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鼓聲遲 - 作者 生還
(2009-01-24 15:42:06)
下一個
正文 這是開始,也是結束
在我開始講故事之前,請你,忘掉張愛玲的上海,忘掉王安憶的上海,甚至忘掉安妮寶貝們的上海。在我的故事裏,上海與格調無關,與小資無關。如果你是一個普通的,生活在上海的人,如果你每天都要往返在地鐵站之間,如果,你曾在人流高峰期經過人民廣場站,你大概可以認同我的觀點。
在人民廣場換乘的時候,我想你大約會注意到通道兩邊的廣告。有一陣子有一個叫做《悅己》的雜誌廣告,那幾句文案很得人心。
我沒有背景,我就是自己最好的背景。
愛就要勇敢表白,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一點點贅肉別緊張,楊貴妃照樣迷倒唐明皇。
常常可以看見匆匆走過的女孩子放慢了腳步去看,然後臉上浮出一點笑容。這是倉促生活裏的一點小小可愛。當然,如今更吸引人的,也許是那個slogan為“上海沒有陌生人”的“屋裏廂”老酒的廣告。上海沒有陌生人,也許就不是異鄉客。許多冷雨的黃昏,看那些紅的綠的紫的背景燈,映著那些文字和等車人的影子,仿佛也有點熱鬧。
梁靜茹的康師傅廣告。中華英才網。午後紅茶。一家快遞公司。
這些都是隱約的印象。雲逸說,她偏愛文案好的廣告,哪怕構圖簡單——文字的溫暖最能直達人心。雖然她自己做的是美術設計。
所以她會注意到那個“520我公益”的留言版。
那時候還是四月初。雲逸剛剛接了一家公司的單子,每天在人民廣場換乘。她看到那個留言版的時候,上麵已經差不多寫滿。
有人寫,媽媽,明年給你換大房子。
有人寫,我願世界和平,阿門。
幾個日本女生結伴走過去,好奇地打量著,用日語說,真有意思啊。
一個高大的西方男孩子在講電話,撞了她一下,她忘記他有沒有說對不起。
人潮洶湧。
新到的一班車到了,許多人跑起來。
而她停下,從包裏拿出筆,在林林總總的字跡間添了一句話。
之城,我永遠愛你。
正文 可憐歡喜深
雲逸記得十八歲的夏天,在渦城。外頭楊樹上永無止境的蟬鳴,悠長如青春時候的煩惱。大太陽白花花地曬,教室裏的電扇一圈一圈,靜寂的風聲。有人翻書,有人寫字。那個總是迷路的外鄉老人在校園裏轉來轉去轉不出去,拉長嗓子喊,磨剪子搶——菜刀——
可是還是落了榜。她學美術,專業課極高,文化課差了兩分,誌願上填了唯一的一個學校,連調劑都困難。
她記得暑假裏,沈家的空調永遠維持在20度,從二樓下來,才到樓梯口,胳膊上就起一層雞皮疙瘩。姑姑說,你就是心高,弄成現在這樣,我跟你媽怎麽交待呢?她皺眉,歎氣,又笑了一聲:你媽現在可有話說了,大姐,你把小雲要走,就帶出了這點出息?她模仿著雲逸媽媽的腔調。
雲逸低著頭,不說話。說什麽呢?姑父瞪姑姑一眼,低聲說,你少說一句罷。
更尷尬。
沈之城就在那時候回來。
飯桌上,他接過姑姑的話頭,笑著說,姑媽姑媽,見了大嫂,才知道又當姑姑又當媽多辛苦。姑姑說,老七你說,什麽不要學,非要學美術,以後算什麽呢?女孩子,學個英語啊什麽的,又體麵又穩當,不是很好?
他搛一隻蝦,畢恭畢敬遞過去,啊大嫂,你揭我老底,我高中不也是鬧著畫一陣子的?一邊向雲逸眨眨眼,心領神會的一個笑。
姑姑說,你不一樣,你現在不是學了醫,念出來碩士?
姑父在旁邊接了一句,那也是爸大棒子打出來的。
沈之城打哈哈,轉話題,小雲,吃完飯帶我去看看你的畫,我同學在江城美院混,學校不太好,幾個老師還不錯,可以的話咱們往那方麵努力。
吃晚飯他們去三樓。家裏來客人,姑父姑姑在一樓說話。
沈之城翻她的畫來看,雲逸就透過窗子看外麵。葡萄架,橫一院子的青翠,嘟嚕垂著一串串的果實,聞得見香甜似的。精心砌的魚池,蜿蜒一帶,水從外頭引進來,青磚的底與沿,她知道裏麵有紅色金魚,茜紗裙一樣透明的尾巴。夏天可真好。
良久沒有聲音。沈之城去喚她,看見這呆呆站著的女孩子,眼睛裏汪著的淚水。
十八歲,以為花好月圓錦衣駿馬的年華,這樣的尷尬。
他叫了她一聲,說,小雲,小雲你姑姑……
她是關心我,我知道。雲逸打斷他,表情平靜,聲音裏有一點的抖。我隻是覺得自己沒用,再多考兩分,大家不是都喜歡了?
她眼裏的淚,一滴一滴掉下來,卻沒有哭。
之城把紙巾地給她。還是一樣的,小雲,人都不滿足,你考了好學校,會挑你的專業,選了好專業,以後還會挑你的獎學金,挑你的工作,口碑,另一半,甚至兒女,太多了。他拍拍她,笑,所以你現在覺得開心了就好了,大人說說也隻是他們習慣什麽都說說,不是真的生氣。他們還是愛你的。
是愛的罷。父親去世之後,姑姑和母親就開始了這場爭奪戰。
一個說,我們張家的女兒,跟著別人家算怎麽回事?
一個說,我自己的女兒,當然跟著我,她要過去,難道要跟著姓沈麽?她以為她還是張家的人?
都是背地裏的話,背著對方,卻當著她。雲逸覺得自己坐在中間,兩人一箭一箭射向對方,每一箭都先穿透她。這也是因為愛。
她要是真出息,考個北大清華,念個核物理的博士出來,也許這場戰爭就結束了罷。可是她沒出息,偏偏喜歡畫畫,偏偏又沒考好。
之城拍拍她。大嫂的家事,他這幾年不在家,也知道一點。兩個人這麽多年沒孩子,拿雲逸也當女兒看,可是大哥話太少,大嫂話太多,這孩子又太敏感。誰沒有十八歲的時候呢,那時候,父親打折一根大棒子,吼,學畫學畫,你看你都跟什麽人混?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母親哭,她是續弦,自己生了三個孩子,存下來兩個,一個兒子去了部隊,這一個兒子再不學好,她怎麽在前任的幾個孩子跟前抬頭?
於是他就學好了。醫科,白大褂,冰冷器械閃爍銀光,人人叫一聲,沈醫生。背地裏說,前任沈市長的兒子,真出息,醫學碩士啊,家教有方。
他歎一口氣,再給眼前的女孩子遞一張紙巾,她紅著眼,聲音悶悶的,都愛我,隻不過,我媽愛我姓陳的一半,姑姑愛我姓張的一半。
之城笑,拍她的頭。才胡說呢,照你說,我爸以前都拿大棍子揍我,現在偶爾還給我根煙,給一盅小酒,難道老爺子愛的是我的白大褂?
雲逸抽抽鼻子,終於是笑了。叮囑他,別跟姑姑說我哭了,她會難受。
之城點頭。這個丫頭,總體還是懂事的。
雲逸記得,那天之城穿一件淺薑黃T恤,極簡淨的短發,眉眼清和,有隱約的笑意,叫人見了,就想親近他。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她的姑姑是他的大嫂,他是她姑父同父異母的弟弟,在人前,她要叫他,七叔。
她十八,他二十七。
葡萄藤葳蕤了滿院子,紅色金魚遊動,楊樹生知了,一日日的唱歌,有個人擋住她的尷尬,向她眨眨眼,會心一笑。
這是相逢之初,歡喜深深。
之城,我親愛的你,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最初相識的那一個夏天?在江城,我同你,去見你的同學。你是那樣清朗的人,言笑宴宴,行雲流水,可是當著他,仍是要點著一根煙,說許多,真假難分的話。
在那家茶樓上,你要了一壺碧螺春。茶煙嫋嫋,你在煙霧背後抽著煙。他們放很散淡的古琴曲,隔一扇窗,就是江。玻璃推開,江風浩蕩,人世的聲音便遙遙傳來。我親愛的你。你被嗆得咳嗽,你的笑有一點無奈。
你說傻丫頭開心點,你要念大學了。以後可以談談戀愛啊,打打小工啊,放了假就四處亂跑,多好。我看著你,轉頭,說,我才不戀愛。
你笑了一聲。許久,你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小雲,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想要什麽,就要付出一點代價。做人呢,就要能屈能伸,若不想受這一份苦,就要比別人多付出十分的努力。
江風那麽大,我真想流淚。你說小雲啊,別怪我老了,愛嘮叨,你在學校,要好好學,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華,青春太短暫,我也不想你以後受這樣的委屈。
我隻能說,我知道。
一轉眼你就開心起來,你說走走,我們去坐船。
渦城環水,隻是都是小河,我沒有坐過船,興奮地跟著你去,結果暈船,吐得一塌糊塗。你手忙腳亂,給我遞紙巾,遞水,說,怎麽會暈成這樣呢?過了許久,你又說,不要跟你姑姑說我帶你坐船,啊。我還是難受著,忍不住在心裏翻個白眼,這個人,這個人,哪像那麽大了。
回去時又暈車,到家就發起燒。
你跟姑姑一迭聲道歉,說你貪玩,拉著我坐船。姑父說,老七,說你小,辦起正經事你也有譜,說你大呢,你看你做的什麽事?
你低著頭,吐舌頭扮鬼臉。我縮在沙發裏,偷偷笑。
我的親愛,那一年,初相見,歡喜那麽深。
正文 忘記曾經千古的承諾
其實雲逸的大學假期,並不像沈之城說的那樣,可以到處跑。五一十一她要出去做事情,掙一點錢用。
姑姑和媽媽都會給她錢用,但兩邊的錢,問誰要,要多少,一不小心就是煩惱。
寒假回去了煙城,同媽媽一起過年,姑姑便不高興。暑假的時候,也不敢說打工的事情,又正好姑父去省城開會,需要長住,雲逸就回到渦城,陪著姑姑。
那一次是夜裏去洗手間,才出來,就是眼前一黑,陡然摔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恢複意識,模模糊糊聽到耳邊姑姑的哭泣。身上冰冷一片,大量的熱從身體裏流失,隻有伏著的一個人的背,那麽溫暖,那麽安穩。
醫院離家很近。
躺到床上的時候她已經能夠睜開眼睛。姑姑坐在床邊,掩著臉哭。她睡衣外頭套了一件薄料子風衣,頭發很亂,有一綹白發被眼淚沾濕了,揉在臉上。雲逸無端覺得淒惶。她真是疼愛她的,這就夠了。媽媽跟她又沒有血緣,你怎麽要求一個女人,處處體諒另一個跟她沒有血緣的女人?況且她們本來就矛盾。
那指揮安排醫生護士的人,是沈之城。他看起來有點憔悴,下巴泛著烏青,但是神色沉著,叫人看著他,就覺得心安。他轉頭看見雲逸,走過來,俯身笑著問,醒了?離得近,連他眼睛裏幾條紅血絲都看得清楚。雲逸還沒有力氣說話,就虛弱地向他笑笑。
他又去安慰姑姑。他穿白襯衫,半舊牛仔褲,轉身的時候,雲逸看到他背後自腰際而下,一片觸目驚心的紅。濕衣服貼在身上,他竟然不知道。
姑姑身體不好,沈之城打電話叫了四哥過來,送她先回去休息。人都要走的時候雲逸將他悄悄一拉,之城看她,她目光在他腰上一溜,隨即轉過頭去,也不說話。之城定了定神,這才覺得背後濕涼一片。
那晚他換過衣服又過來看她。
雲逸輸了液,狀況穩定,卻隻是不睡,睜著眼靜靜看著牆壁。護士都走了,病房裏剩一盞燈亮著,白的光,白的牆,白色床單被褥,中間露出她黃白的一張臉,眼睛深,黑,靜,看不出情緒的漣漪。沈之城坐在床邊,問,好一點了麽?
她點點頭,垂下眼瞼。
沈之城說,小丫頭,你今天把人都嚇死了,以後要注意身體了,這要是在外頭可怎麽辦?
又問,丫頭,你是不是害怕?
雲逸搖頭,卻始終不說話,也不看他。自己咬住了嘴唇,雕塑似的靜靜躺著。
過了一陣子,之城輕輕笑出來,伸手揉她的頭發。傻丫頭,別不痛快了,我是醫生,我什麽都知道的。
隔一會兒,雲逸才說話,聲音還是悶悶的:可是他們都看到了。
之城拍拍她,你是病人啊,有什麽辦法?這會兒大家都著急你的小命兒了,沒人注意那麽多的。
她還是低著眼睛,悶悶地堅持,他們會笑你。
後來之城想,世界上再沒有什麽,比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的想法最難捉摸。可是他也理解,這一點過度的敏感與自尊,容不得一點閃失的狷介,他都經曆過。所以他笑著調侃,放心,你七叔我英俊瀟灑,今天又這麽臨危不亂,那一點小事情不算什麽,沒人笑我,說不定還能順便給你拐一兩個七嬸來。
那女孩子還是不說話,但總算笑了笑,自己閉上了眼。過一會兒她睡熟了,之城替她將被角拉好,她卻霍然一驚,手猛地蜷起來,握住他的襯衫袖子。她攥得那麽緊,之城怕再驚醒了她,便由她那麽握著,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第二天不過是換藥、檢查,之城因為是醫生的緣故,姑姑還要他一路陪著。就有一個年輕小護士,時不時過來看看藥,問問雲逸怎麽樣了,眼睛卻在病房四處瞟。她一走,雲逸就忍不住微笑。之城從外頭進來,見她笑眉笑眼的,不禁奇怪,問,怎麽了?怎麽這麽開心?雲逸打量著他,道,沒什麽。
之城越發忍不住,坐立不安,催促,哎,小丫頭,快說,你肯定有鬼,笑得我心裏發毛。
雲逸笑出聲來,道,你看你,總不把人往好處想,我是看到有一個小護士挺好的——
之城說,然後呢?
雲逸笑說,沒什麽然後,挺好的,就給你留著呀。
之城伸手拍了她一下,道,亂點鴛鴦譜!又笑起來,說,啊,謝謝你替我操心啊,不過給我留著,把人家說得好像一盤菜似的,你也想得出來。
雲逸垂著眼睛,含著一點笑,問,那你怎麽謝我?
