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柯藍每天都定時給陽台上的蜀葵澆水。
蜀葵種滿了陽台,花開得很豔,紅燦燦的一片,她便整日對著盛開的花,出神。
每一年,都有一些花頹敗死去,孟平怕她傷心,總會再移來新的花苗,柯藍說她隻喜歡蜀葵。
孟平搬回第十盆蜀葵時,隔壁來了新鄰居。是個單身的女子,二十多歲的年紀,穿著一身素黑的衣裳,表情漠然。柯藍打開門,便看見孟平幫她提著行李上來。
兩人幾乎同時看見她,孟平一怔,緊忙解釋:"她住在隔壁,東西拿不動,我搭個幫手。"女子沒有應聲,隻是微微衝孟平點了下頭,便麵無表情地把門關上。
每天早上,柯藍給花澆水時,總能看到女子纖瘦的身影淹沒在街口熙攘的人流中,一頭及腰的長發,瑩瑩亮著。
看著她,柯藍猛然就覺得自己老了。
曾經,她也是這個女子般的清麗脫俗,也有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隻是十年前的一場車禍,讓她失去了美麗也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每天除了躺著,便是坐著輪椅在窗前眺望遠處的風景,靜靜等候孟平回家,做飯,喂她吃藥,給她按摩,扶她側身。她覺得自己活得象個廢人,事事都得依靠孟平。
記得剛遇車禍後,孟平守著她,夜複一夜。
"我還活著麽?"醒來後她常常這樣問孟平。
"傻瓜,我不是在你身邊麽?"
孟平疼惜地看著妻子蒼白清秀的容顏,眉目依然如畫。畢竟他們結婚才四年,而她,也隻有二十七歲。
"我是不是不能走路了,孟平你會不要我了嗎?"她絕望的眼神讓他心碎。
"不管你成了什麽樣子,你總是我的妻子。"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把頭埋在她柔軟的發絲裏,輕輕摩挲。
這一握,就是十年。
柯藍常會內疚自己最初對待孟平的苛刻,她曾經也是性格開朗,脾氣溫和的女子,隻是意外的打擊瞬間擊毀了她全部的信心。
他在高校任教,代的課多,每天下班卻總是匆匆趕回家陪她,他的世界以她為中心,而她,卻封閉了自己。
坐上輪椅初的兩年,她對周圍一切充滿了憎恨,不滿意孟平做的任何事情,甚至不肯對他苟言一笑,哪怕他在冬夜裏幾次起來幫她翻身,夏夜裏無數次為她擦洗身體。她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其實她的內心是恐懼的,她害怕他不重視自己,害怕會失去他,於是她的脾氣越來越古怪。
"孟平扶我起來,我想坐會。"
"好。"他總是溫順地應聲,放下手中的事來幫她。
"我不想坐了,你推我去窗口吹吹風。"
"天氣比較冷,你會著涼的。"他俯在她耳邊輕聲說。
"你是想讓我自己爬過去?還是讓我求你?"她刻薄地刺著他,也狠狠傷著自己。
孟平牽動一下嘴角,勉強地笑著,"哪的話,我推你過去就是了。"
"算了算了,沒心情了,你把我抱回床上去,我想睡了。還有,你走路輕點,我怕吵。"
孟平嗯了一聲為她掖好被子,輕輕帶上門。
她眼睛輕輕一瞟,竟見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如此憔悴,不禁呆了一下。
她在心裏驚呼,自己在做什麽?怎會對他如此冷酷?
