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驃騎營 - 作者:米雅(全文)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人物介紹

  主角:元慶:本故事男主角,驃騎營副將,貞觀二十三年西征處月主帥契苾光心腹,身上背負罪名:私通西域突厥,導致西征事敗,十九萬人喪生,且犯上謀害主帥契苾光;田心:天下第一酒莊錦繡山莊田善本老爺子最小的女兒,擅長釀酒,改造田善本重碧酒配方,釀造成新品酒,著有酒經一本,由元慶謄寫,田老爺子隨同貢酒一起帶進長安,沿途見人就炫耀,給元慶帶來很大麻煩~~其餘:軍方和原軍方人物:燕十三:元慶袍澤兄弟,原驃騎營輩分最高的副將,因為占有一名豆腐西施,違反驃騎營戒律,被逐出驃騎營,在長安賣豆腐;高季:契苾光同袍兄弟,受其所托,照顧元慶,為了掩人耳目,稱元慶是他義弟;韓鐵生:曾經在射聲營做過前鋒,後來落草變成土匪,原因不明,手下有劍南十八騎,曾經羞辱過楊慎,踢他屁股一腳~~楊慎:根紅苗正的貴族,劍州折衝府都尉,母親是太宗皇帝第十八女永寧公主。受兵部調令,過長安重建驃騎;契苾明:契苾部酋長,契苾光的堂兄。
  田家:老爺子:田善本,善於釀酒,錦繡山莊每年進貢朝廷的美酒都出自他手,有兩個平妻一個妾侍,共生有五子四女,分別是:老大:田壟,隨父親護送貢酒進京老二:田樞,隨父親護送貢酒進京老三:田立,駐守錦繡山莊,專職辦理酒會;老四:田烈,武藝很好,聖上都很喜歡,但是不愛入伍,在山莊遊手好閑,喜歡六小姐的侍女飛霞;老五:田螺,田二夫人鬼羅刹之女,契苾光侄女,擅長做生意,和高季有婚姻之約;老六:田瑤,喜歡張懷光,曾經剝光他衣服(懷疑發生過不純潔的事?)~~老七:田七;老八:田適,和老九田心是雙胞胎,妾侍所生;田二夫人:田善本平妻之一,契苾光姐姐,人稱鬼羅刹,立誓要殺死元慶替契苾光報仇;煙霞:九小姐侍女;棲霞:五小姐侍女;飛霞:六小姐侍女;田埂:黃安山莊的教習師傅,教人種高粱;田柄:黃安山莊的管事。
  成才:黃安山莊工人,原本是將門之後,因為父親打敗仗,被太宗皇帝廢為庶民,逐出長安,其人想要從軍,幸得元慶推薦給楊慎,得到機會入伍。
  官家:張懷光:劍州長史令,元慶在驃騎營的同袍,因為出征受傷失去一隻眼睛,被迫脫離驃騎營,受契苾光保薦,擔任舒州長史,四五年人事變動,調任劍州長史,深信元慶是無辜的;鄭光弼:劍州都督府都督,貪生怕死小人一枚,垂涎錦繡山莊六小姐美色;鄭仁泰:同安郡公,知道西征事敗內情的人,和契苾光父親是袍澤,曾經想過救契苾光,但是事與願違,給契苾光防身用的兩樣物品鸞鳴刀和十全麵具,受益人變成了元慶,此人不喜元慶;趙倫:傳密旨給契苾光的人,事後被人滅口,但元慶到他靈堂祭奠時,沒有發現他屍身;龐師古:西征軍武散官,因得到契苾光施恩,僥幸逃生,後在劍州城外自盡;陳孝意:西征軍行台衛,因為瀆職被契苾光責打軍棍逐出軍營,卻因此保住性命,但他弟弟死在軍中,懷疑契苾光行事不正,導致西征失敗,兵士無辜身死,立誓要查明事敗真相,在劍州都督府任職;容延和:範陽郡公容複恭之女,其父原本做主要許配她給元慶,被元慶拒絕,引以為恥。此女原則上應該知道西征事敗的真相。
  哥舒道元:安西大都護,契苾何力結義兄弟,契苾光義父,獲知元慶消息,從安西潛入劍南,指使韓鐵生和燕十三救助元慶。此人知道西征內情,但被人毒死;韓瑗:兵部侍郎,元慶的仇人。
  孝義公主:高祖的義女,楊再思的妻子,有子女楊智,楊玉,楊紹三人。
  長孫昕:太宗皇帝的尚衣奉禦,他和父親推算出元慶的身份,又為了換取自己愛人楊潤玉的自由,把秘密透露給了韓瑗。
  坊間:閣羅鳳:雲南王,叛亂落江以後在丹陽寶慶樓做匠人師傅,他為元慶打造過一個長命鎖,此人知道元慶身世,也知道十九萬人之死內情,他給元慶一隻錦盒,內有事關他身世的物品。
  徐登封:扶風郡的大夫,有點門道,沒有來曆,對真相一無所知。

  前言:垂髫髻

  我第一次看到田心,她才隻有十一二歲光景,梳著兩個垂髫抓髻,粉團團臉頰上,一雙黑葡萄樣晶亮大眼,波光流轉時宛若春水一般,身上一件猩紅披風,領口鑲嵌一圈白狐毛,懷抱一隻插著紅梅的長頸白瓷瓶,在雪地之中款款行進,前邊是她的七姐姐田七,兩個初開蓓蕾般的少女沁人風姿撲麵襲來,即便是我這樣心如止水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結果一根如毒蛇一般的長鞭子就從不知名的地方橫掃過來,鞭梢刮過我的臉頰,才知道內裏暗藏了鋒利鋼針,銳利刺痛之後,血珠子一滴滴灑落大雪地裏。
  “臭小子,我們小姐也是你能看的?我挖了你的眼睛!”
  手持鞭子那大漢身高至少超過七尺,從一個完全料想不到的角落竄出來,寒冬臘月天氣,精赤的上半身肌肉糾結有力,一隻蒲扇大小的巨手揪住我衣領,提至半空之中,另外一隻屈起兩指,果真朝著我雙眼去,正經八百想要挖出我眼珠。
  我驚駭之極,下意識閉上雙眼。
  就在他手指堪堪觸摸到我眼臉的時候,田心說道:“田坎,饒了他好不好?”
  巨漢直挺挺答道:“九小姐,這猥瑣漢子眼神不正,意圖非禮七小姐和你呢,饒他不得。”
  田心無奈歎了口氣,“人家隻不過是看了我們兩眼,哪裏算非禮?”
  巨漢強詞奪理,“他先偷看你和七小姐,跟著就會上來非禮,我隻不過搶先出手製止他,沒讓他陰謀得逞。”
  田七聽得大笑,又覺著不甚雅觀,慌忙自懷中掏出一隻手絹遮掩,“妹子,你是不知道,這外頭的男人啊,”她瞟了我一眼,“尤其窮苦寥落走投無路的男人,都不堪得很,遇到單身女眷,沒有不起歹心的,田坎的小心是有道理的,設若今天他沒跟著咱倆出來,在這樣荒山野嶺的大冬天,還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呢。”
  我心裏冷笑,卻也不屑解釋。
  田心滿是憐憫看著我,“七姐姐擔心的有道理,可是你看他,瘦弱得仿佛一根稻草樣,身上衣衫襤褸,好像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呢,要是沒了雙眼,日後的生計想必會更加艱辛,好姐姐,反正我們也沒有損失,不如就饒了他吧?”
  田七笑歎口氣,“小九你就是心慈,好吧,看在你的麵上……”
  田心高興之極,生怕田七反悔,慌忙說道:“謝謝七姐姐,七姐姐是好人,不僅樣子好看,心腸更是一等一的好,難怪那些男人們都喜歡你,忍不住的偷偷看你……”
  田七伸出青蔥一般纖秀手指,點在田心額頭上,“小妮子就是嘴甜……”
  田心嘴甜不嘴甜我是不知道,她觀察人的功夫卻是差的,因為她沒發現,我起先多看那兩眼,壓根兒就不是為了田七,實打實都是落看她身上了。
  田心――蜀中百年釀酒世家田善本老爺子最小的女兒,錦繡山莊最珍貴的小明珠。

  第一章 重碧酒

  我之所以會留在劍州,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因為它是重碧酒的故鄉。
  這裏泉水清冽,物產豐富,高粱、大米、糯米、小麥、黑豆,應有盡有,凡是我在中原見過的穀物,似乎都雲集於此了,糧食豐足,吃完有剩,不知道是從哪個朝代開始,劍州的百姓遂嚐試用穀物釀造美酒,過了些年,許是因為氣候得宜,許是因為作物甚美,此間的酒釀開始薄有名氣,並在外間傳揚開,我記得十六歲那年,跟著契苾光將軍東征吐穀渾,過赤水川那陣,因為河下深澗亂石激蕩,濤聲如怒,嚇得我兩腿發抖,膽顫心驚,不敢過橋,將軍解開腰間的酒囊遞給我,讓我喝酒壯膽,我隻喝了小小的一口,但那酒的味道六年後的今天仍然時常在我舌下輾轉,真的少有的美酒啊,香氣悠久,味道醇厚,入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令人飲之忘形。
  事後將軍告訴我,那是劍州錦繡山莊獻給朝廷的貢酒-重碧酒,這種酒水無比的珍貴,錦繡山莊每年隻釀造五十壇,其中三十壇運送長安進呈聖上享用,剩下二十壇,早有達官貴人提前兩年訂走。
  將軍當時豪氣萬分說道:“能夠釀造出這樣極品美酒的人,假使是個姑娘,不管她多麽的醜陋,單單為這一口酒,我就願意娶她做老婆。”
  不過這意願是很難達成的,因為重碧酒是由錦繡山莊的莊主田善本所釀造,彼時將軍二十二歲,田善本已經四十有餘歲,是劍州、成都府乃至整個中原最有名氣的烤酒師,他將田家傳承五代的烤酒秘方進行改良,耗費三十年精力,直到四十幾歲上,才製出如今名重天下的重碧酒。
  第二是因為它足夠封閉。
  時間在這裏仿佛是靜止的,空氣中飄揚著美酒的芬芳,上至官家富人,下至平頭百姓,從來隻關心酒釀的甘美,不知道外邊大世界變化的風雲,當然也就無從知道貞觀二十三年的十月初七,西突厥北庭的處月部和處密部叛亂,右豹韜衛將軍契苾光集太原、西河、雁門、馬邑五州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男子十四萬,聯合長安五萬驃騎西征平亂,大軍在進入雷翥海附近的黑崖時,遭到突厥人襲擊,十九萬人馬折戩沉沙,全軍覆沒,契苾光將軍麾下偏將元慶貪生怕死,充作奸細私通突厥,為了向敵主獻媚,刺死了將軍。
  朝廷驚悉這一消息,立即傳了懸賞緝捕令,在全國十道、三百六十州府、一千五百七十七縣懸賞重金緝拿元慶,提供元慶活人可得十萬黃金,提供屍身者可得黃金五萬,隻提供線索者也可得黃金一萬。
  那是本朝開國以來數額最大的懸賞令,但告示大街小巷貼足兩年,元慶始終沒有下落,甚至連他線索也無人提供。
  於是有人懷疑,元慶可能根本早就死在從西域回中原的路上了,不在人世久矣,不必再找,官家和捕快們對此是半信半疑,不過天長日久的,漸漸淡了最初的急切心思倒是實情。
  這給了我喘息之機,老實說,逃亡了兩年,真的是覺得疲累之極,無比的想要休息。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流落到劍州,意外發現此間的民風真是前所未有的純樸,而朝廷在本地的觸覺也遲鈍的很,官家對外邊紛紛揚揚的偏將犯上案一無所知,兩個月後,我大著膽子撕開臉上終年不敢揭下來的麵具,挺起佝僂的腰身,洗去頭發上的顏色,從一個半百老頭子變回二十二歲的本尊,居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那天是三月初三,我站在劍州城高高的城塔上,放眼望去,無端的熱淚盈眶,正是仲春之月,城裏男男女女穿上新縫製的春裝,傾城而出,或到山穀采摘蘭草,或到水邊嬉戲洗浴,或到郊野宴飲行樂,這樣其樂融融的踏青遊玩之趣,我若是留在此間,想必也可以略享一二?
  那想法鑽進我心裏,立刻產生巨大誘惑,令我無法抗拒,恰好此時錦繡山莊的管事委托牙婆子,為其開在劍州下屬的黃安縣農莊找兩個體格健壯的男子去種高粱,牙婆子在劍州最繁華的仙嶽街上擺攤看人,我撥開人群去報名,扛起四條裝得滿滿的麻袋闊步如飛,牙婆子當場就拍板定了我,開出的條件是每月餉銀一兩五錢,包吃包住,契約初定是五年,牙婆子問我意見,我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寫契約的時候牙婆子叼著旱煙袋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遲疑了陣,說道:“我叫元慶。”
  牙婆子頭也沒抬,蘸了蘸墨汁,在賣身契的末尾寫了兩字:元慶。
  “名字還不錯,滿喜慶的。”

  第二章 進農莊

  賣身契簽定,牙婆子付給我一兩銀子的預付錢,隨後差人將我帶到一個行腳工人慣常居住的路邊客棧,要我在此間住著,等另外一個合適人選找定,再一並送過黃安去。
  我拿著銀子在街上買了幾件簡單換洗衣服,到了二半夜,趁著大家都睡熟,掀開床榻底下的青磚,挖了個洞,把之前逃亡途中使用過的各類易容器具悉數放進去,填埋妥當,我做得十分細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從這間簡陋客棧走出去之後,就要開始過新的生活,那些器具一時半會兒估計是用不著了,帶在身上多有不便不說,還有可能會給人發現,生出是非,然而盡管如此,卻也不能輕易丟棄,須得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三月初七,牙婆子帶著我和另外一個叫成才的年輕男子,坐馬車趕到位於黃安的錦繡山莊下屬農莊,交給農莊一個叫做田柄的管事,田柄對我和成才的體能做過一番簡單測試,覺著還不錯,遂收留下,付了賞錢給牙婆子,又給她一頓飽飯吃,才打發她走。
  隨後田柄將我和成才領到後院,說是按照莊子的規矩,新丁進莊,通常都要由管事做一番訓誡。
  “你們兩個聽著,我們錦繡山莊,是全劍南道最富有的山莊,黃安農莊是山莊的一處產業,本莊上除了種地的工人,其他丫頭仆役、管事帳房等人,全部由錦繡山莊本家指派,統統都姓田,招募來種地的工人則可保留自家姓氏,不必改成田姓。
  錦繡山莊的主事老爺名字叫做田善本,他一共有五子四女,最小的九小姐今年十二歲了,九位小主人,包括九小姐在內,個個都是釀酒好手,不過都不及主事老爺,主事老爺釀造的重碧酒名震天下,想必你們兩人也有所耳聞。
  我們農莊對工人的好,是有目共睹的,這是因為善本老爺子說過,釀酒的根本不在於烤酒技藝和釀造配方,而在於好糧,隻有好工人才能種出好糧,因此時刻告誡各管事,千萬不可虧待工人,凡是錦繡山莊下屬各農莊的工人,隻要在莊子幹滿半年,就可得到一個二進二出的獨門小院,允許帶家小進來同住同吃,不算飯錢,子女成年以後,若是有心留在莊子做事,自然是歡迎,若是想要外出闖蕩,也悉聽尊便,但工人和莊子簽的賣身契不到期,不得提前解約,契約期滿,不肯續簽,須得立即離開莊子,除了自家購買的物品,其他一律不得帶走,也不得再到其他莊子從事同樣勞作,對這一條,你們二人同意不同意?”
  成才和我都點頭,“同意。”
  田柄滿意點頭,“莊子每天卯時、午時、酉時準點開飯,錯過飯點,可以自行到廚房開火煮飯,米麵菜蔬隨便取用,不扣工錢,但不得盜出外賣,否則一經發現,杖責四十板,趕出農莊,永不敘用,知道了麽?”
  “知道了。”
  又取來兩本貌似帳冊一樣的大書,給我和成才一人一本,“這是在莊子上做事要遵守的各項規矩守則,是莊子生活手冊,你們拿去仔細閱讀,三月十五我要抽查。”
  這也即是說我們有八天時間,我掂量手中書冊重量,覺著還不算困難。
  但是緊接著田柄又說:“從下午開始,莊子上的師傅會對你們二人做為期五天的專修訓誡,你們要認真聽講。”
  成才嘿嘿的憨笑,“管事的,訓誡期間算不算工錢?”
  “算,訓誡期滿,錦繡山莊那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會專程趕來做測試,假使結果不能令他們滿意,你們將不被錄用,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
  成才訕訕說道:“管事的,您招了我們來是做粗工下地幹活的,做什麽還要費這麽多手腳?又是訓誡又是測試,可不是折騰人麽?”
  田柄翻了翻白眼,嗤笑道:“你聽話不過腦子還是耳朵在家打蚊子壓根兒沒帶出門?我頭前不是說過了,主事老爺子認為,隻有好工人才能種出好糧,隻會挖地幹活、不懂糧苗生長的工人,怎麽能夠算是好工人?”
  成才臉紅了紅,頗是有些不好意思,幹笑道:“管事的教訓的對,我真是自作聰明。”
  我在旁邊看得笑,卻沒做聲。
  下午開始上訓誡課,地點是在農莊西北角上一處大四合院子裏,田柄在旁邊作陪,順便監督。
  這院子的四周掛滿各種高粱葉子、穗子、草稈還有高粱做的各類灑掃用品比如笤帚、簸箕、筐子等,堆得滿滿當當的,不過因為擺放得整齊有序的緣故,倒也不顯得淩亂。
  上課的是一位年紀大約五十上下的農人,黝黑麵孔上滿是縱橫交錯的深刻皺紋,雙手粗糙有力,藍布短衣上別著一片木牌,刻有田耿兩字,先生指著木牌自我介紹:“這是我的名字,由主事老爺親自命名,”言語之間狀甚得意,仿佛那是莫大的恩典,“主事老爺和我一起下過地,他吃過我種出來的高粱米,連說了三個好字。”
  成才趁勢跟了一句:“老爺子您可真是好本事。”
  沒料到田耿翻了個白眼,“我看起來很老?”
  “呃……”成才幹笑,撓了撓頭,“師傅您不老,我這是尊稱。”
  田耿又翻個白眼,“擔當不起,”撇了撇嘴,“古人說過,巧言令色鮮仁矣,隻有小人和女人才會動不動就吹捧別人,你看起來不像是女人,難道是小人?”
  成才一張臉漲得通紅,“我不是……”
  田耿板著臉說道:“小人從來不說自己是小人,說自己不是小人的都是小人,我可不替小人做專修。”
  成才大是窘迫,額頭上熱汗都出來了,很想要解釋兩句,卻又不敢吭聲,生怕又說錯話。
  田柄低聲笑出來,“小子,算你倒黴,田師傅是全莊子最青口黑麵的師傅,最不喜歡的就是沒有本事隻會奉承人的阿諛之徒,你記住了,以後別再觸黴頭。”
  成才點頭哈腰,“是是,小人記住了。”
  田耿瞪了田柄一眼,“田柄,辛苦你這樣年年如一日的替我宣傳,真是過意不去,你何不直接把我說成閻王爺算了?不必青口黑麵這樣含蓄。”
  田柄打了個哈哈,“開始直呼其名,表示老兄弟你是真的不高興了,得,我走還不行?晚上收工請你喝兩盅,算是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
  田耿揮了揮手,“晚上再說吧,趕緊滾,不要妨礙我幹活。”
  趕走了田柄,田耿正經開始授課,首先講的是高粱的外形。
  “高粱的葉子和莖杆看來有點像玉米,但又不盡然似,和玉米相比,高粱葉子更加肥厚,葉麵窄小,有微小的鋸齒,割在皮膚上就像螞蟻咬過一般,不是特別疼痛,但是火辣辣的,也不好受;高粱的莖杆比較瘦小,花朵和玉米花相去無幾,是乳白色的,結出的穗子通常呈錘狀下墜,成熟的時候是褐色,沉甸甸的埋伏在金葉子裏邊,隻在晚風吹拂時才露出三分豐色。”
  說話間順手撈了幾件樣本給我和成才觀察,一邊滔滔不絕。
  “高粱喜歡生長在溫暖幹燥環境中,抗旱耐澇,因此可廣泛種植,不受地域之拘役。
  高粱的種植可分為春作與秋作兩種,春作播種期約在三月底至四月中旬,時間不宜過早,因早期播種氣溫低,生長緩慢,若是遇到倒春寒,容易枯死;秋作則宜選在五月下旬至六月下旬播種,時間不宜太遲,以免萌芽十分遭遇低溫,延遲成熟……”
  成才可能對這些常識已經有所了解,聽得心不在焉,我卻很是專心,關於高粱,在今天之前,我都是一無所知的,田耿所說的每一句話,展示的每一件樣品,在我看來,都是那麽的新鮮。
  晚上田柄安排了工人房給我和成才,吃過晚飯,我細細回想田耿說過的話,一一記錄在本子上,成才趴在旁邊歪著頭看我寫字,“對了,我好像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
  我猶豫了陣,“元慶,二十二。”
  成才咧嘴笑道:“我叫成才,家住劍州的白水縣,年紀比你小一點點,今年二十一,家裏有兩個哥哥,以後咱哥倆要好生相處,你寫字可真是端正,得空教教我成不?”