之城把她頭發一揉,我幹嗎要謝你,我又不是沒有女朋友。
雲逸說,哦,原來你有女朋友的。把被子拉了一拉,蓋住臉。
之城看她忽然又不高興了,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她,胡亂賠罪說,丫頭丫頭,別這樣,你姑姑知道我惹你生氣會燉了我的,我要了好不好?隻要你介紹的,我都要,哪怕是母夜叉我都要了,好不好?
雲逸把眼睛露出來,看了看他,道,我強迫你了麽?我又不是封建大家長。
之城賠笑,說,是是,我才是封建大家長,我是祝英台她老爹,你等著,等你大學一畢業,我馬上找一個小夥子,逼著你踹了大學裏的男朋友,嫁給人家——他作勢奸笑了兩聲,哼!哼!到時候叫你見識什麽叫封建大家長!
雲逸躺著不動,看著他。之城舉起手,苦笑,哎唷女俠,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求你說句話好罷?我認罰,你說怎麽罰罷。
雲逸說,雪糕,巧樂滋。
之城搖頭,這不行,胡來,你現在怎麽能吃雪糕?換成巧克力好不好?奶油蛋糕?
雲逸把被子拉下來,一臉不屑,小孩子才吃那些——這樣,你給我講你追女孩子的糗事。
之城往後一仰,丫頭,你饒了我罷,給我留一點長輩尊嚴好不好?我是你叔叔哎——又想起什麽,正色說,對了,以後要叫我七叔,不許你啊你的,多沒禮貌。
雲逸撇嘴,切,你才比我大幾歲!
哪,尊不在老,輩高則靈。之城洋洋得意,伸出一根指頭,我比你長了一輩。
那好罷。雲逸看看他,含著笑,一字一頓,叫,七、叔——
之城立仆。算了算了,你還是別叫了,叫得這麽殺氣騰騰的,我怕折我的陽壽。
住了三天院,卻沒有檢查出什麽結果,醫生說,低血糖,心髒有點弱,沒什麽很嚴重的,調養一下就好。姑姑冷笑一聲,說,是麽?孩子差點把命送了,還叫不嚴重?你們是怎麽檢查的?醫生跟沈家都熟悉,這會兒隻是賠笑。
雲逸知道她憂心,也不忍心看醫生尷尬,就說,真沒事的,姑姑放心,我媽說她以前也是這樣,結婚以後就慢慢好了。
姑姑一路都沉默,到了家,才推開客廳的門,忽然說,你娘也算有本事,別的不留給我們張家,就這個病留得真大方。雲逸一口氣噎在那裏,漲得臉通紅,卻不知道說什麽。沈之城拍了拍她,接口說,大嫂先歇著,我送小雲上去,待會兒我做飯,你們嚐嚐我的手藝。
姑姑坐下來,又說,小雲,我話說得重了,你是不是在心裏為你娘惱我呢?
雲逸回頭,笑說,姑姑是大姐,就算我當麵說我媽,她也不會惱,我才不來瞎摻和。
姑姑說,是麽?那就好。
跟著之城上了樓,那一口氣才算提上來,推開門往窗戶邊站了,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之城走過去,見她咬得嘴唇都白了,低聲勸她,別這樣,你才好,再生氣就傷身子了。雲逸站定了,不說話,忽然手機響起來,她抓過來看,是媽媽的電話。
你姑姑說你暈倒了,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才從學校回來,水土不服。雲逸語調平靜,並不像哭過的樣子。沈之城在旁邊看著,就忍不住在心裏歎息一聲。
寒假到我這兒都沒有水土不服,怎麽到了她那兒就不服了?當初死皮賴臉把你要過去,我還以為要給你金山銀山呢,怎麽就把你整成這樣?
雲逸又漲得臉赤紅,媽——,我真沒事,跟姑姑有什麽關係?
那邊不依不饒:你們都姓著張,你當然跟她一心!我跟你說,不用說那麽多,以後放假你不用回那邊了,我生的女兒,我比誰都知道怎麽照應!你要不怕死,也不打算見我,你就盡管回去。
雲逸又叫了一聲“媽”,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她握著電話,又是氣,又是急,又是灰心。之城見她渾身發抖,忙問,怎麽了怎麽了?她連抖帶喘,眼睛裏的淚隻管胡亂滾下來,卻沒有聲音。之城知道她心髒不妥,過去拍著她,說,沒事沒事,再別難過,沒有什麽。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雲逸抖了半天,終於是壓著聲音哭了出來,道,什麽時候我死了,她們就幹淨了!
之城道,不要胡說,你還小呢。他虛扶著她,雲逸站得僵直,咬著衣服領子,壓著聲音抽噎。之城說,這不關你的事,你氣自己幹什麽?
雲逸道,要沒有我,她們還爭什麽?
之城拍拍她,傻丫頭,這話才胡說,她們日子清閑,沒事兒幹,總要找點兒什麽打發時間。沒有你,也有別的什麽事,你不過剛好是個合適的理由。
雲逸氣惱,我活該就是這個理由?
之城說,這怪你軟弱,她們跟你說什麽,你不會頂回去啊?你姑姑今天那麽說,你聽不過,可以說,你要誇我媽就當她麵誇,不是就沒自己事兒了麽?或者當沒聽見。就像打仗,子彈過來,能擋就擋,不能擋你還不會跑麽?真是笨。
他搖頭歎氣,一副滑稽模樣,雲逸那麽氣,也忍俊不禁,帶著淚笑出來,白他一眼,道,我們家可沒有跟大人對嘴的規矩。
之城翻了個更大的白眼過來,廢話!你們張家沒有這個規矩,難道我們沈家就專門教小孩子跟大人強嘴?我是教你自我保護,也是教你孝順。
雲逸道,難道對嘴還是更孝順了?
之城拍拍她腦袋,道,傻孩子,當然是了。你不跟她們強,你自己生悶氣,肯定是想,我死了你們就清靜了,你是不是想著自己死了,讓她們後悔得吐血,哭得肝腸寸斷,但是怎麽著都晚了,就讓她們後悔一輩子?是不是這樣想的?這是不是更殘忍?這難道還是孝順?
雲逸找不到話來反駁,過半晌,才低聲說,我也是氣急了,那麽想想罷了。
之城心裏一軟,說,我不是怪你,丫頭,我是擔心你。你呢,什麽事兒來了,不知道擋,不知道躲,就那麽傻乎乎地站著,你以為你是英雄好漢嗎?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哎,你呀。
他臉上神色那樣柔軟,雲逸隻想離他近些,更近些。但終於沒動,笑了笑,低聲說,你不用擔心,慢慢就學會了。
吃飯的時候姑姑問,你娘關心你一下沒有?雲逸點頭,她又說,說我什麽了罷?哼,我就知道她要抓著不放,敲打敲打我。
雲逸笑著看她一眼,慢慢道,你們姐妹倆的事情,我哪兒知道?別問我,我是外人。
姑姑愣了一下,看著她,放長語調叫,老七——
沈之城集中精力對付一隻蝦,漫不經心答應,啊,大嫂。
姑姑似笑非笑,你說說,小雲這是怎麽回事?
之城嬉皮笑臉,小雲很聰明。
我就說,要不是有人教,小雲哪兒會說這話,你這個老師功不可沒啊,要不要我給你發工資?
之城打哈哈。
兩個人洗碗的時候他才苦著臉說,丫頭,我教的招數高明,你也不要這麽快就用上嘛,太容易露餡了,真是笨哪。
雲逸偷笑,你不是還誇我聰明?
他呻吟一聲,你沒看到,你姑姑在怪我多管閑事?
雲逸含笑說,難道怪錯了?
之城變臉,你也煩了?那好,以後我不管了。轉身往外走。
雲逸滿手的水,顧不上,一把拉住他衣袖。之城站住,回頭看她,雲逸說,不是的,我閑事太多,我怕你煩。
這句話太唐突,她的語調太依戀,一不小心就露出馬腳。可是怎麽辦?生怕這一轉身就是離別,生怕這一別山長水遠。而之城轉過身,一隻手輕輕放在她頭頂,就那麽站著,過許久,他說,丫頭,你放心。
就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她不知道他要她放心什麽,可是就真的放了心。並不要奢求什麽,隻是看著他,就會覺得安穩。這一生山水迤邐,都有一個人目光送行。於她,這一句就是承諾。
正文 有時也是多情甚
雲逸送稿子的時候不太敢看曲池的臉色。她並不是怕他,隻是覺得自己拿出來的東西,有著諸多的不完善,落在別人眼裏,那種羞慚和窘迫,實在難堪。
曲池看了一會兒,吐了一口氣,說,這一次的東西,你沒有以前用心。雲逸臉上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道,如果來得及,我再仔細修一修。
曲池搖頭,不是細節問題,而是整個圖的感覺,偏冷,用色跟構圖不協調,你狀態不對。他忽然想起什麽,問,你身體沒事罷?
他突兀問了這麽一句,雲逸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否認,沒有啊,我挺好的。
曲池說,那就好,你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說一聲,把大概樣圖給我,我幫你修。出門在外,身體最重要。
雲逸笑,你是美術出身啊。
曲池揚起眉毛,開玩笑,想當年我和……你不知道?
雲逸搖搖頭,你知道,我跟這兒的人不熟悉,沒人告訴我。你和什麽?
曲池笑著說了個行內名人,垂下眼睛,道,當年我和他並駕齊驅。
公司的文案是個很爽朗的女孩子,個子高,人也瘦,喜歡穿一件石榴紅長襯衫,襯著粉白皮膚,俊逸又嫵媚。雲逸也有好色的心,在心裏看她與別人不同,況且又合作,算是比較默契,因此也聊得多些。
熟悉一點她就問雲逸,你覺得老曲怎麽樣?雲逸說,不錯啊,人很好。她嗤笑一聲,什麽叫人很好?好在哪裏呢?雲逸就微笑著,扳著指頭數,個子高,模樣周正,做事情認真,性格又開朗,有事業心,人品端正,等等。
文案指頭繞著頭發,嘴角一點笑,聽她說完,歎一聲,也不見得有什麽特別,這樣的人多了去了。明明是淡然的語氣,但是聽起來,就是有一點壓抑的歡喜和惆悵。
雲逸心裏是明了的,問她,你喜歡老曲?
文案笑,喜歡有什麽用呢?我自己有男朋友的。況且有幾種人,我原則上不跟他們談戀愛的。她學著雲逸扳指頭:長輩、親戚、自己老師和老板。
雲逸笑著看她,那女孩子歎口氣,不無惆悵地說,這些都不容易有結果,何苦浪費彼此的時間和心力呢?倘若對方能放開還好,放不開,就是作孽了。
雲逸笑而不答,女孩子轉回去,自己低聲說,但是愛,是另外一碼事。
隔一天雲逸第一次跟他們加晚班。曲池從外頭進來,頭發仿佛剪短了一點,穿一件半舊白T恤,牛仔褲,襯著濃眉深目,英俊又幹淨。雲逸看著,心裏就有柔軟的疼痛。事情做完了,又舍不得走,就坐著,時不時看看他。曲池走過來,和她聊天,雲逸問他,老曲,你是哪一年的?曲池有點詫異,說了出生日月。雲逸微笑點頭,同他說別的事情。
也許別的人會認為她對曲池有好感罷,可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隻是他穿白衣的樣子,那麽幹淨細致的模樣,叫她想起來那個人。那個人,眉是淡的,眼睛清淺,但是那種含笑的目光,那種自戀的神情,多麽相似。
他們同年出生,他們都與畫結緣。她知道曲池隻是曲池,卻又試圖從曲池身上找到一點他的影子,哪怕一點點,都能夠叫她依戀,叫她覺得離他不那麽遙遠。
可是之城,他的電話卻一直是關機。
事情不緊的時候就出去逛書店。找本喜歡的書,隨便翻看,也就是一天過去。正式的工作還沒有找到,她也不著急。她出來的目的,也並不是一份工作,隻要能養活自己就好了。
那天回去,才到門口就聽到房子裏笑成一片,開了門,隻見一個男孩子從冰箱裏拿東西。雲逸一愣,那男孩子仿佛也吃了一驚,趕緊說,小喬告訴我了,哪些是你的東西,我都沒有動。雲逸還沒有反應過來,習慣性地說,沒關係。
裏麵小喬笑著,問,雲逸回來了?你快來看!
一推門就聞到一股濃鬱的玫瑰香,小喬房間裏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瓣,她倒在床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雲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小喬笑著說,那個笨蛋陸東偉,從深圳過來,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就從那邊買了一大把玫瑰帶過來,哎喲,沒見過那麽笨的。
那男孩子原來叫路東偉,他在客廳接話說,我也不知道它會謝嘛。
小喬說,你把花捂在包裏,坐火車那麽長時間,多少花不悶壞了?說著又笑,對雲逸道,結果呢,他把花一拿出來,花瓣全掉了,就剩下一枝沒開的,我說好罷,我就拿著這一朵,怎麽都算你的心意,結果我才碰了碰那朵花,它也把花瓣掉了個幹淨,裏麵藏著那麽大一隻蟲子!
她笑得清脆,說,這一回的驚喜,可真的是又“喜”又“驚”了!
是晚路東偉下廚,做了幾個菜,叫上雲逸一起吃飯。他自己喝啤酒,給女孩子們準備了可樂。雲逸吃得少,隻是不停喝水。小喬說,雲逸你多吃點,路東偉廚藝不錯的。又說,哎,住了這麽久,我們還是第一次一起吃飯呢。
雲逸微笑說,前一次我生病,你煮東西給我吃,也算一次罷。
小喬笑,你記得真清楚。又向路東偉說,雲逸是個很仔細的人,對了,她身體不大好,以後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麽事你要幫幫她。路東偉就向雲逸舉杯,以後大家就是鄰居了,都是出門在外,要互相照顧。
雲逸這才明白他是要住下來了。房子裏忽然多一個男生,總覺得有些別扭,可是看著路東偉給小喬不停夾菜,又細心替她挑去魚刺,一對那麽幸福的人,在一起也是應該的。何況小喬一頓飯笑靨如花,臉上紅粉霏霏的,誰忍心多說什麽?
夜裏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開了燈,照鏡子,裏麵的女孩子嘴角含著一絲笑,那笑容仿佛畫上去的,淡淡一筆水墨,也不是歡喜,也不是蒼涼,隻是眼神,平靜又固執。她對她說,張雲逸,你看,一場正常的戀愛多幸福。她語氣很誠懇,人生有無數種可能的,是不是?你也能忘了他,找個合適的人,談一場正常的戀愛,是不是?
