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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奇遇記

(2009-02-01 05:56:42) 下一個

我不止一次對人說過這樣的話﹕「如果讓我看看鬼是什麼樣子的﹐即使嚇個半死也心甘﹗」

那是因為信仰中有鬼﹐實際上還沒有見過﹐多少不夠過癮。猶如無邊宇宙中﹐確信有高智慧生物存在﹐但因沒機會看到而成為缺憾一樣。信仰與事實的差距﹐促使我產生一賭為快的心理。

終於有一天﹐發生了這麼一件事﹐由於那次經歷在生平歲月中顯得那麼特別 ﹐以致於極自然地在記憶中鐫刻下它的日期——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五日﹐距今整整過了二十八年﹐但當時的情境卻還是歷歷在目。

那還是「知識青年在農村紮根受教育」的年代﹐我像大夥兒那樣死心塌地在鄉下苦撐著﹐有事回十二華裏遠的小鎮老家﹐往往得起個黑早﹐以便盡早趕返少耽誤勞動工分。

那天﹐床頭的鬧鐘在清晨三點將我叫醒﹐急急起床用冷水抹一把臉便匆匆上路。出了村頭﹐我登上延河的堤埂﹐然後依著蜿蜒曲折的堤頂就可一直走到故鄉小鎮。深秋的天氣﹐涼爽中已微露寒意﹐晨風一吹﹐精神格外振奮。天色朦朧﹐道路依稀可辨。遠處山嶽﹐在天幕上投下黑糊糊的輪廓。腳下流水潺潺﹐蟲聲唧唧﹐時而傳來對岸林中婉轉的夜鶯歌唱﹐大自然在靜謐中顯得更加深沉而幽媚。

我順著平展的堤麵﹐饒有興致地快步捷行。秋風夾著清晨的濕潤﹐晨霧沿河麵冉冉昇起﹐如一翼透明薄紗﹐那麼輕盈﹐那麼柔和。此時睹此景﹐我忘卻了塵世的煩惱﹐有羽化登仙的美妙感覺。

左前方已隱隱顯露出「鯰魚山」的輪廓﹐那已是鄰村的地界了﹐我曾千百遍延它腳下走過。山頭有個採石場﹐每到傍晚﹐沉悶的隆隆炮聲傳到幾裏以外的村莊 ﹐成了生產隊歇工的信號。依山有一個蓄水庫﹐在春夏秋季節﹐蔥綠的山色﹐依傍著碧波蕩漾的湖麵﹐水中輕顫的倒影是那樣賞心悅目。

伴著甜美的遐想我不覺已來到石礦正對麵的堤埂上﹐兩者相距不到一百米﹐突然「啊——」的一聲淒厲高叫﹐令我驚訝止步﹐下意識地要探個究竟。隔了三﹑四秒鐘﹐又是一聲﹐這一聲聽得清楚分明﹐是一個男中音痛苦的呼喊﹐喊聲大得出奇。我腦中閃電般飛出一個念頭﹐這一定是不久前石礦崩塌壓死的外地石匠的鬼魂了。

潛意識的怕鬼心理使我渾身毛孔直豎﹐頓覺有一股涼意襲來﹐我不自禁地一陣顫慄。四週的霧氣在加重﹐天色比先前更暗沉﹐鬼魂呼之欲出。我被孤獨無援的恐懼所包圍﹐恨不得長出一雙飛毛腿奔去前麵不遠的村頭求救。忽然腦際閃過「葉公好龍」的故事﹐自己不是常說想看看鬼嗎﹖機會千載難逢﹐硬著頭皮也要看個明白。這麼一想﹐膽就壯了。

這一段思維過程是閃電般完成的。接著﹐第三聲喊叫又清晰地傳來﹐沒錯﹐那是男中音﹐好像是被石塊壓住﹐聲嘶力竭的﹑絕望的呼號。我極目向石礦望去﹐想藉著天際微光﹐在隱隱的灰白石壁背景襯托下看到鬼的影子﹐據說鬼影通常是黑色的。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見著﹐隻有迷迷朦朦的一堵石壁。湖邊有一間小屋﹐此時黑魆魆地蹲在破曉前的夜色中﹐頗透著股陰氣。那裡住著管魚塘的七十多歲老頭﹐雖身板硬朗﹐但斷定他沒有這樣足的中氣叫喊著嚇唬偷魚賊的﹐那樣的大聲非用擴音機不可。

突然﹐我念頭一轉﹐何不趁此大好機會來試一試傳說中鬼最害怕的佛號呢﹖我從小就聽說﹐一念佛號﹐毫光大增﹐鬼魅遠避。此時那個叫聲已過七下﹐每次間隔時間相同。我開始急急念起「南無阿彌陀佛」來﹐奇跡出現了﹐第八聲遠得隻依稀可辨﹐少說已相去一﹑二公裏路程﹐令人驚異莫名﹗人或野獸乃至飛鳥﹐都絕無可能在此短促的時間內遁逸得那麼遠的﹐從而更進一步證實是靈異現象了。