這些年,她癱在床,他卻始終不離左右地照顧她,無怨無悔。而她,卻隻想著如何讓他來分擔她的痛苦。
一夜,她輾轉難側,聽到他在外屋輕聲地咳嗽,終於不忍,喚他進來。挽起他的胳膊,把頭輕輕放在他肩上,流了滿臉滿脖子的淚,"孟平,對不起,我今後會好好的,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柯藍深知孟平的善良,他的不易與付出。於是,她不再怨天猶人。
他們和好如初。
二
蜀葵繼續紅豔豔地開著,隔壁的女子不大喜歡交際,回來便把自己關在屋裏,偶爾在門口見到她,依然是一副寂寞的麵孔。
剛住進來時,女子半夜裏會突然放音樂,聲音嘈雜,柯藍從睡夢中驚醒,仿佛一口氣被堵在半道,差點背過氣去。
柯藍讓孟平去找她論理,孟平為難地去了,晚上,果然聲音小了好多。"她說,沒有音樂她睡不著覺,隻同意關小聲音。"孟平歉意地說。
"也不全怪她,我這些日子有些失眠,才受不得一點聲音的驚嚇,以後每天晚上你提醒我吃片安定,就好了。"想著她獨處的孤獨,柯藍也就原諒了她的不良習慣。
飄了幾場雪後,轉眼到了小年。柯藍讓孟平提前拌好肉陷,和好麵,自己坐在床邊慢慢地包餃子,興致很好的對孟平說:"叫隔壁那個女孩子一起來吃吧,一個人住,怪不容易的。"
語氣淡淡地,他卻聽的心頭一震。
"你不是不喜歡她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談不上不喜歡,在你我眼裏,她畢竟是個孩子。"柯藍擦擦手上的麵,平靜地看著他,"咱這家很久沒客人來過了。"
他站在門口猶豫半天,還是摁了門鈴。
女子似在推脫,終於還是來了,坐在她對麵,第一次與她雙目對視。
她看著素麵朝天的女子,一條很暗的長裙,眼睛像雨中的玻璃,迷蒙一片,尤其右眼下麵那顆嫵媚的痣,仿佛一滴眼淚,隨時都會落下。心裏暗暗地歎息,畢竟,自己是老了。
"我叫柯藍,不知怎麽稱呼你?"柯藍的眼神始終柔和,帶著慈母般的安祥。
"叫我小疼。"她靜靜看著柯藍,看著這個不算富裕的家,眼神裏有種複雜的隱鬱。
"我們家很寒磣,都是因了我這雙腿。"柯藍邊說邊頻頻給她夾著菜,"別客氣,這些都是他的手藝,我是個廢人,也幫不上什麽忙"。
孟平深深看了柯藍一眼,沒有說話。
小疼一副聽若罔聞的樣子,自顧自地喝著杯中的紅酒,十指不停地交纏。
"以後你有什麽困難就來找我們,孟平卻是很樂於助人的。這些年,全靠他撐著這個家,真不知沒有他我能不能活到現在。"柯藍微微笑著,看著對麵她眼底細微的變化。
孟平輕輕咳了一下,低低地說:"你說這些幹什麽,照顧你跟我樂於助人有什麽關係?"
"總之,你對我真的很好,唉,是我拖累了你。"柯藍掏出手娟,嚶嚶唔唔起來。
小疼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孟平心裏一陣難過,看著妻子瘦弱的身體,憔悴的麵容,忽然就心痛起來。他遞給小疼一個歉意的眼神,便把她從輪椅抱到床上,豎起靠墊讓她倚在床頭,一口一口喂給她。
"也不怕小疼見了笑話。"柯藍輕輕嗔怪,心裏卻充滿了甜蜜。
孟平張了張嘴,象是要說什麽,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轉頭看著小疼,她象是有些醉了,用手支著頭伏身在桌上。
"你先躺一會,我送她回去。"他拍拍妻子的肩,無盡溫柔。
"不用了!"小疼突然搖搖晃晃地起身,碰翻了桌上的酒杯。她蹲下身去撿,手卻被殘片劃了長長一道口子,血瞬間湧了出來。
他臉一白,噌的站起身,卻被柯藍緊緊拉住。
"她是醉了,你也醉了麽?"柯藍幽幽抬起頭,眼裏全是淚。
孟平心猛的一緊,聽出她話中有話,卻已顧不上太多,上前扶住小疼,"我送你回去,給你包紮一下傷口。"
小疼轉身,竟一把抱住了他,淚如雨落,"我不回去,你怎麽可以在我麵前如此對她?你知不知道,我會介意的啊。"
孟平的大腦突地一片混亂,他束手無策地站在原地,背僵成一道牆,原來一切,並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以為,他可以和嬌弱可人的小疼點燃激情之火,也可以守住對發妻一生一世的承諾。
卻沒有想到,小疼終是無法忍受短暫的歡愉,竟搬來隔壁與他朝夕相對,攪亂了整個布局。
三
小疼第一次見孟平,是在她臨近畢業時學校的一次學術報告會上。
他坐在台上,她在台下,他們正好成一條直線。小疼看著這個大她十五歲的教授,穿著簡樸,卻有如此豐富內涵的思想,不禁暗暗生出傾慕,她長久地注視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與眾不同,很深沉很滄桑。
