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憶舊
年輕人﹐可別以為這是天方夜談﹐這是你們父母輩經歷過的實實在在的歲月。那的確荒唐得難以使人置信﹐它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悲酸﹐我所以將它寫出﹐是希望你讀了它﹐作一番靜靜的思考﹕今日的幸福﹐來之不易啊﹗我們應該珍惜﹐我們應該滿足。
貧窮﹐並不是一個光彩的詞彙﹐我們兢兢業業地學習﹑工作﹐說穿了﹐還不是為了遠離它﹗但要是它非要強降於我們頭上 ( 如地震﹑水災﹑旱災等 ) ﹐我們經過努力﹐總會戰勝的。隻有人為的災禍﹐才使人一籌莫展徒嘆奈何﹗
新中國成立以來﹐最艱苦的歲月當數60 年至62 年﹐在宣傳媒體上幾乎眾口一詞地咬定那是‘自然災害’。事實又是怎樣呢﹖根據我所了解的﹐以表麵跡象看﹐那三年﹐一些地區確實發生過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水災和旱災﹐但最主要的還是國家政策錯誤﹐將人們的手腳牢牢縛住﹐一點也不讓動彈 ( 當時全國公社化﹐一切由集體安排﹐個人沒一丁點兒自由。城市的工業生產﹐也類似於農村的控製﹐毫無生氣 ) 。人們的勞動積極性被摧毀殆盡﹐儘管口號還是震天的響﹐心裡想的﹐手上做的﹐卻完全不一樣﹐對上級的抵觸情緒可說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無論工業或農業生產 ﹐怎不一落千丈﹗而且﹐要是再作一番追本溯源的探討﹕那些所謂的‘自然災害’﹐還不是人為之過﹗想當初‘大辦鋼鐵’﹐林木遭到濫砍濫伐﹐水土不保﹐豈有不發生旱澇之理﹖這樣一歸納﹐那三年災禍﹐全是人為的了﹗可惜個別中國領導人剛愎成性﹐無意徹底調整錯誤政策﹐隻在表皮上做些工夫﹐以致生產落後﹑物質貧乏持續了好多年……。
當然﹐限額供給製﹐並非完全因物資短缺造成﹐那裡麵的玄機﹐是眾所週知的﹗
中國的噩夢是醒了﹐醒了後﹐帶給我們的思考是什麼﹖我想最重要的﹐還是希望執政者端正自身和牢固樹立‘以民為本’的思想﹐孔子有一段話值得我們回味﹕其身正 ﹐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可見強加於老百姓的錯誤策略﹐無論用多嚴酷的手段﹐最後是徒勞無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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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讀過六十年代中小學政治課本的人﹐都知道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要是進入共產主義﹐就升級到﹕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雖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顧名思義﹐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物質豐富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想什麼有什麼 ﹐簡直是童話世界。