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 少年識盡愁滋味
一踏進小學校園,我就非常認真地讀書。又秉承父母的教誨,做人要安分守己,不可與同學爭吵,不可貪便宜。所以在校是個德、智、體兼優的“三好”生,頗得老師的賞識和同學的友愛。四年時光在祥和歡樂中滑過。豈知好景不常,城門失火,殃及了池魚。為整肅異己掀起的一場反右鬥爭,竟波及我們這些乳毛未乾的小學生。在那以前,中國領導說社會上存在著四類人民的敵人﹕地主、富農、反革命與壞分子,統稱為“四類分子”,即所謂的“階級敵人”是也。但在學校裏,四類子弟隻要表現好,照樣可以正常升學。可是從五七年起,當“右派分子”加入這個陣營後,形勢急轉直下,“四類”變成了“五類”,前麵再綴個“黑”字,叫做“黑五類”。說這幫子人,心都是黑的,毒如蛇蠍,時時在策劃反人民的陰謀。這樣一來,“階級鬥爭”就升級了!人被劃分成嚴格的等級製,大大方便了統治,人人自危﹐誰還敢亂說亂動呢?生怕一被劃入敵人類,那就萬劫不復了,非但自身難有出頭之日,還將貽禍子孫!而且絕大多數人,都是抱著隔岸觀火的心態,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麵反而是一帖安慰劑,參照這些悽慘的故事﹐即使在貧困殭硬的生存環境中還是顯現了一絲做人的滋味。階級鬥爭的魅力就在於此!
那個時期的基本教條之一是﹕必須與階級敵人劃清界線。這樣一來﹐連我們這類子弟也惹上了“黑氣”而不為人們歡迎。同學疏遠了,老師斂起了笑容,班幹部、三好生再沒有我們的份。五年級開始,我從優等生行列中消失了,讀六年級時,被教導主任點著鼻子罵“壞傢夥”,政治分從五分驟降到三分。記得當時的校規,政治分並不意味課堂考分,它代表學生的品行,一般都是四分。降到三分是犯了記大過的錯誤,降到二分就要開除了。可我的政治老師(就是那位教導主任)不管這一套,寧左勿右是許多人的座右銘呀!他任意把一個黑五類的子弟踩在腳底下,以此來表演一番階級立場分明﹐有誰敢仗義執言?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呢?生於憂患的孩子是早熟的,我們已能察覺人生途中暗礁滿佈。
果然不出所料,即使我在兩班學生中以第一名畢業,還是被摒之校園外。這還不夠,幾乎所有學生都升入了中學﹐其中也有一兩個黑五類子弟僥倖被當作“花瓶”點綴也成了中學生,但絕大多數這類子弟,卻被強遣到新辦的農場放牛。這是我遭受的第一個沉重打擊,落差之大,不知悲傷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夜來夢醒﹐常濕了一片枕頭。被硬生生地剝奪了求知的權利,現在想來,仍有椎心之痛。在封建奴隸社會,“賤民”不得應科舉試,卻未見得不準入學。每當有事到鎮上去,穿著破衣爛衫,最怯於撞見舊時的老師和同學,以致我沒有膽量走學校前的大路。
半年的農場生活,受盡了飢餓與屈辱,要不是農場被當官的偷垮,那裏或許就是我們的墳墓!農場倒閉後,我們一家三口﹐母親、三哥和我重新回到鎮上。回想當時脫離農場的夢魘,那份興奮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天真地以為從此步入了好運。其實呢,並不見得好到哪裏去,連那可憐兮兮的放牛娃一月五塊的工錢也失去了。唯一改善的,再不要受農場幹部和農民場員的欺侮了,可是另一麵呢,卻開始了無限期的失學無業、自生自滅的生涯。今後怎麼辦?當回過神來,一對難兄難弟開始終日愁眉不展。無業可就,無學可上,真要憋得發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