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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

(2022-05-28 05:51:21) 下一個

媽媽

早就有心寫寫媽媽(在這篇短文裏,我稱媽媽為媽媽,是因為這篇是為我自己寫的,沒有人在媽媽麵前叫她母親的),但總沒勇氣,更何況自己又不是學文的,媽媽也不是著名的, 媽媽又是那麽平凡,好像也沒什麽好寫的, 就一直沒寫。但如果我一生隻寫一篇文章,就是這篇。

我從來是稱媽媽為您,管爸爸叫你的,除了媽媽比爸爸大兩歲外,我總覺得裏麵多了點尊敬的意思,我想我是有道理的。

倒不是覺得自己記憶好,但一生總不會忘記在床上吃媽媽奶或者聽媽媽講故事的時候,把媽媽的頭發一綹一綹地纏在自己的中指或者無名指上,享受著從來沒有接觸過外界的指頭側麵與媽媽頭發間纏繞的舒服感。我倒是高興了,可有時睡著了,甚至還沒睡著, 就吧媽媽的頭發弄疼了,媽媽也不怪罪,我的手下去了,一會兒又上去了。可惜長大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睡覺前媽媽總會唱好多歌給我。|5i.11|3553|1-“清晨起床, 大家伸出手,第一叫拇指,第二叫食指,第三叫中指,第四無名指,第五就叫小指頭”。她大概是剛剛做媽媽的時候就知道讓兒子長知識的最好的方法是教他唱歌,讓他喜歡音樂。|5.55.3|2.35-|“他們都能夠爬上牆,你要時時刻刻提防,不要上當”。是不是媽媽早就想讓我意識到人生總要提防壞人,到現在也沒能理解。有時媽媽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每次唱到“人民群眾擁護又喜歡”,我都會問“喜歡誰”, 媽媽每次都說“喜歡xx(我的小名)”。看來在我那麽小的時候媽媽就用歌聲喚起了我的被人愛的萌芽。同樣的歌聽了很多很多遍,很多很多年,我倒從來沒有聽膩,反而記住了歌詞,記住了樂譜。

睡覺前媽媽也會講好多故事給我。現在隻有像“孔融4歲能讓梨”,“司馬光打破缸”,曹植“7步詩”,還在腦子裏。但外國故事,像“三頭凶龍”,“格列佛遊記”這樣的,隻記得片段。不知是故事太長,同一故事講的次數太少,還是我從小就不喜歡語文,還是時間隔得太久的緣故,反正不會是媽媽講得乏味的緣故,總沒記住一個完整的故事。我想媽媽是意識到講故事給孩子也是最好的催眠曲,要不然我怎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的呢?

大了,媽媽從來沒有時間管我們。上班工作,下班買菜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倒垃圾全是媽媽的事情。有時她會讓我們去買點東西,到食堂買點飯菜,倒垃圾,那不是因為媽媽想歇會兒了,而是她忙得脫不出時間。

媽媽沒有脾氣。有一次妹妹買東西讓人偷走了15塊錢, 媽媽什麽也沒說,就又給了她15塊讓她再去買。記得3-5歲時,我開始好奇,開始拆東西。一次把一個挺漂亮的小鬧鍾(天藍色的表麵,直徑大約5厘米,裝在一個橫著的長方形的玻璃骨架裏,玻璃上有凹凸不平的起伏, 當然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好的,還是壞的)拆了,就裝不回去了(幸虧沒把爸媽的手表也拆了,那倒不是不想,隻是覬覦而不得(人家整天戴在手上)而已)。媽媽什麽也沒說。

媽媽的性情非常溫柔。從來沒有責備過人,罵過人,打過人(一次例外)。例外的那次,是在學齡前,我淘,有點3天不打(就挨過唯一的一次)上房揭瓦的勁兒。有一天在鄰居家吃飯時往人家飯桌上扔燒過了早已成煤灰的煤球(竟忘了什麽原因讓這小混世魔王這樣瘋狂)。讓這個世界上最老實最溫柔的人發了怒,把我帶到北海夾道(那時住在景山後街,離那兒幾步之遙),揍了她最喜歡的兒子(其實她對她的4個孩子是一視同人的, 媽媽從沒打過其他3人)的屁股一頓(打概沒有到把屁股打爛的程度,要不怎麽還有這個定義現在還在我身上呢)。也許從此長了記性,再也沒挨過打。