這樣理想的社會離我們太遠又太玄﹐不是現實人可奢望的﹐我們還是少想為妙﹐要防越想越開心﹐開心得睡不著覺。而‘社會主義的分配法’﹐我們是親身經歷過的﹐還體味得相當透徹﹐倒是有資格‘彈彈老弦’。本來我們現在生活得如此富足﹐何必自尋煩惱將過去的傷疤撕開來再暴一番短﹖我卻有另一番思考﹕回顧當年的艱難荒唐﹐給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體味一下前輩嘗過的辛酸﹐是一堂貨真價實的憶苦思甜的課﹐對他們滿足現狀珍惜當前﹐一定會有所幫助。
自 1956 年糧食實行統購統銷以後﹐糧食就被嚴格地控製起來了。怎個控製法﹖就是按人口定量﹐按區域配糧。具體說﹐按人的年齡﹑工種發給定量的糧票 ( 購糧證 ) ﹐且在指定的地方領取和購糧。當時一般城鎮居民﹐成年人為二十六市斤 ( 二市斤折合一公斤 ) ﹐中學生為三十市斤﹐搬運工是四十五斤,等等。
糧食供給製給政府帶來的好處﹐不僅僅可控製糧食的消耗﹐尤其重要的是控製了人的行蹤。這使戶口製度的效果發揮到了極致﹐從而大大鞏固了所謂統治的穩定性﹗因為糧食是命脈﹐如魚依恃於水﹐一刻也離不得。你住在甲地的﹐在甲地有你的戶籍登記﹐甲地就憑這個戶籍登記﹐按月發給你定量的糧票﹐也隻能在甲地的糧站購糧。如想去乙地﹐要申請換成在乙地通用的糧票。例如想出縣的﹐得申請換成全省通用的﹔欲離開本省﹐必須申請全國通用的。這些審批權﹐都掌握在居委會和鎮政府之類級別的領導者手裡﹐你必須提出充份理由﹐才有可能獲準。所以說﹐戶口﹑糧食配給製可謂是一項傑出的發明和結合﹐它將人死死地困於一隅﹐一絲動彈不得﹗何況還有‘統一招工’這張網內之網﹐你即使有盲目流竄的勇氣——放棄配給糧而吃‘黑市糧’﹐也難以生存﹐因為你找不到事做﹐除非你幹那些‘撮皮夾子’﹑賣老鼠藥﹑耍棍棒賣狗皮膏藥之類的勾當﹐但那也必須身備‘合法’證件。這裡所謂的合法﹐大有文章可做﹕私刻公章那時時有所聞﹐這些跑江湖的﹐亡命天涯﹐四海為家﹐有什麼豁不出去﹖政府對這類人﹐覺得既然沒政治性的危害﹐也睜一眼閉一眼。也隻有這些小偷和跑江湖的﹐有資格在暗暗竊笑﹕你政府道高一尺﹐我卻魔高一丈﹗
因戶籍製和糧食統購統銷的成功﹐政府嘗出了甜頭﹕何不更深化一層﹐將一切命脈性的物資﹐都來一個配給製﹖於是立即出籠了諸如布票﹑食油票﹑糖票﹑肉票﹑禽蛋票等等﹐稍後又增加了棉花票﹑肥皂票﹑香煙票﹑老酒票……﹐數不盡的票。這數不盡的票證﹐名義上都是按戶籍數發放﹐不得含糊﹐但實際上﹐一些次要的票證﹐多發些‘機動’數﹐給執行者一些甜頭﹐還是必須的﹐政權靠他們維護﹐豈可做得太絕﹗無可違言﹐票證製主要為方便統治﹐但實在也有施行的必要﹐因為‘大躍進’運動把國家和人民搞慘﹗當年曾有句流行的口號﹕‘鼓足幹勁生產﹐放開肚皮吃飯’﹐中國人向來聰明加精明﹐鼓足幹勁生產要使力氣﹐要掉肉受苦﹐放開肚皮吃喝倒是長膘的事﹐不消幾個月﹐就將全國的儲備糧吃個精光﹐而生產呢 ﹐非但搞不上去﹐還大大地倒退了﹗追根究底﹐也不能全怪老百姓刁鑽﹐那些荒唐的折騰﹐如‘大辦鋼鐵’ ( 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且將林木砍伐殆盡 ) ﹑‘大辦糧食’ ( 深耕密植幾乎顆粒無收 ) ﹐老百姓累了厭了看透了失望了﹐死拖活磨﹐消極怠工﹐生產如何發展﹖想恢復原來的產量都難如登天呢﹗所以像肥皂﹑棉花﹑香煙﹑煤油﹑煤球乃至食鹽 ﹐等等非命脈性物資也列入票證之列。