  第三章 展書法

  “不要。”
  成才有點不高興,“為什麽?”
  我隻是笑,將軍說過:“教授人技法是件萬分辛苦的事,你莫輕易應承人。”
  成才伸手在我跟前揮舞,“慶哥,你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我回過神,勉強笑道:“沒什麽,我不懂得教人,隻會寫,你若是覺著我寫的好,我可以寫多幾頁,你拿去照著臨摹。”
  成才很有些眼力價兒,十分機靈的見好就收,“好好,”跟著話鋒一轉,“慶哥,你有過女人不?”
  我楞了楞,無端的笑出來。
  “男人隻要鑽到一起,聊天的話題一定和女人以及征服女人有關。”
  成才一拍大腿,“你這話說的真是太對了,”又曖昧湊到我跟前,壓低嗓門兒說道,“慶哥,你那家具……”
  我聽得糊塗,“什麽家具?”
  成才擠擠眼,“就是你那家夥什兒啊,有沒有姑娘……”
  “家夥什兒?”突然悟到他所指的含義,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慌忙製止他,“不說這個,明兒還要上課,洗洗睡吧。”急急狼狽出門去外間的院子。
  成才在我身後嘻嘻的笑,“慶哥,你肯定還是個雛兒……”
  我裝作沒聽到,走到院子中央的天井處,打了滿滿一桶水,一頭栽進去,耳朵埋在水底,接收不到半點聲響,卻又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在說話:“萬惡之首,是為女色,古往今來因為女色破國亡身的例子,比比皆是,我驃騎營的將士都是本朝的精銳,是各路兵種的表率,更加要嚴格要求自己,是以驃騎營第一守則即是:妻子妾侍,紅粉知音,都是吸血的螻蟻,留戀女色者,不得入驃騎營!”
  我抬起頭,甩開滿頭的水珠,仰望夜空,星子寂寞閃爍清輝,入夜的農莊靜寂如幽穀,偶爾聽到幾聲雞犬啼叫,成才在裏屋哼小曲兒,哪裏有人說話?
  說話的那人,早在兩年前已經埋骨在無垠瀚海。
  我蒙住雙眼,頭發額間的水流滲進眼睛裏,集結成團,熱熱的滾來滾去,不管如何的阻止,掙紮半晌之後,到底還是順著指縫絲絲縷縷的泄露出來。
  三月初八,專修訓誡結束之後,住在劍州城內的大公子田壟和二公子田樞果然從錦繡山莊趕來,考核我和成才。
  兩位公子麵容有七八分相似,身短腿短,上半邊身子粗壯健碩,肌肉糾結有力,微微有些駝背,樣子不能說是好看,也不能說是難看,普通人長相,但兩人紅通通的酒糟鼻子破相不少,多少有點妨礙觀瞻。
  不過,據說這是做烤酒師傅必須付出的代價,因釀酒時候一要頻繁搬動酒甕,以使受熱均勻,二要時時彎腰盯住酒甕裏邊的酒糟發酵火候,又要品嚐酒糟和酒敷味道,天長日久的,烤酒師傅大多都長成了兩位公子這幅尊容。
  今次的考核采用的是筆試,因為錦繡山莊在黃安這邊的莊子隻種高粱,其他的雜糧一概不種,所以卷子內容都和高粱有關,包括高粱如何種植,如何收割,如何暴曬和收藏才不會變味等題目,全部都是田埂訓誡時候說過的,我一一做有筆記,現在一字不差的默寫出來交卷;成才沒做筆記,但他腦子好使,記性極佳,一邊寫一邊仔細回想,最後也做了個七七八八。
  不大功夫田柄把卷子改出來,交給兩位公子,我和成才垂首站在旁邊,偷眼看去,大公子沒什麽表情,二公子臉上卻有淡淡笑容,看那情形,仿佛是感到滿意。
  成才偷偷對我眨眼,做了個鬼臉,用口型說道:“咱過關啦。”
  大公子對著卷子出了會神,問道:“你們兩個,誰是元慶?”
  我心裏打了個突,遲疑片刻,說道:“小人是。”
  大公子抬起頭,打量我一陣,“你的字寫的不錯,都是誰教的?”
  我沒做聲,良久說道:“沒人教我,自己胡亂寫的。”
  大公子搖頭,“你寫的字,筆勢圓融遒勁,外柔而內剛,初初看時隻覺字字如裙帶飄揚,再看時卻又覺其束身矩步,有不可侵犯之色,這是太宗年間的禮部尚書虞世南大人書法獨有的特色,不是胡亂寫能寫出來的。”
  我暗自吃驚,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樣的窮鄉僻壤居然有人懂得虞世南的書法,斟酌良久,說道:“大公子真是好眼力,小人以前在長安住過,因為喜歡虞世南大人的書法,遂照著他作品臨摹過。”
  大公子眼中波光閃動,“虞世南大人在貞觀十四年過世,他所留為數不多的作品如今已炒賣成天價,你居然可以照他作品臨摹,你在長安是做何種營生的?”
  我不慌不忙回答:“回大公子,小人在長安的書學院做過裱畫師,時常替人裱畫,這當中不乏有虞世南大人的真跡作品。”
  大公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二公子笑著說道:“不然還能是咋樣,大哥,你就是疑心病重。”
  大公子解釋道:“二弟,你不明白,我是擔心他有來頭,你也知道,本朝開國以來,書法一脈,一直是虞世南、歐陽詢和褚遂良三家鼎立,三人各有風采,歐書森嚴,褚書飄逸,虞書衝和,三人之中,又數虞世南大人最得太宗和現如今的聖上喜愛,這導致了如今朝野文人士大夫們都爭相學習他的書法,我每年護送貢酒進京,見過的文人雅士作品也不在少數,可是還沒有哪一個有元慶的功力,”他若有所思看著我,“我倒沒有別的顧慮,就怕他不是普通人……”
  我背後汗濕一片,一顆心幾乎要自口中蹦出來。
  二公子笑出來,“那哪可能啊,你看這漢子,雙手骨節粗大,容顏憔悴不堪,俱是勞苦之色,一看就是做苦工的材料,即便寫出來的字勉強還算入眼,那也必定是下了無數苦功偷師學來的,有身份地位的人,誰肯費那力氣?”說著說著仿佛想起一件事,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真是瞌睡時候天上掉枕頭,有件事這漢子去做正合適。”
  “什麽事?”
  “九妹那本酒經,到現在還沒找到人謄寫呢,不如讓他謄算了,你覺如何?”
  大公子微微皺眉,說道:“做什麽要找人謄寫,用九妹的原本不行?”
  二公子苦笑道:“那本酒經要和今年的貢酒一起送進宮,九妹的原本一看就是女子手筆,我擔心生是非。”
  大公子不以為然道:“能生什麽是非?”
  二公子笑歎道:“大哥,你就是專心在酒釀上頭了,為人處事,總還是少了一點心機。”
  “這話怎麽說?”
  二公子苦笑,“這叫我怎麽跟你解釋……”
  成才眨巴眨巴眼,不知死活的說了一句:“我估摸二公子那意思,多半是主事老爺不歡喜送九小姐的原本。”
  二公子麵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喝道:“大膽!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
  成才趕緊雙膝跪在地上,“小人該死。”
  大公子沉吟了陣,問成才:“你說老爺不歡喜九小姐的原本?”
  成才偷眼看二公子,呐呐的不敢說話。
  大公子看在眼裏,和顏悅色說道:“你但說無妨。”
  成才幹巴巴的笑,想了想,小心翼翼問道:“小人鬥膽問一句,咱山莊今年進呈的貢酒,是不是主事老爺親手釀造,期間有參照九小姐那本酒經對配方做了改良?”
  大公子點頭,“是,”頓了頓,“不過隻是非常微小的一丁點變動,做出變動的釀品已經單獨另存一品,作為新品樣本,連同主釀一起,準備送進宮。”
  成才說道:“那就是了。”
  “什麽意思?”
  成才認真說道:“大公子試想,如果九小姐的原本酒經連同新品樣本一起進宮,聖上見到酒經內文,知道是出自九小姐之手,他對九小姐就存了一個印象,又設若新品樣本很得聖上喜愛,它勢必就會成為第二年貢酒的主釀,但這主釀的釀造人可就不是主事老爺,而是九小姐了,因為用的是九小姐的改良配方。”
  大公子怫然道:“難道你以為我爹會介意九妹強過他?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之腹!”
  成才說道:“大公子,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主事老爺當然不會介意九小姐強過他,但他不得不考慮錦繡山莊和田家的未來。遲早有一天,九小姐會嫁人,嫁人之後,就不再是田家的人,最好的重碧酒自然也就不再出自田家,而是九小姐的夫家,到那時節,錦繡山莊這天下第一酒莊的名頭,很有可能就會保不住,有了這層顧慮,主事老爺怎麽還會歡喜送九小姐的酒經原本進京?”
  大公子頓悟,“是了,我怎麽沒想到。”
  二公子歎了口氣,“大哥,你那腦袋各路想法都是直來直往,哪考慮得到這些彎彎曲曲的東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看著我和成才,“這兩個工人倒是有趣,一個腦子好使,一個手上有功夫,加以培養,保不準能堪重用。”又感歎了一聲,“現如今有想法有能力的人越來越少,隊伍不好帶啊。”
  大公子笑罵了一句:“聽你貧嘴,我明兒就差人把小九的酒經原本送到黃安莊子,讓元慶重新謄寫一遍,趕在四月之前完工,跟貢酒一並進京。”

  第四章 謄酒經

  大公子和二公子在莊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動身回劍州了,臨走之前囑咐管事田柄,要對我和成才格外留意培養,田柄唯唯諾諾稱是。
  兩位公子走後,田柄請了我和成才到他書房,客氣的表揚了一通,說今後有何種希望要求都可提給他聽,他會盡力滿足,成才趁機要他免除三月十五的生活守則抽查(成才雖然記性好,但實在不是個愛讀書的人,那本生活守則簡直是他的催眠符,每次一翻開就會睡著,屢試不爽),田柄無可奈何的同意了,但由此帶來的惡果是:我們不得不從三月初九就開始正式作業(田柄說不抽查意味著我們提前轉正)。
  我和成才分到的第一份差事是翻地,地點是在西山農場。
  黃安地處劍州平原的腹地,這裏風調雨順,土地肥沃,種植的穀物和豆類甘美多汁,是釀酒的好材料,因此劍州轄內各大酒莊都紛紛在此間圈地,錦繡山莊尤其財大氣粗,已經買下了黃安一半以上的耕地,共計約有七百多畝,分成三個大農場,即:西山農場、魯店農場和鹿頭農場。
  三大農場統一由黃安農莊的管事田柄全權處理,這當中,西山農場最大,有四百多畝,常年在西山農場勞作的工人大約有一百多名,均是年輕力壯的棒小夥子,幹起活來以一頂十,饒是如此,每每農忙季節,田柄還是會到集市上雇傭一些成年男子到農場做短工,幫忙耙地下種、收割打曬。
  高粱是喜歡淺長的植物,它的苗子都不長,所以播種的時候不可太深,在土下一指深淺就足夠了,以免苗子不能衝頭,高粱地不能用犁頭犁,須得人用鋤頭一鋤一鋤細細翻土,錦繡山莊的農莊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大片大片的耕地分割得四四方方的,每個工人負責一小格,相鄰兩個工人交叉檢查耕作是否合格,為了避免聯合作弊,還專門安排有經驗豐富的師傅來回行走抽查。
  按照田柄分配的任務,我們每天要翻四格以上的地才算完成任務。
  這真是個勞苦的體力活,強度大且不說,我用鋤頭還十分不熟練(以前沒有見過這農具),半天下來,手心就磨起水泡,腰酸背痛得直不起身。
  成才比我更加不幸――他使岔了力氣,結果扭到了腰。
  我勸他回去休息,他咬牙搖頭,“管事的說了,我們倆今天得把這片地翻完才能回去,我要是先走了,你還不得幹到二半夜?”
  他說的有道理,我也沒再堅持。
  一直到入夜十分,兩人才勉強把活兒幹完,扛起鋤頭相互攙扶著宛如八十老漢一樣,顫巍巍的回到莊子,胡亂吃了幾口飯菜,打來清水擦過身體,倒頭就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我醒來的時候,很驚奇的發現,竟然想不起來昨夜做過的夢,這是兩年來從未有過的情況。
  沒有一望無際的瀚海沙礫,沒有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沒有淒烈的戰馬嘶鳴聲,沒有滾滾如泉水暴射的鮮血,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得如此安寧香甜了。
  我真喜歡這樣的生活,如果每日艱辛之後都可有如此優質的睡眠,我寧願日日艱辛。
  與之相比,成才就沒那麽幸運了。
  早晨見他滿眼都是血絲,想必因為腰傷的緣故,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輾轉反側得十分痛苦。
  疼痛最耗費人的精神,出工的時候成才沒精打采的,拖著步子磨磨蹭蹭走在我旁邊,懶洋洋的問我:“慶哥,你撿到什麽寶貝了,這麽高興,一早上眼角眉梢都在笑。”
  我伸手摸了摸臉頰,“有麽?”
  成才用力點頭,“嗯,有。”
  “可能是因為睡得好的緣故吧。”
  “你以前睡的不好?”
  “嗯。”
  成才歪著頭看我:“我娘說過,隻有心事沉重的人才會睡不好,你有心事?”
  我搖頭,“沒有。”我確實沒有心事,有的隻是負擔。
  正說話間聽到有人在背後喊:“元慶,站在原處不準動!”
  我驚得魂飛魄散,刹那間以為自己身份被人識破,官家差人來捉拿我,下意識就想發足狂奔,下一秒又聽到來人說道:“九小姐的酒經送來了。”
  雖然驚魂未定,卻也聽出來那是管事田柄的聲音,想起大公子確實是說過,要差人送酒經過來要我謄寫,這才略感心安。
  成才好心用他袖子擦拭我額頭的冷汗,“慶哥,你怎麽了,臉上白慘慘的,好像丟了魂兒似的,管事的嚇到你了?”
  我勉強笑道:“是有點。”
  成才摸了摸下巴,“慶哥,你咋這麽膽小?”
  我苦笑道:“天生的,小時候老鼠吃多了。”鼠膽最小。
  成才驚奇的瞪大眼,“真的假的?”
  我笑道:“都不是,煮的。”
  成才氣得笑出來,狠狠捶我一把,“你消遣我呢。”
  說話間田柄氣喘籲籲跑上來,也顧不得擦汗,自懷裏摸出一份綢緞包裹住的小小四方盒子,遞給我:“元慶,大公子差人送來九小姐寫的酒經,給你半個月時間,原封不動謄寫一份給他。”
  我把鋤頭交給成才,又在身上擦了擦手,這才接過錦盒,小心打開來看,裏邊放有一本薄薄冊子,封麵用娟秀的隸書寫著兩字:酒經。左下方有一方印鑒落款,寫的是:上善若水。
  田柄解釋道:“這是九小姐的印鑒。”
  我取出冊子,小心翻閱,發現內容還不少,滿滿當當足足五十幾頁,“管事的,字數這麽多,我擔心半個月時間不大夠。”
  田柄擦了把汗,“沒有辦法,這冊子要跟貢酒一起進京,五月初五送達長安,劍南道不好走,得提前一個月出門才行。”
  “那麽我就四月初交給你?”今天是三月初十,如果四月初交謄寫本,意味著我將有二十天時間趕這差事。
  “不行啊,九小姐說了,寫完要先給她校訂過才可以送出,所以時間上預留了幾天。”
  這要求也算合情合理,“但是問題的關鍵是,我白天要翻地,隻得晚上才有空。”
  田柄連忙說道:“這個你放心,大公子特別交代,冊子謄寫完成之前,你都不用去翻地,不僅如此,還給你分配有一間書房,方便你靜心作業。”
  這下輪到成才跳腳了,“那地咋辦?總不能叫我一個人翻兩人份的吧。”
  田柄賊恁嘻嘻笑道:“馬上就要春耕了,地能等,高粱可不能等啊,辛苦你了,成才。”
  成才直著脖子說道:“管事的,這安排不公平,憑什麽兩個人的地要我一個人翻?”
  田柄麵色一沉,“好個成才,來莊子才幾天,什麽本事沒學到,膽兒倒是養肥了,地皮都還沒踩熟,就敢跟我理論公平,叫你幹活你就去,再羅嗦扣你工錢,我記得你好像是很缺銀子花的。”
  成才臉色變了變,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憤憤然說道:“好吧,胳膊扭不過大腿,發工錢的爺台最大,一個人翻就一個人翻,我翻,我翻到半夜去,就不信我翻不完……”氣哼哼把鋤頭甩到肩膀上,邁開步子準備走人。
  田柄等他走出老遠了,輕飄飄的喊了一句,“翻完工錢加一倍。”
  “啊?”成才立刻一路飛奔的搖著尾巴趕回來,眉開眼笑道:“管事的,你說話可要算話。”
  田柄似笑非笑看著成才,又加了一句,“翻不完工錢扣光。”
  “啊!”成才無語了,可憐巴巴又義憤填膺看著田柄,看起來好像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兩口。
  田柄愉快的笑,“還不去幹活,是不是不想拿工錢了?”
  成才恨恨瞪著田柄,雙眼連放毒箭,將田柄射成箭垛,“算你狠!”大步流星趕去農場。
  隨後田柄帶了我去農莊的理事院,打開一間朝陽的書房,吩咐我留在此間作業,留下鑰匙就走了。
  一整天到晚上,我都在書房裏邊謄書,足不出戶,奮筆疾書,中飯和晚飯由仆役送到書房,一直到三更天,雞叫頭遍了才停筆,收拾好東西回到工人房,意外發現屋子裏邊亮著燈,推門進去,就見成才守著油燈,趴在桌子上睡得一塌糊塗,口水甚至弄濕了他半邊衣袖。
  我輕手輕腳把冊子放到臥榻上靠裏的地方,走到成才跟前,輕輕搖醒他:“成才,起來去床上睡。”
  成才睜開眼,迷糊了兩秒鍾,回過神來,“慶哥你回來啦,我等你等得睡著了?”
  我笑著點頭,“你一個人翻地很辛苦,所以我想要盡快寫完了,趕去幫你。”這當然也是原因,不過隻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真正的原因是,我很不喜歡寫字,覺得那實在是比翻地難捱一百倍不止的苦役,希望盡快結束它。
  成才恍然大悟,又抱怨道:“那也不能這樣拚命不要身體。”
  我拍了拍自家胸膛,故作豪氣道:“放心,我健壯如牛,熬得住的,倒是你,以後不用再給我等門,累了就早點睡覺吧。”
  成才憨厚的笑,“我擔心你夜間回來,屋子裏邊黑抹抹的,會害怕。”
  我失口笑出來,“都多大的人了,怎麽會怕黑?”
  沒想到成才很認真看著我,“慶哥,我知道你怕黑,你每次睡覺都拚命抵著牆,黑抹抹的地方讓你沒有安全感。”
  我啞然,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怕黑的。