俗語說「耳聞是虛﹐眼見為實」﹐此「耳聞」原指道聽途說﹐但我這次「耳聞」實際上是「眼見」了﹐感覺真實﹐隻是通過的官能不同罷了。於是信仰與事實大大地縮短了差距﹐多年來對靈異現象的疑慮﹐終於像消去霧障的山峰顯現出本來麵目。

先前的緊張被激動與興奮趕得無影無蹤。我向村頭走去﹐一邊繼續默誦佛號﹐願這個冤魂得到一個好的歸宿。我用指頭數著隱隱的慘叫聲﹐過了二十三下﹐大地復歸於黎明前的寧靜。

第二天晚上﹐鄰村的朋友來訪﹐他就是在那個石礦工作的石匠。我將上一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細細告訴他﹐希望他平時留意點。鄉下向來有這樣的說法﹐冤魂出現﹐是在等找替身﹐可得小心了。

豈知他聽後淡淡一笑﹐說他早知道有這麼個鬼在叫了﹐那是湖邊小屋管魚塘的老頭向他們說的。每次鬼叫﹐老頭子都會出於好心地去關照一番。我聽到的當天﹐他又去對採石工們說﹕「要小心哦﹐那『赤佬碼子』 ( 註﹕鄉下人稱呼五傷惡鬼 ) 今天清晨又叫了﹗」朋友嘆口氣說﹐採石工作危險﹐要躲是躲不過的﹐隻有靠運氣了﹐除非不吃這口飯。

石礦倒一直平靜無事﹐大概這批石工陽氣剛﹐鬼魂不敢惹。但沒過兩個月﹐距石礦不到一公裏處出了件不該出的人命事故﹐使人們自然而然地與石礦的鬼魂聯想到一處。

當時秋收剛完﹐公社號召大家立即投入整地造田的全民運動。那時正值「農業學大寨」熱潮﹐以階級鬥爭開路﹐上頭一呼﹐下層百諾﹐往昔的冬閑﹐成了人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忙﹐張燈夜戰﹐夜以繼日地苦幹。我村地界上有一處田畈﹐堆聚著大量的砂石墩﹐是一九二二年特大洪水沖垮堤壩﹐人們從被砂石掩埋的良田上清理集積起來的﹐佔了不少土地。人們以愚公移山般的精神﹐運用人海戰術﹐將一個一個砂石墩埋到良田底下。有一根獨立的水泥高壓電桿﹐埋在一個砂石墩上﹐因底腳挖空﹐搖搖欲墜﹐要不是頂部有電線牽扯住﹐早就傾倒了﹐所以必須將電桿重新埋穩。

公社一聲令下﹐這一線就停了電。每個生產大隊派遣兩名精壯漢子﹐特別強調要「政治上可靠」﹐「心紅苗正」的貧下中農擔任。十六人分成八組﹐各帶粗麻繩一大捆﹐可說縝密週到了。

是日﹐一大群人圍聚在電桿週圍磨拳擦掌﹐有個小頭頭坐鎮指揮。電力維護站派來的電工是外地人﹐才二十幾歲。他下令第一步先將八條粗繩綁在電桿的中部 ﹐十六條漢子拉住繩頭﹐各把握一個方向﹐電桿穩如磐石般屹立。第二步要卸下電纜﹐隻見電工上到頂部﹐先將懸臂左右的卸掉﹐隻剩頂端的一股了。

拉索的壯漢們個個緊攥住繩頭﹐眼睛定定地盯牢半空中的小夥子﹐連大氣仿彿都不敢出了。全工地擔土的人們也停下活﹐瞧這含風險的一幕。

隻見那電工用腳蹬緩緩地攀至頂端﹐用安全帶把自己牢牢拴定在電桿上﹐卸下最後那股電纜。因失去牽扯力﹐幾十米高的粗大水泥桿微微一晃﹐地麵拉索中的一個漢子以為電桿要向他傾倒﹐撒下了繩索扭頭就跑﹗這一跑使本來就處於極端緊張狀態的烏合之眾﹐個個以為大禍臨頭﹐逃命要緊﹐紛紛丟下繩索﹐跑個精光﹗剩下電工孤零零拴綁在電桿頂端﹐大家眼睜睜看著他隨電桿而傾倒﹐傾倒的速度越來越快﹐他來不及解扣逃生﹐「噗」的一聲巨響﹐水泥電桿重重地把他壓在底下﹗人群一哄而上﹐待搬開電桿﹐小夥子隻剩一口氣﹐不及送到小鎮醫院就一命嗚呼了。

從此那個石礦的鬼魂再沒有出現﹐想來已找到了替身﹐熬出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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