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憶舊係列
五九年一個盛暑的晚上﹐家裏非常悶熱﹐趿著木屐到大堤上乘涼去﹐得經過一段街道。街麵是青石板鋪成的﹐滿街遊轉的人幾乎都趿著木屐﹐踩在石板道上發出清脆的‘鐵噠’聲﹐好聽極了。我們幾個小夥伴興衝衝地走著﹐前麵傳來一陣‘當當’的小鑼聲﹐原來在醬油店前麵的空地上﹐已人頭攢動﹐大家都仰著脖子在聽說書。這個說書的半老頭子是外地人﹐臉相長得很滑稽。他以說書推銷他的‘梨膏糖’﹐每當緊要關頭煞住﹐拿出糖來兜售﹐然後再說一段。他的笑話不時引起聽眾的笑聲﹐自己卻‘精抖抖’的﹐一臉的幽默﹐沒有半絲的笑意。原來他在說一則滑稽﹐說有個學箍桶的徒弟﹐如何把師父托給他保管的一個客人訂做的馬桶﹐靈活地將它鋸開﹐底部當作木臉盆賣﹐中部當作蒸米飯的蒸籠賣。這時﹐正好有人來找鍋蓋﹐他說﹕“你老兄運氣真好﹐剩下的馬桶蓋子當鍋蓋﹐太合適了﹐上麵還有雕花呢﹐可考究了﹗”這三個客人都貪圖上麵有銅圈﹐銅很值錢﹐所以都歡歡喜喜地買去了﹐倒黴的是那個箍桶的老師父﹐他要吃賠帳﹗這或許是個傳統的節目﹐可是說大書的硬把當時推行的‘技術革新’﹑‘靈活運用’﹑‘發明創造’等新鮮詞兒別出心裁地用了上去﹐用得那麽含蓄﹑那麽恰當﹐博得滿場的笑聲與喝彩。這笑聲非常明顯地透露著會心的成份﹐和對說書人含蓄的讚揚。
當時群眾或幹部的政治嗅覺還不太靈敏﹐或者說人本來應該這樣﹐而是後來教人變得神經質﹐太會捕風捉影﹐太喜愛給人扣高帽子。如果這個說書的碰在文革﹐可能會套上種種罪名而不得安寧了。
發明﹑創造與技術革新﹐都是很好的詞兒﹐我們人類就是因為有這種精神﹐才取得不斷的進步。譬如說﹐現代文明生活中的種種機械﹐種種電器﹐哪一樣不是人類智能的結晶﹐哪一樣不浸透著人類的汗水﹖創造發明者勞苦功高﹐因而受到人們的器重與敬仰﹗
可是在我們國家那個年代﹐創造發明﹑技術革新成了一個諷刺的字眼﹐它帶給人們的﹐不是福利﹐而是勞民傷財﹗而是災難﹗
在農村﹐這類發明有插秧機﹑雙輪雙鏵犁﹑繩索牽引機等等﹐可是這些發明﹐真是‘一蟹不如一蟹’﹗這三項技術革新都與密植﹑深耕有關。
先說插秧機吧﹐那完全是人力的。因為整個國家底子薄﹐閉門造車式的開動腦筋﹐仍造不出好貨來。這種機器相當笨重﹐人要一麵操作一麵倒退著﹐插下去的秧苗起碼有半數浮起來﹐必須另派人一一補插。而且插住的秧苗﹐質量也大成問題﹐有的太多了﹐有的又太少了﹐十分不均勻﹐行距也有大有小。秧苗被鐵鉗一挾﹐也有損傷﹐插在土裏好多天才活轉來。插成的秧苗﹐東倒西歪﹐人工不見得節省﹐產量卻大大地下降了﹗
雙輪雙鏵犁是翻土用的﹐曾作為技術革新的成果﹐大大地吹噓了一番。它有左右兩個輪子﹐中間兩個犁頭﹐全是鐵打造的﹐份量重﹐加吃土又深﹐一頭牛一般拉不動。而且它深翻的程度﹐根據‘專家’評估﹐還不合要求呢﹗
繩索牽引機是從雙輪雙鏵犁上得到的靈感發展起來的。因為毛澤東農民出身﹐卻沒摸過田坎﹐對農事一知半解。他說土地必須深耕才能長出好作物來﹐而且耕得越深越好。雙輪雙鏵犁因局限於牛力﹐不能達到理想的深度﹐那幹脆用人力好了。為什麽人力超過牛力﹖因為人能隨意更改方法﹐把杠杆的原理用上去﹐不是力大無窮了﹗豈是牛能及的﹖繩索牽引機就是在這個指導思想下誕生的。它的組成部份是﹕一張十分結實的鐵架子犁——不結實一定拉破﹔一條手臂樣粗的麻繩——不粗一定拉斷﹔兩個絞盤﹐必須深紮地下——否則一定使不上勁﹔一組人馬﹐每個絞盤四人以上——因為有四條杠臂供人推。這樣一算﹐少說也得九個人。犁田時﹐一頭一個絞盤﹐四個人各抓一條杠臂﹐像推磨一樣的推﹐轉動了軸心﹐把繩子卷緊﹐犁就拉過來了。調頭後﹐換上另一頭的絞盤機牽引﹐兩台牽引機交替牽犁耕田﹐必須時時變動位置﹐以適應直向的拉拽﹐非常的笨拙。土是翻得夠深了﹐有齊膝蓋那麽深﹐千年的老夾泥徹底翻了身﹐反而把肥沃的表層深深埋到了底下。這樣造成的後果是什麽呢﹖是連年的大減產﹗幸虧當時為人力所限﹐無法大麵積推廣﹐否則的話﹐餓死的人可能要翻幾番﹗