  第五章 九小姐

  三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交了酒經的謄本,離開奮戰半個月的書房,扛起久違的鋤頭,趕去西山農場翻地,因為臨近播種期,整個西山農場地頭已經翻的差不多,新鮮的泥土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樸實味道。
  暮春時節,草葉鑽出地麵,絨絨綠意遍山遍野的蔓延,各種紅色、黃色、白色的小花散落其間,發出脈脈幽香,柳枝修長,枝葉扶疏,像情人溫柔的手,我掐了一根細嫩的柳葉,放在嘴邊輕輕吹,聲音悠揚婉轉,想起十一二歲在家鄉放牛的情景。
  我十二歲從軍,十四歲入驃騎營,十六歲提拔為將軍的偏將,十八歲晉升副將,二十歲出征西域,二十二歲在鄉間僻居,這十年際遇,幾乎比某些人一生都更動蕩。
  而未來會如何呢?
  我不得而知。
  三月二十五,整個西山農場的地全部翻完,開始著手準備播種。
  揀種師傅從通風幹燥的種子倉庫裏邊搬出一麻袋一麻袋的高粱種子,分給不同的點種師傅播種下地。
  點種是個多少要求一點技巧的活路,一般不找新手做,我和成才遂得以幸免,可以偷空休息幾天。
  按照本地的風俗,為了使高粱種子能夠盡快發芽,點種之前,每個農莊都會舉行祭祀活動,黃安農莊的祭祀據說通常都是由劍州山莊派人來主持的,有時候是善本老爺子本尊,有時候是大公子或者二公子。
  三月二十七的早晨,快報稱從劍州錦繡山莊趕來的祭祀主持將會在上午抵達黃安,田柄隨即安排了黃安農莊五六十名有點資曆叫得上號的師傅,收拾齊整,等在大門口迎接,其他沒資格的長工短工仆從雜役――包括我和成才――則遠遠的圍在官道兩邊,準備一睹貴人的豐姿。
  一直等到中午十分,貴人終於蒞臨。
  這次從官道上款款行來的是一頂軟轎,但卻又不是普通女眷乘坐的軟轎。
  那是一頂八人大轎子,抬轎的八名壯漢身材雖然矮小,但是步履沉穩,行動一致,前進後退步伐分毫不差,一看就是久經訓練的,轎子前後左右跟著四個丫頭,個個生得粉雕玉琢,衣著雖然不張揚,但麵料出奇的金貴,俱是上等絲帛綢緞,裙角、衣角、袖口等細處用的是雙麵挑織蜀繡,那是頂頂上乘的繡品,和蘇繡杭繡並成三絕,是許多富人女眷夢寐以求的裝飾精品。
  成才扒開一個高個子長工,擠到前邊,看著四個丫鬟,頻頻咂舌,“丫頭都穿的這麽闊氣,裏邊的小姐更加不用說了,”一邊說一邊搓手,那模樣活脫脫像個急色兒,“慶哥,你猜轎子裏邊會是誰?”
  我笑著說道:“人出來的時候就會看到了。”
  成才滿懷期待說道:“老天真是青睞我,據說田家三個成年的小姐,都美得像仙子,我今天可有眼福了。”
  我淡淡說道:“是吧?”
  成才眨巴眨巴眼,笑著說道:“慶哥,你好像完全沒有好奇心,每時每刻都好似老僧坐定,”他歪著頭看向我,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我很費解,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呢?”他悄沒聲兒的湊到我跟前,“慶哥,你一定有秘密,快說給我聽看。”
  我隻是笑,不著痕跡退到一邊,就在這時轎子抬到農莊大門口,有仆從拿了矮凳擺在轎子邊上,頭前兩個丫頭上去,打起轎簾,一隻手率先伸出來,搭在丫頭手臂上,眾人都擯住呼吸,下一刻一個梳著垂髫髻的小少女低著頭出來。
  田柄慌忙過去,“九小姐,辛苦你了。”
  成才頓時忘記追問我的秘密,吃驚的瞪大了眼,“怎麽會是九小姐?”
  我微不可聞的笑,也難怪成才吃驚,九小姐才隻十一二歲,善本老爺子派她主持祭祀,著實是大膽,不過,這似乎也說明,老爺子對九小姐的器重。
  等一行人進了農莊,眾人看完了熱鬧,紛紛做鳥獸散,成才抓住我,大是失望又百思不解的問道:“慶哥,怎麽會是九小姐呢?”
  我笑著反問他:“你希望是哪位小姐?”
  成才癢癢然道:“五小姐六小姐七小姐,任何一個都可,全部漂亮的很,也還沒婚配,想娶她們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鯉。”
  “你想挑一個做妻子?”
  成才打了個大哈哈,“我這種平頭百姓,哪敢指望攀上田家的高枝,不過是想趁她們還沒出嫁之前,看上一眼兩眼的,解解饞也好。”
  我笑著說道:“九小姐也不錯啊。”
  成才甚是挑剔的評價:“模子是不差,可惜還沒長開,沒有女人的味道,”他把手放在胸前做個比劃,“那裏估計還沒破土動工呢,最多隻有櫻桃兒大小……”
  我尷尬之極,苦笑道:“成才,你可否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及這種上不得台麵的話題?”
  成才賊恁兮兮的笑,“慶哥,你以前難道是個和尚?恁正經的,”曖昧瞄我身上某處,“你該不會是那裏……”比劃個手勢,“有問題吧?”
  我臉頰一熱,“不要胡說八道。”轉頭快步走開。
  成才在我後邊追,“慶哥,慶哥別生氣嘛,跟你開個玩笑,等等我……”
  晚上莊上舉行迎神祭祀活動,成才出門去看熱鬧,我獨自一人在工人房補襪子,有人在外間問道:“元慶在不在?”
  我慌忙跳下床,穿上襪子,套上鞋子,“我在。”打開門,發現門外邊是日間見過的一個九小姐的丫頭。
  丫頭上下打量我一陣,說道:“我們九小姐有請你去一敘。”
  我心裏打了個突,沉吟片刻,婉言說道:“天色已晚,孤男寡女的,怕是有些不妥當,要不改在明天?”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夜間外出,容易被人伏擊,我不想冒險。
  丫頭當場笑成了一隻掩口葫蘆,“真真是稀奇,我們九小姐都不在意名聲,你倒在意上了,你可知道劍州有多少人朝思暮想的渴望得到九小姐接見?”
  我含蓄說道:“小人也是為九小姐閨譽著想,不希望她白玉有暇。”
  丫頭笑道:“你的擔心純屬多餘,因為在場的除了九小姐,還有田柄田耿兩個老頭子,不是九小姐單獨和你會麵。”
  “話是不錯,可是九小姐今天長途奔波的,實在勞累,莫如先休息一晚,明兒再找我也不遲。”
  丫頭笑出來,索性單刀直入,“九小姐說了,今天非見到你不可,你這樣推三阻四的,是不是覺得我麵子小請不動你,要田柄親自出馬才肯移架?假使果真如此,我這就回去通報,讓那個老頭子來就是了。”
  我啼笑皆非,“不是那意思……”
  丫頭似笑非笑道:“那是什麽意思?”
  我苦笑,沉吟片刻,無奈說道:“好吧,我跟你去。”
  丫頭吃吃的笑,故意說道:“委屈你了。”
  我苦笑不已。
  丫頭帶著我穿過工人房,進到農莊主人別院,門口站著那八人大轎的轎夫,個個麵無表情,目不斜視,看來似是全無戒備,近身時候始覺其暗含咄咄逼人的壓力,以我多年在戰場上和逃亡過程中訓練出來的敏銳直覺,我完全有足夠理由相信,這八人不僅僅是轎夫,還應該是九小姐的貼身護衛。
  別院的正廳燈火輝煌,已經擺好豐盛酒宴,九小姐坐在正中央,身後是日間所見的她另外三名丫頭,田柄在左垂首,田耿在右垂首,另還有幾個四旬上下的師傅作陪,但是叫不出名字。
  頭前引路的丫頭回身關上正廳朱漆木門,笑盈盈對九小姐說道:“九小姐,人我請來了,外頭門也堵上了,隨便你咋料理他。”
  我心下一沉,以為是掉進了陷阱,暗自後悔沒有把藏在枕頭下的短刀帶在身上,但隨即又想,即便帶上短刀,也是不可輕易使用的。
  憑心而論,以我的能力,要料理正廳這幾人,加上門外頭那些近身護衛,都不是難事,甚至要我踏平整個黃安農莊,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沒有吹牛說大話,三年前,衢州刺史陳岌糾集十萬之眾,發動叛亂,十日不到,就攻占了七城,聖上派將軍帶著兩萬驃騎營兵士緊急出征平亂,我們在衢州的馬獵山穀和陳岌部鏖戰,以兩萬之眾,對抗十萬叛軍,最終以寡敵眾,將十萬人馬斬殺殆盡,將軍一人就殺敵一千多人,事後提了陳岌人頭進京,靠著這顆人頭,驃騎營成功擴充到五萬人的編製。
  我記得很清楚,在那一戰中,我一共殺了七百二十四人,僅次於將軍。
  但是,今日不同往昔,往昔將軍是我的歸屬,他在哪裏我在哪裏,今日黃安農莊卻是我的歸屬,我若是不想繼續過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就不能輕易動殺念。
  反複思量過,咬緊牙關,單膝跪在地上,“九小姐,不知道我哪裏做錯了?”
  眾人都愣住了,田耿率先笑出來,對引我來那丫頭說道:“煙霞,我都說了這孩子心眼實誠,你還不信。”
  那丫頭也笑了,頗是有些不好意思,急忙過來扶起我,牽到下垂首一個空位子坐下,“我同你開玩笑呢,你謄寫的酒經,九小姐仔細校對過,發現有好幾處地方,經你潤色之後,比原本更加出彩,因此有心請你喝酒酬謝,我之前那句,不過是玩笑,誰讓你未經九小姐的同意就私自修訂她的原本,雖然結果是好的,但是藐視主人威嚴,終究也不該是工人該有的品行,你說對不?”
  我聽得微笑,明知她此番話乍聽似是讚譽,主旨卻是薄責,捍衛九小姐的威嚴之餘,更暗中替自己開脫,卻也不和她不計較,誠懇說道:“煙霞姑娘教訓的是。”
  此時才發現,九小姐手中拿著的,正是我那本酒經的謄本,她翻開扉頁,看了一陣,沉吟片刻,問我道:“元慶,我聽哥哥說,你的書法是自己照著虞世南大人的書法真跡自學來的?”
  我點頭道:“是。”
  九小姐輕笑,甚是堅決的搖頭,“我不信,你的書法方正平穩,法度嚴謹,意境深遠,非經名師指點,是很難達到這樣境界的,你可否告訴我,究竟是跟誰學的?”

  第六章 我師傅

  我沉默著,沒作聲。
  叫做煙霞的丫頭低聲催促:“九小姐在問你話呢,怎麽不回答?”
  我想了想,指著旁邊一盞十六麵開用來做遮掩的雙麵蜀繡水鳥山花屏風說道:“九小姐你覺著這屏風好看麽?”那屏風繡工精良之極,織錦上各種水鳥山花,均是栩栩如生。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眾人都覺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看著我。
  九小姐眼波流轉,想了想,說道:“好看。”
  我接著說道:“那麽你知道繡這屏風的繡女是誰?”
  九小姐搖頭,“沒問過。”
  煙霞笑著接口:“我知道,是我們劍州錦繡山莊管家田大光的女兒田絲絲去年的繡品,叫水鳥山花,去年她還繡了一幅雙鳳朝陽,連同田家的貢酒一起進京,獻給聖上,據說很得聖上喜歡呢,順便說一句,她是我的好姐妹。”狀甚有榮與焉的樣子。
  我說道:“煙霞姑娘,田絲絲的師傅你可知道是誰?”
  這下輪到煙霞搖頭,“不知道,沒關心過,”頓了頓,忍不住辯解道,“繡品好壞,端的是看個人的繡藝,和師傅並沒有多大關係的吧,學藝貴在個人的悟性和慧根,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再好的大廟都有偷懶的和尚,再好的師傅也都有上不得台麵的徒弟,對吧?”
  那個對吧問的是九小姐,但九小姐沉吟著沒作聲。
  我接口說道:“對的,確實如此,個人的成就,和師傅的關係其實並不大的。”
  所以九小姐你就不必再追問我師傅是誰了。
  九小姐心竅玲瓏,略一思索,已經明白我的意思,抿嘴笑道:“元慶,你倒是個會說話的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她麵容一整,“我還是要知道你師傅是誰。”
  我躊躇了陣,問道:“可否告訴我是為什麽?”
  九小姐目不轉睛看著我,臉上紅霞微露,細聲細氣說道:“去年四月中,我和父親和哥哥們護送貢酒進京,在長安遇到一位官人,寫一手漂亮的虞世南書法體,我非常喜歡,就想拜他為師,可是他卻不答應,說他不是虞世南書法體的正傳弟子,沒有收徒的權利,要我去尋正傳弟子拜師。”
  我心裏打了個突,下意識躲開這十二歲的小女郎明若秋水的雙眼,不安的想,她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九小姐微微一笑,“於是我問他,虞世南大人的正傳弟子是誰,元慶,你猜他說是誰?”
  我額間冷汗涔涔,好像被毒蛇纏繞住,呼吸維艱,遍體生寒,虞世南大人在生的時候,和將軍的父親契苾何力是至交好友,同時也是將軍的習字師傅。
  煙霞看出點苗頭來,笑著接了一句,“難道就是元慶?”
  田耿和田柄也大是驚訝,兩雙老眼齊刷刷看著九小姐,巴巴的等她揭曉答案,田耿小聲嘀咕道:“應該不會吧?有這麽神奇?”
  九小姐頓了頓,說道:“不是元慶。”
  煙霞問道:“那是誰?”
  九小姐說道:“是契苾光將軍,那位官人還送我一幅將軍抄寫的般若心經片段給我欣賞,並與我說了許多將軍的事跡。”
  我一顆心沉到穀底,呆呆看著九小姐,暗自想,難道她從我寫的字中看出將軍的影子,猜到了我和將軍的關係?或者是在長安見過我兩年前的畫像,進而猜出了我是誰?我要不要趕在她說出我來曆之前殺掉她?
  殺人的想法在心中一閃而過,又立即打消,驃騎營第二守則寫得很清楚:不可妄殺。
  那就隻剩最後一個辦法:打昏所有在場的人,跟著趕回劍州的行腳客棧,找到我藏在客棧房間床榻底下那包裹,繼續從前的逃亡生活。
  田柄問道:“於是你就去找那將軍了?”
  九小姐搖頭,“沒有,我去得遲了,契苾光將軍兩年前帶兵出征西域,在瀚海之中遭遇叛變,將軍連同他率領的十九萬將士,全部玉碎。”
  田柄扼腕,“可惜了……”
  煙霞笑著說道:“先不著急將軍的事,咱一宗了一宗,九小姐,講了半天,元慶他既然不是將軍,那麽他是誰,什麽來曆,你可知道?”
  我拿定主意,氣沉丹田,準備等九小姐一開口說我是將軍叛將,立即飛撲過去,打昏她帶走作為人質……
  可是沒想到九小姐卻笑,輕描淡寫說道:“元慶就是元慶,我們莊上的工人。”
  我愣住了,九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煙霞吃吃的笑,“九小姐,你唱的到底是哪出啊?奴婢都給你搞得糊塗了,我當然知道他是農莊的工人,可是你扯了半天書法啊將軍的,心裏存的又是什麽念頭,直接說出來可好?奴婢沒你那副玲瓏心肝,完全不明白你想說什麽。”
  九小姐輕歎口氣,小少女明秀的雙眼露出一絲惆悵,“我和爹爹逗留長安期間,又聽很多人講起契苾光將軍的事,覺他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蓋世英雄……”
  我心下一酸,這話雖然有誇大之嫌,但將軍一生光明磊落,頂天立地,就算不是舉世無雙的蓋世英雄,至少在本朝的青年武將當中,是一時無二的。
  聽到九小姐繼續說道:“始終不相信他會埋骨西域,以為他大約是打仗打得累了,於是詐死隱居在某處……”
  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是這樣,但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情況不是這樣,將軍確實死了,我那一刀穿胸而過,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回來的。
  他是在我懷中落的氣。
  “元慶的書法寫和將軍的書法像極了。”
  我從軍的時候並不識字,調任將軍親兵衛後,是他手把手教會我讀寫,我的字像他那是理所當然的。
  “我最初以為他就是將軍,所以特意的從劍州趕過來想要與他一晤,結果發現他不是。”
  煙霞吃吃笑道:“九小姐見過將軍畫像?”
  就小姐搖頭,“沒有。”
  “那怎麽恁肯定元慶不是將軍?”
  九小姐歎了口氣,說道:“他沒有將軍的風骨和氣勢。”
  煙霞立即大點其頭,附合道:“不錯不錯,我頭前說要料理他,此人立刻就跪在地上,骨頭真是軟的沒有話說。”
  我苦笑不已。
  田柄說道:“還有,他一進門就東張西望,緊張四顧,宛如做賊一般,哪裏有半點將軍該有的氣度?”
  田耿也來雪上加霜:“是啊,你看他落座的姿勢,懸著半邊身子,隨時準備拔足飛奔的樣子,好像是來此間做賊的一般,哪個將軍會生得這樣膽小猥瑣?”
  我啼笑皆非,卻也必須要承認,這些話雖然刻薄,但觀察入微,全部都是實情。
  九小姐意態闌珊,到底是個小孩子,她乘興而來,卻發現我是個假貨,因而倍覺掃興,在坐各位又都是她下屬和奴婢,也用不著掩飾自家失望,遂拿了銀筷百無聊賴戳跟前那碟蓮蓉點心,煙霞看在眼裏,忍不住笑出來,提點她一句:“元慶其人雖然不是將軍,好歹他寫的字總算是不錯,不然也不會哄住小姐的法眼,既然今年老爺吩咐你不必跟他一起護送貢酒進京,小姐不如就留在此間,跟著元慶學習書法,也是不錯的。”
  九小姐想想也對,“說的是,”立即吩咐田柄,“給我安排一間房,我要小住一陣子,”她指著我,“還有,把元慶調來給我用。”

  第七章 舊歌謠

  當天夜間,回工人房的時候,成才正在桌子旁邊就著油燈寫東西,見到我推門進來,慌忙抓起來藏在身後,神情極度不自然的笑道:“你回來啦,去哪裏了?”
  “主人別院那邊,九小姐找我。”
  成才疑惑問道:“找你做什麽?”
  我遲疑了陣,避重就輕道:“她覺著我寫的字好,想要我教習她。”
  “你答應了?”
  我苦笑,“這種事情,我哪有說不的權利?”說完輕聲歎了口氣,這真是件苦差事,我十分不喜歡做,“管事的說了,從明兒開始,我白天就去主人別院教九小姐寫字,晚間回工人房來休息。”
  成才酸溜溜的說道:“老天爺怎麽這麽照顧你,什麽好事都會給你攤上。”
  我笑了笑,“你聽過古人那句話沒有,福兮,禍之說倚,世間的事哪有絕對好壞,不都是個未知數麽?”頓了頓,狀甚隨意的試探問道,“你剛剛在寫什麽東西?”
  成才麵上一紅,扭捏起來,滿不好意思的將身後的紙頭拿出來,攤開在桌子上,“我在練字,本來想要問你借筆記來參考,可惜你不在,隻得憑著記性,模仿你筆法,寫的醜陋的很。”
  我笑道:“練字可是個苦差事,枯燥無味,又很操勞人,難得你有這心思,”掃了一眼他寫的東西,突然怔住了,臉上笑容凍結,“你在哪兒知道這歌謠的?”
  平整的黃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正是成才的手筆,雖然生嫩,但是也可大約看出,是在模仿我的寫法,但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紙上寫的字。
  契苾漢子鐵勒兒,少時三箭定天山,走馬五右平蘭會,橫刀黃流阻河源。
  那是一首讚頌將軍的歌謠。
  將軍的父親契苾何力是西域契苾部落的首領,契苾部落是鐵勒部的七個部落之一,所以說將軍是契苾漢子鐵勒兒,將軍七歲的時候,契苾何力老將軍帶著契苾全部落共計一千三百多人入中原,太宗皇帝將其安置在西北的甘涼一帶,並封老將軍為左領軍將軍。
  貞觀九年,鐵勒部在天山附近屢次襲擊大唐西域駐軍,老將軍帶著將軍出征掃北,和鐵勒交戰於天山腳下,鐵勒人派十餘員大將前來挑戰,老將軍讓當時年僅十四歲的將軍迎戰,將軍連發三箭,敵人三員將領墜馬而亡,鐵勒頓時陣腳混亂,老將軍指揮大軍趁勢掩殺,鐵勒十三萬大軍不戰,全部下跪投降,鐵勒人元氣大傷。
  將軍因此一戰成名。
  此所謂少時三箭定天山。
  隨後老將軍帶著將軍轉戰天山,繼續北進,最後將鐵勒首領葉護三兄弟全部生擒,押送回長安交給太宗皇帝發落,從此鐵勒衰落,西域回紇各部也因此心生寒意,再不敢擾攘,彼時回紇各部在西域左控五原,右帶蘭會,黃流繞北,崆峒阻南,天山一戰之後,這片區域從此安寧下來,所以有將軍走馬五右平蘭會,橫刀黃流阻河源之說。
  這首歌謠在外間,尤其是長安和甘梁地區,流傳是很廣的,幾乎人人都會唱,但是在黃安這樣偏僻又與世隔絕的地方,出身農家的少年成才怎麽會知道?
  我壓低嗓音厲聲喝道:“說,你怎麽會知道這歌謠?”心念千百轉,他若是說不上來,我要怎麽對付他?
  成才撓了撓頭,樸實無華臉上露出難為情笑容,“慶哥,這個實在是我的秘密,可是我和你這樣要好,告訴你其實也無妨,但是你別胡亂泄露給別人,”他躊躇了陣,“這歌謠從我相好那裏聽來的。”
  我追問道:“你相好是誰?”
  成才呐呐道:“你可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就是錦繡山莊大管家田大光的女兒田絲絲,我就是因為她才離開白水來黃安農莊做工人的,其實我在白水,有開一個兵器鋪子,生意還滿不錯的呢。”
  我沉吟著沒做聲,緊張思考成才說辭的可信度,本朝的繡品和前朝相比,要求更加精致唯美,上乘的繡品,不僅要繡功要精湛,絲帛要上乘,繡品圖畫文字傳承的意境也要深邃悠遠,值得回味,因為這一價值取向,本朝的繡女們為了使自家繡品出類拔萃,大都會去學習一些詩詞歌賦,有些厲害的,甚至還能和文人唱和。而我之前在別院正廳所見到那副據煙霞說出自田絲絲之手的水鳥山花屏風,也的確是難得的上品,由此推測田絲絲想必也是有些才識的,知道這首歌謠,也真的是不無可能。
  想通這一節,遂略感放心,順手抽了一張黃紙出來,將那歌謠工整謄寫一遍,“老實說,我真是不覺得自己寫的字好看,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會想要學。”
  以前將軍每次見到我寫的字,都要恥笑一番,說我是鬼畫桃符,一點神韻氣質也無。
  成才笑道:“寶物在你自家身上帶著,你當然不覺得它緊要了,”完了又頗不是滋味說道,“慶哥,你可真不是一般的走運,來農莊沒幾天就摸到九小姐身邊去了,趕緊再加把力氣,你離錦繡山莊九女婿已經不遠了。”
  我哭笑不得,“胡言亂語什麽呢,九小姐才隻不過十二歲,我大她足足十歲,怎麽可能?”更何況我還有見不得光的背景。
  成才撇嘴,“我們劍州,十二三歲成親、相公比娘子大十歲以上的人多的很,”說著說著卻又來了精神,“慶哥,你要真做了田老爺子的九女婿,可千萬記得把我帶到劍州去啊,我和絲絲感激你一輩子,願意給你做牛做馬。”
  我苦笑,“這都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啊,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明兒還有得忙呢。”
  熄燈之後屋子裏邊黑漆漆的,我躺身下來,果然發現自己真的是緊緊抵著牆在睡,想起之前成才說我每次睡覺都拚命抵著牆壁,是因為黑夜讓我沒有安全感,一時百感交集。
  成才躺在對麵的床上,呼吸平穩悠長,看情形是睡熟了。
  我閉上眼,調整吐納,慢慢放鬆身體,也漸次意識朦朧,可是就在我將要入睡那陣,成才說了一句話:“慶哥,我覺得你不是壞人。”
  我吃了一驚,登時睡意全無,沉吟片刻,小心問道:“成才,為什麽這麽說?”
  成才卻又沒聲響,跟著翻了個身,輕輕打鼾,口中還念念有詞的,“絲絲,絲絲不要躲,來給成才哥哥抱一抱……”
  我愣了愣,啞然笑出來,原來他是在說夢話。