啊,一場正常的戀愛。拌嘴,慪氣,甜言蜜語哄過來,替她挑魚刺,手牽手去逛街,他看別的女孩子時狠狠掐他,光明正大地吃醋,想親近的時候就偎著他,無所畏懼地說我喜歡你,以後結婚,生孩子,互相挑剔著,互相扶持著,哭著笑著歎息著就打發了一場漫長的人生。
這一切原本都那麽平常,可是對於她,卻都是那麽奢侈。
她對著鏡子,問,張雲逸,你為什麽那麽固執?
嘴角的笑紋弧度一變,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句一句問,張雲逸,你為什麽那麽固執?啊張雲逸,你為什麽要固執?
可是沒有哭。
也不是委屈。很早就知道的,她決定愛他的時候,就知道,這愛,不可以說,也不能靠近他,沒有理由吃醋,甚至他固定的女朋友,她都要含笑叫她一句,七嬸。
除非不相見,永遠不見。
可是眼下,她隻能說,張雲逸,你自己選擇的,你就要自己承受。
於是平靜下來,關了燈,努力睡覺。
隔兩天雲逸回請小喬和路東偉,就把嘉蘭也叫上。
菜的口味重了些,大多放了辣椒,隻有一個湯,用冬瓜和幾種菇類燒成。嘉蘭看見皺皺眉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雲逸,雲逸小聲說,他們都是四川人。
果然那兩個人吃得開心,小喬笑說,我還以為雲逸不會做飯,沒想到廚藝這麽好,我平時都不吃排骨的。
雲逸一直在喝湯,微笑說,謝謝,幫你盛碗湯?
小喬喝一口湯,又說,哎呀,真好喝,你用什麽佐料?雲逸笑,蔥、薑和鹽罷了。小喬睜大眼,你連油都不用的?雲逸一指,喏,我扔了一塊排骨進去。
路東偉插嘴,雲逸,你男朋友不在這裏?
小喬和她住了這麽久,彼此都不過問這類的事情,沒想到路東偉這麽直接。雲逸笑笑,平靜地道,我沒有男朋友。
路東偉驚訝,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追啊,你眼界太高了罷?
雲逸含笑,說,沒遇見合適的,也沒辦法。
嘉蘭替她圓場,說,雲逸不交男朋友的。那兩個人看著她,她喝一口湯,笑,她隻交女朋友。路東偉馬上拉住小喬,幸虧我來得及時啊。大家就笑。
回到房間裏,嘉蘭就皺眉頭,說,那個路東偉,真不知道輕重。雲逸歎口氣,輕輕說,很多人覺得,這麽問是關心,他們生性直爽罷了。嘉蘭說,反正我不喜歡他。雲逸看著她笑,說,別這樣,人家也不錯,模樣過得去,體貼女朋友,講浪漫能千裏迢迢帶花過來,講實際還會洗手做羹湯,還能再要求什麽?
嘉蘭問,什麽千裏帶花?雲逸就把生蟲子的玫瑰花講給她,說,男孩子會哄人,大概還是油滑,但是有一點傻的浪漫,反而比較動人。嘉蘭沉默一陣,道,雲逸,你心思簡單,你不知道,許多男生也知道適當裝傻的。又笑,人家的男朋友,真傻假傻,我們操什麽心來?
雲逸說是。
過了一陣子,嘉蘭忽然低聲說,雲逸,我要去北京一趟。
雲逸問,做什麽?去多久?嘉蘭臉上微微一紅,笑著去圈她脖子,中途又停下來,說,我也不知道多久。雲逸忽然就明白了,從心裏替她高興,說,恭喜,良辰寶貴,要盡情享受。
嘉蘭紅著臉,笑得甜蜜,說,哎,我也不知道他哪裏好,我一直以為絕對不會喜歡他,可是就這麽奇怪。她摟一個抱枕在懷裏,說,怎麽辦呢?我還有三年在上海,他又在北京不能過來,我怎麽能喜歡他呢,不是自找苦吃麽?
雲逸笑著拍拍她,莫道相思苦,相思苦也甜。
嘉蘭嬌憨地笑。又說,我走了,就剩下你一個,希望那個老曲懂得抓住機會,趁虛而入。
雲逸知道她是好意,可是事情並不是她所想的那樣,她隻能笑笑,說,嘉蘭,不是的,我覺得老曲人很好,但是,跟喜歡沒有關係。
嘉蘭見她的表情,知道是真的,心裏有些失望。雲逸,你要勇敢些,她說。半晌,又小心地問,雲逸,你是不是,還沒有忘記初中的事情?
有那麽幾十秒的沉默,燈光下雲逸的臉很平靜,可是空氣中有什麽東西緊張起來,嘉蘭似乎能感覺到一些微小的塵埃的廝殺,無聲地,慘烈地,你死我活。她後悔問出這個問題,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角落,存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可是不能碰,一碰到,就會放一些東西出來。
灰塵,血,憎惡,仇恨,如此種種。
雲逸笑了笑,嘉蘭,我如果說忘記了,你一定不相信,的確也不可能忘,但是,已經對我沒有影響了,我都原諒了,包括我自己,畢竟那時候都小。
嘉蘭不再說話。也許她真的原諒了,可是也不見得沒有影響。這麽多年,她絕口不提在煙城的生活,不提在煙城的任何舊人,包括對自己,從來沒有一起回憶過往事,怎麽會那麽容易釋然?
雲逸說,你看,我現在看人多客觀,就像對路東偉,我都是看別人的好。
嘉蘭說,那我就放心了。
路東偉,那樣的男孩子,如果雲逸肯看他的好,也是因為關聲罷。她記得那時候雲逸考高中到渦城,關聲隨即轉了過去。他認真,誠懇,開朗,而且生得好看,對雲逸又是那麽真,她以為他過去之後,多年相伴,他們會順理成章走到一起,可是竟然沒有。
她大三那年寒假回到煙城,在街上遇見關聲。他們聊天,小心翼翼說很多話,卻誰都不肯提雲逸。過了很久,關聲忽然問,你最近,有張雲逸的消息麽?她看著他,說,我還跟她聯係,她很好。
買年貨的人很多,在身邊擠來擠去。關聲落寞地笑笑,說,她大概就隻跟你聯係了。他個子高,在人群裏,很顯眼,連寂寞都那麽突兀。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她心裏忽然冒出這麽兩句話。關聲說,杜嘉蘭,我以後都見不到她了,請你,替我照顧她。
那時候她才知道雲逸已經不跟他聯係。那麽多年,原來不愛還是不愛,感動與負疚都代替不了愛,而她那麽決絕地與關聲斷絕聯係,大約也是為了徹底與初中時代的記憶告別。
她理解雲逸,也更加明白雲逸肯和她來往,是多麽看重她們的友誼。所以有時候,她固守原則,並不過問許多事情。
她說沒有影響了,就當沒有影響了。
正文 沒有經過的人不會明了
嘉蘭走了之後,雲逸寂寞很多。晚上回去,一個人呆著,也懶得做飯。那陣子天氣無常,她又感冒,半夜裏發起燒,睡不著,睜著眼睛打量天花板。渾身綿軟,疼痛的碎粒在身體裏蠕動,心裏反而平靜。
她給許文發短信,春天漸深,人人都知道不辜負好時光,留下我一個人,真孤單。
許文回短信,妞,我支持你去談一場戀愛。
雲逸笑,啊妞,難道你不知道,其實我這麽多年來愛的是你?
許文善解風情,回答,親愛的,我一直都明白,可是老萬跟了我那麽久,我不忍心拋棄他,妞,隻怪你和我相識得太晚,讓我們來生再續緣。
雲逸繼續做怨婦狀,一切都是借口,其實是愛得不夠,你說,他哪裏比我好?
許文回,噢,他比你先到。
雲逸將手機合上,把臉埋在被子裏笑。她不知道多慶幸有這樣的朋友,容得她胡言亂語,並且默契配合。
許文是高她兩屆的師姐。雲逸入校那年,美院與江城大學合並。許文在江城大學念應用數學,極其明敏的女孩子,長發,圓臉,皮膚白皙,有一雙靈動的眼睛。她是美術社的元老,逢到活動,就笑笑地站在一邊,賢淑溫婉的模樣,是雲逸最喜歡的女孩子長相。
那時候她升大二,心血來潮報了美術社。入社有考試,社長是個戴眼鏡的斯文男生,給她出的題目是《曾經》。雲逸畫了一幅牡丹,大片留白的水墨,隻托起花朵的一片葉子,用了暗的淺石青。社長看了半天,說,這麽淡。仿佛並不欣賞。許文在旁邊歪著頭看了一眼,打量一下雲逸,微笑說,你喜歡在石青裏麵調金粉?
雲逸笑。她點點頭,道,淡極始知花更豔。
雲逸接口,十分紅處便成灰。
許文走過去,笑著說,我見過的人裏,隻有你當得起這幅水墨牡丹。又說,他必定是個很精彩、很叫你眷戀的人。
雲逸問,誰?
許文一笑,那片葉子。
雲逸後來想,世界上是有這樣的人的,未必性格很像,但是內心某一處,卻能毫無障礙地彼此會意。
那時候許文已經和老萬在一起將近兩年,但是很少見他們同進同出。大四學校管得寬鬆,她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小的一室一廳,一個人住,倒也清爽幹淨。客廳其實作了畫室,但是顏料盤子收拾得整齊,東西安置得井井有條,牆壁也幹淨,是習慣程序的人慣有的潔癖。雲逸自己也是有一點看不得東西淩亂,看了更覺得投機。
她的廚藝就是在許文的廚房裏突飛猛進。
許文第一次看她炒菜,隻放少許油鹽,其餘一律省去,笑道,你口味真清淡。
雲逸說,何必放太多調料,蔬菜有自己的味道,調料放多了,菜的味道就壓下去了。
許文搖頭,你油鹽都不肯多用。她說,人家說口味輕的人一般清心寡欲,其實我倒覺得,表現得清心寡欲的人有兩種,一個是真的清心寡欲,另外一種,是有著隱秘而又強烈的欲望,這個欲望太遙不可及,也許注定無法實現,於是寧願把其他的什麽都不要了,跟小孩子撒嬌一樣,不給我這個,我就什麽都不要,怎麽都不能哄好。
她看著雲逸,笑問,你是為了什麽願望呢?
雲逸也笑,坦白,大約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一個人。
她問,你覺得你舍了別的,上蒼會在那個人身上補償你麽?用其他的不完滿,換取唯一的一個完滿,有這個可能麽?
雲逸不說話。許文歎了口氣,低低說道,如果可能,我寧願以所有其他愛我的人,換自己沒有看到那一幕。她語調艱難,說得也苦澀,嘴角一個笑,是力不從心的倔強。
那天許文情緒低落,下樓買了啤酒,兩個人關在房間裏喝。
到後來都有些醉意,許文眼睛裏開始有淚光閃動。
她講她第一段感情。高中時候,十七歲遇見的男生,唱歌很好聽,於是就動了心。她是全校風頭最勁的女孩子,每次考試幾乎都是年級第一,那麽明朗驕傲。而他習慣性地逃課,晚自習翻牆出去上網,打遊戲,在外麵喝酒遊蕩。可是還是愛了。替他整理筆記,幫他補作業,等他看著她溫柔一笑,說一句“沒有你怎麽辦”。
第一次牽的手,第一個認識的懷抱。
直到高三的第一個學期。她去他外頭的房子裏找他,打開門,看見糾纏著的兩個身體。竟然是嚇得說了句對不起,急急逃下去。大太陽曬著,跑得氣喘籲籲,心怦怦地跳,一切恍惚迷離。對自己說,是做夢麽?還是走錯了門?不會是他不會是他。可是就是他。
末流肥皂劇的情節,真不敢想,就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可是雲逸,你知道最悲哀的是什麽?許文端起酒,是幾年之後,我想起來他,會覺得非常不堪,我怎麽會愛上這樣一個人,我怎麽會那麽愚蠢?她哈哈地笑,雲逸轉過頭。
然而當時怎麽能放下呢?每一夜每一夜,夢境重複的都是那一幕。整夜整夜地失眠,誰看過來的目光都帶著嘲笑。是自己不夠美麽?那女孩子並不比她好看。是自己不夠愛他麽?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樣更愛。
唯一的理由是,也許她太溫順。愛到那樣的地步,將自己降低成他腳下的塵埃,可是他們習慣將目光向上,誰還會低頭,賜你一點愛惜?
就那麽過了一年,原本該考進最好的學校,卻淪落到江城大學。但是慶幸得是,還不至於太不堪。她見過一些女孩子,抽煙,刺青,很誇張地笑,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每次看到都覺得心疼與不忍,比如踩到一腳汙泥,擦幹洗淨也就算了,何苦再把它塗個滿身?
她還是哈哈笑,說,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什麽都不想。
雲逸默默與她碰杯。
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光。
考進渦城,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永遠含著一點客套的笑,溫和背後審視的目光。
對所有的男生都有一種額外的寬容,似乎是平易的,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內心深處居高臨下的悲憫與抹不去的淡淡的厭惡。怎麽試圖說服自己,都是徒勞,隻好盡力掩飾。甚至包括對關聲。
她曾經問一個追她兩年的男孩子,你知道關聲?那男孩子點頭,說,就是那個老在走廊上等你的,高高的男生。她含著笑,繼續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能和他做朋友?男孩子搖頭。她笑,因為他知道分寸,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不該做的事情從來不做。
關聲轉學到渦城的時候,她就告訴他,我一定要考大學的,這是我這三年唯一的目標,我要平靜,擋我者,死。她說關聲,別人不明白,你會明白的。
她語氣溫和,卻自有一種決絕的力量。而關聲始終含笑,溫柔地看著她。愛一個人,是什麽都能容忍的罷,包括這樣明目張膽的威脅。但是多可惜,她是那麽理智的一個人,她很清楚,自己不愛他,也不能愛他。
她也始終是平靜的,直到高三暑假,她遇見沈之城。
之城是不同的。他不是同齡的男生,沒有他們的狹隘與惡劣。他關心她,隻是純粹的關心,關心的是她的心,而非身;他拍她的頭,揉她的頭發,隻覺得親近,而沒有狎昵;他讓她覺得自己可以是抽象的一個人,沒有身體這個累贅的皮囊,而隻有清潔的靈魂。如果她還小,如果她已經鶴發雞皮,如果她是個頑皮的少年,如果她是一棵樹,她相信隻要那軀殼裏住的是一個叫張雲逸的靈魂,他都會走過去,拍拍她的頭,自然而然地說,丫頭,別不開心了。
她一直對試圖接近她的人心懷戒備,遇見他,才對自己說,這是安全的,於是放下所有疑慮,在他麵前,做一個最真的自己。
可是之城。
可是之城啊。
她記得有一個男生,死纏爛打追她一年。她那時候不知道輕重,以最傷自尊的方式拒絕了他。最後一次他與她說話,他說張雲逸,你也會愛上人,我祝你們,永遠沒有好結果!