荒唐中的荒唐﹐要數限製食鹽﹗食鹽不能飽肚﹐何以也要限製呢﹖因為曬鹽的工人不上勁﹐產量減許多﹐也隻好限量供應。城鎮居民倒無啥﹐且以醫學的角度看﹐吃淡點還是好事﹐但對於農村青菜蘿蔔收穫季節﹐沒鹽醃菜﹐卻是十分傷腦筋的。鑽不出門路的﹐隻好眼睜睜看著蘿蔔青菜爛掉。
六零至六二年﹐俗稱‘三年自然災害’﹐實際是人為造成。為煉鋼﹐砍光山林大樹﹐大雨後水土不保﹐洪澇後接著大旱。人禍天災﹐搞得神州大地哀鴻遍野。還有一個致窮的原因﹐當時國際共產運動搞得不亦樂乎,中國瞄準這大好形勢﹐不惜將老百姓的褲帶一勒再勒﹐凡可收羅的東西﹐都去支援了世界革命﹐連地方土特產如茶葉﹑花生﹑栗子﹑荔枝﹑紅棗等等等等﹐也在國家統購之列。新鮮不便藏久的農產品﹐也得運去大城市裏裝點門麵﹐那邊如何分配﹖當然也是發票證。
因物資奇缺﹐各類票證漸漸‘進化’成有價證券。譬如一市斤黑市大米﹐最貴賣到二元五毛到三元 ( 當時一般工資隻有三十元人民幣 ) ﹐而國家憑糧票供應的大米隻要一毛零幾釐。價格如此懸殊﹐以致出現這樣一個怪現象﹕社會上的老﹑弱﹑病﹑殘者雖無養老金保險﹐但那個時期﹐倒可‘安然’地活下去﹗ ( 此處的‘安然’﹐意謂毫無生氣﹑毫無光明﹑心如止水﹗ ) 他們的‘秘訣’何在﹖每月賣掉三﹑四斤糧票﹐到手十來塊錢﹐就可維持生命了。何況還有布票﹑油票﹐煙票﹑酒票之類的﹐也能賣錢。如果物資充裕﹐任人購買﹐這些人倒難以生存了﹗戰爭時期﹐有發戰爭財的﹐想不到千人咒萬人罵的票證製﹐還為少數人帶來生機﹗
‘黑市’就是那時代形成的。所謂‘黑市’者﹐有‘偷偷的﹑非法的地下交易’﹑‘價高心黑’的含義。雖然法律不允許存在﹐但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幾乎人人參與﹐如何禁﹖如何查﹖隻有對一些販賣大量票證的專業戶﹐政府以重刑打擊﹐判五年﹑十年的時有所聞。
票證製登峰造極的傑作﹐我還是在一個小小的農場裡見識到的﹐亦不妨作一番概述﹕在那以前的任何一種票證﹐均可以轉換成其它利益﹐還可以搞些非法勾當。豈知那個小農場裡出了位天才的農民﹐他發明了‘飯牌製’﹐將你的尊姓大名和三餐定量分別寫在寸半寬﹑五寸來長的一條馬糞紙的兩麵。每餐就餐前十分鐘在食堂門上掛出﹐各人取自己的牌子領粥﹐從沒發生過冒領事件﹐也根本不可能轉賣。這樣﹐人就更加老實和服貼了——隊長指東﹐你不敢往西﹐因為掛不掛飯牌是他的權力﹐隊長們真紅如三軍統帥﹗可惜這農場命短﹐幾個月時間就被幹部們偷垮吃倒﹐否則要是全國性推廣﹐這位天才何止官升三級﹗後來我刻意留心小說﹑報導﹐竟再沒看到類似傑作﹐可見票證製的潛力尚未挖深挖透。