  第八章 鎖子甲

  四月初,錦繡山莊的主事老爺帶著田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取道八百裏青銅棧道,護送貢酒進京,九小姐繼續留在莊子裏跟我習字,這一留就是半個多月。
  每天早晨吃過早飯,我即會到別院,九小姐通常已經坐在書房等了,並已指定要修習的篇章,由我謄寫一遍,她照著臨摹,我從旁指點,丫頭煙霞負責磨墨,端茶送水送糕點,九小姐吩咐,所有糕點茶水都須得一式兩份,她一份我一份,不過,糕點一般我會婉言謝絕,隻偶爾喝點茶水。
  驃騎營有一條守則:一日三餐,定時定點,不可擅食。
  我和九小姐雖然整天整天的在一起,但是很少說話,我是謹慎的避免禍從口出,九小姐則或許是靦腆或者心有所思。
  四月中的一個早晨,我照常來到別院,與九小姐一起習字,今天練的是雜曲歌辭。
  到了上午十分,管事田柄喜滋滋的如偷到雞的狐狸一般跑進書房通報,“九小姐大喜。”
  九小姐眼皮也沒抬一抬,“有什麽喜事?”
  田柄說道:“是和九小姐的婚事有關。”
  九小姐並不搭話,放下狼毫筆,提起白紙,鼓著嘴唇輕輕吹幹墨濕,轉過頭問我:“豪不必馳千騎,雄不在垂雙鞬,元慶,我這行字寫的如何?”
  我看了一眼,老實說實在是普通,將軍說過,虞世南大人為人沉靜寡欲,誌性剛烈,議論正直,所以他的書法筆致圓融堅挺,外柔內剛,風骨卓然,其實並不適合女子修習,何況九小姐又年幼,臂力不足,寫出來的字不要說神韻,連骨架都搭不上來。
  “比起昨天,有所進步。”算是圓滑的回答了她的問題。
  丫頭煙霞在旁邊抿嘴吃吃的笑,“這個元慶,倒是懂得說話。”
  田柄給晾在旁邊,多少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再過三天就是九小姐生辰,劍南道折衝都尉楊慎大人特別送了賀禮到錦繡山莊,七小姐已經差人快馬投遞至黃安。”
  “有沒有說是什麽東西?”
  田柄說道:“楊慎大人知道九小姐欽慕契苾光將軍,所以特意找來一副將軍曾經用過的鎖子金甲,送給九小姐。”
  一聽和將軍有關,我登時怦然心動,將軍一生用過的鎖子金甲一共有七副,其中最後一副最為珍貴,是太宗皇帝親賜,由當時最為有名的鍛造師傅陳朝匯打造,叫做雁翎鎖子金甲,這副金甲做工非常精良,披在身上,又輕又穩,普通的刀劍箭矢都不能穿透,隨金甲配套的還有一個連環獸麵,用活動鎖環與金甲和頭盔扣緊,可以護衛麵容,將軍玉碎之前吩咐過我,全套盔甲要剝離下來,秘密送回甘州,埋在他父親契苾何力老將軍墳墓旁邊。
  “本來是想要你將我屍身帶回去埋藏的,但雷翥海距離甘州我部落居處,何止千裏,帶著屍身行走,著實是為難你,所以你替我將鎧甲送回做個衣冠塚就可以了,讓我魂魄也有個歸處。”
  我帶著將軍的鎧甲,潛去甘州,找到將軍部落墓地,在契苾何力老將軍的墳墓前,挖地三尺,把鎖子甲放進去,建造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塚,我不敢建在地麵上,因為擔心有人會刨開來看,打擾老將軍和將軍安寧。
  其餘六副,都是穿壞就丟棄了,從來沒有修理過,這在其他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驃騎營因為有功,在軍中相當有地位,所有物質配給,都是按需分配,要多少給多少,並不緊張,所以消耗的也就大手大腳。
  九小姐果然也上了心,鳳眼閃過驚喜,“在哪兒?”
  田柄得意說道:“抵達前莊了,我讓工人擦拭下灰土,馬上就送過來,七小姐還讓來人捎帶了話,說楊大人貴為劍南道折衝都尉,統領著劍南道一千兩百名的上府兵,人也生得俊秀,品性更是人中龍鳳,難得他對九小姐這樣垂青,要九小姐體念大人一片心意,對兩人的婚事不要再拖拉遲延,早早的給個答複。”
  九小姐撇了撇嘴,“七姐姐既然覺著楊大人好,做什麽不自己攬來做相公,偏偏要推到我這邊。”
  煙霞吃吃笑道:“那是因為楊大人指明要和九小姐結親的緣故,否則七小姐早就求主事老爺把自己配給他了,九小姐,你可別生在福中不知福。”
  九小姐卻歎氣,“他確實是很好的,可是我卻不喜歡。”
  煙霞吃吃笑道:“我知道,九小姐喜歡的是契苾光將軍嘛,但他兩年前已經捐軀,你總不能嫁他個牌位吧?”
  九小姐搖頭,很認真的說道:“煙霞,我不相信將軍死了,他一定是打仗打得累了,所以找地方隱居起來,遲早會再出現。”
  我聽得心中酸楚難言,幾乎要落淚,設若這是實情,該是多麽的好。
  兩年中我無數次夢到從前和將軍在一起的時光,他教我習字,字寫得好,就私下給我一塊糕點,字寫得不好,就狠狠打我手心,“字如其人,字寫得端正,做人才會端正,元慶,你要做一個端正的人,這是我對你唯一的期望。”
  我每次一寫字,一拿起筆,就會想起這句話,說不清是悔恨是無奈還是蒼涼,所以我很不喜歡寫字,更加不喜教人寫字。
  稍後禮物送過別院,九小姐輕輕展開,皺眉道:“這金甲好沉重,將軍難道每次就是披著這副鎧甲上陣殺敵的?”
  田柄回道:“是,這副鎧甲據說是將軍二十二歲時穿過的,跟隨將軍有一年光景,一次作戰被敵將把胸口的護心鏡刺破一個窟窿,將軍就丟棄了,後來給一個兵士撿到,輾轉幾人之手,最後落到楊大人手裏,楊大人喜愛之極,但得知九小姐欽慕將軍,立刻就忍痛割愛拿來討取小姐歡心。”
  煙霞眼波流轉,吃吃笑道:“還不曉得是不是將軍穿過的呢,搞不好是楊大人自己的用品。”
  田柄幹笑,“煙霞姑娘說笑了,楊大人應該不是那樣的人。”
  九小姐卻笑,偏頭問我:“元慶,你怎麽看?”
  我沉吟著沒作聲,躊躇了陣,才緩緩說道:“我在長安裱畫那陣,也時常聽人說起將軍,據聞凡是他的鎧甲,都會有金絲內襯,在內襯左胸下約三指附近,還會有一道平安符,那道符不是尋常廟宇裏邊求來的,而是由契苾部落的大祭司親手製作,畫的是契苾部落的標記--狼獸。”
  煙霞笑道:“聽你說的這樣如數家珍,難道你和將軍很熟?”
  我心下一沉,也察覺自己說得是過於詳細了,連忙補救,“我也是道聽途說,將軍在本朝甚有威名,家世顯赫,又年輕英武,沒有婚配,所以上至朝廷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很關注他,有關他的傳聞和細節自然也就不會少,我在長安呆的久,聽的多些,講起來似乎頭頭是道的,但個中的真假,卻未必有實據。”
  一番話勉強算是扯圓了,隻不知道在場的人會信幾分。
  三人麵麵相覷,片刻之後九小姐笑道:“有沒有實據,剪開金絲看看就知道了。”
  煙霞立即取了針線筐來,拿出剪刀,正要動手,九小姐卻攔住她,“讓我來。”
  引得煙霞取笑她:“九小姐是怕我弄壞鎧甲,還是不想要這鎧甲沾染上別的女人的氣息?”
  九小姐麵上一紅,嬌嗔瞪了煙霞一眼,攤開鎧甲,現出金絲內襯,在胸前位置比劃,約莫找到左胸下約三指地方,小心挑開左右縫合的絲線,伸手入內探摸,果然掏出一張黃表紙,畫著一匹昂首望月的狼獸,身姿矯健,獠牙森森,狀甚驃勇。
  九小姐看得出神,“看來真的是將軍用過的。”
  當天下午九小姐取消了習字課程,說是想要一個人呆一會兒。
  此時正是四月芳菲,高粱幼苗已經陸續破土,地裏綠油油的一片,果樹開始抽枝發芽,吐出或者粉紅或者雪白的花蕊,別院種植有幾株櫻桃樹和李樹,引得蜜蜂嗡嗡飛來采蜜,九小姐就躺在櫻桃樹下的軟椅上,懷抱著鎧甲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看著她秀雅的側影,神思遼遠的樣子,突然之間像是心口給人撞碰到,生疼之餘還生出了些古怪的憐惜,這株含苞的蓓蕾,開始慢慢的吐露芬芳了,但是她等待的那個采擷人,卻是永遠也不會來的……
  煙霞在旁邊吃吃的笑,卻又歎口氣,“真是自作自受,又魔障了。”
  魔障的不僅僅是九小姐。
  晚上我躺在工人房的木板床上,翻來複起的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別院將軍那副鎧甲,折騰到後半夜,等成才睡熟了,悄悄爬起來,決定冒險去別院一趟。
  可是我才起身,成才竟也翻身躍起,在黑暗之中狡黠的笑:“慶哥,你要去別院對不對?我跟你一起去。”
  我沒作聲,沉吟了陣,悄悄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到防身用的短刀,鎮定的問道:“成才,你怎知我要去別院?”

  第九章 送腰牌

  成才利索的跳下床,黑暗中聽見悉悉嗦嗦的聲響,猜測他是在穿衣服,“我今天回來就聽人說,那個劍南道的折衝都尉楊慎派人送來非常貴重的禮物,想要討取九小姐歡心,私心裏就盤算,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慶哥再有涵養,也是忍耐不住這種公開挑釁的,而你回來後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必是萬分不開心的,所以我推測你今天夜間多半會走一趟別院,把那禮物搗毀掉,結果還真的給我料到了,慶哥,我們是好兄弟,我當然要幫你。”
  我苦笑出聲,“成才,我和九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樣,九小姐從來都沒正眼看過我,我對她也沒有半點男女之情,她還是個沒及笄的小孩呢。”
  成才嘻嘻的笑,“慶哥,你不必再瞞三瞞四的,我又不會去告密,走吧,我們去別院。”
  我不著痕跡悄悄把短刀放回枕頭下,“成才,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我起身不過是為了去茅房方便,連大門都不會開,你趕緊睡吧,明天還有得你忙的呢。”
  成才頗是有些失望,“慶哥,你可想清楚了,據說那份禮物可是楊慎花了大價錢買來討好九小姐的,肯定價值不菲,萬一九小姐真的被他所打動,你的地位可就危險了。”
  我歎了口氣,隻覺頭痛萬分,“成才,九小姐才十二歲,和我認識不到一個月,我是個工人,還大她足足十歲,連玩伴都談不上,在她心中能有什麽地位?”
  成才駁斥我:“慶哥,你是外地人,不曉得九小姐早慧的多麽厲害,重碧酒的配方,那也是一般人能改良的?她在劍州乃至整個成都府,都是一等一的奇貨,十歲不到就開始有人上門求親了,隻不過九小姐從來不點頭,田家老爺子又疼愛她,所以才遲遲的沒給她訂親,如今你遇到千載難逢的機會,九小姐肯主動親近你,你可別犯糊塗,現在不動手,到時候會哭桃源的。”
  我聽得糊塗,“什麽叫哭桃源?”
  成才撓了撓頭,難為情的笑道:“這個是我家鄉的土話,取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意思就是說追悔莫及的痛哭。”
  “嗬嗬,”我笑了兩聲,不欲再就這個問題做過多探討,“不會的,睡吧,再不睡可就天亮了。”非常堅決的將成才推回他床上。
  成才怏怏然脫下衣服,躺回床上,鐵口神算的說道:“慶哥,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隻是笑,輕手輕腳的起身,推開門去到外間,站在清冷石板階梯之上,抬頭看天邊那彎皎潔的月亮,怔怔出神。
  因為成才這一攪和,我自魔障中解脫出來,打消了去別院的念頭,但是另外一個想法卻又鑽進腦海,難得九小姐對將軍如此有心,再過三天她就十三歲了,我要不要代替將軍送她一份禮物,算作是答謝?
  這念頭一閃而過,跟著啞然失笑,我要真是這麽做了,豈非是在堅定九小姐認為將軍還活著的信念?
  萬萬不可!
  然而九小姐生日的前一天,我還是送了她一份生日禮物。
  不過,是用我自己名義送的。
  我送她一塊驃騎營的腰牌,腰牌正麵落有驃騎府三字,背麵落有上府二隊五火字樣,背麵左下角有將軍的落款簽名。
  九小姐拆開錦盒,掏出腰牌,驚訝的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我解釋道:“這就是將軍領導過的驃騎營兵士的腰牌,本朝初建驃騎營時,隻有兩萬人不到,按照軍隊的編製,隻能用營製,但是到了貞觀後期,因為將軍曆練有功,驃騎營擴充到五萬多人,達到府製的要求,所以改成了驃騎上府,不過因為驃騎營用得久些,對外仍然說是營製,隻有在正式的公文往來和腰牌上,才會用驃騎府字樣。
  將軍當年治理驃騎營,為了方便管理,將五萬驃騎兵勇分為十隊共五十火,每火一百人,每人一塊腰牌,這塊腰牌就屬於驃騎營第二隊第五火一個兵士所有。”
  “原來是這樣,”九小姐愛不釋手的把玩那腰牌,問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物品?”
  我輕聲歎了口氣,“永徽二年,將軍帶著驃騎營五萬將士出征西域,全軍覆沒,沒有一個人生還,從那以後,朝廷幾次想要重建驃騎營,都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將官而被迫放棄,過了一年光景,大明宮擴建征地,工部遂拆除了驃騎營駐地,裏邊所有物品拿出來出售,我該時有幸,買到這塊腰牌。”
  這話其實並不全對,永徽三年工部出售驃騎營將士遺物確實是有的,但我手上這塊腰牌,卻不是當時購買來的,而是我自己所有,那上邊本來還有元慶二字,被我用草汁溶解了。
  九小姐小心擦拭腰牌,“想必花費了你不少銀子?”
  我笑道:“還好,可以應付。”
  九小姐對著腰牌出了會神,突然歪著頭看我,“元慶,你想不想入驃騎營?”
  我嚇了一跳,“你說什麽?”
  九小姐認真說道:“我聽人說,楊慎受了兵部的文書,要進京重建驃騎營,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推薦你去找他,讓他帶你一起走。”
  我驚訝之極,一時百感交集,“兵部找他重建驃騎營?”
  屬於將軍的那一頁,終於是要翻過去了?
  九小姐點頭,“是的,你去麽?”
  我勉強笑道:“我不去,我什麽也不懂,年紀也是老大不小的了,去做什麽?”
  九小姐柔聲說道:“你年紀也不見得就大……”想了想卻又笑出來,秀眉舒展,“不去也好,留在黃安陪我讀書寫字,也是不錯,你是個很安靜的人,在你跟前,我覺著十分舒心。”
  她話音才落下,煙霞就端著茶點進別院,正好聽到九小姐最後一句話,當下吃吃笑出來,“我是不是來得不大湊巧,打斷了什麽好事?”
  我尷尬的轉過頭,“煙霞姑娘不要取笑我。”
  煙霞眼睛尖,一個照麵就看到九小姐手中的腰牌,笑著問道:“這是在互送表記私定終身還是怎麽的?”
  我苦笑了一聲,“煙霞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煙霞放下茶點,上下左右打量我一番,似笑非笑道:“憑良心說,元慶其人,樣子其實也是很不錯的,隻是神情憔悴了些,衣衫也粗陋了點,稍稍整治整治,未見得會輸給楊大人,九小姐你倒是好眼光。”
  九小姐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煙霞!”
  煙霞吐了吐舌頭,笑嘻嘻說道:“元慶,你要真是喜愛九小姐,眼下正是你表現的時候,明天上午楊大人要從成都府直接過黃安來,為九小姐慶生,你有沒有膽量和他較量一番,也給大夥兒看看你是不是條漢子。”
  我搖頭,“我不。”
  驃騎營有一條守則:為女色與人逞強鬥狠,逐出驃騎營。
  煙霞頗是有些驚訝,“為什麽?”
  九小姐也看了我一眼,低頭把玩手上腰牌,雖然沒作聲,那模樣卻也似是不大滿意,礙於家教,不好當場問出口。
  我輕描淡寫說道:“我以前隻會裱畫,現在隻會種地,武藝技擊一竅不通,兵法攻略也完全不懂,就不去獻醜了,而且我和九小姐也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是以也不存在為著九小姐的緣故和楊大人較量這樣的初衷。”
  煙霞撇了撇嘴,“臨陣退縮的膽小鬼。”
  我笑了笑,也沒有多做辯解。
  晚上回工人房和成才說起這件事,原本是當作笑話在提,沒想到成才卻上心了,“慶哥,你幫我和煙霞姑娘說說,讓她安排下,我想試試看。”
  我疑惑問道:“試什麽?”
  成才神秘的笑,“挑戰楊慎。”