她至今記得他的表情,那麽怨毒。
這就是她中的咒語。
大一暑假她病好了之後,就很少見到之城。他在醫院上班,大夜班小夜班,輪休的時候悶頭睡大覺。雲逸也不去找他,他跟父母同住,她若去了,還要叫爺爺奶奶。
總歸覺得別扭。
就窩在三樓的畫室裏,調各種各樣的顏色。一樣一樣試過去,總是不滿意。也不懊惱,不過是換了顏料重來。偶爾也下廚,做一兩道菜,煮一個湯,味道好壞不說,姑姑吃著,還是高興的。
之城又來的時候,雲逸在畫室。他見她套了一件白色大T恤,七分褲,頭發鬆鬆挽著,埋頭對付一堆顏料。聽到聲音,她抬頭,看見是他,笑,你來了?先坐。
她腮邊有一抹淡淡的黃,才孵出的小雞仔的顏色。之城走過去,看見顏料盤子旁邊放著一盒子金色眼影粉,笑說,小姑娘長大了,用上眼影了?
雲逸抬起頭,瞥他一眼,道,你什麽時候見過我用那麽麻煩的東西?我拿它調顏色。
他問,調好了麽?什麽顏色?
她拿一隻中毫,蘸了一點,在畫布上塗了一抹,問,怎麽樣?
是暗一點的石青色,隱隱閃著光澤,大約就是那眼影粉的功效。雲逸說,眼影粉不太好,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金粉,哪裏有呢?
之城問,這麽冷僻的顏色,你拿它畫什麽?
雲逸想了想,笑著搖頭,不知道畫什麽。
他失笑,你可真奢侈,拿那麽貴的眼影粉調個沒用的顏色出來。雲逸爭辯,才不是,我用自己掙的錢。他敲她的頭,自己掙的就不是錢了?你在外頭打工很輕鬆的?她低下頭,含著笑,自言自語,總會用得到——遲早會用得到。
過了一會兒抬頭問他,你喜歡這個顏色麽?
他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笑著說,喜歡哪,這個顏色有一種冷調的溫暖,惆悵又華彩,但都是低調的。
她低著頭,胡亂畫小動物,一邊說,那等你結婚,我畫一幅畫送你,就用這個顏色。
他故意說,我喜歡,你七嬸又不見得喜歡。
她抬頭看他,目光明銳,一下子又淡下去,含笑說,那你問問她喜歡什麽顏色。
他說,你叫我問誰去?
問你女朋友啊。上次你在醫院不是說你有女朋友的?
啊,她啊。之城說,上蒼照顧你的小護士,她把我拋棄了,你現在可以盡心盡力當月老了。
她心裏有什麽東西重重敲了一下,卻不抬頭,淡淡說,我才懶得管你,有什麽好處?
之城笑,將來多個人疼你啊。
雲逸抬眼看他,你很疼我麽?
他問,我難道不疼你?
雲逸畫筆懸在那兒,停了一陣子,扔到桌子上,轉身說,走走走,我們去吃飯,我都餓死了。
他留下來吃晚飯。
吃完飯他問,丫頭,我欠你的雪糕,還要不要?
姑姑說,什麽雪糕?
雲逸回頭說,我替他做媒,他謝我的雪糕。轉過來衝之城吐一下舌頭。
渦城夏天的黃昏最好,太陽下去一陣子,暑氣慢慢消散,熏風緩緩,夕陽映著路兩邊的梧桐樹,金是晴金,翠是明翠。去買了兩隻雪糕,一人一個,拿在手裏,一邊吃,一邊說些閑話。
走一陣子看見一個小店,大玻璃櫥子裏放著各式冰糖葫蘆,歡快的歌曲唱,都說冰糖葫蘆兒酸,酸裏麵它帶著那甜……
雲逸拉他的衣服,我要吃糖葫蘆。簡潔的陳述句,不帶任何感情,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之城苦笑,才吃過飯,不許吃那麽多閑東西。
她皺眉,說,嗯——語調拐一拐,表示不悅。
他去買來,遞給她,搖頭歎氣,你老是凶我,我還對你這麽好,看我多大度。
雲逸說,胡說,我對你很好,我都給你介紹女朋友了。
之城笑,你看看,還“胡說”,這還是好?你介紹的女朋友呢?隻圖個嘴皮子,沒有實際行動。
他伸手刮她的鼻子,記住,我是你七叔,以後對我尊敬些,不許說胡說,不許用命令語氣,要懂禮貌。
她偏頭躲開,瞪他。他還是擰了她鼻子一下,補充,以後也不許瞪我。
她站定了,瞪著他,目光慢慢柔軟下來。忽然歎口氣,說,我真的對你很好,那個顏色,是你的顏色。
之城說,什麽?
那個顏色,她說,那個顏色就是你。
她手中握著一枝糖葫蘆,語調溫順,神色寧和,那麽自然,仿佛隻是說一件學校的瑣事。
隻是我與你的事情,與任何感情都沒有關係。
正文 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
雲逸回學校之後,與之城在網上聯係,卻是誰也不提那個顏色,不提那天的事情。他也忙,常常一個手術做下來,站十幾個小時,兩腿酸沉,回去就倒頭睡覺。
有時候就打個電話。他給她講醫院的事情,他名聲初響,有女病人出院後天天送湯過來,卻被一幫護士們喝個幹淨,一滴都不給他留。知道罷?她們在吃醋!他朗笑,仿佛很開心的樣子,說,可惜了我的湯。
雲逸笑,可惜麽?那就娶回家,天經地義煮湯給你,看誰還敢搶。
他說,NO,NO,這種為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的事情我才不幹。
雲逸笑他,你也不小了。
他說,也是。忽然明白過來,哎丫頭,你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好歹是個長輩哎,搞得好像你是我叔叔一樣。
她笑,想,他可真是笨哪,有時候就跟個小孩兒一樣,不會考慮長遠的事情。
那時候跟許文漸漸熟悉。十一月之後,江城天氣變得濕且冷,許文的房子裏有暖氣,常常叫雲逸過去。
偶爾會碰見老萬。他已經研二,比著兩個人成熟很多。人看著很穩重,卻也健談,喜歡武俠,文史哲都有涉獵,甚至還頗有審美情趣。許文畫畫,他會在一邊靜靜地看,然後發表評論,講究用色,往往一語中的。
他在的時候雲逸就不說話,隻是笑。許文讓她來畫,她也推掉。
她並不是怕老萬,隻是曾經的心結還在,不知道如何跟他們相處。厭惡的人可以冷然相對,不相幹的人客套即可,但女朋友的男朋友,這種有點親近的關係她把握不來。知道他是好的,但是忍不住心底的戒備,與,一點說不清的嫌憎。卻又為那種偏見暗自內疚。
幸好許文並不多問,漸漸隻是叫上她的時候,就不再叫老萬過來。
老萬不來,老萬的仰慕者卻來了。
是個高挑女孩兒,留極長的頭發,黑,直,順滑,簡直可以去做洗發水廣告。雲逸看著隻顧羨慕,那女孩子先開口,我是老萬的師妹,許文,我想和你談談。
美女都有一種睥睨的神態,但是她當得起。許文笑笑,你和我談什麽?談他?
師妹說,我喜歡他,比你更喜歡他。
許文倒一杯水給她,還是笑,這話你應該跟他說,是不是?她說,你跟我講沒用,我又不能替他作決定。
師妹看著她,不依不饒的目光,你根本不愛他,為什麽還要霸著他?你不愛可以有別人愛啊,你為什麽不放開他?
許文淡淡笑,你怎麽知道我不愛他?
師妹神色忽然變得淒涼,他自己說的,我們師門聚會,他喝高了,一直說,她又不愛我——許文,你不該那麽自私,你既然不愛他,就不要耽誤他。
許文把遞給她的水又端回來,自己啜了一口,微笑,沒辦法,我也要找個人來關心我,是不是?我愛不愛他沒關係,他愛我不就行了?她站起來,把那杯水潑到筆洗裏,笑,你去問他,他要是願意跟你在一起,我絕對不攔,我會誠心誠意祝福你們,真的。
師妹騰地站起來,指著她說,你……她氣得臉色發白,卻說不出話。
許文順勢拉開門,微笑說,走好,不送。
師妹眼淚奪眶而出,一把抓起那隻筆洗砸在地上,衝了出去。
許文關上門,坐下來,拉住雲逸的手,笑,這是什麽事情啊。她的手冰冷,卻沁出一層汗,手勁又大,握得雲逸都覺得痛。
事情傳得很快,晚上老萬就打電話過來,問,文文你還好罷?
許文笑,我沒事,你以後別打電話過來,我就更好了。
老萬連聲說對不起。許文道,有什麽對不起,人家喜歡你,又不是你的錯。她說,但是我想明白了,我不愛你,我就不再霸占著你,你去找愛你的罷,不用在我這裏受委屈。
老萬說,文文,不是……
許文輕輕打斷他,老萬,到此為止。你既然覺得我不愛你,我何必讓你委屈?我們就算繼續下去,有了結果,就算以後舉案齊眉,你也是到底意難平,我不要這樣的結果。
她掛斷電話,任他一次又一次打來,都果斷按掉。
並不是難過,隻是覺得淒涼。自己買了酒來喝,卻是越喝越清醒。記憶中的那張臉忽然清晰起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說過的話,他手心的溫度,他懷抱裏的氣息,他在床上,與別人糾纏的身體,一點一點生動地呈現。他是她的恥辱,一生都洗刷不掉的醜陋的烙印,她那麽鄙視他,可是還是愛著他。她一生的熱情耗費在他身上,甚至遇見老萬,遇見更好的老萬,都沒有辦法再令自己那麽去愛。
她到底還是哭起來。房子裏空蕩蕩的叫人害怕,她打電話給雲逸,哭著說,雲逸,我多麽心虛,我真的不愛他啊。胸口被悲傷堵得那麽嚴實,呼吸都困難,她說,他對我那麽好,我為什麽不能愛他?
那時宿舍已經鎖門,雲逸翻牆去她那裏。
許文一直哭。大冬天,她穿一件紫色毛衣,哭得一頭一臉的汗,混著眼淚,怎麽都擦不完。雲逸抱著她,衣服領子被她握得太緊,幾乎窒息,可是沒有話說,就隻是抱著她。
那是她初中之後,除了生病之外,第一次與人身體接觸。
許文說雲逸雲逸,我忘不了他啊,我怎麽還是忘不了那個混蛋。她說我不敢再愛了,我不是不看重老萬,可是不敢再愛,我好害怕真的付出了感情,到最後還是那樣的結果。她說雲逸,其實他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我都知道感恩,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怎麽和他說。
她抽噎著,講他們的往事。
那時候,她大二,同住的女孩子是老萬的老鄉。那女孩兒想必是喜歡他的,常常邀請他過來。他來了,她又無話說。他就去看許文的畫,一幅一幅,看得那麽仔細,是真正的欣賞。
慢慢和許文聊起來。曆史,武俠,美術,人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話題,聊得投機,就成了朋友。於是常常叫上兩個女孩子,出去吃飯。偶爾喝一點酒。許文並不推托,喝就喝了。老萬看著那女孩子,越喝眼睛越亮,人那麽清醒,微微笑著端坐在那裏,那麽可愛。後來他說,看著她,就想起《蕭十一郎》裏的風四娘和沈璧君,她有風四娘的灑脫,也有沈璧君的端雅,又是那麽聰明的女孩子。
有時候出去散步,一直走一直走。校園裏有許多遲開的花,她看見了,必然駐足,有時候湊過去,深深嗅一下,一臉不加掩飾的歡喜。
他是多麽喜歡她。
他不知道,她縱容自己享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除了感情。
而感情,也不見得美好。
那一年的聖誕節,他從24號開始,晚上約她出去散步。仿佛有話要說,然而走了那麽久,也隻是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然後送她回去。直到28號那天,下大雪,外頭很冷。他們走一陣子,他忍不住彎腰,輕輕揉膝蓋。她很久之後才知道,他關節招涼,逢著雨雪天,就隱隱作痛。當時她正感慨,這樣下了大雪的晚上,應該有皓月當空,清渺渺的天,白茫茫的地,才覺得真幹淨。他忽然停住,看著她,輕聲道,但得月輪終皎潔,冰雪不辭為卿熱。
她站住,問,什麽?
他取出一個鏈子遞給她,說,文文,我喜歡你。
他同她表白。說,躊躇了很久,終於確定這樣的感情就是愛,於是決定告訴她。他說文文,給我們一個機會,證明這份感情,好不好?
他的慎重得了她的心,她對自己說,不妨試一試。
就這麽走了兩年。他對她那麽好,走在路上,有灰塵飄起來都會抬手替她擋住。她不會說喜歡與愛之類的話,他也從不強求。有時候她直說對他的不滿,他也隻是笑著拍拍她的臉,說,文文監督著,我以後改了。
她慢慢習慣了依賴他。可是還是不能放心,不敢放任自己去愛他。他種種的好,她看在眼裏,一邊感動著,一邊說,不一定就長久的,不要沉淪,不要沉淪。漸漸的,對一切安之若素。
她並不是不信他,隻是不信感情。她怕自己投入太多,等到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已經骨肉相連,便又是一場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太害怕那樣的感覺。
能叫她難過的,隻有午夜夢回,猛然想起曾經那個人。隻有那時候,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愛過的,可惜那一場,用盡熱情。也隻是覺得可惜,並不愧疚,她以為老萬不會計較的,但終於有這麽一天,他也開始對別人抱怨,她不愛他。
直到他師妹過來鬧一場,她才知道,自己原來那麽自私,而他隻是默默忍受。
但忍耐,總是有極限的罷。如果要失去,不如由自己放手,起碼不至於那麽不堪。
雖然她哭著對雲逸說,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這個人,與她的驕傲,孰輕孰重,她還能分得清。
早晨雲逸醒來的時候,許文已經做好了早餐。除了眼睛有點腫,她看起來神清氣爽。
吃飯的時候雲逸問她,你打算怎麽辦?