那個荒謬的年代﹐是未見識過的人們難以想象的。市麵的蕭條﹐也是現代人聽了後難以相信的。現在的布店或成衣店﹐羅列著各式各樣的織物和服裝﹐不拘數量﹐任你選購﹐還巴不得顧客多買點。可是在限量供應的年代﹐正常年景發給每人一丈八尺( 六米) 布票﹐有一年卻隻發給一尺八寸(六十公分)﹐還不夠做一條褲衩。更有一年﹐卻不聲不響停發一年。大家穿慣了破衣服﹐有些破到認不出原來是什麼布料了。棉布嚴格的限量﹐最受害的﹐要數娶媳婦的人家﹐正因為太窮了﹐乘著嫁女兒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列出一張聘禮單來讓女兒光鮮一下的﹐錯過了這個機會﹐那真的隻有整年穿破衣爛衫的命了。兩﹑三條被子﹐四﹑五套衣服總算最基本的場麵了﹐還有枕套床單之類的﹐少說也得廿多丈棉布﹐是多艱巨的一關呀﹗還有被苦了的﹐是那些靠出讓票證活命的人﹐一律不發布票﹐何來黑市市場﹖
豬肉的供應也十分緊張﹐一般年景﹐每月每人可分到半市斤肉票。但有一年﹐說來也太寒酸﹐隻有年底發給一人老秤四市兩肉票﹐即一百二十五克 ﹐算給大家記起過年的影子。食油的限製﹐在最困難的六零年至六二年﹐似乎反而不怎麼難受﹐沒有菜可炒﹐隻用在炒鹽上﹐自然也夠用了。那三年﹐至少有兩年的時間我們純以鹽下粥﹐沒炒過的鹽﹐吃多了腿發腫﹐炒一炒﹐就沒了這個副作用﹐放幾滴油﹐顯得更香。
沒有副食相佐﹐油水不足﹐那二十幾斤大米整日讓人飢腸轆轆。當時我大哥在香港﹐體會不出飢餓的滋味﹐他說他們染廠的大老粗﹐一月吃不了二十斤大米﹐何以我們的胃口那麼大﹖而我們也想象不出﹐那些大老粗為何腸胃那麼細﹖看看現在﹐我打開一包五公斤的大米﹐夫妻倆常常吃到米出蟲﹗可見一個人不沾油膩的飲食﹐以及毫無其它食物相佐﹐飯量會大得驚人。那時的年輕人﹐幾乎人人都能將兩斤大米煮成的乾飯﹐一氣吃下肚去﹗
還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那些年代﹐‘排隊’是家常便飯的事。譬如‘到了一筐爛帶魚﹑有三甏乳腐將出售﹑有一批棉胎售完為止’之類的消息一傳出﹐立即一陣騷動﹐你推我擠地形成一列﹐大家東張西望翹首以待。像買棉胎之類大件的﹐恐怕還要起黑早站隊呢。其中還有精明可學﹕當你一看到有人在開始排隊﹐千萬先別打聽排隊的內容﹐否則待你打聽清楚再去排隊﹐可能要白忙一場——不待輪到﹐貨已售罄﹗有一次我多虧如法炮製﹐動作靈敏﹐最後一塊‘無糧糕’才落入我手。
這些是我們江南小鎮的情形﹐大城市可能會好一點﹐但內地村鎮﹑廣大的農村又怎樣呢﹖
後來市場進步了點﹐但票證製一直實行了許多年﹐還不斷開發出新品種﹐光據我所知﹐之後陸續冒出來的有﹕雨鞋票﹑傢具票﹑縫紉機票﹑手錶票﹑自行車票……﹐凡是稍稍緊俏的﹐放在櫃檯上怕擠垮商店而憑開‘後門’又怕一時賣不完的商品﹐都會憑票供應。或者本來沒什麼大不了﹐卻故意弄得神秘兮兮﹐用‘憑票供應’ ( 同時手頭留著‘機動數’ ) 的手法做空頭人情。後期憑票供應的等級提高了﹐但背後的性質未變﹕由低效率生產造成的供不應求﹗
票證製的夢魘﹐隨著經濟開放漸漸淡化﹐最後壽終正寢﹗這一漫長過程﹐充份說明一個問題﹕憑空設想﹐總是不可靠的﹐越是天花亂墜﹐結局將越是慘不忍睹﹗要禁錮人的行動容易﹐欲禁錮人的思想卻難﹔要搞本國獨裁容易﹐想永坐江水卻難﹗清朝慈禧殷鑒歷歷﹐當國弱民窮時﹐新的‘八國聯軍’可能又要侵擾中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