自從聽了他的一次課後,她很快沉醉下去,無以自拔。以後,夢裏,常常會見到他,穿著磨爛邊的襯衣,發白的褲子,不修邊幅,卻充滿了睿智。很快,她知道了他的不幸,知道了他守著一個癱瘓在床的妻子。
她的心徹底被融化了。
在學校,她一向是個乖女孩,不太有人相信,在她文靜的外表下,藏著怎樣狂放的心。
她開始給他寫情書,一封接一封。
臨畢業前,他終於忍不住把她叫去辦公室,但看著她淒淒哀哀的眼神,所有訓斥的話瞬間灰飛煙滅。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是學生,我是老師,我們有各自不同的人生和路。"他輕聲地說,不忍傷她太重,畢竟,他也是感動的。
"孟教授,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小疼仰起頭,一副懊惱的表情,她已是即將步入社會的成人了,為什麽不可以愛自己想愛的人。
"我不能給你什麽,我有一個重病的妻子,我不會辜負她。"
"我不想介入你們,我隻想好好照顧你。知道麽,我很心疼你現在這個樣子。"
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明顯份量不足,卻讓他眼眶盡濕。
很快她畢業了,在一家報社做了編輯。每次她來學校找他,他總是躲著不見,她便守在學校門口等他。半年的較量之下,他終於輸給了這個年輕不息的生命。他第一次帶著她開了房間,感受他遺忘了十年的激情與衝動。
他們象火一樣燃燒,難舍難分。
每天他回到家,看著她靜靜坐在窗前對著紅豔豔的蜀葵等他,心裏就充滿了內疚。偶爾當她注視他時,他的眼內總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隻有拚命的打點家裏和她的一切,以減輕心裏的負罪感。可是晚上躺在她身邊,碰觸到她冰冷麻木的腿,他就在疼痛中開始懷念小疼溫暖柔軟的身體,還有她繚繞的青絲,如蛇一樣將他緊緊纏繞。
他寧願窒息其中。
不論他在與誰相擁或是促膝時,他都會想到另一個她,兩樣如此難以割舍的女子,一個是摯愛,一個卻是情深。
和小疼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聽到有貓在角落叫。
象小疼,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齧心胸時,小疼必來找他,不管他在做什麽,毫無顧忌。
"我們什麽時候可以真正在一起?"小疼摟著他垂淚。
"她的肌肉萎縮得很嚴重,醫生說不加以控製的話,會影響到上半身的神經中樞。"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聲音低得快要聽不到,他的眼睛看著別處。
小疼趴在他背上,輕輕地咬他,他心裏一驚。"這裏,這裏……,都有我的唇印,你不可以跑掉……"
他任由她的手遊走。
幽暗的房間和熏香的被褥,這一些,都是家裏沒有的。他聽見小疼輕輕地笑。
四
陽台上的蜀葵,長勢良好。
她用手撫摸那一片片心髒形的葉片,感到心裏陣陣絞痛。
這麽多年了,她對他的愛還停留在十年前的那種單純,象這簡單的花瓣,沒有太深的思想,她寧願這樣活著,或許會輕鬆些吧。她不知道。
昨天夜裏,他送小疼回去,然後在外屋抽了一夜的煙。她呆呆扶著冰冷的床沿,一遍遍撫摸自己死去的雙腿,任由指甲在肉上狠狠摳出一道印跡。
其實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小疼沒有出現以前,她便感覺到了他的變化。盡管他依然對她溫柔體貼,但那眼波裏一瞬即逝的春意,分明是戀愛時才見過的。
起初她隻是懷疑,自從小疼搬來不久,他的症狀越發明顯起來,做飯時遊離的神情,看書時的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她便知道,那個女子,按捺不住地出現了。
小疼夜裏放很吵雜的音樂,他不動聲色,心裏卻是焦燥難安。因為他知道她睡不好,她的孤獨。
於是每天夜裏,她都要求孟平給她喂片安定,然後悄悄吐出,假裝咽下後沉沉睡去,竟就發現他半夜悄悄起身出了門,隻到快天亮時才摸了回來。
每一次,她都強忍著不出聲,隻是用手狠狠掐著自己麻木的腿。每天早上,她都期待他能夠講出真相,可他總是一副溫順的樣子,讓她欲恨不能。
她閉上眼輕輕地歎息,為什麽他瞞著她不肯告訴真相呢?他那麽優秀,還那麽年輕,卻被她拖累得沒了一點點當年的激情。
原來,他的激情都給了這個女子。
那麽他對她又算是什麽呢?是憐憫,同情,還是責任?