另一個致命的技術革新是密植。大家都知道﹐植物需要一定的空間生長﹐密植得合理固然能增加土地利用率。可是那時候﹐往往為了你追我趕爭先進﹐越弄越離譜﹐你用直五橫四密植﹐我就用直四橫三來蓋過你﹐而你明天又搞個直四橫二﹐把先進的紅旗又奪了回去﹗這樣競爭的結果﹐直行的稻秧簡直成了一道牆﹐沒法子耘田。加上種在生土上﹐幾乎連稻種都收不回來。
多數的人肚裏明白﹐這是在瞎鬧﹐但多數人也很聰明﹐絕對不發表內心的看法。反右的硝煙尚可聞﹐誰傻到去做‘出頭椽子’呢﹗國家爛了是大家的事﹐套上‘帽子’吃虧的是自己。話雖如此說﹐民間偶爾也會出‘彭大將軍’式的人物。當時提倡割稻用北方農村使的大鐮刀﹐有一個生長隊長卻不服氣﹐極力的反對﹐他說大鐮刀割散播的麥子還可以﹐割株植的水稻絕對不如小鐮刀﹗‘大’肯定比‘小’強﹐這是當時人們頭腦裏的盲識﹐他公然敢唱對台戲搞倒退﹗他還說誰敢同他比一比﹖這樣的挑戰真夠大膽﹐為了壓壓這股逆流﹐少不得有人跳出來。比賽的結果﹐他將那個使大鐮刀的遠遠拋在後麵﹐而且他割的稻﹐根腳低﹐割下的稻杆整整齊齊﹐那個使大鐮刀的割得氣喘如牛﹐根腳高而亂﹐割下的稻杆如一個個亂草堆。事實麵前應該無話可說了吧﹖慢著﹐你乘了一時之能﹐大滅了技術革新的威風﹐那就永遠隻能弄個隊長幹幹吧﹐人家比你資格嫩的﹐都越到前頭去了﹗
創造發明在鎮上﹐又有另一番景象。有一天我在街上遛達﹐看到前麵店前排著隊﹐我不明就裏的也去站在隊尾。這是老經驗﹐你寧可占好位子再作打探﹐千萬別打聽明白了再去站隊﹐否則你將失去機會。
待我探聽明白﹐才知道在賣‘無糧糕’。好一個新鮮名字﹗無糧的糕﹐毫無疑問一定又是個新發明。肚子在咕咕叫﹐正是時候﹐而且運氣奇佳﹐最後那塊糕被我買到﹐心裏好不高興。那個時候﹐誰也顧不上文明﹐賣到手﹐當街就吃﹐一口咬下去﹐滿口的泥沙感﹐肚饑難熬﹐我還是把它吃下肚去。吃完‘無糧糕’﹐我好奇地問店員﹐何以稱作‘無糧’﹖她說那當然是代用品了﹐是‘金剛刺’的根塊﹐曬幹磨成粉做的。她還說﹐‘金剛刺’根還可以釀酒﹐是最近研究發明出來的。
我還看到過一個發明創造﹕切皂機﹗
大躍進以後﹐物資相當短缺﹐肥皂也納入限量供應的範圍﹐一人每月四分之一條﹐就是將一條分成兩塊﹐再將一塊平分為二。因為把刀的手往往不穩﹐顧客常有意見﹐刀刃稍偏﹐吃不起虧。哪個聰明人於是發明了‘切皂機’。如果把切皂機的外觀放大﹐幾乎就是法國路易十六的斷頭台。使用時﹐將閘刀提起﹐把肥皂放好量平均刀口兩邊的距離﹐當顧客覺得公平了﹐才使勁將刀按下把肥皂切斷。本來這樣的工具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滑稽就滑稽在它上麵寫著豆腐幹般大的三個字﹕切皂機﹗據說還向供銷社領導報了功的。
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研究課題’是農村城鎮合搞的﹐叫做‘出飯率’。那時全民已辦起了食堂﹐糧食靠農民種﹐所以對農民特別的放寬。大家以為離共產主義不遠了﹐提了這樣一句口號﹕敞開肚子吃飯﹐鼓足幹勁生產。本來中國人的傳統美德是勒緊褲帶過日子的﹐怎可敞開肚子大吃呢﹖何況人心不古﹐占便宜不用旁人指點﹐飯是敞開肚子吃了﹐幹活出力照樣得用戥子來計較。這樣的後果不言而喻﹐糧食馬上起了恐慌。當務之急是開動腦筋﹐想辦法要使‘出飯率’來個突破﹗就是把一斤大米要設法煮出四斤﹑六斤或更多斤數的白飯﹐來滿足大家的肚皮。把大米在水裏泡﹑蒸籠蒸﹑再泡再煮﹐搞得營養都跑光了﹐還是達不到要求﹐隻好延用老辦法﹕喝粥﹗
想起了這些往事﹐令人心發毛﹗搞發明創造必須要依賴科學知識﹐要尊重客觀規律﹐豈能憑借單廂的意願瞎闖瞎搞獲得成功﹖譬如一斤大米﹐能釋放出多少的熱量﹐是一定的﹐不論你用什麽方法﹐也不能使它的營養值升高﹐用絕辦法將它的體積弄大﹐隻能騙騙肚皮而已。可是聰明的中國人被引上了這樣的歧途﹐在落後的旋渦裏打轉﹐虛擲光陰﹐多麽的可惜﹗這還不夠﹐用聰明智能去製造災難﹐自作自受﹐那才是舉國的悲哀。
林木砍光了﹐引發空前的水災﹔土地深翻後﹐長不出莊稼﹔大批的人力﹑物力投下去毫無收成。這種種做法﹐到底比那個搞技術革新﹑靈活運用的箍桶小徒弟高明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