媽媽好像從來沒給她自己買過什麽好衣裳。在我小學4,5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去百貨大樓,我看上了一個飛機模型,不太小也不太大但挺複雜的,有起落架,得用木條粘成機身,機翼,水平尾翼,垂直尾翼,然後用一種比印書的紙厚不少的半透明的紙(好像叫拷貝紙)把機身,機翼糊好,再組裝起來,要上十塊十幾塊的樣子。售貨員不給拿,不知是不是覺得媽媽的衣服不夠好還是小孩問了也不一定買就不想拿給我,我哭了。媽媽什麽也沒說,立刻就買了。我想媽媽一定不是在責怪售貨員(因為我從來買聽她說過別人的壞話),而是想怎麽安慰她哭著的兒子。(想起了Condoleezza Rice的一段事,買項鏈,售貨員怠慢了她,就臭罵了人一頓,還把人罵哭了。 媽媽可不是那樣的人)。

媽媽公私分明,從來不拿公家的東西。有一次我的磁帶斷了。國產的膠條邊上總起毛。我問媽媽能不能從班上給我帶回1cm長的進口的磁帶。媽媽說不行。1 cm也不行。這就是媽媽。我的媽媽。

中學時我在食堂吃飯,媽媽每月給我15元吃中午飯。我那時裝晶體管收音機,就吃最便宜的菜,把一部分省下來的錢用來買零件了(那時晶體管很貴,“波6波”要8塊)。媽媽知道了,又加了5塊,結果媽媽的好心也沒把那15塊管住,倒是我增加了5塊薪水。這是不是造就了我這個現在被人(善良的網友)叫做“(細)麻稈”或著被老板譽為“2D”的軀體,不得而知。如果是,就權當“愛材(材料,零件)如命”的“咎由自取”吧。

上大學了,大學管飯(師範),媽媽每月給我15塊去買書。專業書買了一些,但更多買的是學外語的書。媽媽從來不管,反正是書。

媽媽從來對榮譽名稱不感興趣,孩子們的身體是她最關心的。我(當時唯一的孫子,因為爸爸是爺爺5子女中唯一的男孩)小時被爺爺愛得形影不離,被他傳染得了肺結核,每天要打針,一天左屁股,一天右屁股,兩邊屁股都打爛了,可媽媽說我每次打完針都說”不疼,不疼”。不管怎麽說,這每天挨打受難煉就了我將來在困境裏的抗爭性。媽媽說當時的醫生警告說我是有可能過不了18歲的(也許就是我為什麽BMI低於17的主要原因)。後來中學做晶體管收音機時,自己設計,做了一個能測10微安電流的萬用表。比當時市場上最靈敏的50微安電流的還要好(最遺憾的是幾次搬家,不知誰給它扔了,我想不會是媽媽,媽媽從來不是家裏做決定的人)。告訴媽媽,她沒表揚我,隻是說要把身體搞好,不要用飯錢買零件。插隊時,跟村裏割蓧麥,拔麥子最快的村裏人比賽,我告訴媽媽,我贏了,但是把腿弄瘸了(腳後跟起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包,那是蹲著拔麥子時間太長造成的),媽媽說不要做傷身體的事情。是爸爸攙著瘸腿的兒子到醫院打了幾次封閉才好的。好了以後,賣力幹活,得了x(省略一字,省得揭俺這老狐狸的底)山水庫特等勞模的稱號。這次可是用生命換來的:在比人高的坡上挖出比人高的拱形小屋,從裏麵取土,為省勁,用鎬頭刨頭頂上的土,一次上麵下來的土下來得太多太快,把我砸倒,擠在並壓到了在不太小的手推車的旁邊,把我半個身子壓住,費了些勁半天才掙紮著擺脫掉壓在身上的重土站起來的(那水庫可是吃掉了2個知識青年的命的,就像我那樣,因為下來的土太多太重)。讓媽媽傷心了,說不要那樣拿生命開玩笑。大學時幾乎每天苦練,跑10 km, 告訴媽媽我參加了北京高校冬季9.7 km 越野賽(有外國留學生參加)1974(?)得了第98,1975(?現在沒找到獎狀)得了第5(學校把成績名單貼在學生食堂門前(我校好像是占第1,3,5名,媽媽還在我1998年回國時把我的獎狀找到給了我),北京春節環城比賽(1976, 13 km)得了第59 (大約3000人參加,妹妹,姑夫都去東單(那時我們住在西城)助陣),媽媽也沒誇我,還說榮譽不應用身體去換,應記住小時候醫生的警告。

