨走前,他定然非常欣慰,因為曉莊的火種已被他的學生在其他地方點燃了。尤其是曉莊學子汪達之在江蘇新安主持小學的事跡,更是讓陶行知潸然淚下。為了辦學,新安的老師抱著兩件大衣,跑了三十裏路,也沒有當到兩塊大洋,又餓著肚子跑回學校。知道真相後,陶行知設法兩次匯款,予以援助,還給新安教師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鼓勵信。
信中說道:
這件事是你們在長江北岸為鄉村教育史寫成悲壯的一頁,亦即光榮的一頁。我們是何等的安慰又是何等的敬佩你們啊。在前一個禮拜,我們……即匯了三十元經常費給你們,可惜竹因不慎,給扒手拿去了。……想著你們的困難,急得了不得,立即又湊了一筆款寄去,我們是決不會忘記你們的。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你們抱著這種精神去教導小朋友,總是不會錯的。
新安教師顯然能夠理解校長的鼓勵,他們怎麽都不能理解的一點也許是:為什麽他們的“總是不會錯的”校長竟被迫要遠離自己深愛的祖國。
二、育才學校:中國的希望 即使是流亡國外,陶行知的所作所為亦是為了拯救苦難的祖國。他四處演講,足跡遍布整個北美,可謂不遺餘力地揭露日軍的侵略意圖與野蠻行徑,為祖國爭取國際進步力量的理解與支援。他的心始終在祖國的苦難同胞那裏。1938年7月,錯誤的“通緝令” 終於被解除,陶行知即刻決定回去,和苦難的祖國一起分擔苦難。途中,他特意去雅典瞻仰了囚禁蘇格拉底的石牢。他坐在石牢裏,心靈完全與情係祖國、追求光明最後卻被處死的蘇格拉底融為了一體,因此更加堅定:此番回去,無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哪怕犧牲了性命,也要堅持到底。
此刻的祖國更是被日寇、政客和奸商糟蹋得遍體鱗傷,而最讓陶行知心痛的則是無數在死亡線上掙紮的“難童”——祖國的未來。街道上,逃亡路上,到處都是餓死、凍死的孩子。尤其令他感到悲憤的是,當宋美齡、鄧穎超等進步女性領袖自覺團結起來,發起保護祖國下一代的運動(即著名的“保育運動”)時,一些達官貴人竟然隻是覺得可以從“保育”起來的孩子中挑選一些“好看”的“養子養女”,以填補他們的無聊與空虛。陶行知親眼看見,貴婦人蜂擁至保育所,說這個孩子不好看,那個孩子有殘疾。那一刻,陶行知可謂傷透了心。這些人哪裏會像陶行知那樣,看出“難童” 們的心靈中蘊含了建設祖國未來各項事業的才華與能力。
舉家流落到重慶的陶行知決定創辦“育才學校”。他寫信給“保育運動”最高領袖宋美齡,並得到了後者的支持。隻是國民政府賑濟委員會僅批給陶行知“開辦費”,日後的一切運營開銷皆得由陶行知自己解決。1939年7月20日,在一座破舊的山廟裏,育才學校正式開學。重慶遠在150公裏之外,從學校去往重慶,除翻山越嶺外,還要設法渡過水流湍急的嘉陵江。即便如此,也沒有阻止陶行知來回奔波為育才學校師生“化緣”的步伐。他把行乞興學的武訓作為育才師生的榜樣:“一世到老,四處奔波,為了苦孩,甘為駱駝,於人有益,牛馬也做。”
真正讓陶行知感到無力的是,總有奸商借“國難”囤積物資,哄抬物價,無論陶行知怎麽努力,育才兩百多孩子一天仍隻有兩頓稀飯,菜常常是豆渣,連豆腐都買不起。看著孩子們餓肚子,陶行知心痛之餘,唯有更努力地去“化緣”。而他自己一天翻山越嶺、奔波勞碌下來,亦隻有兩個饅頭充饑,衣衫襤褸得近乎乞丐。