她實在是太累了。每晚一伸手,落空。孟平不在她身邊。
她知道他對自己的好,但他是個男人,他害怕寂寞。
曾經,在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沒有想過生命的延續問題,如今,她卻如此地渴望做一個母親。
曾經,她夜夜渴望感覺到他膨脹發熱的身體。她恨自己不能給他回應。漸漸地,他的身體冷了下去,後來,他們彼此不再提起。
其實,她不怪他,這麽多年了,他一直地守著她,無怨無悔。而她,卻什麽也不能給他,他們之間,始終是不公平的。
孟平站在她身後,許久沒有出聲。
"回來了?"她驚覺後轉身向他,帶著微笑。
"我想和你談談。"他猶豫著放下新端來幾盆蜀葵,在她身旁蹲了下來。
"什麽事以後再說吧,我餓了,你先去做飯吧。"她突然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她選擇了逃避。
"如果我答應你一輩子在你身邊照顧你,你會不會介意是什麽身份?"他艱難卻毅然地開了口,他知道遲早要麵對的,不如坦白而言。
"你什麽意思?"她頓時慌亂起來,感覺到有人會搶走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明明知道有些失去了無法挽回,她卻不甘心。
"我對不起你,我愛上一個女孩,就是小疼。本來是沒有勇氣告訴你的。可是,她卻自作主張地搬來了隔壁,她說,她懷了我的孩子……"他握著她越來越冰的手,不敢抬頭。
窗外下著紛亂的雨,他聽見柯藍輕輕地笑。
"何必呢?"她吃力地摸索出輪椅夾層裏壓得有些發皺的離婚協議,那是她剛癱瘓時寫給他的。當時他哭了,摟住她,緊緊地,說他會守著她,一生一世。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本來想好好吃完一頓飯再給他的,她隻想最後感覺一次他的愛,然後把他托付給小疼,一生一世。
隻是沒有想到,彼此連一刻的忍耐都不能夠堅持。
"這是離婚協議書,我同意離婚。"柯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天,她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答應過你,我會好好照顧你一生一世,小疼說我們以後就住在隔壁,要和我一起守著你。"
"讓我想想,讓我安靜地想幾天。"柯藍輕輕揮揮手,疲倦得不願回頭。
孟平離開了,想必是去安慰小疼了,畢竟,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有了自己的骨肉,是該欣喜若狂的吧。
望著陽台上開始頹敗的蜀葵,柯藍的心一陣陣地疼,沒了愛和牽掛,誰又能為誰擔負得起未來?
曾經,孟平對她的愛,就象她對待蜀葵一樣無微不至,可如今,他的心給了另一朵能給他帶來希望的蜀葵,那麽她這朵,便該在風中無怨無悔地凋謝了。
柯藍掏出一整瓶的安眠藥,本來是由他小心保管著,近來,他是疏忽了,連她悄悄收了起來都沒發覺。
她倒出全部的藥,大口的就水吞服下去。然後對著鏡子第一次仔細地畫上妝,褪去無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旁邊放著一封她給孟平的信。當他明天、後天或是更晚回來,就能夠見到這封信,裏麵有她感激的話,還有對他和小疼的祝福。
吃力地躺回到床上,柯藍感覺到新栽的蜀葵花正如火如荼的盛開著,她閉上眼,微微地笑了。
笑一笑嘛!
你看過樣版戲《龍江頌》嗎?
台詞對白雲:你往前看,麼讓烏雲遮住了雙眼;你再往前看,金光大道前景無限......!
怎麽?不好笑媽?這可是當年國粹老酒的唻。
那麽你來,說一段精彩的給大家聽好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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