媽媽對孩子的禮物是很珍視的。我工作後,托同事在天津買了一個袖珍晶體管收音機(十幾塊,工廠內部的)。媽媽非常高興,說這是她從她的孩子們身上得到的第一件禮物。她每天都用它聽新聞。

我每次回國,媽媽早上都去樓下買豆漿油條,中午下午去樓下買菜然後做飯菜給我,有時候我外出,她做好了飯菜等我,我回來給我熱好一起吃,80多歲時也是這樣,像我在孩子時那樣待我。隻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見到她。媽媽知道我要洗澡時,總是事先開好熱水器(我一直沒學會),然後到時叫我去洗。我當然也為媽媽和家裏做一些事,像擦鍋上的油膩,廚房瓷磚上的油汙,做飯,買東西,讓媽媽高興。有一次我陪媽媽去醫院看病,那時我攙著媽媽,那時是我第一次攙著或挽著一個女人的胳膊(本人尚無挽著另一女人胳膊的豔史,結婚的或未婚的,呆鳥不?),開始還有點不自在,生怕別人看見,後來一想這是我的媽媽,為什麽不可以或不好意思呢。走著走著就越來越來驕傲起來了,反而倒希望別人看到我,因為這好像是我能給媽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盡管隻有短短的十幾分鍾,而媽媽為我卻犧牲了她的一生。

媽媽非常注意節約。一次回國,我的褲子破了,想扔掉,媽媽說,拿到金五星去,5塊錢5分鍾就能補好,我沒去。這好像我是第一次違令。媽媽也是什麽都沒說,因為我覺得媽媽是我見到的最不愛說話的人。 現在真後悔,為什麽不聽媽媽一句話,讓媽媽高興一點呢?

媽媽的毛筆楷書字寫得非常好,那是小時候(在書生家庭)練出來的,我覺得那字有當字帖的資格。當然如果我是字寫得很好的人,我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但我不是。可是有一次在爸爸分到了房子,媽媽去簽字,我們用輪椅推著媽媽去(媽媽能走,我們不想讓她累著)去簽字的時候,一個工作人員說媽媽的字真好,我驕傲(一生中還沒這麽大膽地驕傲地說過話,中學時上課被老師提問,因膽小,總是滿臉通紅,被同學(男校)起外號叫“大蘋果”,叫“妮娜”(學俄語的))地回答,那是她小時候練出來的。文化大革命中給很多地方寫主席語錄。那時我倒是真害怕,生怕寫錯一字,連命也沒了。媽媽教過我幾次,但我哪次也沒堅持長久。隻記得有“歐陽詢九成宮”,有永字八法。現在每天練圓珠筆字,怎麽也寫不好。辜負了媽媽的期望。

媽媽的算盤也打得非常好,口訣背得滾瓜爛熟,教過我,沒想學,也沒學會,也是讓媽媽的期望失望了。

媽媽非常老實。姥爺在世時,她每月給他20元,是他四個子女(媽媽老大)中給得最多的。姥爺去世時,姥爺的遺產,媽媽得的最少,隻得到四合院中最小的一間屋子和一張小有名氣的畫家的一張畫,其他3個子女分到了大的房子以及張大千的畫。媽媽也沒去爭。

媽媽在70歲左右,有一次一個同事或者朋友說媽媽臉色不好,媽媽到醫院發現是直腸癌,做了手術後,以後再也沒有複發一直到去世時差幾天95歲。爸爸都沒看出來媽媽的臉色不好,那是因為“隻緣身在此山中的緣故”吧。所以人們一定要聽別人,尤其是不認識你的人說你不好才好。有時這是在救你的命。我真應該感謝那位說媽媽臉色不好的人。

媽媽一生沒有什麽大病, 血壓高好像也不是她去世的主要原因,我想,最主要的是腿,因為她最後摔了一跤,從此臥床不起,沒有活動,造成了後來的昏迷。所以對老年人來說,腿應該是身體裏最重要也是最薄弱的部位。

媽媽一直頭腦清醒,記憶力很好,在最後臥床以前,好幾年都跟我妹妹的兒子一天裏有空就在一起,無所不聊,成了忘年的朋友。

媽媽對人的財產不感興趣,但對人的品質看得非常重要。那時將來的爸爸媽媽畢業後都沒找到工作,可都在電台找到了播音的工作,有人給媽媽介紹了一位家裏非常有錢的人,媽媽沒看上,隻看上了出身貧寒但人非常老實的爸爸。