她笑,事到如今,我必須放手啊。她小口喝著粥,沉默一陣子,又說,雲逸,感情就是這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哪怕你是天女下凡,再溫柔再癡情也強求不來,所以不如大方一點,以後也不會那麽後悔。
她說到做到,此後老萬的電話,她一個都不再接,也避免同他見麵。老萬去她住處,敲得手指斷掉,她照樣聽著MP3看書。
知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
就是如此。
後來他也不再來敲門。
過了十幾天她去學校,黃昏時候,看見大幅海報,物理院研究生足球隊友誼邀請賽,每天一場,歡迎光臨。旁邊一張巨大的紅紙,寫著比賽日程。全校本科生研究生,加起來有二十多個球隊。
物理院研究生足球隊的隊長,就是老萬。許文一笑,前兩天還痛不欲生,現在就有心情組織足球賽,也算是雨過天晴了罷。恢複能力強是值得慶幸的事。
可是一路都有人看她,交頭接耳說著什麽。有熟悉的人笑嘻嘻和她打招呼,許文你怎麽還在這裏,不去操場麽?
她微笑,不說話。分手也沒必要跟別的人說,她不想鬧得沸沸揚揚。
可是回去的時候,正和老萬的球隊迎麵碰上。她那麽冷靜的人,也驚得呆在那裏。
他們十幾個人,下身穿球隊隊服的短褲,上麵卻穿白T恤,胸前一團字,請不要去煩大嫂。白衣服,黑色的字,打紅色陰影,那麽醒目。她隨即看到老萬,他胸前寫的是,別再煩我老婆。後麵大大的三個驚歎號。
衣服看起來穿了一陣子,字跡都反複描過。
她站在那裏,竟不知道該怎麽做。足球隊的人看見了她,呼拉圍上來,紛紛叫,大嫂。
她咬住嘴唇。老萬走過來,低頭看著她。旁邊的人說,和好啦,和好啦,再不和好老大就要瘋了。他回頭瞪他們,大家安靜下來。他說,文文,對不起,我做的不好,這些事情我都該早就解決了,讓別人找你的麻煩,是我的錯。他拉住她的手,說,但是文文,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好不好?
她甩開他的手,冷著臉。眼裏卻噙著淚,那麽用力地忍著。
他又說,文文你別哭,是我混,你關心我的,隻是不知道怎麽表達,我應該早就知道。他笨手笨腳去替她擦眼淚。忽然起了風,他忍不住皺皺眉。許文推開他的手,說,這麽冷的天,一身的汗,穿成這樣吹冷風,你就不怕感冒啊。
老萬還在發愣。旁邊的人一陣歡呼,紛紛鼓起掌來。他這才明白過來,叫文文文文,忽然放手往宿舍飛跑,一邊跑一邊回頭說,文文文文!你等我五分鍾,我換了衣服,咱們一起去吃飯!這時許文才看到,那衣服的背後也寫著同樣的一句話。
吃飯的時候許文問他,怎麽就那麽著急換衣服?他憨憨地笑,我怕感冒了,傳染給你。
許文鼻子一酸,從那一刻決定,要珍惜眼前人。
老萬一舉成名,從此成為男朋友的典範,許文亦是女孩子們羨慕的對象,他們是學校傳說中的神仙眷侶。黑天鵝被打入地獄,白天鵝與王子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這結局美好如童話。
有一天雲逸在學校碰見那位師妹,她依然長發飄飄,脊背挺直,可是眼神一片空茫,嘴角抿起的倔強,分明脆弱得不堪一擊。誰都知道,球隊T恤上的那句話,正是對她說的。他們的童話完滿收場,而她卻成了笑柄。他們愈出名,她就愈難堪,走在校園裏,要承載形形色色的目光。
很快看到她與一個男生同進同出,雲逸注意了一下那個男生,不忍再去想。
原本那麽美的女孩子。
雲逸在電話裏跟沈之城說起這件事情,他哈哈大笑,說,小夥子有擔當!不過,真是年少輕狂啊,走的都是浪漫派的路線。
雲逸問他,如果是你,你怎麽做呢?
他笑,第一,我會提前把事情解決幹淨,不給別人機會找我女朋友;第二,萬一出了這樣的事,我就馬上把她娶回家,省得她疑神疑鬼。
這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雲逸又提起那個女孩子,歎息,就算愛,也不用那樣用力去爭罷?一出手就是劍拔弩張,聲色俱厲,不給人一點退路,如果贏了還好,但是輸了,就是賠上全部的尊嚴,又是何苦呢?愛你的人,用不著去爭,不愛你的人,就算你拱手河山,他還會嫌太沉。沒有辦法。
之城說,如果你是那個女孩子,你不會去爭了?那你怎麽做?
雲逸道,我就靜靜地守著,等著他明白這一份感情,等他明白了,等他做決定,他接受,我就留下來,不接受,我就走。
之城沉默良久,說,丫頭,這是個必須競爭的社會,你這樣,無論感情還是其他,都會很吃虧的。
她不說話。
很久很久之後,她見到另一件事。有女孩子咄咄逼人地給所愛之人的原配打電話,請她讓位,帶著孩子離開。她大約勝券在握,對原配說,我不想同他一結婚就做後媽。
那女孩子真的沒有做後媽,她沒有得到那個人。
那樣的寸土必爭,也不見得就能攻城掠地,雲逸想,何如袖手旁觀,看別人殺伐決斷。
可是即使不爭,也難保不會有人來與你宣戰。這是一個沒有和平的世界。
正文 看遠山含笑水流長
大二寒假還沒來,兩邊就打電話過來,問在哪裏過年。雲逸這次學了乖,在電話裏疲賴推脫,我是小孩兒啊,我聽你們的,你們商量好,讓我去哪兒我去哪兒。
姑姑說,這是什麽話,看你自己願意去哪兒,我們尊重你的意見。媽媽要不客氣一些,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你想去渦城,想去就直接說,那兒才有你的親媽,我沒生過你!然後掛掉電話。
雲逸氣結,惟其那邊是自己親媽,還這麽不肯體諒她,才更加覺得難過。於是打電話過去,說,你讓我去哪兒?我現在去哪兒都是錯,回來姑姑生氣,過去你生氣,你們倆不痛快,都衝著我發牢騷,我隻能活該聽著,還要哄你們。我難道還能分成兩個麽?媽媽你替我想一想,你替我做個決定,我該去哪兒?
說著聲音便有些顫抖。那邊沉默一會兒,道,我不管你。
雲逸自己忍了一下,疲憊地說,那好,正好有老師讓我幫忙,過年也不一定回得去,我看看再說。
賭氣歸賭氣,到底還是要回去。給姑姑打了電話,說,煙城有從前的老師做手術,同學們商量著一起去探望,寒假就先回煙城,順便呆一陣子,再回渦城。她說不慣謊話,姑姑大約聽了出來,道,暑假在這邊呆了一暑假,寒假去陪陪你娘罷,我總不能也難為你。
於是寒假就回了煙城。那幾天下大雪,剛到家就感冒,纏纏綿綿地發起燒。好容易熱度退了,腸胃又不舒服,吃什麽都吐出來。加之發燒引起心髒不適,大概十幾天沒有出門,也差不多就到了過年。
雲逸病著,暗自苦笑。這樣也好,不用考慮要不要回渦城過年,也堵住了媽媽的嘴,她再不說“怎麽在我這裏好好的,到她那兒就生病”。然而看著她忙前忙後,發愁擔憂,又覺得自己自私。於是開始試著撒一點點嬌,媽媽長媽媽短地叫著,要這個要那個,反正生著病,要的又都是小東西,媽媽就不厭其煩地買回來。漸漸地開始半是訴苦半是撒嬌地說自己的為難,她竟不生氣,這也算因禍得福了。
等她身體好些,已經要趕著買年貨了。跟著媽媽逛街的時候,就膩著她,抱著她的胳膊。媽媽嘴裏說著別鬧人,卻沒有推開的意思。走一陣子看見一輛賣糖葫蘆的玻璃車,幾個小孩子圍著,拉著大人買。媽媽停下來,問雲逸,給你也買一個?
雲逸一愣,隨即忍不住大笑。
晚上之城打電話,問她身體,她便把這件事說給他。之城笑說,小丫頭總算開竅了,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應該撒一點小嬌,看著這麽個嬌嬌的女兒,你媽還能忍心說重話?
雲逸說,我之前受的家教,是說女孩子應該懂事些,端莊些,撒嬌這種事情,會被人笑話的。之城道,要不說你們張家不會調教女孩子?你看你姑姑,整個兒一個慈禧太後。雲逸笑,你們家又沒有女孩子,你這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呢。之城也笑,說,你說的也有點歪理,不過說真的,你媽媽你姑姑都是女人不是?女人都是要哄的,你跟她們軟軟的,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你之前就是太拿架子,聖女貞德似的。
雲逸心情好,也不同他計較,隻說,知道了。又說了會兒話,他忽然說,哎呀,我忘了,你也是女人!大笑。雲逸又好氣又好笑,頂回去,道,你才是女人!那邊說,這丫頭高興傻了,男女都不會分,不過你也真可憐,要我這個做叔叔的教你怎麽做女孩子。
雲逸道,我怎麽記得我家幾個叔叔都姓張,沒有一個姓沈的?
之城被噎了一下,說,我真是把你縱容壞了!你有本事,見了那四個姓沈的,也別叫叔叔。
他家七個兄弟,一個早夭,除過姑父和他,也就剩下四個。雲逸笑,就算沈家也有叔叔,你也不該是啊——你這麽精通做女孩子,應該叫姑姑才對罷?
這次輪到她大笑。
之城恨極,說,好,我一點叔道尊嚴都沒有了,你不拿我當叔叔看,我以後不管你了。
雲逸笑得心口疼,喘著說,好了,別生氣,我不拿你當叔叔看,是有理由的。
之城靜靜聽著,她歇了一陣子,歎氣說,我要是拿你當長輩,就會不自覺地遵守很多規矩,那樣,許多話就不能和你說,也就隻能疏遠了,就像我跟四叔他們一樣。
沈家除了老大老七,隻有老四在渦城,一年能見到幾次。見了麵,無非問一下,最近身體怎麽樣,學習怎麽樣,然後說雲逸這次回來又瘦了,或者胖了點,她就端端正正地坐著,含著笑,問一句,答一句,挑不出毛病的乖孩子模樣。
雲逸道,所以我心裏,是拿你當兄長和朋友,你說的話我都肯聽,這樣,我的煩惱也能跟你說。
之城歎息,這是什麽道理,我關心你,操心多不算,還要降低輩分——算了,我老人家大人有打量,不和你計較。
臨掛電話的時候他說,丫頭,你開朗了很多,老人家我很高興。
雲逸故作謙遜,含笑答,那是七叔你老人家教導有方。那邊方才老懷大慰地笑著掛了電話。
過完年回渦城住了一周,在那邊過元宵節。十四那天之城過來,留下吃晚飯。中間說起雲逸回校的事情,姑父忽然想起什麽,對之城說,老七,十六你不是去江城買儀器麽?到時候讓雲逸坐你的車過去。
之城道,啊?大哥,我的車很悶,小雲又暈車厲害……
雲逸端起杯子喝口水,緩緩說,姑姑,慈禧太後……
之城叫,小雲!
那兩個人都奇怪地看著他,他順口胡謅道,小雲你胃弱,就不要在吃飯的時候喝水,影響消化。
雲逸放下杯子,向他笑笑,說,謝謝七叔,我知道了。又轉頭道,姑姑……眼角餘光瞥見之城對她拚命使眼色,呲牙瞪眼,然後扮可憐。她無動於衷,繼續說,慈禧太後……
忽然聽姑父問,老七你怎麽了?脖子不舒服還是眼睛不舒服?
之城伸手揉了揉脖子,笑道,這兩天看書太晚,眼睛澀得很,昨晚又睡落枕了……啊大哥,你放心,我事先準備好暈車藥和發燒藥,保證把小雲平安送到。
雲逸乖巧地說,謝謝七叔。
姑姑卻接著剛才的話頭,問,你剛才說什麽慈禧太後?之城不敢再使眼色,豎起耳朵,聽雲逸笑著說,慈禧太後裏麵那個演慈安的,我媽說長得很像你,不過沒你好看。
姑姑笑著說,是麽?又說,總不是你媽說的,她難道還會誇我?
雲逸就隻是笑,瞥見之城若無其事的樣子,卻悄悄向她豎起拇指。
去江城那天雲逸才知道他為什麽拒絕,原來除了他們兩個,同行的還有一個人。之城介紹,我的老同學,曾薇,你叫……他卻想不起應該叫什麽,按輩份自然該叫聲阿姨,但是又覺得別扭。雲逸不看他,微笑說,曾薇姐姐是我七叔的同學啊,看著不太像。
之城說,怎麽不像了?
雲逸笑,七叔要留多少次級,才能跟曾薇姐姐同學呢?又笑著對曾薇說,我叫張雲逸,叫我雲逸就好。她心裏生怕曾薇跟著之城叫她小雲。
曾薇含笑說,哦,你是大哥家的雲逸啊,我聽四哥他們提過,你畫畫得很好啊。
兩個人上車前客套了一番,在路上就一句話不說。雲逸拿麵紙掩著臉,懨懨地歪著,她反正也是暈車。曾薇就在旁邊和之城低聲說話,總算沈之城還曉得過一陣子回頭問一句,小雲你行不行?要不要停下來休息?
到了江城,又是兩個人一同送她去學校,雲逸強撐到他們走,跑去洗手間吐了個翻江倒海。
晚上之城打電話來,雲逸笑著說,早知道我就不和你一起來了。
之城問,早知道什麽?
雲逸道,早知道你有美同行啊,做那麽大的電燈泡,不知道消耗我多少能量。
之城訕笑,不是你想的那樣,人家對你印象可好了,把你誇成了一朵花,說你懂事,有才華,氣質好,說話聲音好聽。
雲逸笑了一笑,卻沒有點破,隻是說,是麽?我也很喜歡她,她人美,又和氣,你可不要錯過了。
之城噓她,這話是從某地進的貨?比他們的假酒都假!雲逸大笑,也不見得比你剛才的話更假!之城辯解,人家不管真喜歡你假喜歡你,當著我總要說一些場麵話罷?雲逸笑,這話很對,不過,難道隻能她說場麵話,我就不能說一句?