  第十章 生辰宴

  四月十八,也就是九小姐十三歲的生辰,田柄舉行了極其鋪張的生辰宴會為她慶生,七小姐專程從劍州趕過來,遞送九小姐八位哥哥姐姐們送她的禮物,隨同七小姐趕來的,還有傳說中的折衝府都尉楊慎大人。
  黃安山莊的長工仆役丫頭下人也沾九小姐的光彩,美美吃了一頓,座位當然都是按資曆排列的,作為資曆最淺的新進人員,我和成才被安置在宴席最最角落的地方,那地方說來真是萬分的不雅相:就在豬圈旁邊,雖說味道並不難聞(豬圈打掃的非常幹淨),但豬欄裏一隻肥碩的豬仔,時不時會趁人不備爬起來咬人後背的衣裳,著實是掃興又有趣。
  酒過三巡,成才慫恿我去給九小姐敬酒,順便托付煙霞安排他和楊慎較量的事,我推脫不過,隻好硬著頭皮去正席,排在敬酒的師傅後邊,心裏苦思祝酒詞,非常後悔平時不注重這些細節,如今肚子裏邊空空如也,半句好聽的話都想不出。
  今天的九小姐穿了一件湖綠長裙,襯上雪白麵頰,漆黑眼珠,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樹,分外的漾眼,不過此時這小樹繃著臉,低垂著眼睫翻來覆去把玩我送她那塊腰牌,樣子看來似是不大高興,在她左邊坐著穿粉色長衣的七小姐,右邊是一名折衝府都尉,想必就是楊慎了,其人生得劍眉星目的,年紀和我一般大小,但是英姿勃發的氣質,卻又勝過我很多分。
  輪到我的時候,心裏分外緊張,躊躇半晌,最終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隻得紅了臉草草說了一句,“元慶祝九小姐生辰快樂。”
  九小姐嘟了嘟嘴,權當作是沒聽到,把臉扭到一邊,和楊慎親密交談。
  我立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之極。
  旁邊煙霞眼波流轉,抿嘴吃吃笑出來,“九小姐,人家好心好意來給你祝酒,你即便心中對他不滿,好歹給人家一個台階下,這樣晾著人家,多麽沒有禮貌。”
  九小姐撇嘴,“我沒有對他不滿,”撩起眼皮掃了我一眼,把腰牌扔還給我,“你的東西我不要了,還給你。”
  我不曾提防她有這樣動作,一時愣在當場,腰牌打在我臉上,滾到地下,落在我腳邊,我沉吟了陣,彎下腰身揀起腰牌,擦幹淨灰土,納入衣內。
  坐在旁邊席位的田耿性情爽直,當場就皺眉了,仗著深得善本老爺子器重,教訓九小姐:“九丫頭,你這做法著實是欠缺家教。”
  我笑著說道:“師傅,沒有關係。”九小姐做法雖然令我難堪,卻又奇異的使我自窘迫緊張的境況中解脫出來,變成從前知足平靜的元慶。
  轉身準備回自己位置,九小姐卻又叫住我,“你站住。”
  我淡淡說道:“九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我沒叫你走。”
  我轉過身,定定看著她,“那麽,九小姐要小人做什麽?”
  九小姐輕輕咬住嬌嫩的嘴唇,巴掌大的小臉緊繃著,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是有點委屈,可是偏又不作聲。
  煙霞察言觀色,笑眉笑眼的歎了口氣,“看來今天我不做一次壞人,這生辰宴是不要指望能收場了。”
  九小姐嬌嗔的瞪她一眼,“誰要你做壞人。”又賭氣看著我,“你走,你趕緊走,以後不要再給我看到你。”
  “是。”
  轉身要走,煙霞卻攔住了我,“慢著。”
  九小姐這桌正席原本就是今天全場焦點,現下有所爭執,立即引得眾人側目,近處的人固然是豎起耳朵,坐的遠的聽到風聲也悄沒聲兒的都聚過來,擠在附近側席上,齊齊伸長脖子看好戲,成才也悄悄跟過來,躲在田耿身後,探頭探腦,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煙霞不慌不忙的笑,對穿粉色衣衫的七小姐說道:“七小姐,你都不知道九小姐有多委屈。”
  七小姐也是個心竅玲瓏的乖覺人,猜知煙霞是要她唱和,遂笑著問道:“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給我們錦繡山莊最金貴的小明珠氣受?”
  煙霞吃吃的笑,“可不就是跟前這元慶麽?”
  我苦笑,無言看著煙霞,“煙霞姑娘,口下留情。”
  七小姐笑著問道:“他怎麽小九了?”
  煙霞像模像樣的歎了口氣,“也難怪九小姐委屈,這個元慶,寫的一手好字,九小姐頗是喜歡,”說著說著若有若無瞟了旁邊的楊慎一眼,“於是就問管事的要來他,做自家的習字師傅,整天整天呆在一處,已經有大半個月了呢。”
  七小姐故作驚奇,“有這種事?小九會主動親近人?可真是奇聞了。”
  楊慎掃我一眼,臉色不大好看,哼了一聲,“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七小姐接著問道:“後來呢?”
  煙霞開始信口開河,“就在昨天,元慶送給九小姐一塊腰牌,你也看到了,就是頭前九小姐擲出去那塊,那可是男人的腰牌。”存心誤導在座的眾人。
  眾人果然倒抽一口涼氣,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七小姐這次是真的驚奇了,“你的意思是他們兩人私定終身了?”
  我急得滿臉通紅,當下就要開口否認,可是那個沒有二字走到舌尖,卻又立即住口,私定終身的事確實無從說起,但我若是搶在九小姐之前對此予以否認,九小姐臉上就不好看了--人們會誤以為我看她不上的。
  換言之,沒有這兩字,隻有九小姐才可以說,我是沒有資格的。
  九小姐狠狠瞪著我,眼中水光瀲灩,雪白麵頰嫣紅如綺霞,也不知道是羞惱還是氣憤。
  煙霞滑頭的笑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但我說的句句,半點也沒有誇張作假。”
  七小姐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繞住我打了個圈轉,神色甚是嚴肅的問九小姐,“小九,這件事是真是假,阿爹知道不知道的?”
  九小姐嗔怒說道:“哪裏有這樣的事,七姐姐不要聽煙霞胡言亂語。”
  七小姐反問一句:“那麽你頭前甩出去那腰牌又是怎麽回事?”
  九小姐扁扁嘴,“我……”見眾人都看著她,一賭氣竟閉口不言了。
  七小姐也不理睬她,接著問煙霞,“後來兩人怎麽又鬧翻了?”
  煙霞拉長聲調歎道:“哎呀,說起來也是我的不是,我得知楊大人要來黃安,當時就提議,要元慶和他較量一番,將楊大人比下去,也好讓別人知道,九小姐挑人是很有眼光的,結果這個元慶,也不知道是膽小還是有其他顧慮,竟然一口回絕,說自己文不得武不得,不想去獻醜丟人,你說九小姐能不委屈麽?”
  田耿此時哈哈笑了出來,站起來用力拍我肩膀,“元家小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也難怪九丫頭會甩回你腰牌,活活一個孬種。”
  我隻覺頭痛萬分,苦笑道:“師傅,事情和煙霞姑娘說的其實是有出入的,我和九小姐……”
  田耿卻揮揮手,打斷我辯解,對七小姐說道:“七小姐,元慶來莊子時間雖然是不長,但是老頭子我看得真切,人品很是不錯,謙恭有禮,也是個踏實肯幹的小子,比許多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式可強多了。”說話間有意無意斜了楊慎一眼,“九小姐選他,可比選其他人好太多了。”
  這話基本上就是火上澆油了,楊慎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況他還少年得誌,耐性自然不佳,當下蹭的站起來,“田老師傅,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誰中看不中用了,誰是花把式?”
  田耿翻了翻白眼,“老頭子可沒指名點姓說是你。”
  楊慎冷笑,抽出腰間的長刀,刀尖指向我,“好,我就跟這人較量較量,也讓人知道,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式,到底是誰?”
  我退後一步,垂首說道:“大人,今天是九小姐生辰,何必為著意氣之爭動幹戈刀器,壞了大家的興致。”
  楊慎冷笑,刀尖直指向我眉心,“你不敢?”
  我搖頭,“我不與人做無謂的爭鬥。”
  煙霞在旁邊煽風,“元慶,別讓九小姐看不起你,”又似笑非笑看著九小姐,“別給人笑話九小姐識人不清,所托非人。”
  後一句聽得我冷汗如注,這要是傳揚出去,九小姐今後怎麽做人?“煙霞姑娘,你不要再編排是非,曲解九小姐的心意。”
  煙霞卻笑,衝我眨眼,“你又怎知我說的不會恰好就是九小姐的心意?”
  人群中有人嘻嘻笑著起哄,“煙霞姑娘,九小姐的心意是什麽?”
  煙霞提高聲量笑道:“九小姐的心意,明鏡似的懸在那裏,我們都看得真真的,隻有當事人不曉得。”
  九小姐雙頰嫣紅似火,不去製止煙霞,反倒恨恨看著我,仿佛一番話都是出自我口一般。
  我苦笑著歎了口氣,這小少女的心事,真正是比海底的金針還難測。
  煙霞雪上加霜的來了一句:“元慶,你看你多對不起九小姐。”
  楊慎給煙霞挑得終於忍耐不住,卻又不便向她發作,於是一腔怒火悉數轉移到我頭上,“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今天拋開九小姐的事不談,元慶,我有意要向你討教兩招,請了。”
  我沉吟著沒做聲,這時成才在人群中搭了一句,“你們一個是耙地種糧的長工,一個舞刀弄槍的武官,各有所長,有什麽比頭。”
  楊慎喝道:“誰在說話?給我出來!”
  人群自動分開,成才大搖大擺走出來,站到我跟前,對楊慎說道:“我說的難道有錯?起點已經不公平,即便大人贏了慶哥,也是勝之不武。”
  七小姐點頭,“這話也有道理。”
  楊慎哼了一聲,將長刀放回鞘中,氣道:“那你劃個道兒出來。”
  成才一拍胸膛,“小人是元慶的兄弟,家裏是開兵器鋪子的,早年勉強學過幾天槍棒,今天就代替慶哥出麵,受領大人幾招,大人要是打翻了小人,就算是贏了慶哥了,怎樣?”又轉頭問我,“慶哥,你同意不同意?”
  我站到一邊,“隨你。”

  第十一章 金刀將

  兩人遂移師到大廳外邊的空地上,九小姐的轎夫護衛遞給成才一把長刀,成才掂量了下,覺著還算順手,對楊慎說道:“請大人賜教。”
  楊慎一亮刀鋒,我就知道成才不是他對手。
  他亮刀用的是七星跨虎橫刀勢,上步七星,退步跨虎,姿勢嫻熟,護衛得當,顯示他若非是勤於練習就是有豐富對敵經驗,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反觀成才,提刀橫在胸前,刀位高不足以防咽喉,低不足以護胸肺,顯然是缺乏正確指引自己摸索出來的,對普通人或許有優勢,和楊慎這樣的武官刀手較量,毫無懸念必定是輸家。
  楊慎此時正是在氣頭上,難保交手的時候會點到為止,假使成才此次死於楊慎之手,我勢必難辭其咎。
  我攔住成才,“你們不要比試了,我認輸就是。”
  旁觀眾人都發出噓聲,有人說道:“元慶你太沒種了。”
  楊慎冷笑,“都還沒開場比試,現在認輸會不會早了點?”
  成才也躍躍欲試,“慶哥,讓我跟他比。”
  我搖頭,“刀劍無眼,少試為佳,楊大人是山莊的貴客,你是我的兄弟,哪一方受傷,傳揚出去都不好聽,而且,”轉對楊慎說道,“這場比試,無論從方麵看,對楊大人都十分不利。”
  楊慎冷笑,“我怎沒看出來?”
  煙霞吃吃笑道:“是啊,元慶,對楊大人有什麽不利的,說來聽看?”
  我想好說辭,字斟句酌說道:“楊大人勝了,人家會說他恃強淩弱,欺負平民,明知平民不敵,還要逼人下場,勝之不武;成才勝了,人家會看楊大人不起,覺著他腆居折衝府都尉之職,毫無真才實學,連個種地的長工都不如。”
  楊慎冷笑道:“你手上功夫不行,口才倒是犀利,說的比唱的更好聽,明著方方麵麵替我考慮,安知不是因為你看出成才不是我對手,替他找台階下?”
  我笑著說道:“大人,我不需為成才找台階下的,因為本場比試,對成才沒有絲毫損失。”
  煙霞笑道:“說得我越發的好奇了,這話怎麽講?”
  我說道:“成才是莊上的工人,小民小戶的,比試輸了,並不傷及他顏麵,如果因為比試受傷,或許更能博得人同情,即便因此損及到勞動能力,也是不需擔憂的,因為按照農莊生活手冊的規定,工人在莊內受傷,不管輕重,農莊得承擔工人基本生活費用,直至工人恢複勞動能力,設若工人無法恢複勞動能力,農莊須得終身贍養。”
  田柄撓了撓頭,“好像確實是有這條。”
  楊慎臉色變了變,沉吟著沒作聲。
  田耿讚道:“小子有腦筋啊,道理一套一套的,比某些隻曉得舞刀弄槍的武夫可真是強太多了。”
  煙霞笑道:“這樣看來,成才還真的是沒損失呢,”說著說著滿含深意看了成才一眼,“而設若他贏了楊大人,以雙方地位的懸殊對比,其人更會聲名大躁。”
  我苦笑不已,煙霞這姑娘,為了挑起爭端,手段真是無所不用。
  成才原本就鬥誌高昂,給煙霞一挑弄,更加熱血沸騰,一力想要掙開我,“慶哥,讓我跟他比,他頭前說你的書法是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你忍得住,我可忍不住,今天非得讓他給你賠禮道歉不可。”
  楊慎冷哼了聲,提刀在手,“賠禮道歉也可以,你贏了我再說。”
  我死死拽住成才,“不行,不能比。”求援看向九小姐,希望她開口阻止。
  事情本身就是因為九小姐無端的不悅,煙霞為了逗她開心,才生出來的,所以能平息鬧劇的人,也非九小姐莫屬。
  然而九小姐小臉繃緊,拿著絲帕站在七小姐身後,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自顧自的看著天邊流雲,對現場一觸即發局麵完全視若無睹,她旁邊的煙霞抿嘴輕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甚至還偷偷衝我眨眼,令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七小姐微蹙雙眉,視線在我和九小姐之間來回打轉,若有所思卻又不言不語。
  成才叫道:“慶哥你放手。”
  我哪裏肯放。
  圍觀的工人唯恐天下不亂,紛紛起哄:“元慶你個大姑娘養出來的東西,膽子沒有二錢重,什麽真章都還沒見,自家先怯了場子,真正是丟盡你元家十八代祖宗臉麵。”
  又有人接口:“他不僅是大姑娘養的,他壓根兒還是個大姑娘。”
  眾人大笑,越說越是不堪。
  七小姐俏臉一沉,“誰說話這麽不幹不淨的,當心我扇他耳刮子,割他舌頭喂狗。”
  一幹人登時噤聲。
  這時楊慎說道:“元慶,其實你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
  我打了個突,沒接他的話。
  成才愣了片刻,問道:“慶哥,你看出什麽來了?”
  楊慎冷笑,“我亮刀的時候,所有人都沒留意,隻有你目不轉睛在看,你見我亮刀的姿勢,就知道成才不是我對手,兩相較量,一定會輸給我,你擔心我手下不留情,傷了成才的性命,所以才會竭力阻止,對不對?”
  眾人麵麵相覷,低聲議論,“真的假的?楊大人剛剛怎麽亮的刀?”
  “沒注意啊,都還沒過把式,怎麽就知道高低了?”
  “元慶有這麽厲害?”
  嗡嗡聲響不絕,可是悉數都沒入我的耳,腦力裏翻來覆去隻有將軍臨去時候那句深遠的歎息。
  “元慶,我對你不起,累得你做罪人,賠上你的名聲不說,辛苦學來的本領,更是要雪藏到底,唉,我真真是對你不起……”
  成才神情古怪的轉過頭,“慶哥,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沉吟了陣,放開成才,淡淡說道:“沒有這回事,我隻是想要平安過日子,懶得生是非,結果使得楊大人誤會,是我不該,你們愛打就打吧,與我不相幹。”
  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九小姐麵色難看之極,狠狠跺了跺腳,雪白貝齒咬住嘴唇,眼圈發紅,淚珠在眼眶滾來滾去的,卻又倔強隱忍住,不給它墜落。
  七小姐心頭一軟,將九小姐抱在懷中,“好了小九,不哭不哭,”瞪煙霞一眼,“看你幹的好事。”
  煙霞幹笑了兩聲,“玩笑開大了……”
  成才在我身後叫道:“慶哥你別走啊……”
  我恍若無聞,就這樣一直走出莊子,行到一處山坡下,出了會神,跟著深深吸口氣,發足狂奔,沿著山坡腳不停息一路爬升,直跑到山頂才停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漫山遍野綠意如織,間中有幾隻白羊點綴,星星點點小花散發幽香,多麽安寧靜謐的田園。
  從前在驃騎營的時候,有長水營的都尉眼紅將軍得聖上恩寵,遂假裝酗酒鬧事,抽刀挑戰他,將軍派我替他出麵應付,我揮刀兩個起落,就斬斷了那都尉兩條胳膊,事後將軍親自去太宗皇帝跟前解釋原委,太宗皇帝不僅沒有責怪我,反而對我大加讚賞,並賜我一柄金刀,此後人人都叫我金刀元慶。
  四下一個人也無,遠處莊子裏喊聲和助威聲震天響,在山頂都依稀能夠聽到,想來多半是成才和楊慎到底還是較量上了,農莊大門口的樹蔭下,有一條綠色人影,雖然隔得遠,大致還是能夠識別出是九小姐,正遙望我所在的方向,煙霞站在大門內,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看情形多半是挨了罵。
  山頂風大,臉上淚水很快風幹,我收拾齊整衣衫頭發,確信是沒有異樣,這才慢慢下山,九小姐看到我往回走,立刻就轉身進了農莊。
  當天的比試果然如我所料,以成才失敗告終,楊慎削了他的發髻,弄得他披頭散發的,好不狼狽,見到我的時候幾乎抬不起頭來,“慶哥,我對你不起……”
  我笑著打斷他,“什麽對不起對得起的,你沒有受傷就好。”
  成才偷眼打量我,小心翼翼說道:“但是慶哥,你知道不,九小姐要和楊大人回劍州了。”
  我笑容不改,“九小姐來黃安本來就隻是小住,回劍州是遲早的事,有什麽好奇怪的?”話是不錯,想到以後將不能再見到那雙黑葡萄一般的明秀雙眸,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失落。
  成才說道:“煙霞姑娘托我問你,要不要跟去劍州?”遲疑片刻,小心試探,“慶哥,你要是去劍州,可否帶上我一起?”

  第十二章 拭鋒芒

  我搖頭,“成才,對不起,我不去劍州,所以幫不上你。”
  成才大是失望,呐呐說道:“慶哥,你真的是個怪人,九小姐的心意,明明白白寫在那裏,你在猶豫什麽呢?浪費這麽好的機會。”
  我回睨藍天白雲,那是多麽遼闊自由的未來,“人各有誌,不能強求。”
  “你不喜歡九小姐?”
  我沉吟良久,“我喜歡現在的生活,不願意冒險。”
  錦繡山莊是劍州第一酒莊,往來的達官貴人想必不少,住在那裏,遲早會被人認出來,相比之下,黃安要安全的多。
  四月二十的早晨,七小姐帶著九小姐,連同煙霞一起,跟隨楊慎回劍州。
  一幹人走了之後,農莊清淨了不少,田耿每次看到我,都搖頭歎氣,說可惜啊可惜。
  因為生辰宴上的糾紛,我成了莊子的名人,走在路上,或者出工幹活,時不時都會有人上來拍我肩膀,問我是不是元慶,這些人當中的大多數都還是比較友善的,隻是覺著我是怪人,想要認識下,隻有極其個別的少數,會當著我的麵口出惡言,說我不是男人,或者我和九小姐有所苟且,通常我都一笑置之,成才脾氣暴躁些,每每和他們理論,都被我勸阻。
  成才很不解,“慶哥,你做什麽要忍耐他們?”
  我笑著說道:“人就是這樣,你越是和他糾纏,他就越是來勁,你沉默著不辯解,由他自彈自唱去,慢慢的無味了,自然會沉寂下來,所謂清者自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到了四月下旬的芒種前後,夏季開始,高粱生長進入旺盛期,平均十天左右就要施一次肥料,綠油油的苗子一天一天的拔高,有性急的甚至開始打出早花,不過按照田耿所說的,這些早花的苗子,一般都結不出籽,熱鬧一陣,也就煙消雲散了。
  肥料施的足,雜草吸取營養,長得也瘋,工人們三五天就要下地拔草一次,因為光著腳踩在泥土上,肥料滋潤出來的各種草蟲毒蟲時常咬破人皮膚鑽進肉裏吸血,痛得眾人苦不堪言。
  轉眼進入五月。
  有一件事須得著手準備,就是過甘州給將軍上墳。
  將軍的生辰是六月二十一,從黃安到甘州,以我經驗推斷,至少也要一個月,所以我最遲五月二十一就得出發,考慮到告假要排期的規定,我決定五月初就去田柄處申請。
  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天,莊裏派粽子吃,頭天上午,田柄找了我去幫忙包粽子,說是灶房的丫頭不夠用,要工人去打下手,覺得我身體最健康,所以分配這任務給我。
  我是無妨的,很爽快的聽從了他安排,但是田柄領著我去的地方卻不是灶房,而是主人別院,兩人來到小廚房,寬大的長條桌上,擺放有一籃子粽葉,幾隻青瓷盆裏盛有糯米、豬肉、香菇和一些蛋黃,旁邊幾隻油碟子,放著醬油、五香粉、粗鹽和數十根粽繩,看情形是要包粽子,但是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在。
  田柄說道:“你先忙著,我有事要出去,你把籃子裏邊粽子葉包完,就去書房休息,不要輕易走開。”
  他出門時候甚至還鎖了廚房的大門。
  我聽到落鎖的卡擦聲響,心下一沉,立在原處思索片刻,隨後走到灶台邊上,抓住雕花的木頭窗戶,微微用力,悄無聲息的拆下來,跟著撐在灶台上,輕巧的翻身躍出。
  落地時候,一柄鋒利長刀突如其來的自背後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大吃一驚,卻不慌張,五指扣住長刀,發狠往前一帶,握住來人手腕,用力一折,來人吃痛叫出聲,長刀落地,我反手握住,吃準來人身高方位,毫不猶豫橫刀劈出。
  來人連忙說道:“住手,是我。”
  這聲音聽起來仿佛是楊慎,我暗叫一聲不好,連忙硬生生翻轉刀鋒,但是刀身去勢如風,雖然掉轉了刀刃,隻是刀背砸在他頸項上,仍然使得他踉踉蹌蹌,跌倒在地上。
  我們驃騎營的刀法,是由將軍和老將軍所獨創,不是用來觀賞的,都是上陣殺敵用,輕易不會出手,一出手必定要見血,我那一刀使出了全身力氣,可以斬斷人頭。
  轉身麵對來人,果然是楊慎。
  我扔了長刀在地上,手心被刀鋒割破的傷口汩汩流淌鮮血,楊慎晃了晃腦袋,自地上爬起來,笑著說道:“我身上有金創藥。”
  我握緊拳頭,“你不該偷襲我。”
  楊慎笑道:“你脾氣那樣溫吞,我不偷襲你,怎麽能試探出你真本事,元慶,我沒有看錯,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說著討好湊到我跟前,“你那刀法是跟誰學的?好厲害。”
  我沒搭理他,翻身自窗口躍進廚房,自水缸內舀了一瓢水,清洗手上血跡,皺眉思索要如何向成才解釋受傷的原因,別人也許不大可能知道,成才和我住在一起,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的,所以非得有一個理由搪塞他不可。
  楊慎也跟在我身後翻進廚房,大馬金刀的坐在長條桌上,叼了一根粽葉在嘴裏,吊兒郎當的模樣,完全不像個折衝都尉,“元慶,你知道今天田柄做什麽調你來別院?”
  我沒理睬他,擦幹淨手上的水珠,“金創藥。”
  楊慎變戲法一般自背後摸出一隻藥包扔給我,“紗布和藥粉全部都有,要不要我幫忙?”
  我打開藥包,“你都隨身帶著藥包的?”
  楊慎劍眉飛揚的壞笑,“限於想打架的時候,”興致勃勃湊到我跟前,“我一看見你小子就知道你深藏不露,眼神兒亮得跟賊似的,告訴我,你以前是做什麽的?裱畫師那一套可以收起來了,騙九小姐還湊合,遇到我就省省吧。”
  我瞪他一眼,沉默處理傷口。
  楊慎眨巴眨巴眼,又說道:“你知道田柄為什麽帶你到別院鎖起來?”
  我撒上藥粉,“假使你肯告知,我會萬分感謝。”
  楊慎又是一陣壞笑,樂不可支的說道:“因為五小姐馬上要過別院來看你,人已經在前莊了,”末了大約覺得還不過癮,接著狼笑道,“這件事多虧了煙霞挑唆,至於將你鎖起來,則是區區在下不才我的提議,主要是為了謹防你逃走,而事實證明,我的擔憂完全是必要的,你果然跳窗逃走,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保不準這會兒已經跑得無影無蹤的了。”
  我懶得聽他呱噪,自顧自心念千百轉,“五小姐是誰?”
  楊慎熱心解釋:“五小姐叫田蘿,今年二十歲,是田家五子四女當中,唯一既懂得釀酒又善於經營的人,田家老爺和大公子二公子不在家時,都是她主事。”
  “她找我做什麽?”
  楊慎酸溜溜說道:“據說是想要考察你人品,若是覺著不錯,可能會在劍州府給你謀個出身,要你從軍立功,等九小姐及笄,招你做錦繡山莊的九女婿。”
  我仔細裹好紗布,“那你呢?”
  楊慎一拍胸膛,“我當然也是候選人,隻要九小姐一天不嫁人,我就有希望,”說著他拍拍我肩膀,“元慶,我難得佩服誰,不過,你確實是條漢子,身手了得,反應靈敏,年紀不大但是沉穩有度,來從軍吧,軍中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我曲手推開他,“承蒙你和五小姐錯愛,我受寵若驚,不過,我不離開黃安,不會從軍,” 幹淨利索的將傷口包紮妥當,“也不會做錦繡山莊的女婿。”

