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大辦鋼鐵二﹑三事

─神州憶舊係列 四十二年前﹐神州大地開展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全民大辦鋼鐵的運動﹐它是‘大躍進’的一個項目。現在看來﹐‘大辦’這個詞顯得不太恰當﹐但當時的確很風行﹐類似的還有‘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等﹐如今想來﹐這個‘辦’字包含著‘搜羅’﹑‘節約’﹐想盡一切辦法之意。 那時﹐毛澤東提出‘三麵紅旗’說﹐這三麵紅旗是﹕總路線﹑大躍進與人民公社。總路線的具體內容概括成十九個字﹕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在這個口號的感召下﹐自然要來個‘大躍進’﹐為了推動這個偉大的運動﹐必須把人們嚴厲地管束起來﹐以便於行令﹐‘人民公社’就是最好的體製。所以這‘三麵紅旗’是一脈相連的。 搞任何運動﹐共產黨必以宣傳開道﹐先讓群眾心裡有數。我的班主任有些畫漫畫的功底﹐被派去牆上作畫﹐畫麵內容是‘東風壓倒西風’的係列﹐把英﹑美等先進國家畫成是一頭老牛拖的破車﹐而我們社會主義中國畫成是一支日行萬裏的火箭﹐旁邊題著豪言壯語﹕十五年趕超英美﹗ 大辦鋼鐵作為大躍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份。在全民鼎沸的高叫聲中﹐這位‘鋼帥’就這樣升帳了﹗那個時代﹐中央定的方針是﹕以農業為基礎﹐工業為主導。而工業要是沒有鋼鐵﹐那就是一句空話了﹗所以中央定了一個以當時的水平是很高的指標﹕年鋼產量力爭八百萬噸。口號是喊出了﹐如何採取有效行動呢﹖上麵明白﹐靠幾家鋼鐵廠是無濟於事的﹐必須開動腦筋另謀良策。 不知出於哪一個軍師的謀略﹐全民辦鋼鐵分成兩個部份進行﹕ 一是收購﹕首先號召大家要將家裡多餘的銅﹑鐵廉價賣給國家。誰不賣﹐誰就違抗了命令﹐誰就不希望我們早日實現社會主義﹐這樣的大帽子誰能承受得了﹖問題在於這‘多餘’如何界定﹖起先大家紛紛在家裡找些破銅爛鐵交差﹐但馬上發現﹐這個數字太微不足道﹐就開始動員群眾﹕要顧全大局﹐犧牲小我。譬如說﹐你是老大爺老大娘﹐冬天需要銅火爐子暖身﹐請艱苦一下﹐獻一個出來﹐兩人合用一個﹔用的飯桶﹑腳盆什麼的﹐上麵箍的銅圈可用竹篾代替﹐就請變動一下﹔窗子上的鐵柵道理相同﹐不必多說了﹔埋在灶上的水鍋﹐一般都是銅的﹐換成瓦製的﹐手續雖麻煩點﹐但想到國家的前途﹐小我應該犧牲嘛。諸如此類﹐湊湊刮刮﹐數字還是不太可觀。既然敬酒不吃﹐那就來硬的﹐每家每戶攤任務﹐少了可不行。到最後﹐居委會派幹部挨家挨戶查看﹐看有沒有人藏匿不交。所以打那以後﹐銅製品極少看到了﹐連鐵器也幾乎要消聲匿跡了。人們不禁在肚裡嘀咕﹐即使這樣子湊成了數﹐那麼明年呢﹖再無此數可湊﹐豈非要倒退減產了﹖國家的事太大﹐小百姓真弄不明白了﹗ 另一個部份﹐卻又是別出心裁﹐叫做‘土法煉鋼’﹗煉鋼本是大工廠的事﹐得有許多的設備與技術。但領導們說﹐這太迷信﹐要打破常規大膽創新﹐於是‘土法煉鋼’在全國轟轟烈烈開展起來。 煉鋼必須具備三樣基本物質條件﹕第一﹐礦石﹔第二﹐煤炭﹔第三﹐高爐。缺一不可﹗ 我當時在唸小學四年級﹐學校發動我們小學生去山區探礦。我班由老師帶領著去十五裡外的一個山村叫‘知禮嶴’的﹐每人帶上被蓋與糧食﹐還有一把小榔頭﹐因為尋找﹑研究礦石需要敲敲挖挖。我們一路唱著‘勘探隊員之歌’﹐氣昂昂地開進了小山村。 爬山越嶺對小孩子是件樂意的事﹐而且又沒有具體任務﹐隨便找幾塊顏色灰黑的小石塊交差就得﹐所以我們興頭很高。每天我們吃罷早餐﹐四﹑五個同學一組﹐向各個方向進發﹐一路上邊看風景﹐邊有說有笑。山路走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來開始找深顏色的石塊。一次有位同學高叫﹕“大家來看﹐這是什麼﹖”我們匆匆過去﹐原來他手上拿著一粒栗子﹗咦﹐這從哪兒來﹖小學生畢竟見識少﹐不知道栗子長在什麼地方。一位同學比較聰明﹐抬頭望旁邊的大樹﹐立即發現樹上長滿了刺絨絨的圓球﹐再低頭去地上尋找﹐果然又發現不少裂開了的刺球﹐旁邊亂石縫裡一定能找出幾粒栗子來。