之城說,藝成先殺老師父,我把你調教得伶牙俐齒,原來是用來對付我自己的。
雲逸大笑。
她其實並不是不喜歡曾薇,她說曾薇人美,又和氣,也是真的,仿佛也真是喜歡她,但是就是有一點隱隱約約的不舒服。雲逸這些年仿佛是習慣了說服自己喜歡身邊的人,到最後自己都弄不清楚這喜歡是真是假。
大概是因為曾薇同自己說話時候,大哥四哥地叫著,怎麽都像有一點炫耀似的。但是想想又好笑,她不叫大哥四哥,難道還要跟著自己叫四叔?越發覺得自己不高興得沒道理。自己悶悶地笑,調侃,張雲逸,你可真是個講道理的人。
於是許文來找她的時候,就聽她一直沒腔沒調地唱,張雲逸,講道理,張雲逸呀講道理……
兩個人相對大笑。
許文已經是大四的第二個學期,她成績好,毫不費力簽了北京的一家單位。雲逸想著她很快要走,不禁惆悵,又勸她,你很快走了,跟老萬要分開一年,這學期還不多陪陪人家?
許文笑,他研三去北京,他們老板的師兄申請了聯合課題,要借他用。
話雖是這麽說,那學期許文還是忙了起來。畢業論文,同學聚會,原來宿舍人聚餐,球隊一起吃飯,雲逸一兩個星期才能勉強見她一次。
仿佛之城也忙起來,很久沒有打電話給她。雲逸自己也要考六級,每天去上自習,日子倒也不難過。
其時還有個小小插曲,她班上的一個男孩子向她表白,雲逸婉言拒絕了。過了大約兩周,那男生又約她出去,走了許久,問她,我想追求某某,你覺得怎麽樣?雲逸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情,說不出是該生氣還是可樂,就溫言說,你自己的感情,你自己才最明白,外人怎麽看得清?何況我從沒有經曆過,你問我,豈不是問道於盲?
回去覺得好笑。她從前見到的人,不管紳士與否,至少還能堅持專一一年,不料進了大學,男生的感情期就剩了半個月。其實那男孩子後麵一直對她很好,但這個兩周事件到底損了他的形象,雲逸就始終與他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剛好之城打電話過來,雲逸就同他講這件事情,說,拿這種事情問我,他不覺得尷尬,我還尷尬呢。叫我怎麽說?讚成呢,日後有了什麽不好,要往我身上推,不讚成,他大約又要以為我對他有什麽想法。
之城就笑,人家大概也是試探你。又說,你看,你總把人往壞處想。
雲逸說,本來麽,他們也不見得好。
之城道,你對男生有偏見,真奇怪,隻要是個女孩子,在你眼裏就一朵花兒似的,怎麽男生就那麽難得你的好印象?
雲逸沉默一下,笑,我好色,女孩子隨便長長都比男生好看,男生怎麽長,看著總是髒兮兮的——當然你老人家不一樣,你老人家英俊瀟灑,天下無雙。
之城忍不住低聲笑,說,謝謝啊,這恭維聽著真舒服,不過丫頭,你那想法不合適,看人還是要看人家優點的,我還指望你帶著小男朋友給我拜年呢。
雲逸說,真的?之城笑,是啊。雲逸一笑,說,好啊,七叔,你先替我準備好嫁妝和紅包,我馬上帶人給你拜年,拜壽,拜中秋,哪怕把一年全拜過來呢。
之城笑,你別,我窮,經不起這麽惡狠狠地拜,等我的診所賺錢了,我成了億萬富翁,大概還可以考慮考慮。
雲逸這才知道他這陣子是忙診所的事情。姑父主管醫藥局,雲逸對這些事情大約知道一點,奇道,不是不允許醫院在職醫生辦診所的麽?
之城說,是,不允許。他停一停,自嘲道,我不是有個當過市長的老爸,順便還有個當醫藥局長的大哥麽?
雲逸跟他胡說慣了,脫口道,不正之風。
之城仿佛是苦笑了一下,說,對,我正是靠著家裏的庇護為自己謀私,丫頭,你不會看不起我罷?
雲逸道,你又不是不學無術的人,我為什麽要看不起你?
之城道,畢竟這事情不是那麽光明正大。
雲逸笑,你有時候也是過分狷介。隔了一會兒,又說,我自己也不是什麽很光明正大的人,我當初是怎麽調劑過來的?有什麽資本看不起你。
之城哈哈笑,說,對,我們都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人,我們是蛇鼠一窩。
雲逸說,呸!什麽蛇鼠一窩?亂用成語!出去別說你認識我。
診所快開業的時候,之城過來江城。因為終究不是能擺上台麵的事情,他還是要避避嫌,醫藥局就安排了一次為期二十天的青年骨幹醫生培訓,地點就在江城,之城理所當然名列其中。
他來了之後也並不常見麵。一起來的同事,培訓班的老師,加上姑父在江城的同學朋友,頗有幾番應酬。不過也抽出時間來,叫上雲逸一同去吃飯。江城春日無比溫潤,到了黃昏,風微涼,挑一條僻靜的路一直走下去,滿街紅槐花開得那麽爛漫。就找個小小的館子,隨便吃一點東西,東拉西扯地說些話。
有時候他晚上八九點鍾餓了,也打電話叫雲逸出來,陪他出去吃東西。雲逸因為胃弱,大學之後格外當心,正餐之外很少吃別的,過去也不過看著他吃。他在家吃飯還注意,到了外頭,那吃相簡直是個餓壞的小孩子,雲逸看著就忍不住笑。他又抱怨應酬麻煩,一肚子的酒水,就是填不飽胃,一副可憐兮兮的委屈相。他喝過酒,身上的淡淡的煙味和酒味混在一起,醺得人心裏益發柔軟。
這樣過了一陣子,有一天他打電話,雲逸卻不肯出來。他叫了幾次,大約是急了,說,丫頭,快點,你再不來我都要餓死了。雲逸就笑,說,我是米飯麽?你餓了管我什麽事?他小孩子脾氣上來,道,你不來我就不吃了,一個人吃飯悶得很。
雲逸無奈,隻得出去。路上他問,小丫頭今天幹嗎呢?這麽別扭?
雲逸沉默一會兒,道,好時光就像上帝給的一把糖,一下子吃完,雖然甜得厲害,可是也就沒有了。
之城揉了一把她頭發,你啊,你都在想些什麽事情?
雲逸笑,這些日子過得太好了,什麽都有了,仿佛是圓滿的,可是我總覺得,圓滿是不吉祥的,上蒼這會兒拚命給我這些,說不定就是為了下一刻,把我最看重的東西收走。
之城說,所以現在,你先拒絕一些東西?你覺得上蒼會因此內疚,不忍心再收走什麽?雲逸頷首,低頭微笑。
沉默一陣,之城忽然站住,問,小雲,你怕失去什麽,我?雲逸低頭跟著他走,不妨他停下來,一下撞到他身上,隔著衣服料子,他的體溫傳過來,仿佛陌生卻又熟悉。而他的問話那麽直接,仰頭看到他的眼睛,心髒忽然跳得快了,什麽東西衝得她一陣眩暈。她幾乎是貪婪地迎著他的目光,一秒鍾,兩秒鍾,勇氣像沙漏裏的沙一樣漸漸消散,她竟然那麽平靜地笑笑,說,我舍不得的,是這樣的時光。
始終還是沒有勇氣,麵對事情的真相。她看著之城,想,是真的,我舍不得,也許真的隻是這樣的時光。
而他歎了口氣,說,小雲,你記著,除非你覺得我煩了,你要主動離開。
之城,這是你的第二個承諾,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
正文 惟我之遙,惟君之遠
嘉蘭走了,小喬也出差,雲逸病中唯一的樂趣,就是與許文發短信。
身上沒力氣,也懶得買菜做飯,就拿原來買的麵包酸奶之類充饑,或者去門口買些包子豆漿回來。與許文說起來,她都覺得淒涼,雲逸卻不以為苦。
路東偉有時候回來早,煮好湯會讓一讓她,她總是婉言拒絕。他站在門口,笑著說,我來這麽長時間,你跟我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還都是“早,謝謝”之類的,你很怕生啊?
雲逸不知道怎麽回答,爽性直言說,我的確很少跟人接觸。
路東偉點點頭,說,你還小,以後慢慢就好了。又說,我來了這些天,就我的觀察,我覺得你的自理能力很差。雲逸不好意思地笑。他說,冰箱裏你的東西,全部是從超市買的,包括青菜,好像還有一盒排骨,放了很長時間了。
雲逸覺得窘迫,忙說,我一會兒就扔掉。
路東偉繼續說,你也不怎麽做飯,總在外麵吃,營養怎麽均衡呢?也浪費錢。比如你在外麵吃一頓飯的錢,自己買菜來做,就能吃一天。你又不是不會做飯。就像我今天,我一個人,買了……
把他今天的菜譜細說了一遍。
雲逸維持著謙遜的笑。
他又說,你是不是不知道菜市場在哪兒?改天我帶你去啊。
雲逸微笑道,謝謝,我知道,我隻是懶得走路,沒事的話,我先休息了。
順手關上門,世界終於清靜。
她對男生要求很低,但前提是,不要過來打擾她,哪怕是好意。
過幾天去公司交稿子。因為不太忙,她有一陣子沒過去,曲池見了她,笑說,怎麽樣張雲逸?是不是覺得沒活兒幹很無聊?
他那天穿一身唐裝,裏麵雪白絲衫,外頭套一件黑緞外套,長袖飄飄,衣袂飄飄,襯著深刻眉眼,十分精彩。文案低聲跟雲逸說,我見過那麽多人穿唐裝,也就數他穿得最有味道。雲逸其實更喜歡他穿T恤,清爽親切,但也承認他穿唐裝另有一種俠骨英風的感覺,不由笑,這麽盛裝而出,有什麽大活動麽?
正說著,曲池跑辦公室拿了數碼相機出來,對著公司四處一陣亂拍,連洗手間旁邊的幾盆文竹都沒放過。然後打開錄像功能,對著眾人輪流晃過去。幾個美指就喊,幹嗎幹嗎?老曲,你這是侵犯肖像權。
曲池一咧嘴,白牙森森,丟,什麽肖像權?笑一個笑一個。
一會兒拍到雲逸,雲逸要躲,他喊,哎哎,張雲逸,賞個臉。雲逸笑著看過去,說,老曲,可以了罷?曲池調著角度,道,你是我們這兒最棒的美術之一,又是小姑娘,要多給點特寫,拿出去有麵子。
雲逸說,什麽拿出去?
曲池道,我們同學聚會,我拍點東西帶過去,讓他們看看,這就是咱們的公司,這些都是咱們的小姑娘。
文案說,什麽小姑娘?我們是工作女性,技術人員!
曲池笑道,那就看看咱們做技術人員的小姑娘。一邊又說,張雲逸,來來,說一段你們渦城話,我給你錄下來。
雲逸道,我不會渦城話,我不是那兒的人。
曲池一愣,不是麽?我怎麽記得你家是渦城的?
雲逸笑,你可能記錯了,我家是煙城的,我在渦城念的高中。
幾個美指起哄,老曲——什麽年代了,有什麽想法直接說,何必拐彎抹角套老鄉關係?一個嘴巴毒的美指說,不是老鄉關係,也可以發生別的關係嘛,你說是不是老曲?
那是個已婚的女孩子,作風比著其他人都要豪放一些。雲逸漲得臉通紅,又不知道說什麽。曲池就說,哎哎,有什麽想法晚上留下來,我們單獨加班說,別在這兒坦白,還有未成年人在場呢。那女孩子說,誰未成年?除了我兒子未成年誰還未成年?
雲逸站在那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文案拍拍她肩膀,低聲說,出來都這樣,你別介意。她也隻能說沒什麽。
那天送她出去,曲池說,張雲逸,你要慢慢習慣,大家開開玩笑,也是調節一下氣氛,不至於太沉悶,你是太靜了。他說,女孩子出來,還是要潑辣一點。
雲逸含笑說,我知道。
天近黃昏,夕陽沉下,淡金的一點光透過玻璃打在曲池臉上,明暗之間他濃的眉,深的眼,硬朗的輪廓,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哪怕目光那麽像,哪怕語氣那麽像。雲逸微笑著,看著他。如果他穿半舊T恤,如果他剪短發,如果他的眉淡一點,如果他的唇薄一點,如果,就是那個人在眼前。
她揮揮手,說,再見。
回去的車上,有個小孩子蹣跚著走到她身邊,仰起臉打量著她,試探著叫了一聲,媽媽?旁邊的人笑,她俯下身,拉住那孩子的小手。他大概還不到三歲,柔軟如一團奶油,絨絨的頭發,小小的臉兒,咧著嘴笑,嘴角還有口水流下來,雲逸溫柔地替他擦去。
轉眼他媽媽就過來,驚魂未定地抱走他,那孩子還回頭衝著她笑。
這樣溫柔又惆悵的黃昏。
晚上接到嘉蘭的電話,她在那邊低聲啜泣。雲逸嚇了一跳,問她,怎麽了?丫頭,你在哪兒?
她學會了許多沈之城的習慣,比如接起電話,說,你好,張雲逸;比如不經意地,叫自己身邊親密的女孩子丫頭。
嘉蘭哭著說,我爸……不要我了……
雲逸心裏一緊,腦海裏浮起許多不好的揣測。後來認真想一想,她骨子裏的確是個悲觀主義者,之城說她,一有風吹草動,就如臨大敵,立即磨刀霍霍,直到最後一派大義凜然,準備接受莫須有的最壞的結果。可是怎麽說呢?也許是見多了壞的結果罷。
嘉蘭在那邊哽咽著訴說。她喜歡的男孩子,不被父母喜歡。在他們眼裏,他不夠優秀。不夠高,不夠帥,不夠沉穩,不夠有能力,不夠討人歡心。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一樣的,哪怕遇見那個什麽都夠的人,大約還會擔心他不夠愛她。
之城曾經跟別人說,我擔心會不會還有人那麽欣賞她,並願意為此承擔。
她看著那句話,許久,許久,淚流滿麵,卻還掛著微笑。他不能夠與她在一起,可是他擔心她。
在那一刻她多麽羨慕嘉蘭。愛就愛了,哪怕麵臨這樣的困境,可以光明正大與父母慪氣,可以理直氣壯地流淚,可以同那個人說她的委屈與為難,而一切在此名義下做的事情,哪怕是幼稚,日後想起來都還可以笑一笑。
可真幸福。
她問嘉蘭,那麽他呢?他怎麽說?