令陶行知感到欣慰的是,重慶當時聚集了許多文化名人和藝術家,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非常欽佩陶行知的辦學努力,因此陶行知可以為育才的孩子們請來最優秀的教師。音樂組主任是賀綠汀,文學組主任是艾青,戴愛蓮教舞蹈,曆史組則有翦伯讚。見到陶行知從貴婦人不看好的難童中發現的“好苗子”,這些教師同樣倍感欣慰,進而潛心栽培。為了上好音樂課,賀綠汀跑遍山城,替孩子們找到了幾十本樂譜。回來途中,卻在嘉陵江遭遇翻船,許多人都被淹死了。賀綠汀奮力掙紮上岸,樂譜還抱在手中。如此虔誠地投入於育才的教育事業,怎可能培育不出人才。
解放後成為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的育才學子杜鳴心回憶道,一年之後,育才學子就能到重慶開音樂會,向社會各界匯報他們的教育成果。翦伯讚也記得,十幾歲的孩子們,不僅可以談出深刻的時局見解,獨自譜寫歌曲,而且可以準確地將夜裏看見的星宿畫成圖,育才真可謂是抗戰期間的一大教育奇跡。孩子們和悉心培育他們的教師、校長就這樣共同依靠孩子們的進步在苦難歲月中獲得了快樂與滿足,直到迎來抗戰勝利。期間,校長陶行知失去了慈母、發妻和妹妹。
抗戰勝利後,社會各界紛紛遷回原地,陶行知也決定到上海去,一來可以為育才學校籌來更多善款,二來又能實現另一大理想——辦“社會大學、新聞大學、無線電大學”,把整個上海變成學校,讓上海所有勞苦大眾都可以接受教育。但時局演變很快再度將中國推入苦難,違背民意的蔣介石政權準備發起內戰,陶行知作為知識界進步力量的代表之一,不得不走上“反內戰、爭和平”的民
主鬥爭的最前沿。1946年7 月,李公樸被特務暗殺,接著是聞一多。徹底喪失理性的政治體係在瘋狂崩潰之前還要繼續槍殺民
主人士,而這一次,槍口正是要對準陶行知。對此,陶行知早已有所察覺,並做好了鬥爭到底的準備。
三、尾聲:魂歸曉莊 聞一多被特務暗殺後不久,即1946年7月25日,陶行知終因“勞累過度”突發腦溢血而永遠停止了他的民
主鬥爭。他的這段上海歲月,從到達上海至去世,隻有100天。100天中,陶行知沒能實施他的“大生活教育”計劃,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爭取民
主與和平上,光公開演講就有八十多次,絲毫不懼怕自己已被列為“第三個”。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血氣方剛的張申府會將陶行知視為“最值得欽佩”的“知識分子”。
來上海前,陶行知曾去了一趟曉莊,為慈母、發妻和妹妹掃墓,同時看看二十年前和自己一起勞動、學習的同胞。當年的小學生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抱著孩子一同來看他們的校長。可想而知,場麵有多感人。然而,這些曉莊學子們怎麽也預料不到,當他們再次迎來校長時,卻隻見到了校長的靈柩和長長的悲傷欲絕的送行隊伍。那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了,世上已無陶行知。
末尾最關心的問題不是當代“新教育家”們的改革路線是否比陶行知更貼近中國的“國情”,為 “革新”中國教育作出了更大的貢獻,而是今日由深居“大城市 ”的“重點師範大學”培養起來的“師範生”能否像陶行知那樣,深切地愛著養育自己的土地與同胞,並因此也要“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畢竟他們將成為未來中國農村教育的中流砥柱。無論怎樣,都希望他們的表現能讓人覺得,世上仍有陶行知,因為中國的“國情”依然需要陶行知。
來源: 《教育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