  第十三章 五小姐

  楊慎瞪大了眼,那模樣仿佛是看見一群豬在天上飛舞,尖聲怪叫道:“為什麽?你不喜歡從軍?不期望出人頭地?”
  我無奈的笑,“世間許多事,不由人喜歡決定,不由人期望決定,由現實決定。”
  楊慎窮追不舍,“那麽現實是什麽?”
  我看著手心厚厚的老繭,自我解嘲的笑,舉起手掌,“現實就是,包得像隻粽子,怎麽包粽子,索性回工人房去算了。”翻身從窗口又躍了出去。
  楊慎跟在我身後,“喂,你別走啊,五小姐馬上來了。”
  走到大門口,打開門就見到了田柄,帶著一群人,眾星拱月般簇擁一位長身玉立的少女,正準備要進門,剛好和我碰了個正著。
  田柄問道:“元慶,你要去哪裏?”
  “回工人房,”我舉起手,“剛剛剁肉那陣,不留心刺破掌心,我回去換成才來幫忙。”
  田柄趕緊攔住我,“先別忙著走,五小姐找你有事說。”
  “什麽事?”
  田柄甚是恭敬對中間那少女說道:“五小姐,這位就是元慶。”
  五小姐哦了聲,她的輪廓和九小姐並不是太似,額頭寬闊,眉骨高聳,嘴唇很厚,頸項很長,眼珠是一種奇特的褐色,頭發的顏色微微發紅,受陽光照射,不僅引人注目,更襯得她膚光勝雪。
  她看起來很明顯有異族人的血統。
  雖然自前隋開始,中土就在和西域通商,許多外族人進入中原定居,但劍州是成都府最封閉的地方,處在八百裏青銅棧道最末端,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出現的異族人,著實是有點不同尋常,不知道五小姐的母親是如何走來此間的。
  五小姐明若秋水雙眸銳利如鋒刃,注視我受傷的掌心,“把你傷口翻開我看。”
  我怔了怔,“五小姐……”
  五小姐冷冷說道:“翻開我看。”
  我沉吟了陣,解開適才打好的活結,掀開紗布,擦幹淨藥粉,露出傷口原形,紗布粘的很妥貼,撕扯時候牽動傷口,使得鮮血再度汩汩湧出。
  田柄看得大是憐惜,關切說道:“傷口好深,怎麽這麽不小心。”
  五小姐說道:“傷口是你自己包紮的?”
  我遲疑了陣,“是。”
  五小姐冷笑,“元慶,你以前絕無可能是裱畫師。”
  田柄疑惑問道:“為什麽?”
  五小姐說道:“他包紮的傷口,三角在前,頂結在後,鬆緊適當,邊角纏繞穩固,既沒影響血脈通暢,又不會致令紗布脫落,這些要點普通人雙手包紮已經很難做到,更何況是單手,但最主要的是,你仔細看他掀開的紗布,他包紮有三層,間中那層,手背頂結下方,撒有少量藥粉,這是軍中才會有的包紮方法,因為沙場艱辛,傷兵未見得時刻有機會更換紗布,所以軍醫包紮傷口必定會在紗布內層撒上備用藥粉,假使因為條件所限,不能及時更換拆洗,傷兵可將紗布翻轉使用,權宜應急。”
  我呆了呆,下意識想要隱藏手上紗布,楊慎抽個冷子一把搶了去,研究一陣,嘖嘖說道:“還真的是這樣。”
  五小姐慍怒,“小九年紀小沒眼力也還算了,煙霞那丫頭,白長了一雙眼,”又嚴厲看著田柄,“你也是的,人越老膽子越大,腦子越糊塗,半點背景不做調查,胡亂就將人領進莊子,還放在小九跟前大半個月,真是越活越回去。”
  田柄額頭開始冒汗,“小的該死。”
  我苦笑不已,心裏頗是內疚,為自己連累了田柄。
  楊慎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問道:“元慶,你以前從過軍?”
  我沒有做聲,在場一幹人眼光都齊刷刷盯在我身上,五小姐粉麵含春,不怒自威,看來似是波瀾不驚,卻又令人不敢正視。
  “沒有。”
  “那你在哪裏學來這包紮方法?還有你那手好刀法。”
  我無言以對,索性不開口,謊言隻要一開頭,就會沒完沒了,說的越多,被戳穿的可能性越大,所以我保持沉默。
  五小姐皺眉,看向楊慎,“什麽好刀法?”
  楊慎尷尬的笑,不甘不願說道:“五小姐,不瞞你說,我頭先偷襲他,一個回合都不到,就敗在他手裏,還險些給他一刀砍死。”
  五小姐氣得麵色如雪,怒視田柄:“看你招來的好人才!”
  田柄慌得隻差跪在地上,點頭彎腰說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五小姐冷冷說道:“從明天開始,你就過魯店農場去,我聽人講那邊的高粱提早掛花的不在少數,你去蹲點研究,把原因找來給我,找不出原因,也不必回來見我了。”
  田柄哭喪著臉,“五小姐,我不懂種高粱……”
  “你那意思是不想去?”吩咐身旁一名高挑個子的丫頭,“棲霞,帶田柄去帳房結算他工錢,打發他回老家修養。”
  田柄雙膝跪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五小姐,小人知錯了,求五小姐給小人一個機會。”
  叫棲霞的丫頭頗是不忍,陪著笑臉說道:“五小姐消消火氣,田柄在莊上幹了二十多年,打理黃安三個農場,表現雖然不是所有農莊管事中頂好的,也都還算是可圈可點,今次也是偶然的疏忽,且又沒釀成禍事,要不就給他個機會?”
  五小姐冷笑,“我倒是想給他機會,可惜他不肯接受,我有什麽辦法?”
  棲霞陪笑道:“高粱提早打花,這問題得交給田耿去查,田柄他向來隻打理莊子,並不管理莊稼,你讓他去研究高粱,他自然是覺著茫無頭緒的了,哪裏敢挑這樣擔子?”
  五小姐大是憤怒,“你那意思莫非是說,我處理田柄有欠公正?”
  棲霞嚇得跪在地上,急急辯解道:“奴婢決計沒有指責五小姐的意思,是想著小姐既然慈悲要給田柄機會,不如就找件他做得成的事分給他?”
  五小姐冷笑,反問棲霞:“你覺著什麽事是田柄做得成的?”
  棲霞額頭上汗珠滾滾,情急生智,指著我說道:“莫如就讓他去調查這個叫元慶的人的身份背景?查清楚就饒他這一次,扣他半年工錢以示警戒,查不清楚直接逐出莊子,永不錄用。”
  這提案才出口,五小姐隨即就說道:“好,”又轉問田柄,“田柄,這件事你做得成做不成?”
  田柄點頭如搗蒜,“小人做的成,五小姐放心。”
  “你多久可出結果給我?”
  田柄擦了把額頭的汗,“十天。”
  “嗯?”
  田柄慌忙改口:“五天,五天一定出結果。”
  五小姐略感滿意,微微露出笑容,她樣子本就生得俏麗,一展露笑容,登時就宛如春風拂麵一般,親手將田柄扶起身,說道:“管事的,我知道你打理農莊辛苦,可是元慶其人的身份,也是須得盡快查清才好,隻要你將他來曆查證清楚,今次的事就算了,日後你要吸取教訓,不可再輕易往莊子裏邊領人,更加不可輕易安排工人跟小九單獨相處,小九年幼,涉世不深,煙霞又是個大眼珠,全靠你自家權衡,若是覺著不合適的,哪怕是違背小九的心意,也得阻止,阿爹有多愛惜小九,你是知道的,他信賴你為人,才允許小九過黃安小住,若是因為你的疏忽,使得歹人傷到她一分一毫,我就是將你逐到天涯海角,也是不足以彌補的。”
  田柄滿頭大汗,慚愧之極,拚命點頭,“五小姐教訓的是,小人知錯了。”
  我暗自佩服五小姐,果然是有些當家主事的風範,一番話說得恩威並施,又語重心長,將田柄收拾得服服帖帖。
  五小姐又說道:“我今天來,除了檢視元慶其人,還想要順便查下農莊的帳務,你把三個農場的帳冊搬到別院書房來,我小憩片刻之後要看,至於這個人,”她看了我一眼,“你帶下去查核清楚,再提來見我,我要在農莊小住五天。”

  第十四章 鐵勒人

  農莊有一處別院,修建在莊子最裏邊,四麵都有高牆,種有大樹,濃綠成蔭,它有個名字,叫做懲事處,莊子上有人犯了事,就會被帶到此間問話。
  步出別院,田柄死死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走一般,急三火四拖到別院。
  楊慎如影如隨的跟在後邊,巴巴的趕來看熱鬧。
  關上大門,就在日頭底下,田柄吹眉毛瞪眼,“好你個元慶,你看給我捅了多大的簍子。”
  楊慎一臉壞笑的在旁邊幫腔:“是的啊,我們管事的差點因為你貞操被毀。”
  我險些笑出來,田柄氣得跳腳:“什麽貞操?!”
  楊慎趕緊改口,“說錯說錯,是節操,節操,”又給田柄順氣,陪著笑臉說道,“管事的你別氣壞了身子骨,好歹也是有身的人了呢。”
  田柄又氣得跳起來,抖著手指,“什麽有身?!”
  楊慎幹笑,慌忙說道:“說錯說錯,不是有身,是有身價的人。”作勢擦拭額頭上的冷汗,樣子滑稽之極。
  田柄沒好氣道:“你出去,不要在這裏礙手礙腳。”
  楊慎涎皮賴臉的笑,拉住田柄衣袖挨挨蹭蹭,“管事的,我錯了,我不說話了行不,你讓我留在這裏嘛,權當我是牆角老鼠,我保證大氣也不吭一聲。”
  田柄恨恨道:“你留下來做什麽?”
  楊慎眨巴眨巴眼,對著我拋了個媚眼,扭捏道:“人家想知道,元慶哥他是什麽來曆,好去五小姐跟前搬弄是非一番,讓五小姐將他逐出九小姐夫婿候選人名單,”說著楚楚可憐望著田柄,“管事的,人家這樣微不足道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小要求,你也不舍得滿足下下?”
  田柄一陣一陣暴寒,渾身雞皮疙瘩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強行忍住翻滾的嘔心感受,就事論事,“楊大人,你這想法大可不必,我查證清楚元慶來曆,立即就會回複給五小姐,假使五小姐覺著元慶不好,不需要你搬弄是非也自然會從名單中剔除他,假使她覺得他好,無論你怎樣的搬弄是非,也都不足以影響五小姐決策,她是多麽睿智又堅定的人,你可能還不大了解,我卻是深有體會的。”
  一番話說得不軟不硬,委婉表明態度,要楊慎識趣的自己走開。
  但是楊慎卻笑,收起那套搞怪的把戲,聳聳肩膀,說道:“老實說,我隻是比較好奇,想要第一時間知道,元慶會就他的來曆做何種解釋,天老爺明鑒,我長這麽大,還沒輸得這麽慘痛過,一個照麵就被人打趴下,”萬分不服又癢癢然的皺著漂亮濃黑的眉毛,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深思道,“元慶,你到底是什麽來頭?在哪裏學來的彪悍刀法?哪裏來的勇氣空手扣長刀?元慶是不是你的真名字?”連珠帶炮的問出一串問題。
  我隻是笑,對楊慎探究的眼光既不回避也不躲閃,記得將軍說過,身懷秘密的時候,一定要比平時更加坦然,才不會激起別人的好奇心,免得別人產生窺視的欲望。
  田柄說道:“元慶,楊大人在問你話。”
  我謹慎的揀了最後一個問題回答:“我的名字是叫元慶。”
  田柄大喜,“還有呢?”
  我攤了攤手,“沒有了。”
  田柄氣得臉色發白,“元慶,你不要仗著九小姐中意你,就不把我們一幹人放在眼裏,告訴你,主事老爺雖然疼愛九小姐,但是她的婚事也是決計是輪不到她自己做主的,你要是真有心,就馬上把來曆交代清楚,好生在五小姐跟前掙表現,給她留個好印象,否則你前景堪憂。”
  我搖頭,“管事的,我沒有想過要娶九小姐。”
  田柄愣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張得足足可以塞進一隻大鴨蛋,“你不想娶九小姐?!”頓時義憤填膺,手指抖得快要中風,暴喝一聲,“你以為你是誰?!”仿佛我嫌棄的不是九小姐,而是他的親生女一般,“從來隻有我們山莊挑女婿的,幾時輪到別人說個不字?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工人!簡直是造反!我告訴你元慶,九小姐中意你,那是你天大的榮幸……”
  楊慎撇了撇嘴,“人家可不屑得這榮幸,人家連出人頭地都不想呢。”
  田柄呆住了,正準備咆哮的萬言斥責霎時說不出口,狐疑打量我,小心試探我額角,“元慶,你沒有生病吧?精神可正常?”
  我啼笑皆非,拉下他的手,斟酌片刻,說道:“管事的,我非常、非常的抱歉,為著自己給你增添的麻煩,”遲疑片刻,縱然是萬分不舍,還是咬牙說道,“我明天就收拾東西離開這裏,我走了五小姐那邊你就好交代了。”
  田柄跳起二十五丈高,破口大罵道:“交代個屁,你說得倒是輕巧,你走了九小姐那邊我怎麽交代?好漢做事好漢當,你當初沒那意思,做什麽去招惹她?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錦繡山莊有多大你曉得不?整個劍州,到處都是山莊的別業和農莊,各縣官府無一不和老爺交好,有好幾名官員甚至還自稱老爺的義子,老爺一聲令下,莊子裏邊的壯丁工人,一人一指頭都能把你戳成肉醬,”越說越是氣憤,額上青筋暴射,“你想走?!做你的春秋大夢!”
  我苦笑不已,我自己何嚐想走,顛沛流離的生活,我比任何人都厭倦,然而,正如我所說過的,很多時候,世間許多事,不由人喜歡決定,不由人期望決定,由現實決定。
  楊慎在旁邊悶笑,拍拍我的肩膀,“元慶,你就招了吧,隻要你沒做過傷天害理殺人放火的事,都是無妨的,老爺子年輕的時候也風流快活過,因為爭風吃醋打死人,被流放西北戍邊就戍了好幾年,五小姐的母親就是這麽給他拐來的,”忍不住遙想,“說起來五小姐的母親,那真叫一個漂亮,光是看一眼就銷魂的不得了,而且還是鐵勒人的公主。”
  我心下一沉,脫口問道:“鐵勒哪個部?”千萬不要是契苾部。
  楊慎微微眯起眼,“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按耐住心跳,鎮定的說道:“隨便問問,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並不是非知道不可。”
  楊慎氣得笑出來,“可是我非要你知道不可。”
  我輕聲笑道:“洗耳恭聽。”
  楊慎瞪我一眼,說道:“五小姐的母親,是鐵勒契苾氏的長公主,貞觀初年,契苾部遷入中原之後,駐在甘州一帶,老爺子恰好就在那裏戍邊,某次上山打獵,從惡狼口中救下五小姐的母親,然後兩人就好上了,長公主憐惜老爺子,就求她父親疏通,免了老爺子的苦役,還收他做了女婿,後來老爺子戍邊期滿,公主也嫁雞隨雞的跟他來了劍州。”
  我百感交集,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將軍的姐姐,“她,她過得如何?是否習慣此間的生活?”
  楊慎說道:“習慣的很,那位長公主,簡直就是個人精,老爺子本人對經營之道壓根兒一竅不通,錦繡山莊偌大的家業,都是她在背後操控打點,五小姐之所以受老爺子器重,可以跳過三公子四公子直接執掌家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是長公主所生,受她力挺,當然,她本人也還算有才幹就是了,另外……”
  田柄十分不耐打斷楊慎,“扯那些有的沒有的做什麽,現下當務之急,是要把這個攪渾水的小子來曆弄清楚。”
  楊慎幹笑,“說的是,”沉吟了陣,誠懇對我說道,“元慶,我真的覺得你是個人才,很想要延攬你從軍,跟著我幹,做我的副將。你大約是不知道,六月中我就要動身去長安,奉兵部的指令,重建驃騎營,你在長安呆過,不管是做裱畫師也好,其他營生也好,肯定聽說過驃騎營,那是本朝禁衛府的精銳,隻有最最頂尖的人,才有機會入營,而作為驃騎營的官長和他的副將,那得有多大的權限,想想看,國中六百四十府,數十萬的精兵,由得你挑由得你揀,這麽長臉的事,你難道不心動?營盤重建完成,你我就是禁衛府的頭號功臣,這麽錦繡的前程,你還在等什麽?”
  我蒼涼的笑,仰望藍天,天空再遼遠,也是得要有奮飛的翅膀才能夠翱翔的吧?
  楊慎暗喜,以為我心動,趁機問道:“元慶,你這一生好本事,究竟是從哪裏學來的?”
  我看著他出了會神,“我現在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就離開黃安。”
  田柄氣得跳腳,“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楊慎大失所望,苦笑道:“合著我費了老半天的口水,他全當成耳邊風了。”
  我甚是歉疚,但還是堅持,“我得走,別無選擇。”
  將軍玉碎之後,契苾部落發誓要為他報仇,全集出動搜索我,五小姐的母親作為契苾部的長公主,應該也有收到消息,我不想死,更不想說出將軍的秘密,所以隻有離開一條路可走。
  田柄怒視我好大一陣,突然高聲喊道:“來人,把他捆綁嚴實,關到地牢去。”
  就有兩名藏身在暗處的壯丁應聲出來,一人抓我一隻手,反擰到背後,手腳麻利的捆成個肉粽,推推嚷嚷的準備關到後院的地牢去,這時有人在門口說了一句:“慢著。”