嘉蘭聲音小小的,說,他說,他不想看見我難過,如果我實在為難,他會退出。
雲逸微笑,那是個不錯的男孩子,懂得體諒別人的難處,而嘉蘭也會因此更加舍不得他罷。她覺得他們會幸福,對於別人的幸福,她一向都有信心。
愛情才開始,怎麽會輕易放手?她是個乖巧的女孩子,但是這件事,固執了一次。於是原本打算回家的,那邊生氣的父親說,你別回來了,五一和暑假都不用回。
真傷心。這是從小到大,聽過的,父親最嚴重的話。
雲逸安慰她,沒事的,氣頭上的話,不能當真,天下哪有真同子女生氣的父母,不到暑假,他就會催你回家了。
她才漸漸不哭。
隔一天她回來,眼眶還微微紅著。坐在床上,雲逸才問了一聲,她就開始落淚。
她們都是一路的人,再怎麽傷心,都不會嚎啕,若能失聲哭出來,必是忍到無法再忍。於雲逸,這是本身的要強,於嘉蘭,是家裏從小熏陶的教養。惟其是那麽安靜地流淚,看著更讓人心疼。尤其嘉蘭那樣的人,自小順風順水,溫柔純真,看著她,就覺得她應該是一直幸福下去的那種女孩子。
雲逸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默默在旁邊坐著。過了一陣,她好了些,微微地紅著臉,笑,怎麽哪個女孩子,都要經曆感情上的傷心呢?
雲逸拍拍她,想不起來說什麽,又拍拍她,笑,也許以後想起來,這時候的難過也是幸福啊。
連這個動作,都是跟著他學的。
晚上她們睡在一起,兩個人都輾轉反側,不知道誰先開始,講一些瑣碎的事情。那麽自然,就說到感情。
說到從前,她是習慣被人疼愛的女孩子,也談過別的戀愛,喜歡過別的人,可是不一樣的。別的人,隻讓她歡喜,被人那麽仔細地嗬護著,是一種幸福。於是稀裏糊塗地過去,告別,也傷了一陣子心。但是不一樣的。
第一次有這麽一個人,想起來他,心都像要化掉。第一次,有這麽一個人,讓你有點慪自己的氣,他有什麽好?他分明什麽都不是預想中的好,可是偏偏就是那麽好,恰到好處的好。好一點就太好,怕自己落得自愧高攀;差一點就不好,覺得委屈了自己。到了他,一切就都是恰如其分,可以歡喜可以委屈可以滿足可以什麽都不去想。
安靜裏她的歎息都那麽歡喜。雲逸含著笑,靜靜聽她說。
遇見他,先是想,這麽幸福,這麽美滿,一切都有了,簡直惴惴不安,怎麽會這麽好呢?於是就來了挫折。又難過,為什麽連這樣的感情,都要遇見阻攔?但是又慶幸,也許有一點阻攔是好的,就當作是考驗,不然的話,這樣千山萬水的一段感情,怎麽證明它的真?
雲逸,我心裏真亂啊。嘉蘭小聲說,沒見到他之前,我覺得我什麽都明白,隻會選對我最好的那個人,可是現在都亂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
雲逸窩在床角,拉著被子笑,傻丫頭,你是太幸福啊。
太幸福的人,缺的就是這樣的一點波折和遺憾,如今連波折都有了。可是旁邊的人看著,也隻替她開心,卻不覺得不公平。
她說雲逸,如果我爸媽一定不同意,我該怎麽取舍呢?
雲逸將她的手輕輕握住,說,不會的,他們都是舍不得你難過的人,不會叫你為難。
但願罷。她歎息,可是我覺得真對不起爸爸媽媽,我讓他們不開心。
雲逸輕輕笑,想起來誰和她說過,大人都是不滿足的。但是她說,不要想了,結果沒出來之前,就相信一切都是好的。
嘉蘭也笑,說,是啊,現在愁也沒用,我也不一定就是跟他結婚啊,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可是雲逸知道,她這麽說,是已經認了真了。
她又問她,雲逸,你有沒有愛過什麽人?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一閃,炸開了,那麽安靜地。雲逸說,有的。
嘉蘭忍不住,問,是什麽樣的人?雲逸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笑出來,沒有結果的人。她說,不過,有人和我說過一句話,很有道理。嘉蘭問,什麽?雲逸道,不要因為最終會失去,就拒絕擁有,或者提前放棄。
是不是這樣呢?那時候拒絕別人,最常用的一句話是,沒有結果的感情,我不考慮。
想起紅衣的文案,惆悵地說,這些都不容易有結果,何苦浪費彼此的時間和心力呢?
都是自以為聰明通透的女生。
誰又真的傻呢?不過是遇到了感情,受惑於悲傷的甜蜜的心情。有人能忍受割舍的苦,而有的人不。
有人千裏迢迢地投奔,有人天涯海角地放逐,誰更勇敢,誰更灑脫呢?都還是放不下。真的放下了,這個人在不在你身邊,好不好,都跟你沒有關係了,又何必去刻意拉開空間的距離?
就像一層一層纏好了紗布,不見天日的那一塊,必定是傷。
正文 假使如新可白首
在煙城的時候,小孩子們玩一種打巴掌的遊戲。他們手拉手圍成一圈,一邊轉,一邊唱歌,然後在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的刹那,一哄而散,跑得最慢的那一個,要挨打。
他們唱的是,輸的輸,疼的疼,誰先走了誰先贏。
雲逸大二暑假提前回了江城,在空蕩蕩的宿舍裏,時常想起這個歌謠。迷途深陷的人們雲深不知處,還是小孩子的無心之言,一語道破天機。
她現在是先走了,可是贏與否,都不知道,但是疼,是真切的。
許文已經離開,學校又沒有熟識的人留下。每到黃昏時分,便覺得分外難過,在窗戶邊坐下,看著外麵的車,想,會不會哭出來呢?會不會衝下去,攔住一輛車,回渦城?然後找到他,告訴他,她也不要這樣?
她想象著這些畫麵,微笑著,像一個編劇構思新作,悲歡離合都是跟自己無關的事情。人仿佛要衝下去了,但還是坐著,跟自己說,再一天,再堅持一天。
連著一星期晚上沒睡好。加之那天陰天,刮大風,也沒辦法出去。索性去買了酒,帶到宿舍裏,一邊看片子,一邊慢慢地喝。到最後喝得有一點恍惚,想起跟許文共飲的時光,便給她打電話。
她沒有存許文的號碼,因為記得清楚。十一位數字撥過去,接通,那邊說,小雲?你怎麽樣?
是沈之城的聲音。她迷迷糊糊撥了他的號碼。
那一刻她有點發愣,可是舍不得掛電話,隻好說,是我。
之城問,你在哪兒?在幹嗎呢?一個人麽?
她說,我在學校。唇齒纏綿,聲音低而且軟。之城聽著異樣,問,你怎麽了?
聽到她仿佛是笑了一笑,可是刹那間又哭了起來。
雲逸也不知道怎麽了,難過的感覺鋪天蓋地。白天的時候在外頭走,看見一件相似的衣服,就如遭雷亟,心裏一片空白,然後快步走過去,那麽急,隻為抱著微渺的期望,期望會是他。明明知道不是。
怎麽著都會想流淚,就一直對自己說,你真可笑。然後微笑。看著一片葉子微笑,看著一朵花微笑,看著一個玩皮球的小男孩微笑。那個小孩看看她,抱著球就走了,她在後麵大笑。
可是聽到之城聲音的這一刻,她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像小時候一個人被媽媽丟在家,抓著窗戶的護欄哭到發不出聲音。
之城一直叫她,小雲,小雲……
她哭著問他,你在哪裏?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在江城。
十幾分鍾後他到了美院,才到雲逸樓下,就看見影影綽綽的一個人,坐在花壇的水泥沿子上。走近了,看到她還隻穿著裙子,默默地坐著流淚。他叫了她一聲,她仰起臉,看著他,不說話。
他歎口氣,蹲下來,把她的劉海撫開,仔細端詳一下,說,眼睛都哭腫了。
她的眼淚流得更急。他聞到酒味,問,是不是喝酒了?然後把外套脫給她。她拿過來,忽然臉上一皺,將外套蒙在頭上,把自己與外麵隔開。裏麵悄無聲息。
之城拉她,來,起來,女孩子坐涼的地方傷身體。
她乖乖站起來,由他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他走。
他問她,喝了多少?怎麽就醉成這樣?她卻隻是流淚,不回答。
天開始下雨。他沒辦法,扶著她,往自己住的賓館去。幸好不遠,都沒有淋成落湯雞。
他擰了毛巾替她擦臉,她閉著眼抽噎。忽然又睜開眼,拉住他的衣袖,不說話,隻是流淚。也沒有什麽可以說,縱然不說,他也該明白。
可是明白又怎樣呢?之城把她拉過來,輕輕環住。她在他胸前哽咽,哭得他心亂如麻,但是什麽都不能說。他想也許這一刻她隻是醉了,所以容自己放肆一回,如果她清醒了,如果她恢複平靜,如果回到渦城,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情形。他明白兩個人的處境,前方也許就是深淵,他多說一個字,也許就相當於推她一把——她終究還是要叫他一聲叔叔。
所以,就這樣了罷。他環著雲逸,輕輕拍著她,低聲喚,我的小雲啊,我的小雲。他把她的劉海攏起來,看著她的臉,心酸地問,我該拿你怎麽辦?
哭一場也是有好處的。後來雲逸就知道,一場大哭消耗的能量,足以克服失眠的苦惱。那一天到後來她就沉沉睡去,依稀記得之城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他的手,略有一點粗糙,可是很溫暖,這個印象,似幻似真。
也不過睡了一個多小時就醒來,睜開眼就看見他的背影。他坐在桌子前,開了電腦看東西。想了半天,終於還是叫了一聲“七叔”。他回頭,微笑,說,醒了?昨晚跟誰喝了那麽多?
雲逸忐忑,問,我沒有說什麽罷?之城笑,說,你把你從小到大的事從頭到尾跟我講了一遍。雲逸臉一下變白,看了他半天,終於確定他隻是玩笑——她若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他決不會還有現在的輕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白他一眼,說,幹嗎嚇我?
之城笑笑,坐過來,把外套給她,問,你還打算跟我劃清界限麽?
雲逸低著頭,不說話。事到如今能怎樣呢?她心裏是清楚的,最好的選擇,還是離開,可是終究是舍不得,而且都鬧成這樣,再說以後不要聯係的話,會覺得矯情罷——也有點可笑。她依稀記得一點昨晚的片斷,慢慢紅了臉。想,也許,可以克製的罷?就像從前一樣,當他是個可以依賴,可以講知心話,既是兄長又是朋友的叔叔,偶爾打個電話,時時可以看到他,保持著固定的距離,然後求一個天長地久,不也是很好?
既然已經傾蓋如故,那麽以後不妨,白首如新。
那個小小的聲音攛掇著她,放棄罷放棄罷,不要勉強自己。於是她低著頭,說,你以後不許拿這件事取笑我。
之城拍拍她的頭,笑,我怎麽會笑你呢?傻丫頭。
她說,全部都忘了,不許記著。
他笑,好,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卻又低著頭笑,為自己的出爾反爾感到羞赧,但心裏,還是高興的。之城歎口氣,說,傻丫頭,以後再別動不動跟我說離開什麽的,多傷人哪。她也不抬頭,乖乖地應了一聲。
和好之後雲逸心裏輕鬆了很多。她勸自己,以後的事情,現在想,也是沒有用的,徒增煩惱而已,索性就不想了。
轉眼大三開學,課程加多,人也忙了起來。看著校園裏穿著迷彩服軍訓的大一新生們稚嫩的臉龐,真不相信兩年的時間就這麽過去。在電話裏跟之城感慨,看著他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之城說,呸,我比你大九歲,跟我說老?
她就笑。
臨近十一的時候,之城的診所出了事。
診所進的一種藥物出了問題,用過的五個病人全部發生反應,其中最嚴重的一個出現局部麻痹,有偏癱的危險。病人家屬聯名,將事情鬧到了法院。
雲逸還是從姑姑口中知道的這件事情,當時有一點生氣,總覺得該由之城自己告訴她才對,但是在這種時候,再跟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似乎又太不懂事了些。掛了電話在想,是不是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問一下,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打,打過去,照他的性格,也隻會打哈哈,怎麽忍心再叫他打點精神強作歡顏?
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替他擔心。夜間一點多,枕邊的電話忽然震動起來,她抓起電話下了床,到陽台上,將門關緊了,去看,果然是他打來的。
他還是笑著,說,咦,你竟然還沒有睡?這麽晚了在幹嗎呢?
她也不提診所的事情,裝出雲淡風輕的樣子,道,睡不著啊,這麽巧你就打電話過來了。
他說,還真是巧。
雲逸聽出來他聲音有一點沙啞,問,你喝酒了?
他頓了頓,說,是。沉吟了一下,到底把診所的事情說了。雲逸問他,你自己打算怎麽辦呢?
之城說,如果照我的意思,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可是現在,考慮很多現實的因素,我就想,診所把事情頂了,去醫院看看病人,道個歉,該賠多少賠多少,私下把事情解決了,藥商那邊,我們再談判。他笑,連這個想法,都被你姑父否決了。
雲逸問,那麽,他怎麽想?
之城道,他讓我,不要管這件事,私了也好,上法院也好,我都不能出麵——我看他打算讓法院那邊壓一下,然後私了了,估計也不會賠很多錢。
雲逸沉默。她雖然還在念書,可是也明白其中的利害。診所當初注冊用的就不是之城的名義,如果他現在出麵,一則相當於承認了診所的責任,再一個,也就把他跟診所的關係擺上了明麵,醫藥局必然脫不了幹係,藥商也難逃其咎。而那個出問題的藥物的供應商,如果沒有猜錯,應當也是醫藥局某位副局長的親戚之類罷,畢竟這類事情,關係也就是人情,人家買了你的關係,你就要還這個人情。官場上的事情,向來如是。
之城笑著說,我現在是哪裏都去不了了,回家,老爺子拍桌子老太太抹眼淚,去你姑姑家,你姑父又正焦頭爛額,診所那邊天天被人堵著——怎麽樣?是不是覺得我很狼狽?
雲逸心口都是疼的,聽著他笑,寧願他哭一場。沉吟了半晌,低聲說,你來江城罷。
他哈哈笑,傻丫頭,我是個男人!
