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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是一位受人敬仰的漫畫家、散文家。其文章雍容恬靜,其漫畫更是膾炙人口。《天於我,相當厚:豐子愷女兒的自述》(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是豐一吟關於豐子愷人生的追憶,以兒女的目光觀察大師,零距離感受大師平常生活的點滴,溫潤剔透,為讀者親近大師添一通途。 豐子愷 資料圖片 豐子愷和京劇 人們可能認為我父親是個京劇迷。我父親確實喜歡京劇,但不是京劇迷。京劇迷其實是我。 父親早年從不看京劇(當時稱為平劇)。20世紀20年代時,偶然看過一次梅蘭芳,對他的評價並不怎麽樣。1933年,父親買了一架唱機,隻是由於買不起昂貴的西樂唱片,才選了幾張梅蘭芳的唱片。但漸漸地聽出了滋味,一而再、再而三地又買了不少。故居緣緣堂中百餘張唱片,很多是梅蘭芳唱的。 抗日戰爭爆發後,這些唱片與緣緣堂同歸於盡。我們全家輾轉來到重慶,在沙坪壩有了自己簡陋的住屋後,家裏又買了一架唱機。在當時的重慶,是買不到新唱片的。我們就到舊貨商店(當時稱為“拍賣行”)去淘舊唱片。由於在故居緣緣堂聽慣了父親買的梅蘭芳唱片,我和大姐豐陳寶,也包括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或多或少地對京劇唱腔有了興趣。所以淘唱片時主要以京劇為主,尤其是梅蘭芳的京劇。那時候,賣舊唱片不讓你挑選,一捆一捆地紮起來,要買就一起買。我們隻好選京劇多的唱片買回家。家裏霎時熱鬧起來。 1943年,我15歲時,剛進重慶沙坪壩嘉陵江對岸盤溪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初生牛犢不畏虎,我竟然踏上了學校的舞台,演起京劇來。記得最初演的是《王寶釧》。唱腔完全是從唱片上學來的。(舊唱片中王玉蓉唱的王寶釧。)我父親不顧路遠,從“中渡口”下坡,擺渡過江,拾級而上,再走好幾裏路,去看我的演出。晚上無法回家,就在藝專學生宿舍裏將就睡一夜。 我和大姐光是從唱片上聽聽、在家裏唱唱,還不過癮,想去重慶看戲。沙坪壩離重慶很遠,交通不便,看完戲必須宿在重慶。可我們上哪兒去找住宿的地方呢?旅館是住不起的。父親千方百計為我們想辦法。在愛看他漫畫的讀者中,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軍人,說是在重慶有房子,歡迎我們去住。不過他說因為房子小,隻能安排我們睡在地上(父親自己可以住在開明書店)。怕什麽!隻要有戲看,睡哪兒都行。我們就在他家地上睡了一夜。有一位女眷接待我們。事後才知道,這地方原來是他小老婆的住所。為了滿足我們兩個戲迷看戲的欲望,父親真是煞費苦心啊! 在我隨父親去重慶以東的涪陵(他去開個人畫展)時,由於那裏有一個劇院,天天演出京劇,我就天天要父親帶我去看。記得有一次看了全本《玉堂春》後才沒幾天,又重演這個戲,但改頭換麵把劇名寫成《蘇娘豔史》。我其實知道這就是《玉堂春》(因為《玉堂春》的女主角叫蘇三),但我還想看一遍,便對父親說了個謊,說這是另一個戲。父親上了當,真的陪我去看。戲一開場,謊言戳穿了。父親朝我笑笑,說:“啊呀,看過了!”我也裝傻,說:“我不知道呀!”就這麽混過去了。父親倒也沒怪我,還看得津津有味。 涪陵雖然是個小城市,那時候有幸請來了日後成為著名演員的李薔華、李薇華姊妹倆。李薇華那時還小,隻演像崇公道那樣的配角;李薔華則正當花季,扮相好,身段好,嗓子好。我看得入了迷;父親顯然也被感染了。有一晚看完戲回來,信手拿起筆墨,憑記憶畫了一幅《李薔華登場》。這幅畫一直保存著,後來父親送給他的弟子胡治均,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我每天看李氏姐妹的戲還不夠,得寸進尺還想見見她們本人。我把這願望對父親說了,那時為父親籌備畫展幫過忙的一位先生正在旁邊。 “那很方便,叫她們過來就是!” 當時演員不像現在這樣受人尊重,往往被稱為“戲子”,有錢有勢的人可以隨便叫她們來。父親在涪陵開畫展,深受當地官員愛戴,所以那位先生說這樣的話。父親大不以為然。人是平等的,演員給大眾帶來美好的藝術,更應該受人尊重。 “不!請你打聽一下地址,我們自己去訪問。”父親決斷地說。就這樣,我們竟然出現在李氏姐妹的家裏了。我高興得心怦怦地跳。先是姐姐出來,我正看入了迷,妹妹也過來了。她從姐姐身後把雙手插入姐姐腋下,抱住姐姐的腰,搖啊搖的,好天真啊!過了幾天,我們在菜場上碰到她們的媽媽,正在買雞蛋。 “唱戲要吃生雞蛋,嗓子才會好!”她向我們解釋。 生雞蛋多難吃啊!我很同情她們。