  第十五章 左豹將

  我回過頭,就看見五小姐帶著那個叫棲霞的丫鬟站在大門口,兩人旁邊另外有一名年輕英武、身量修長的男子。
  男子也不等人介紹,看到我立刻就驚喜之極的叫了一聲:“二弟,真的是你?”
  說完就撲上來,將我用力的抱在懷中,拍打我肩膀,發出哽咽的哭聲。
  “我找你找得好苦,這兩年為什麽一點消息也無?”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在家中是獨子,幾時多出這樣的大哥來?
  田柄嘴巴開合幾下,癡癡呆呆看著男子,半晌爆出一句:“高爺,元慶是你二弟?”
  男子擦幹臉上熱淚,頗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讓管事的見笑了,是的,他是我落魄長安時候結拜的兄弟元慶,那年我去長安做生意失敗,流落街頭,饑寒交迫,要不是他救濟我,一早已經餓死,後來我從軍入了射聲營,調伐遼東,立了些微的小功勞,蒙聖上恩典,給了很多賞賜,就想報答他對我的恩惠,可以已經找不到他,”說著說著眼圈通紅,似乎又要哭出來,“好兄弟,這兩年你都去哪裏了,累得我好找。”
  五小姐冷冷說道:“田柄,你可真是個人才,這莊子給你打理得恁上道,連高爺的義弟都敢招來做工人,趕明兒個是不是打算請縣太爺來做雜役?”
  田柄滿頭冷汗如注,哭喪著臉說道:“五小姐,小人要是早知道元慶是高爺的義弟,就是有十個膽子,也是不敢請他來莊子勞作的。”
  我木著臉,腦子裏千萬遍的搜索,翻來翻去的找,但是始終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跟前這個親熱拽著我連稱兄弟的高爺。
  我的記性一向不錯,若是想不起來,就肯定以前沒有見過他。
  換言之,我不認識這個人。
  五小姐冷哼了聲,緩聲對那高爺說道:“高爺,莊子下人辦事不力,使得令弟吃了不少苦,田五著實是感到歉意,”頓了頓,話鋒一轉,試探問道,“怎麽以前從來沒聽高爺提起過,有這麽個兄弟存在?”
  高爺麵不改色說道:“雖說英雄不怕出身低,可是誰也不願意把自家的糟糠事時刻掛在嘴頭上對不對?何況我還是多麽要麵子的人。”
  五小姐笑道:“這倒也是,”沉吟片刻,“你這義弟的刀法貌似是不錯,楊慎在他手底下一招都沒走到。”
  高爺笑道:“那是當然的,他的刀法是我親手教的,我們高家的刀法,是從西域的突厥人那裏學來的,以凶狠彪悍見長,講究快狠準,輕易不出手,一出手必定要見血,楊大人修的是正宗楊氏太極刀法,以虛靈輕快取勝,講究飄逸巧妙,點到為止,兩廂不同路子,初初交手時,我兄弟也許能占到先機,但是纏鬥下去,楊大人一定是贏家。”
  一番話說得漂亮之極,楊慎登時心裏平衡不少,麵上略有得色,卻故作謙虛,“那倒也未必,憑良心說,元慶的刀法,也確實是厲害。”
  高爺笑著說道:“楊大人少年得誌,卻不恃寵生驕,又有容忍之量,真是朝廷的福氣。”
  楊慎登時笑得找不到眼睛了。
  五小姐又問道:“元慶以前是否從過軍?”
  高爺點頭,對答如流道:“是,他原本是在長安的書法院做裱畫師傅,我在射聲營謀到差事之後,覺著從軍比做裱畫師傅更有前途,遂托人幫忙,讓他也從了軍,和我在一個營區,後來聖上征調射聲營討伐遼東,我覺著危險,不舍得他跟去送死,就私下安排給他脫了軍籍,仍然留在長安裱畫。”
  一切聽起來似乎是天衣無縫的,但是我和高爺心裏都很清楚,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目的不外是為了給我編排一個體麵的、正經的來曆和出身,我疑惑萬分,這個高爺他為什麽要幫我?
  五小姐沉吟片刻,“這麽說起來,元慶果然是你的義弟了?”
  高爺大力點頭,“千真萬確,一點不錯。”
  五小姐想了想,“便是這樣,我自然也不好再留元爺在莊子上久住,不如就請高爺把人領回去?”
  高爺連忙說道:“那敢情是最好。”
  隨即拉住我,“兄弟,跟我走。”迫不及待想要離開農莊。
  五小姐又說道:“高爺,上次問你訂做的那批細頸邊刺酒甕,不知道價格方麵是否可以再優惠一些?我們今次可是訂做了七百隻,是去年的三倍不止。”
  高爺笑道:“放心,錦繡山莊幫我找到失散的兄弟,單就這一點,我不給個大優惠都不行,明兒你過我莊子來,我們仔細談。”
  五小姐俏臉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好,我明兒上午八時左右過去可方便?”
  高爺親熱攀住我肩膀,“還是下午吧,我今晚估計要和兄弟喝通宵,明兒早晨醒不來的。”
  五小姐笑容不改,“也好,那麽我就下午三時過府叨擾。”
  約好時間,又客套幾句,高爺帶著我離開黃安農莊,翻身上馬,出前門一路往東,行出一裏地樣子,抵達一處僻靜原野之上,勒住馬韁立定,轉身對我說道:“元慶,辛苦你了。”
  我問出疑惑很久的問題,“你是誰?”
  高爺說道:“我的名字,叫做高季,以前是射聲營的都尉,因為征伐遼東有功,受封左豹韜衛大將軍,兩年前辭官來了劍州,現在專門做酒甕賣,在劍州有幾個小小的作坊。”
  “我不認識你。”
  高季笑道:“我知道。”
  我遲疑片刻,“你為什麽要幫我?”
  高季說道:“我受將軍的托付,護衛你安全,”他笑了笑,“你可真會躲,我找了你兩年,愣是沒找到,直到前陣子聽我莊上工人們傳,說黃安山莊出了個叫元慶的奇怪工人,寫的一手漂亮的虞體字,惹得九小姐傾心,他卻不喜歡,我就上了心,細細打聽,這才把你找到,”他輕舒口氣,“找到就好,總算不虧負將軍委托的重任。”
  我摒住呼吸問道:“你說的是哪個將軍?”
  高季傲然道:“普天之下,除了右豹韜衛大將軍契苾光,誰還有資格讓我尊稱他一聲將軍?”
  我沉吟了陣,“我不認識他。”
  高季笑出來,“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放心,我沒有要問你打聽任何消息的意圖,隻是給你提供一個合法的身份,讓你可以繼續逗留在此間,而不必被人刁難和責打,當然,我不會用這個來約束你,有一天你不想住在黃安了,隨時都可以離開,”自衣內掏出一塊玉牌,遞給我,“隻要是在成都府,不管任何時候,如果你遭遇到麻煩,把這牌子隨便交給任何一個人,我就會及時趕來幫助你。”
  我沒接他的牌子,躊躇片刻,鼓足勇氣問道:“你和將軍是什麽關係?”
  高季悵然的笑,目光追隨遠處平原上悠閑吃草的牛羊,“貞觀十八年,兵部抽調將軍過射聲營,隨同英國公李勣討伐遼東,我當時是英國公的副將,在高麗人的平壤城裏,將軍和我率領的前鋒部隊落入埋伏圈,所有同袍都死光了,隻剩我和他孤軍奮戰,最後力戰昏厥,高麗人將我們當成死屍拋在野外,是他背起我,一步一步爬回營地,我因此欠他一條命,一直想要還給他,但是他不給我機會……
  兩年了,我時常夢見他,渾身鮮血淋漓,背著我,跟我講,高季,不要放棄,要堅持,等回了中原,我們就離開軍隊,去劍州做酒甕,勾引錦繡山莊的酒女下嫁。”
  他揚起頭,看向天空,那姿勢我萬分的熟悉,每當我想起將軍的好,就會仰望天空,這樣眼淚才不會掉下來。
  “他騙我,他自顧自的走了,讓我一輩子虧欠他一條命……”
  我忍住奪眶淚水,“將軍什麽時候吩咐你照顧我的?”
  高季甩了甩頭,“兩年前,他帶十九萬大軍出征西域,平定處月部和處密部叛亂,臨走時候留了封信給我,囑咐我等他出營州之後才可拆閱,我等他出了營州,拆開信件,裏邊隻有一句話:不管發生任何事,不要問,不要理,替我照顧元慶。”
  我低下頭,淚水一滴一滴滾落衣衫。
  高季逼問道:“元慶,將軍為什麽要囑咐我照顧你,難道他早在出征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死?”

  第十六章 雷翥海

  我木著臉,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高季分析道:“沙場征戰,生死從來一線間,但是戰事從一開始就非常樂觀,處月部和處密部加在一起不足十萬人,十九萬大軍圍剿十萬人,更有鐵勒人從旁包抄支持,勝負早在出戰之前,就已經見了分曉,在這種情況下,將軍卻斷定自己會死,顯然就不合常理,個中到底有什麽內情?”
  我甩鐙下馬,慢慢走在來時的路上,心中茫然之極,高季前邊說的雖然好聽,但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他肯對我施以援手,原來是為了尋求將軍之死的真相,我若是不回答他,想來也就不能再得到他庇護,最後我終究得一個人走,可是天下這麽大,我該走去哪裏?
  高季微微動怒,“你站住!”
  我沒理睬他,專心一意的想,我該去哪裏?
  高季大怒,“你狂妄!”手中長鞭如蛇一般席卷過來,正抽在我臉上,登時感到一陣火燒火燎的劇烈刺痛,跟著他鞭梢倒轉,卷住我雙腿,用力一抽,將我翻到在地上。
  高季強壓怒火,“事情沒有查證清楚之前,你哪裏也不準去!”
  那一鞭子抽花了我的臉,腥甜血珠慢慢滲出,滑落嘴邊,我伸手擦拭,笑著說道:“你使鞭的手法,是跟將軍學的吧?”
  他甩鞭的時候鞭梢下垂,去勢微末之際又用綿力前壓,卷住對手腰腹,跟著回身後撤,這是將軍經常用的鞭法,叫做左弓步刺回抽鞭。
  高季冷哼了一聲,翻身下馬,欺身到我跟前,揪住我衣領,“送回來的快報上寫,將軍帶領十九萬人馬,誤入雷翥海的黑崖,被三萬突厥人偷襲,全軍覆沒,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雷翥海是鐵勒人依附突厥時的聚居點,將軍自小生長在那裏,該處方圓六萬裏瀚海沙漠,哪處他沒去過?他又是多麽精明的人,怎麽可能會輕易中埋伏?退一萬步講,即便他果真不慎中了埋伏,陷落在黑崖子,黑崖子卻是個典型的豁子口,容易進容易出,光禿禿的半點遮掩也沒有,偷襲根本無從談起,又加之地勢凹凸起伏,突厥凶悍的鐵騎沒有用武之地,隻能跟我們貼身肉搏,十四萬步騎加上五萬精銳驃騎,應對三萬突厥人,居然全軍覆沒!別人做統帥也還算了,將軍做統帥,我死也不相信他會這麽無能,戰事的真相究竟是怎樣的,你給我說!將軍為什麽會死?究竟是誰殺了他?”
  我低下頭,“你可以去猜,去查證,但我不會告訴你。”
  高季氣得麵色如雪,青筋暴射,指骨發白,“信不信我殺了你!”
  我鎮定說道:“你不會,任何人都可以殺我,獨獨你不行,因為將軍囑咐過你照顧我,你殺了我,就是辜負他對你的信任。”
  高季氣苦,狠狠抓住我領口,雙目圓睜起,仿佛恨不得吃了我,卻又不敢動手,良久一拳砸在青蔥草地上,憤恨站起身,背對住我,仰望天空流雲,“好,我不殺你,但我要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
  我說道:“那要看你問什麽?”
  他深吸口氣,一字字道:“將軍,他是不是你殺的?”
  我木然道:“是我殺的,用的是老將軍替他打造的那柄大夏長刀,我刺得很準,刀尖穿胸而過,正中他心脈,血流得很少,他沒有受苦,走得還算安樂。”
  高季倏然轉過身,胸口起伏不定,問話卻甚是平穩,“刺死他這件事,是他要求的,還是你自作主張?”頓了頓,補充道,“你隻需回答我這問題,以後我再不問你任何關於將軍的事。”
  我躊躇良久,終於是忍耐不住那種莫名的傾訴欲望,歎了口氣,說道:“不管你信還是不信,這是他要求的。”
  高季怔住,幾度張口,卻又欲言又止,半晌苦笑出聲,將我自地上扶起來,“我就知道,將軍手下不可能有貪生怕死之徒,臨陣刺死主帥的事,你做不出,隻除非是執行軍令。”
  我沒做聲,算是默認。
  “記得驃騎營有一條守則,主帥陣亡,偏將不可獨活,你刺死將軍之後,為什麽沒自殺?”
  “我想的,但是將軍不讓我死。”
  “為什麽?”
  我笑道:“你說過,不再問關於將軍的事了。”
  高季自我解嘲的笑,“我自家扇自家嘴巴了,好,我不問就是了。”細心擦拭我臉頰上凝固的血跡,“實在對不住你,我那鞭子抽的太狠,將軍從前就說過我性子急躁,我解釋說是因為手比腦子長,伸展得快。”
  我笑出來,“高爺是個直爽人。”
  高季捶了我肩膀一拳,“以後記得叫大哥,高爺高爺的叫,也不擔心露餡兒。”
  兩人聯袂騎著馬,順著原路回返,途中我問道:“這是要去哪裏?”
  高季彎腰自馬背的褡褳內摸出一隻酒壺,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狠灌了幾口,隨後遞給我,“先在黃安我的別業休息兩天,然後跟我回劍州。”
  我接過酒壺也灌了一口,那酒水味道真是甘美清醇,忍不住由衷讚道:“好酒!”
  高季甚是得意,“這是今年錦繡山莊用九小姐的配方釀造的新酒,準備進呈給聖上,我高價買通他們酒廠的工人,順出了這一小壺給我。”
  說到九小姐,我尷尬的笑,“對了,我想留在黃安,不跟你去劍州。”
  高季趴身在馬脖子上,托著腮幫子似笑非笑看著我,“是不是因為九小姐?她真的看上你了?”
  我苦笑,辯解道:“她看上的人是將軍,日思夜想的人也是他,親近我隻不過是因為我的字寫得和將軍似。”
  高季笑道:“無論如何,總是個好開始,加把力氣,爭取做成錦繡山莊的九女婿,田心此人,雖然是任性了些,據說心性還是不錯的,當然,最主要的是,做了錦繡山莊的女婿,那就一輩子都有喝不完的美酒了,將軍最想要的就是這個,”說著歎了口氣,“可惜……”
  我勉強笑道:“我不想跟錦繡山莊扯上關係。”
  “為什麽?”
  我遲疑了陣,“五小姐的母親,是將軍的姐姐。”
  “啊?!”
  高季驚得險些從馬上掉下來,“什麽?有這種事?”
  我點頭,問道:“怎麽了?”
  他沉吟了陣,當機立斷,“我們不回莊子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劍州,連夜安排你出成都府。”
  “為什麽?”
  高季苦笑,“我剛剛認識將軍的時候,確實聽他提過,有一位長姐,大他十二歲多,一手帶大他,兩人感情非常要好,將軍年少時候頑皮,和鐵勒其他部落小孩爭鬥,小孩們心毒,聯合起來把將軍打成重傷,奄奄一息,這位長公主為了報複,竟然半夜摸到對方居所,把那帶頭小孩切了兩條胳臂,套住腳跟拴在瘋馬背後,活活拖散了架子,從此以後鐵勒人提起她,都叫她鬼羅刹。
  我當時對她萬分敬佩,想要拜會這位鬼羅刹公主,但是將軍說她已經嫁人,去了非常遙遠地方,不大方便安排,估計拜會的機會渺茫,我也就沒再問下文,沒想到世間就是這麽小,我糊裏糊塗的來到劍州,卻又有了機會和她碰上,她嫁的居然是錦繡山莊的老爺子,我這兩年和錦繡山莊做生意,都是五小姐出頭和我接洽,雖然覺著她麵容有外族人的特點,可是因為一門心思都放在搜索你上頭,也沒去仔細研究,倒不知道她竟然是將軍的侄女。”
  說了一通也沒提到正題,“這和你急急安排我出成都府有什麽相幹?”
  高季苦惱道:“本來是沒相幹的,但是今天早晨我自劍州快馬過黃安的時候,路上遇到錦繡山莊的車輦,看那情形,貌似是女眷出行,我就上去和頭前的管事兜了兩句,問車輦裏邊是誰,得到回複是二夫人過黃安有急務。”
  “二夫人?”
  高季點頭,“田老爺子娶有兩個平妻一個妾室,鬼羅刹公主是他二夫人。”
  我沉吟了陣,“你擔心二夫人過黃安處理的急務,是和我有關?”
  高季凝重點頭,““這位二夫人,性情剛烈,愛憎分明,要是給她找到你這個殺害愛弟的元凶,一定會將你剜心挖目替將軍報仇,隻除非,”不死心的看著我,“你肯說出將軍之死的真相。”
  我搖頭,“我不。”
  我承諾過將軍,對雷翥海一戰的真相永遠守口如瓶,決不泄露半個字給任何人。
  高季頹然的笑,“死倔脾氣,沒辦法了,要是別人還好,她是將軍親姐,我是不好貿然對付她的,隻好逃走,”無可奈何的歎氣,“想不到我高季也有給人追得夾著尾巴逃竄的時候,給以前兄弟們知道,不定怎麽笑話我呢。”
  我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將軍以前給老將軍修理,甚至還鑽過狗洞。”
  高季哈哈長笑,“真的假的?有趣有趣。”
  他笑聲還沒落地,就看見前方煙塵滾滾,步聲隆隆,在天地之間回蕩,聽來仿佛是有千軍萬馬來襲。
  高季麵上悚然變色,“二夫人來了。”

  第十七章 行台衛

  但來騎走進的時候才發現,來的人並不是二夫人,而是九小姐,騎著一匹棗紅馬,頭發散亂,迎風飛起,麵色緋紅,穿一件大紅披風,襯著小小麵頰,閃閃生光,在綠野之上,宛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她身旁跟著寸步不離的丫頭煙霞和八大轎夫護衛,背後則是清一色短打扮纏綁腿的壯丁,看人數足有百來人,雖然是長途奔跑,陣型仍保持不亂,橫看成排豎看成線,猜測平時應該多有訓練。
  高季賊笑了兩聲,順手扯了根馬鬃叼在嘴裏,“護駕的人來了。”
  我臉上略略發燒,“高大哥不要取笑。”
  九小姐疾馳到我跟前,“元慶,跟我回農莊,姨娘要見你。”
  高季低聲說道:“九小姐的母親是田老爺子的妾室,所以她叫老爺子兩個平妻姨娘,看來二夫人已經到莊子了,我們怎麽辦?”頓了頓,伸個懶腰,“如果你不想跟她走,那麽我們突圍也可,有兩年沒打殺了,著實是想念。”
  我沉吟著沒做聲。
  九小姐目露焦急之色,“元慶,你跟我回去,無論如何,我一定確保你安全。”
  高季玩味揣測九小姐話中含意,笑著試探:“九小姐的意思,二夫人是打算要對元慶不利?”
  九小姐年紀雖然是小,卻甚是機敏,答道:“是有些緊要的話,想要和元慶清談。”
  高季笑道:“不巧的很,我今早才認回這兄弟,打算帶他回劍州處理些事務,怕是不能和九小姐回莊上,請九小姐代為轉達高某的歉意。”
  九小姐急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高季挑起眉毛,壞笑著逗弄九小姐,“為什麽不行?”
  九小姐秀眉深鎖,愁容滿麵,靠到我馬頭跟前,麵頰上汗珠淋漓,低聲哀求道:“元慶,你跟我回去,不要走,你要是走了,我……”低下頭,淚珠一滴滴落在棗紅馬的馬鬃上,發出沙沙聲響。
  我心下一軟,歎了口氣,“好吧,我跟你回去。”
  九小姐頓時眼睛發光,臉上猶有淚痕,卻歡喜的笑出來,“當真?”
  高季笑道:“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我隻是笑,也未必是吧,卻又不想多做解釋,索性由得他取笑,對九小姐說道:“我們走吧,”見她頰上沾染有灰土,抽出布巾替她小心擦拭,“本地的氣候還算得宜,沒有沙塵,要是在劍北,隻怕已經變成小泥人了,以後再要騎馬,千萬記得戴上麵巾。”
  九小姐低頭微笑,煙霞自衣內掏出一方麵巾,俯過馬頭小心替九小姐戴上,笑著說道:“麵巾一直就是有的,可是人家得知二夫人差了壯丁去劫持你,頓時急得眼都紅了,飛似的騎馬趕過來,沒有跌斷脖子已經謝天謝地,哪裏還有功夫替自家臉蛋著想?”
  九小姐狠狠瞪煙霞一眼,臉上紅彤彤的,藏在麵巾後邊,也隱約可見。
  煙霞又正色對我說道:“總算你還有良心,肯跟我們回去,沒不辜負九小姐半天奔波勞苦,稍後見到二夫人,不管她說什麽,為著九小姐的緣故,你也千萬要忍耐,不要意氣用事,明白麽?”
  我輕聲笑出來,最初還以為那百人壯丁是九小姐帶來的,心中存著一絲渺茫希望,以為二夫人未必確知我身份,但如今看來,我顯然是錯了。
  高季腦子轉得也快,聽出了苗頭,“元慶,二夫人既然差壯丁來拿你,看情形多半是確認你身份了,你確信要跟九小姐回莊?”
  我點頭,“我要。”
  高季若有所思看著我,“為什麽?”
  我伸展四肢,淡淡笑道:“你很快就會知道。”
  回莊的路上九小姐挨在我旁邊,悄聲的問我:“元慶,你那塊腰牌呢?”
  我笑著問道:“怎麽了?”
  九小姐臉上緋紅,“我,我想……”
  我轉過頭,笑著問道:“你想怎樣?”
  九小姐卻又羞惱交加,狠狠瞪了我一眼,夾緊馬腹跑去了前邊。
  旁邊煙霞吃吃笑出來,“元慶,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又對高季說道,“高爺,看來我們兩家聯姻的前景可待。”
  高季卻沒作聲,麵上寂寂無波,黑漆漆的眼珠深思看著我,“元慶,你心裏在想什麽?老實說給我聽。”
  我笑著說道:“仍然是那一句,你很快就會知道。”
  高季氣結,低聲罵了一句,“真他娘的。”
  煙霞拉長了臉,“高爺,你這話什麽意思?敢情跟我們錦繡山莊聯姻辱沒你身份了?”
  高季也不知道是生哪門子的氣,劈頭蓋臉罵道:“結你媽個頭,你們錦繡山莊今年一定發大財,高粱才打花就見紅,老爺子回來怕不高興死。”
  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跟著發狠抽了馬臀一鞭子,放馬狂奔,眨眼之間就消失得不見人影。
  煙霞無緣無故的挨了頓批,憤憤道:“莫名其妙!”
  我卻笑,高季想必是猜到我心中打算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折轉黃安農莊,九小姐先到,在大門口等我,小臉藏在麵巾後邊,也看不真切,但覺她露在外邊的一雙明眸寶光琉璃,晶瑩剔透,閃爍清麗光華,不由看呆了。
  九小姐哼了一聲,轉身準備要走,我叫住了她,“九小姐。”
  “幹什麽?”
  我伸手入衣內,摸著自己那塊腰牌,躊躇良久,笑著說道:“練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須得持之以恒,日後沒有我監督,你也不可荒廢。”
  九小姐大是失望,轉過頭恨恨瞪我,“輪不到你管我!”樣子看來嬌媚之極。
  我不以為意,笑著說道:“那倒也是。”心中卻甚是惆悵,這個任性的小人兒,如此年幼已經有如此勾魂奪魄的風姿,等她成年之後,該是如何的國色天香?
  可惜我卻看不到了。
  九小姐氣得一把揭開臉上麵巾,巴掌大的小臉紅霞翻飛,“元慶,我討厭你!”
  我笑容不改,“也好。”記著我的好處,不如記著我的壞處。
  九小姐氣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煙霞看不過意,打抱不平,“元慶,你好歹二十幾歲的人了,做什麽和小姑娘鬥氣,就不能讓著她一點麽?”
  這時大門內有人說話,“人帶回來沒?”
  聽到田柄回複,“說是到莊子外邊了,二夫人,你不要這麽著急,百十來人的丁壯緝捕他一人,跑不掉的。”
  那人冷笑,“管事的,你是不知道,他是我兄弟最得力的副將,武藝僅次於我兄弟,他要是有心,不要說百十來名丁壯,就是整個莊子人手加在一起,都不夠他塞牙縫的。”
  田柄倒抽一口冷氣,“元慶他,他是這麽凶殘的?”仿佛是不勝打擊,一副弱脆芳心,幾乎要碎成片片。
  那人冷冷哼了一聲,跟著大門自內打開,一名年紀約有四十上下的婦人站出來,樣子和將軍頗是神似,眉宇之間皺紋深刻似刀裁,想來應該是二夫人了,在她左邊站著田柄,右邊另有一名武官。
  那武官我認識,若是沒有記錯,他應當是兩年前將軍西征時候的行台大總管陳孝意,負責都督兵馬甲械和糧草物資,在大軍行至營州桑乾鎮的時候,因為丟失一車軍械,被將軍重則二十軍棍,逐出軍營,不過他也因此成為十九萬西征大軍除了我以外,唯二的生還者,可算是因禍得福。
  陳孝意離開西征部隊之後,就再沒有下落,因為其人是豫州人,我遂推測他會是在豫州一帶活動,所以逃亡的兩年間,都小心避開豫州地帶,但人算終究不如天算,沒有想到他竟不在豫州而在劍南,我們到底還是遇上了。
  煙霞上去請安,“二夫人。”
  二夫人嗯了一聲,將在場所有人掃視過一遍,問道:“誰是元慶?”
  我呆住了,二夫人她不認識我?
  隨即想明白,將軍入驃騎營那會兒,正是十六七歲,二夫人大他十二歲有餘,該時一早已經嫁到劍州,不認識將軍跟前的武官是很正常的,劍州又偏僻不通外務,官府雖然張貼有告示,到底是少量,她又生在豪門,沒見過告示也是情理當中,而契苾部的人想必也沒指望她逮到我,因此隻送來將軍玉碎消息,卻忘記附上我的畫像就非常可能,如此一來,她自然也就不認得我了。
  煙霞趕緊指著我,“就是他。”
  二夫人打量我一陣,問身邊那武官,“孝意,他是不是我在找的那個元慶?”
  我平靜注視陳孝意,等著他吐出那個將會終結我逃亡生涯的字:是。
  將軍臨去時候千萬次的囑咐,要我好生活著,不可自殺,我無奈答應了他,但是兩年的逃亡生涯,身心疲累超乎我所想象,自覺是再沒有力氣,想要盡快了結了,這才是我願意跟隨九小姐回農莊的正確原因:我累了,不想再逃,而將軍沒有規定我不可被別人殺死,更何況殺我的人還是他的親姐,而殺我的理由,也是十足十的――雖然是不得以,但將軍死在我的手上是不爭的事實,我確實應該抵付他一條性命。
  從前閑來無事,也聽將軍說過契苾部的祭祀風俗,是要用牛角彎刀挖出人心和眼珠,然後一刀割斷人牲咽喉,不知道二夫人今次有無帶牛角彎刀過黃安?
  陳孝意一雙細長鳳眼釘在我身上,出神半晌,自齒縫中擠出兩字:“不是。”
  我驚訝之極,看著陳孝意,百思不解他為何會否認,當年西征,我們都是將軍副將,打過無數次照麵,甚至將軍責罰他的二十軍棍,也是我負責行刑的,兩年中我容顏幾乎沒有多大改變,他不可能認不出我。
  二夫人狐疑看著我,“不是?”
  陳孝意非常肯定的點頭,“對,不是。”
  九小姐歡喜之極,眼淚刷的流出來,半是委屈半是埋怨的說道:“姨娘,我就說了,天底下重名又會寫虞體字的人何其多,他肯定不是你在找的那個元慶,你偏不信我,扯出這麽大陣仗,真真是嚇死我……”