媽媽非常愛爸爸。他們結婚60多年,在第六十幾周年的時候,他們每人寫了一封信留作紀念(當時爸爸在我這),後來媽媽說其中的一封找不到了,媽媽非常傷心。信裏有每個人的一首詩,那大概是一個學土木工程和一個學史地的兩個平凡的人在地球兩端訴說六十多載衷腸的結晶。她告訴我時我看到了眼淚在她的眼眶裏。我們去爸爸的葬禮時,沒讓她去,讓一親戚陪著她在家。她哭著說“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再看你們爸爸一眼呢?”, 我們不是不想,那是我們4人的決定,不想讓她哭得垮下,失去另一個親人。葬禮回來後,我跟媽媽聊,她說“你爸走了,但是你們4人都是你爸爸生命的繼續”,我回答說”我繼承了爸爸的外語”。她沒回答。也許聽到兒子的這話,她覺得就可以了。

我每次返回美國臨行前,媽媽含著淚都站在門口小聲地說“別忘了常回來”,我都是背著臉,不想讓她看出我的眼淚。爸爸葬禮後那次,那是我聽到媽媽的最後一個“別忘”。

我在媽媽去世的前一天回到家,那時媽媽已經昏迷,弟弟妹妹們把媽媽從床上稍微扶起一些,問媽媽,“您看誰來了?”媽媽認出了我,用含糊不清的詞說“xx”(我的小名),弟弟妹妹和我都聽出來了這是我的名字。那是一個媽媽能在昏迷中的清醒, 是一個媽媽在彌留之際還想為她的兒子做點什麽的最後的掙紮,那是她最後一次叫我,像她第一次叫我一樣。她給了我,我什麽也沒給她。

媽媽以前當過播音員,網上有一篇介紹葛蘭的文章裏有一張播音組(有夏青,齊越,林如)的照片,媽媽就在上麵(附照片,這張是媽媽自己保存的,背後寫著1950左右)。我還有一張媽媽播音時的照片,但不想放在在網上。媽媽還收到過誌願軍戰士寄來的禮物。有一次,我的一個很好的朋友向媽媽請教播音經驗,媽媽和她談了大約半個小時。後來我聽過她在一個小單位的廣播,那聲音那風度是不亞於職業播音員的,當然,也許她原來就是那樣,可惜我是沒聽過她以前的廣播的。

媽媽會太極拳,她還會舞劍,那是她小時侯在那個書生家庭裏學會的, 我們還有她那時的照片。在舊址住時,媽媽多年每天早晨去全總工會大樓前義務教太極拳,教會了不少人,還有外國人。好像還收到過他們的小禮物。

媽媽有時會為社會做些好事,我們都不知道。有一次我的姨兒告訴我妹妹,她發現媽媽的名字出現在北京晚報第2頁和第3頁的夾縫中,那是為資助2-3 個貧困區的孩子生活的。還有一次報社還是電台的人來家裏采訪報道,才知道媽媽為什麽地方捐獻了13-17萬元。錢不多,但那可是她勤儉節約一分錢一分錢地省出來的,她沒有任何嗜好,不抽煙,不喝酒,從不給自己買任何東西,對自己錙銖必較,但她腦子裏還有那些需要錢而沒有錢的人們,她的本能讓她這樣做。這就是她。

當她了解到醫學院缺少做學生解剖用的屍體時,她就讓我們4個子女和爸爸在遺體捐獻書上簽字 (這是大約在她去世前十年的事),準備當她去世後捐出遺體,獻給醫學院。我想,我也要想媽媽那樣,在我去世後將我的遺體供給學生們解剖用,因為就是現在我的汽車和摩托車的駕駛執照上也是標明著我是器官捐獻者的。那時, 雖然我們沒有在一起的骨灰,但是我們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雖然我們在地球的兩端,但是我們會永遠不用說再見了。

媽媽一生從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們,以及社會供獻了自己的一生,媽媽去世前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沒有留下一句至理名言,去世後還在為社會培養治病救人的醫生貢獻自己能夠做的最小的力量,媽媽的偉大在於平凡,在於誠實,在於老實,在於供獻,我還能說什麽呢,用我的眼淚和文字記下這個生我養我教我,讓我成為她那樣的好人,一個偉大的凡人吧。

 

又及,

一共寫了改了13遍。寫第2遍時已經過了吃中午飯的時間後的一小時了,餓了,才去吃中午飯,忽然發現早飯也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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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子裏的夏天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您!寫得真情實意,讓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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