為了把美好的藝術獻給大眾,她們不僅天天要練唱練功,還要吃這個玩意兒! 回家後,涪陵的事成了我長期的話題,跟我大姐更是滔滔不絕。 在我們那簡陋的“沙坪小屋”裏,有一回傳來了梅蘭芳對日本人蓄須拒演的消息,上海的友人還給父親寄來一張蓄須的照片印刷品。父親大受感動,把這照片貼在牆上,一直保留到抗戰勝利。他佩服梅蘭芳堅貞不屈,常常對我們子女讚佩他的人格。我們也很想拜見一下這位伶界大王,至少看看他的演出。可是,在抗戰時期,那隻是癡心妄想! 抗戰勝利了!我們歡欣鼓舞地回到江南。父親竟兩次訪問了梅蘭芳。第一次是在1947年。由攝影家郎靜山陪同。訪問後,他寫下了《訪梅蘭芳》一文,登載在1947年6月6-9日的《申報·自由談》上。 他在那篇文章裏說:“我平生自動訪問素不相識的有名的人,以梅蘭芳為第一次。(吟注:父親忘記訪問李薔華的事了。)……我的訪梅蘭芳是宗教心所驅。” 1948年的第二次訪問,則是“帶了藝術的心情”而去的。第一次我沒能同去,就不斷地在父親麵前嘀咕。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我和大姐兩個戲迷有幸同往,還跟進了我那酷愛京劇的二姐夫,我們各自留下了一張與梅蘭芳合影的照片。父親送了梅蘭芳一把親自書畫的扇子。 那時候我們住在今福州路上的“振華旅館”。旅館的服務員登記父親的名字時顯然並不認識他,但在梅蘭芳到旅館來回訪一次(我們偏偏不在)留下名片後,服務員們才知這個豐子愷是有“來頭”的,便紛紛去買紀念冊來請父親題字。 父親對京劇有此特殊愛好,有一層深刻的原因。他在《再訪梅蘭芳》一文中說:“對於平劇的象征的表現,我很讚善,為的是與我的漫畫的省略的筆法相似之故。我畫人像,臉孔上大都隻畫一隻嘴巴,而不畫眉目。或竟連嘴巴都不畫,相貌全讓看者自己想象出來。……這與平劇的表現相似:開門,騎馬,搖船,都沒有真的門,馬,與船,全讓觀者自己想象出來。想象出來的門,馬,與船,比實際的美麗得多。倘有實際的背景,反而不討好了。好比我有時偶把眉目口鼻一一畫出;相貌確定了,往往覺得不過如此,一覽無餘,反比不畫而任人自由想象的笨拙得多。”這番高論值得深思。 1961年梅蘭芳逝世的消息傳來,仿佛青天一個霹靂。父親在《威武不能屈》一文中引用了屈原《離騷》中的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父親認為,梅蘭芳的去世,“使藝術界缺少了一位大師,祖國喪失了一個瑰寶,可勝悼哉!然而‘自古英雄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梅先生的威武不能屈的英雄精神,長留青史,永銘人心。春秋代序,草木可以凋零,但此‘美人’永遠不會遲暮。梅蘭芳不朽!” 豐子愷嗜蟹 有不少人以為我父親是吃常素的,理由是他畫過六冊《護生畫集》,提倡愛護動物,不殺生。 父親確實吃過一時期的素,但後來就開葷了。他對葷菜有所選擇,隻吃魚蝦蟹蛋雞鴨之類,不吃豬牛羊肉。好像他不吃四條腿似的,其實也是偶然。 而我呢,吃葷的範圍比他更窄,不吃牛羊肉和蝦蟹,隻吃瘦豬肉和蛋,連魚和雞鴨也勉強吃。尤其是蟹,不僅不吃,還很害怕。 父親裝了假牙以後,蟹鉗咬不動了。在家裏還可以用榔頭敲敲,到外麵去吃蟹就不行了。在杭州時,有一次他到王寶和酒店去吃蟹酒,我陪在一旁。他要我替他咬蟹鉗。我實在有點害怕,但父命難違,隻得勉強屏住氣替他咬了。以後我曾幾次問父親,他為什麽那麽喜歡吃蟹?煮蟹的時候不是很殘忍的嗎?父親點點頭,承認是那麽回事,但他無可奈何地說:“口腹之欲,無可奈何啊!”接著又補說一句:“單憑這一點,我就和弘一大師有天壤之別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樓,而我隻能待在二樓向三樓望望。” 父親吃蟹是“祖傳”的。他在《憶兒時》一文中詳細描述祖父吃蟹的情況,最後說:“這回憶一麵使我永遠神往,一麵又使我永遠懺悔。”當時他正茹素,後來開了葷,就恢複了“永遠神往”的吃蟹這件事。可見“口腹之欲”還是很難克製的。 父親吃蟹的本領是跟祖父學的。他和祖父一樣吃得很幹淨,蟹殼裏絕不留一點蟹肉。我看了覺得驚奇。這時他便得意地說:“既然殺了這隻蟹,就要吃得幹淨,才對得起它!”他反複地說這句話,好像是為他的吃蟹作辯護,或者是對內疚的補償。 父親每次吃蟹,總是把蟹鉗頭上毛茸茸的兩個東西合起來做成一隻蝴蝶。吃幾隻蟹酒做幾隻蝴蝶。所以一到金秋季節,我家牆上總是貼滿蝴蝶。 看來蟹這樣東西一定很美味,否則父親怎麽會那麽喜歡呢! 我有許多葷菜不吃,人家都說我損失很大。但我“自得其樂”,我吃素菜時那種津津有味的樣子,不比父親吃蟹差。看來“青菜蘿卜,各有所愛”,隻要不是對人體有害的食品,誰愛吃什麽,就讓他去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