  第十八章 焉耆書

  九小姐一番抱怨,二夫人也覺著自己有些小題大作,遂訕訕的安慰了她兩句,這件事就此揭過去,彼時天色已晚,二夫人因此沒有回劍州,留在莊子裏,和五小姐、九小姐一同,住在別院,至於我,考慮到高季的背景,田柄沒再安排我到工人房,改而在別院找了一間小房,供我暫時休息。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我的隔壁,一左一右,就住著陳孝意和楊慎。
  這天傍晚十分,莊子外邊突然喊殺聲震天響,眾人都驚訝萬狀,田柄抖抖索索的趕來找我,說有蒙麵人領著一幫彪形惡漢,把整個農莊圍困得水泄不通,要農莊把我交出去,否則就放火燒莊子,老管事的熱淚縱橫,請求我為了九小姐自告奮勇捐軀克難。
  在此之前,楊慎為了表現自家的英武豐姿,主動出馬挑戰蒙麵人,結果給來人修理得鼻青臉腫,頭發也削得七零八散,跟他先前修理成才時候一模一樣。
  我啼笑皆非,心知黃安這地方民風純樸,一向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連無賴漢子都很少,更不要說蒙麵且武藝高強的惡漢,所以我敢肯定,那蒙麵歹徒是有人假扮的,而這個假扮的人,除了高季,不做第二人想。
  想通這一節,遂好言安慰田柄,寬解他憂慮,跟著出莊子口,與來襲歹徒對視,來人見到我,不由分手一哄而上,將我扛走,一直到兩裏地外的一處山穀中,才放落下地,隨後帶頭那人撕開麵上黑布,果然是高季,見著我安然無恙,大是放心,鬆了口氣,笑著說道:“剛剛在莊子門口叫陣那會兒,著實是捏了一把汗,生怕二夫人忍耐不住出戰迎對我,到時候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你怎麽樣,我拚命召集弟兄趕過來,希望沒有太遲,令你受苦。”
  我搖頭,將先前事件簡要說過一遍,高季大是疑惑,問道:“不知道陳孝意這樣做是為什麽。”
  我坐在一塊四四方方平整青石上,攤開四肢躺倒,懶洋洋的說道:“總是有原因的吧。”這一天過得著實是動蕩,精神始終緊張,此時才感放鬆,就著清風躺下,真是舒服愜意。
  高季也笑,似是被我所感染,也躺到我旁邊,兩人都沒說話,仰望天空中零落出現的星子,耳畔聽到遠處倦鳥歸巢的啾啾鳴聲,突然都覺得很感慨,我笑著說道:“我今天好歹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高季緩緩說道:“元慶,不管活著多麽艱難,你都不可放棄,懂麽?今次的事,下不為例。”頓了頓,又故作憂愁的說道,“我這倒不是為著你,而是為著我自己,如果你做事總是這麽莽撞,我勢必要一次次扮歹徒來救助你,這本身其實也是無妨的,但我就怕自家愛上歹徒生涯,從此走上不歸路,葬送我高家維係了三代的好名聲。”
  我心下又是慚愧又是感動,“高大哥,是我考慮欠周全,累得你費這麽多周折。”
  高季爽朗的笑,“那倒也不至於,老實說,做歹徒的滋味其實也還是不錯的,至少可以光明正大揍得人鼻青臉腫,還不必承擔湯藥費用,”亮出的拳頭,自言自語道,“拳頭阿,這次可算是吃飽了,不知道下一次喂你又是什麽時候了。”
  我聽得大笑,想起一件事,“高大哥,我聽楊慎說,他六月要過長安,重建驃騎營,你有沒有興趣跟他一起去?”
  高季不屑的撇嘴,“就憑他?連將軍一根寒毛都不如,還想重建驃騎營,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想了想半真半假說道,“要是換了你去,我或許還會考慮。”
  我勉強笑道:“我哪有那資格。”
  高季卻笑,“天底下的事,玄妙的很,保不準最沒資格的人,正是把事情做好的最佳人選。”
  我沉吟了陣,看著高季,“高大哥,你是什麽意思?”
  高季雙手枕靠在腦後,舒服的閉上雙眼,“元慶,驃騎營遲早會重建。”
  我遲疑了陣,“又如何?”
  高季笑道:“你才二十二歲,今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劍州隻不過是小憩之所,不能長期逗留的,否則對不起將軍多年栽培你的心血。”
  我無言以對,高季說的固然是對,但是,要我去重建驃騎營……
  高季也沒再說話,半盞茶功夫之後,居然沉入黑甜夢鄉,我躺在原處動也不動,腦子裏細細思索高季話中含義,慢慢的也睡著了,睡夢中好似有樹枝刮過我臉頰身上,但是倦意沉沉,也沒在意,翻身繼續熟睡。
  等到二半夜的時候,高季將我叫醒,“你現在回黃安農莊去,假裝是夜半逃走的,我明兒恢複高季身份,過莊子去領你回劍州。”
  我翻身爬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衣衫好幾處給人撕爛,手臂也有幾處擦傷,當下狐疑看向高季,其人幹笑不已,“沒有辦法,今次歹徒演得太神勇,你奮勇逃脫,如果不掛點彩,不足以取信於人,隻好讓兄弟們趁著你睡覺時候小小招待了你兩下,”對我擠擠眼,裝作自我嫌棄的說道,“看來下次我不能親自出馬了,人太驍勇也是個問題啊。”
  我大笑出聲,被人偷襲的一點不快也因此煙消雲散。
  稍後回到農莊,我去找田柄報備,田柄見到我,滿是愧疚的熱淚歡迎,我見他半邊臉頰高高腫起,問他是怎麽回事,他訕訕的笑,“是我該得的,元爺你就不必再問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九小姐打的,怪他拱我出去送死。
  那小少女著實是任性。
  二夫人和五小姐倒是沒話說,大約是覺著死了我可換得農莊安全,也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晨,天方微吐魚肚白,我起身去院子裏打水洗漱,陳孝意悄無聲息的進門,我聽到他腳步聲,自水桶中抬起頭,甩落臉上水珠,主動招呼道:“陳孝意,我們好久不見,你這兩年過得可好?”
  陳孝意上下打量我一陣,譏誚的笑,“差強人意,總算是比你強,最起碼不用東躲西藏,狼狽逃命。”
  我笑道:“那是肯定的,”沉吟了陣,“昨天,你沒有指證我身份,讓我非常驚訝。”
  陳孝意撇了撇嘴,“我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正值,勉強還算講道理,當年的事,確實是我的不是,丟失一車軍械,契苾光趕我走也是我該得,你責罰我軍棍也是照指令行事,我若是因此指出你身份,使你處境艱難,命懸一絲,未免顯著我小人心性。”
  我勉強笑道:“多謝大人雅量。”
  陳孝意不耐的揮揮手,“你不用謝我,這隻是一小部分原因,我要留你性命,有更大的考慮。”
  我心下一沉,“你想要我做什麽?”
  陳孝意麵色陰沉,細長鳳眼微微眯起,波光閃動,“元慶,兩年前西征事敗的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我苦笑:“你追究這個做什麽?”
  陳孝意恨聲道:“我弟弟陳孝義,在西征軍三道八營五隊十四火,他該時才隻十八歲,首次出征,結果一去不返,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麽想?”
  “沙場征戰,死傷在所難免。”
  陳孝意清冷的笑,“我從軍七年,比你更懂得這道理,但契苾光他行得不正,使得將士無辜身死,我就不服!”
  我心下一沉,“你什麽意思?”
  陳孝意說道:“那年我是行台總管,除了總領物資和甲兵,軍中往來書信,也是經由我分發出去,我記得很清楚,大軍行至西州附近,契苾光收到一封自西域焉耆北交呈他的書信。”
  “焉耆北傳來的書信?”
  陳孝意說道:“不錯,天山的焉耆北,是處月部和處密部聚居的地方,彼時西征前鋒線已經抵達營州,很快就要出關入西域,戰事一觸即發,這時候來自焉耆北的書信,我不可能不會留意,所以在交呈將軍之前,私自拆啟了那書信。”
  我指尖發冷,輕聲問道:“你拆啟了將軍的書信?”
  陳孝意點了點頭,昂然說道:“不錯,我拆了,怎麽樣?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像契苾光陰險狡詐,心懷叵測。”
  我沉住氣,“你說將軍心懷叵測,有什麽證據?那封書信上寫什麽了?”
  陳孝意癢癢然道:“我要是有證據,還輪得到他受朝廷嘉義?那封書信是用突厥文寫的,我看不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裏邊寫的估計不是什麽高興事兒,因為書信滿篇淚跡斑斑,估計是書者寫信的時候熱淚滾滾所導致。”
  我沉吟了陣,輕聲問道:“這件事你跟誰提過沒有?”
  陳孝意說道:“沒有,元慶,你是契苾光親信,一定見過那書信,你告訴我,裏邊寫的是什麽?是不是處月人在和契苾光討論,如何將大軍引到雷翥海一網打盡。”
  “你留下我性命,就是為了問這封書信的內容?”
  陳孝意點頭,“是,我要到兵部投申狀,揭開雷翥海一戰的真相,讓天下人都知道契苾光勾結外族,殘害袍澤,而你,就是整件事活生生的、也是唯一的證明!”
  我沒作聲,暗暗運力到左臂,鎮定說道:“好,你走進些,我告訴你,那封書信都寫了些什麽內容。”

  第十九章 右武衛

  人人都知道我金刀使得好,但很少人知道,我拳法比金刀使得更好。
  我修的是孫臏長袖拳,一共有三百六十手,長袖拳講究擰絞纏繞,揉絲旋勁,拳走曲線,以陰柔綿力見長,行拳時三出而一主,兩臂一腿並發勁,交手時卻又側身對敵,虛步空乏,受拳的人著力之後,初初不會有多大感覺,隻覺似乎是氣血運行不暢,一直要隔上小半個時辰甚至半天一天後,才會覺得受創處疼痛難忍,甚至因此送命。
  將軍教我修這拳法的時候,特別囑咐過,說長袖拳因為是殘疾之人所創,許多招式都略顯陰毒,使出來有損武官顏麵, 要格外慎用。我記住他的話,修成之後一次也沒用過。
  我今天決定用一次。
  我決定殺了陳孝意。
  驃騎營雖然嚴禁為私人原因起殺伐,但西征一戰兩年前已經塵埃落定,實在不想再起紛爭,陳孝意活著是個禍害,非殺他不可。
  陳孝意不疑有他,連忙湊過來,“說,是什麽內容?”
  我等他靠近,看準穴位,悄無聲息提臂握拳,氣運丹田,“再近些,那封書信內容是這樣的……”
  陳孝意越靠越近,但就在我準備要攻擊他的時候,成才突然自院子門外跑進來,叫了我一聲,“慶哥。”
  我吃了一驚,慌忙收拳,“成才?找我有什麽事?”
  成才說道:“莊子外邊有位自稱高季的,說是你義兄,來領你回劍州。”
  我哦了聲,心念千百轉,難道這是天意?是將軍在冥冥之中警示我,不可擅自惡殺人?
  陳孝意不知道自己適才已經在生死邊緣打了個圈轉,兀自喋喋不休追問:“說,那封書信到底是什麽內容?是不是契苾光和處月人有陰私往來?”
  我沉吟了陣,對成才說道:“你先出去,我和陳大人說兩句話,隨後就出來。”
  成才眼風也是靈敏,見陳孝意氣勢逼人,似是要對我不利,躊躇了陣,說道:“慶哥,要不要我去叫人來?”
  我笑出來,心下略有暖意,“不用。”
  成才還是不大放心,“我先出去,就在門外等著,有什麽不對的,你就叫我。”
  “好。”
  等成才退出院子,我正色說道:“陳孝意,你那想法是錯誤的,天山的焉耆北,固然住著處月人和處密人,但鐵勒部也住在那附近,將軍是鐵勒人,這個你知道,那封書信是他年少時候的好友寄給他的,那人是鐵勒韋紇部的,名字叫做仆骨阿力,是現在的韋紇部首領,你若是不相信,隻管去查證;
  至於那封書信,內容也非常簡單,就是仆骨阿力向將軍匯報他父親過世的消息,得知將軍西征焉耆,特別邀請他過韋紇部吊唁,你說書信淚痕斑斑,試想誰人父親過世不覺悲痛?你以此為理由懷疑將軍操守,進而汙稱他和處月人勾結殘害同袍,顯然是輕率了,所以我不怕你到兵部投申狀,不要說兵部,就是到聖上跟前,我也敢理直氣壯的說:將軍,他沒有和處月人勾結!”
  說完就繞過他身旁,出門去找成才。
  陳孝意愣了片刻,出聲叫住我,“元慶,就算你說的是實情,但是西征事敗仍然存在很多疑點,契苾行事操守未必經得起考驗,我會繼續追查,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我沒有回頭,“西征一役確實是將軍吃的最大敗仗,但將軍操守絕無虧欠,你想要籍著查實西征事件來攻擊他,”輕聲冷笑,“勸你趁早打消這念頭,因為你將會一無所獲。”
  陳孝意冷笑,“不見得。”
  我硬邦邦說道:“隨你便。”
  出了院子,果然看到成才站在大門外,謹慎的張望,見我出門,關切說道:“慶哥,他找你幹什麽?氣勢洶洶的模樣,欺負你是老實人。”
  我啞然笑出來,我是老實人麽?不見得吧……
  “成才,要不要跟我去劍州?”
  “啊?!”成才張大了嘴,仿佛是不大置信,半晌反應過來,呐呐說道,“我一直在盤算要怎麽開口,慶哥,你真的肯帶我去劍州?”
  我笑著說道:“不止如此,我還打算向楊慎推薦你,他近期之內就要過長安,重建驃騎營,驃騎營你知道麽?那是本朝最最精銳的府兵營,隻有萬裏挑一的人,才有機會加入。”
  成才是個人才,雖然功利一些,但不可否認,他有野心,並且懂得把握機會,驃騎營需要的就是這種人。
  但是對這提議,成才卻沒有意料中的歡喜,隻是無奈的笑,樣子惆悵又蒼涼,“慶哥,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是我去不了驃騎營,事實上,我連從軍的資格都沒有。”
  我訝然道:“為什麽?”
  成才苦笑,“慶哥,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爹爹是誰。”
  “他是誰?”
  成才低頭說道:“我原本是長安人,爹爹叫成建方,貞觀四年受封禦率府右武衛將軍,奉命戍守營州西麵屏風文陵關,第二年他和赤勒人在關外交戰,被赤勒大將沙多門大敗,太宗皇帝獲知之後大怒,發了旨意降他為庶民,逐出軍營,不得再回長安,更規定成家後代從此都不得再從軍,說是有辱天朝軍威。”
  “那你們怎麽來了劍州?”
  “我媽媽家鄉是劍州白水,離開長安後,一家沒有去處,隻好回來這裏,開兵器鋪子為生,一直到現在。”
  我想了想,問道:“成才,你想從軍不想?”
  成才苦笑,“成年之後,日思夜想的,不外就是從軍,媽媽曾經建議給我改換名姓,避開太宗皇帝的禁令,但父親始終不肯,察覺我有從軍的心意,甚至連武藝也都不肯教給我,我那兩把三腳貓的功夫,還是私下偷偷看他練武學來的。”
  難怪……
  我問道:“你離開白水跑來黃安是為什麽?”
  成才靦腆的笑,麵上微紅,“是我的相好田絲絲要求的,她說自己每年夏天都會陪著二夫人過農莊避暑,如果我在農莊,我們就可偷偷見麵,等時機成熟,她再懇求二夫人,把我調到劍州錦繡山莊去,將來就可長相廝守了。”
  我笑道:“原來如此,”盤算了陣,試探問道,“成才,如果我有辦法讓你從軍,你拋得下絲絲姑娘不?”
  成才聽得怦然心動,連忙問道:“我可以從軍?”
  我笑著問:“你拋得下絲絲姑娘?”
  成才用力點頭,慨然說道:“我拋得下,我要從軍,立功洗刷成家恥辱,否則成家永遠是敗將庶民,子孫後代都會抬不起頭,”抓住我胳臂,“慶哥,你真的有辦法讓我從軍?”
  我笑著說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敗將庶民後代,不得從軍,太宗皇帝好似確實立了這條規矩,但是兩年前已經廢除,改成敗將庶民後代隻要有所在州府的折衝員外郎以上武官做擔保,就可獲得從軍資格,白水隸屬劍南道,劍南折衝府最高頭銜的武官都尉大人,就是楊慎,隻要他肯收容你,就沒有問題了。”
  成才憂心忡忡道:“我是楊大人手下敗將,他未必肯開恩。”
  我笑道:“放心,這件事我來辦,無論如何,一定讓你如願就是了。”
  成才激動得眼眶發紅,“慶哥,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我輕聲歎口氣,“你不需要謝我,報效國家,乃是男兒的天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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