原來栗子被包在刺球內﹐熟了自個兒掉下來一撞地麵就自動裂開了﹐一個刺球內有二﹑三粒栗子。這個發現真是上天的賜予﹐把我們小孩子樂壞了﹗從此大家都以極少的時間收集石塊﹐幾乎將所有精力投在尋找栗子上了。中午或傍晚回來﹐胡亂找幾塊小石塊交差﹐大家明白﹐這反正是胡鬧﹗ 四天很快過完﹐就要回家了。有栗子可吃﹐有山景可看﹐倒有點捨不得結束這樣的生活。撿來的石塊堆成了堆﹐重新再分給了同學帶回﹐每個學生多揹了十來公斤的石塊﹐揹得好累。學校當局如何處理這批石塊﹐我們不得而知﹐大約不會有吸引人的含鐵量的﹐否則就有下文了。 另一個找尋礦源的過程也很好笑﹕學校組織我們小學生去十五裏外的‘石闊’河邊淘鐵沙。河灘上臨時支起了好幾副淘沙的木架子﹐原理非常簡單﹐做個木槽﹐接上水流即成。操作的時候隻要將河灘上的沙搬來放入槽內讓水流沖刷﹐因為鐵沙較重﹐就留在槽底了。這樣的結果﹐居然真的收成了貨真價實的鐵沙﹗看到黑黑的沙子﹐沙灘上馬上鑼鼓喧天﹐一支報喜的隊伍抬著一筐鐵沙向上級請功去了。 這樣的沙灘淘沙大軍幾乎每個位於河邊的村莊都有。有一次﹐學校又叫全校學生去二十來裏遠的江邊運鐵沙。那邊的民眾勁頭高﹐獲得了高產﹐淘到大量的鐵沙﹐卻缺少人搬運。我們小孩子﹐要跑那麼遠的路﹐如何能搬得多﹖記得我隻挑了約兩大碗的沙子。光四十來裏路已夠走的﹐加上兩大婉沙子﹐越挑越覺得沉﹐一直到天黑透了才扼到家﹐真把人累壞了﹐肩膀腫痛了好幾天。 毛澤東常說﹕人多好辦事﹗果然不錯。起先這些沙子當作寶貝﹐堆在鎮政府的院子裡﹐但馬上堆滿了﹐後來到貨太多﹐隻好堆到江堤旁的空地上。接下去的重要問題是如何將沙子變成鐵。全鎮架起了多少小高爐我們小孩子根本不會去注意﹐我隻知道我們學校的﹐架在離校門不遠的大樟樹下。小高爐有一人多高﹐三人合抱那麼粗﹐統身是爛泥與磚砌成的﹐旁邊還有個大風箱。燃料怎麼解決﹖別擔心﹐既然是中央的號召﹐計劃當然是配套進行的﹐有關部門早已組織人員去山區燒木炭了。許多的林木就是在那個時候遭的殃﹐村村店店都在大煉鋼鐵﹐木炭的消耗當然是非常的驚人。 什麼都具備了﹐現在隻差拉風箱的力氣了。風箱是木製的﹐笨重而摩擦力大﹐拉起來很費勁﹐我們小孩子拉不了幾下就喘氣。而且那個大躍進年代﹐鼓動人們放高產‘衛星’﹐大家在競爭﹐拚命在時間上下苦功﹐相互的趕﹑超﹐自然變成不開通天曉的就是落後分子。後來將開‘通天曉’叫做‘放衛星’﹐‘放衛星’成了個新鮮詞兒。 拉廿四小時風箱的擔子就落在老師們的頭上。老師得白天黑夜輪流拉風箱﹐弄得精疲力竭﹐給學生上課儘打瞌睡。 不知燒了多少木炭﹐當第一道鐵流紅紅的從爐口流出﹐在地上結成一個疙瘩﹐大家齊聲歡呼﹐馬上組織鑼鼓隊向鎮政府報喜﹐把這塊寶貝也似的鐵疙瘩隆重地擺放在台子上供大家瞻仰。大家沒有去計算一下﹐這塊黑黑的鐵疙瘩是經過了多少次的試驗﹑澆鑄了多少人的心血﹑集合了多少人的智慧﹑耗費了多少的木材木炭才誕生的呀﹗或許比黃金還貴呢﹗校長與鎮委書記少不得作一番振奮人心的演說﹐群眾們一個勁地鼓掌﹐好象社會主義已經實現﹐共產主義也相去不遠了﹗ 鐵疙瘩漸漸多了起來﹐用船由水路運往紹興鋼鐵廠﹐想把生鐵煉成熟鐵。下文如何﹐又是我們小學生無法知道了。據猜想﹐可能這些用土法煉成的鐵疙瘩不爭氣﹐成不了材﹐要麼就是成本太高﹐因為江邊積起了許多鐵疙瘩再不派船來載。不久小高爐停了下來﹐又過了些日子﹐乾脆將它拆掉了。而那一大堆人們用汗水淘來的黑黑的鐵沙呢﹐反而成了負擔﹐最後隻好命令‘黑五類’分子挑去到處鋪路。 大辦鋼鐵就這樣落幕了。它除了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還給未來種下了惡因﹕山上的林木砍伐殆盡﹐終於在六二年的一場暴風雨中﹐到處山洪爆發﹐造成百年難得一遇的水災﹐沖毀了無數的良田與房屋。天地在怒吼﹐人們在嚎哭﹐它給了人們深刻的教訓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也從這事件中人們意識到﹐人力與物力是太不值錢了﹐而且中國的官真是太容易當了﹐無論錯得怎樣的離譜﹐認錯﹑道歉這些詞彙在當官的腦袋裡是不存在的﹐他仍可以堅持說‘成績巨大’﹗ 那真是個荒唐的年代﹗這是被事實證明了的﹕您能在神州大地再找到個‘人民公社’的影子﹖早連根都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