聲音忽然變得黯然,可是小雲,我現在,開始懷疑自己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個好人?我以前從來不懷疑這一點,可是現在,這件事發生了,又這麽發展下去,我真的,對自己的人品產生懷疑了。
他笑笑,說,丫頭,你相信麽?我常常看著你,就像看著從前的我自己,所以,我期望能給你一點指導,一點幫助,讓你走得不那麽辛苦,可是現在,我都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指點你。
也許真的是酒的緣故,他說了很多。
說起小的時候,許多人疼愛,無憂無慮,沒心沒肺地走過來;念到高中,迷上畫畫,跟幾個朋友組畫社,出去寫生,喝酒,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然後被父母發現,叛逆,反抗,直到某一天,母親當著他大哭,訴說自己的艱難,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
男人也許要承擔更多責任罷,小雲。他說,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有沒有出息,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是這個家的事情,我是我爸的期望,他要強一輩子,不能栽到我身上;我也是這個家的期望,其他幾個哥哥都混得一般,為人處事也一般,就大哥一個人撐著,隻能靠我幫幫他,所以,讀完碩士,我就回了渦城——
他歎了口氣,說,小雲,我有一點力不從心。
雲逸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麽。胸口有堅硬的東西堵在那裏,冷鈍地疼。良久,她說,不然你出去散散心。
她知道這句話很傻,可是她想不出來別的什麽。什麽話都覺得蒼白無力。
其實她是理解他的。本質上,也許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從大家庭裏出來,對自由也就有著更強烈的渴望,但是同時,掙不脫那種環境給人的,仿佛也是與生俱來的責任感。為自己的叛逃的欲望感到罪惡,對自己的妥協心有不甘。但是選擇的時候,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回去。哪怕本來不是上進的人,也會因為家的原因,不敢縱容自己放鬆。
不一樣的是,她還不掩飾自己的疏離和淡漠,可是之城,偏選擇扮演一個帶給人開心的角色。
上進的、責任心強的、周到細致而且開朗幽默的沈醫生。
在良心與家族利益之間四顧茫然強顏歡笑的沈醫生。
雲逸隻能說,你出去散散心罷。
她那時候已經準備考研,許多考研的同學都在外麵租了房子。她想不然自己也搬出去,學許文,找個僻靜又幹淨的地方,有最簡單的裝修,選顏色溫暖的窗簾。在廚房煮一點寧神的花草茶。晴天的下午,陽光隔著窗簾照進來,她在書桌前看書,這個人,就在床上安穩地休憩——就是那樣,一個可以讓他偶爾偷閑的地方,沒有喧鬧,沒有煩擾,沒有壓力的地方。
哪怕他隻是以七叔的身份。
十一的時候雲逸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回去。到家裏,赫然看見曾薇坐在客廳裏,陪著姑父姑姑說話。之城也在,坐在沙發一角,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書,嘴角似笑非笑。見她回來,大家都有點驚訝的樣子。姑姑說,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雲逸那陣子鬼上身了一樣,膩過去抱住姑姑的脖子,說,我想你了呀。
姑姑臉上現出笑容,假意推她,道,大姑娘了,再這樣,看你曾薇姐姐不笑話。雲逸說,曾薇姐姐又不是外人。眼光掃過去,見曾薇聽了這句話,有一點臉紅似的,麵孔微微轉過去,笑著說,雲逸看著瘦了很多,是不是課多了?
雲逸聽著不禁微微一笑,說,沒有,天熱的緣故罷。去看之城,兩個人都是心領神會。姑姑在她脖子上摩挲一下,說,可不能學人家減肥,你一瘦尖嘴猴腮的,不好看。大家都笑起來。姑姑推她,說,熱得很,你坐車難受,上去歇著罷。雲逸就把包放下,說要吃雪糕。她回來前也沒有打電話,料著冰箱裏沒有,果然姑父說,家裏沒了,老七,你領著雲逸去買些回來,多買點。
到了外頭,雲逸問,這件事,是不是找到曾薇姐姐的哥哥了?姑姑說她哥哥在法院。
之城點頭,笑,再過一陣子不解決,你姑父能把全渦城的大小神仙發動起來。
雲逸問他,你自己打算怎麽辦呢?
他笑笑,說,我也不知道,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沉默一會兒,他說,雖然說診所是我的事業,可是說真的,光明正大地把這件事情處理了,就算診所沒了,我也沒什麽,哪怕以後不拿手術刀了,也沒什麽。
雲逸輕聲道,也不至於,你好歹這兩年做過一些大手術,名聲在,實力在。
之城笑了笑,問,你覺得我有真本事?
雲逸道,當然,渦城的大夫數下來,不出五個就輪到你啊,況且你還那麽年輕。
之城把她拍了一下,說,你七叔哪有那麽厲害——就算有,也沒有辦法,因為我一出麵,就不僅僅是診所的事,牽扯的人和事太多了,我可以選擇死,但是沒權利拉別人陪葬是不是?哪怕我們大家都不是什麽好人,啊?
他最後一個字是個征詢的語氣,看著雲逸,仿佛在等待她的評判。雲逸歎口氣,道,你當然是好人,好人也難免有做錯事,做壞事的時候。
她自己心裏也是亂的,想著姑父在這件事情裏扮演的角色,總不能說他是更壞的人。他平日雖然話很少,人也不苟言笑,但是對人做事,還是不錯的,如今這樣,也許就是之城說的,他也並不是一個人,後麵牽扯著醫藥局,牽扯著一班利益相關的人——隻是想起來,還是覺得不舒服。
良久,之城開口道,小雲你說,好人和壞人的標準是什麽?
雲逸道,在我看來,底線就是,不傷害別人,或者,不有意為自己的利益傷害別人。想了想又笑,說,哪有什麽明確的標準?
之城敲了敲她的頭,道,小丫頭慢慢長大了,你也要知道,這世界不是黑白兩色,中間還有很多別的,各種各樣的灰,這個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雲逸低著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聽到他歎息一聲,說,我現在有點後悔,為什麽要辦這個診所呢?
其實也可以理解。
男人總是看重事業的,而他剛好有這樣的條件,怎麽舍得不用呢?當時必然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以為診所成立之後,便是自己的天地。可是之後才發現,並不是這樣的。護士是某局領導的親戚,藥商是另一個某局領導的親戚,常常是熟悉的麵孔過來,沒什麽大毛病,頭疼腦熱的來輸液,藥要用最好的,過後簽單,付費的,是其老公父親或者叔叔大舅之類的單位。有時候脾氣上來,幹脆把那些單子撕了——但是,頂什麽用呢?
仔細想想,他這裏,說白了,不過是他大哥的一個另類點的沙龍罷了。
但又不肯認輸。他還這麽年輕,剛剛三十。也不是沒有本事,他分明比許多別的人優秀。
雲逸問他,這事情過去了,你怎麽辦呢?把診所關掉?
之城搖頭,不能關的,傻丫頭。他說,我要關了,就等於承認自己什麽都不是了,很多人等著看笑話呢——我得把它撐下去,越難,越要做出個樣子來。
他咬著嘴唇,一點倔強的樣子,像個孩子。
過了一會兒又笑笑,說,這些話我也隻能跟你這個小丫頭片子說。
隔幾天雲逸在樓上午睡,迷迷糊糊聽到下麵嘩啷一聲,仿佛什麽東西碎掉了。她跳起來跑下去,隻見之城拿了外套轉身出去,外頭還下著雨,他連傘都沒有拿。姑父臉色鐵青,站在那裏,頹然對姑姑說,你說我圖什麽?為他的事找了多少人,腿都跑細了,他還跟我掀桌子?
姑姑說,你不是為著是個老大麽,什麽都不看,就看著爸老了,不能多操心,別跟老七生氣,你自己身體也要緊。
轉頭看到雲逸,說,給你七叔送把傘,他不能回家,不知道又去哪兒轉。
雲逸拿了傘追出去。之城看到是她,笑了笑,說,丫頭,嚇到你了?
雲逸撇撇嘴,道,小兒科,我媽媽跟姑姑那麽八年抗戰我都熬過來了,還怕你們拍拍桌子?他笑,揉揉她頭發,說,好了,別跟我耍貧嘴了,我沒事的。
雲逸歪著頭,抬眼看他,笑著說,我第一次看你發脾氣,很帥啊。
之城拍拍她,笑笑。過一會兒,道,你姑父贏了,和解了,賠了醫藥費,很少一點錢。他把她頭發揉得亂七八糟,笑著問,本事罷?你姑父十天都沒用就把事情辦成了。
傘和傘碰到一起,金屬在油綢上劃出輕微的聲響,撓著人的心。雲逸看著他,覺得一顆心柔軟似棉花,又酸楚地疼著。
眼前的這個人啊。
她卻隻是靜靜地說,姑父很難過。
之城說,我知道,我也很難過。
雲逸又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說,他是你大哥。
之城道,就是因為他是我大哥,我小時候一直敬重他,所以現在我才更難過。他拍拍她,說,丫頭,你不懂的,你還太小。他想了想,又說,也許有一天你看著我,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很難過。
雲逸低著頭,輕輕說,不會的。
隔一天雲逸回學校,因為前天之城值大夜班,算下來那天休息,雲逸猜著他在診所,便過去同他辭行。
到診所,又看見曾薇。她坐在之城椅子上,開了電腦看什麽東西,之城就坐在椅子扶手上,也湊過去看。兩個人情形很是親密。雲逸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僵了,之城笑著招呼,丫頭進來呀,什麽事?
雲逸勉強向曾薇笑笑,道,沒什麽,我今天回學校,過來看看。
之城恍然,對,今天七號了,暈車藥準備了麽?
雲逸道,姑父的車送我,都準備好了,我先走了。
之城站起來,笑著說,這麽快就走?
雲逸恩了一聲,說,曾薇姐姐再見,七叔再見。轉身走出去。
出了門,隻覺得陽光撲啦啦胡亂砸下來,刺得人睜不開眼。滿街車聲人聲,間雜著自行車鈴聲,那麽嘈雜。人都分了影子,明明閃開了,又撞上,木木地說對不起。就這麽走回家,坐上車,離開渦城。
晚上接到之城電話,問她怎麽樣,她冷冷地說,還好。
之城問,你今天生氣了?
她道,沒有。
之城笑,算了丫頭,你那點道行,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寫著呢,我還看不出來?
她說,是麽?
之城解釋,我們當時在查一點藥品方麵的資料,你曾薇姐姐幫忙,我總不好意思讓人家站著。
他肯解釋,她的氣消了一點,但聽到這個“我們”,隻覺得從裏到外都是涼的,兩條胳膊都酸了起來,於是淡淡說了一句,很好。
之城急了,笑了一聲,道,哎丫頭,你幹嗎呢?能不能說一句超過兩個字的?
雲逸想了想,問,哪件事情沒有留下後遺症罷?
之城道,沒有。
她又問,診所不是很忙罷?
他答,還可以,現在都差不多了,有什麽事情,你曾薇姐姐偶爾過來幫忙,等護士回來就能正常應診了。
她接著問,家裏呢?
之城說,也都好,沒人嘮叨我了,有你姑父在,老爺子就當甩手神仙了。他聽著就有點惴惴不安,問,丫頭,你沒事罷?幹嗎問這麽仔細?
雲逸笑了笑,道,現在問仔細點,以後就不問了。
她白天忍得牙都酸了,現在說出來,反而平靜:七叔,你現在都好了,多我一個,少我一個,都沒什麽,所以你自己保重,以後不用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會去煩你。
那邊說,哎丫頭,你又搞什麽鬼?我不是都跟你說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笑笑,道,你說不說,是什麽樣,跟我有什麽關係?
隨即掛了電話。
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心冷。
他說,也許有一天,你看著我,也會難過。這麽快就應驗了。真嘲諷。
她拿毯子遮住臉,倒下去,睡覺。
正文 虞兮虞兮奈若何
後來,雲逸常常想,如果那天她也沒有接之城的電話,如今他們會是什麽樣?
或者,如果早知道之後的事情,那天,她還會不會接他的電話?
想了很久,答案竟然是肯定的。無論如何,她都舍不得中間那些時光。也許女孩子都是這樣的,貪戀眼前的好,哪怕預支以後的悲傷。
比如許多人都會辦的信用卡。刷到爆,隻為眼前歡笑。
那天一切都很平常,她之前給姑姑打了個電話,聊了一些家常之後,她問了一句,爺爺最近怎麽樣?
自己在心裏遊說自己:不不,跟之城沒關係,她作為晚輩,問候一下爺爺是應有的禮貌。但是也明白,爺爺好不好,大概都是與這個人有關。
果然姑姑說,老頭兒身體沒什麽,就是生氣,他想撮合你七叔跟曾薇,結果碰了個軟釘子。
雲逸故意淡淡問了一句,哦?曾薇不同意?
姑姑說,曾薇想必是同意的,你沒看前一陣子她跟著跑?這邊你七叔含含糊糊,意思不太想定,你爺爺也沒敢再問那邊的話。說起來這邊是都看上了曾薇,模樣家境都般配,性格也溫柔,又是個律師,她哥呢,在法院,上一回也幫了大忙,將來一定很盡心,就不知道你七叔犯了什麽邪性——都三十的人了,也沒見他有別的什麽人哪,你幫著問問他?
雲逸笑著說,我怎麽問?跟他再聊得來,他也不會跟我說這些啊——況且我想著,他也就是不好意思答應太快罷了,新媳婦上轎還要先哭一場呢。
姑姑也忍不住笑了,說,他一個大男人,什麽新媳婦上轎?你懂的不少!
夜裏之城打電話過來。淩晨一點,宿舍人都睡了,她本來想摁掉,猶豫一陣子,還是接了。
他問她的近況,身體學習等等,她一一回答。無關痛癢地說了一陣子,他問,丫頭,你還在生我的氣?雲逸不說話,他又說,你要體諒我。雲逸輕輕笑了一下。
體諒。
之城沉默很久,說,其實小雲,我是個不會關心人的人,你知道?雲逸輕輕嗯了一聲,他是家中老幺,就算會關心人也有限。
之城接著說,我知道,很多細節,我注意不到,有時候想起來了,就會做一些事情,很多時候都想不來——可是小雲,對你,我長這麽大,是第一次這麽想對一個人好,真的。
夜那麽靜,電話裏他的聲音仿佛近在耳畔。
他說,所以丫頭,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跟你和你四叔一樣。
他說,可是我不敢,我覺得自己奢求太多了,往往我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會一個一個的離開我。中間隔了一大段的沉默,他忽然說,小雲,我現在隻有你了,你知道嗎丫頭,你是我最後的依靠。
他總是這樣,忽然之間,說出一些驚動的話。
他對她好,關心她,她都是知道的。隻是他不說,她就總是不敢相信,把他的細致歸結為性格,對自己說,或者他對人人都是這樣呢?他又沒說過,你是不一樣的。
從前曾經跟他抱怨,從來都是她在訴說,從來不見他脆弱過,說不公平。他總是哈哈笑,說,誒丫頭,我是個男人也!想想看,我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跟你一個黃毛丫頭訴苦……
如今終於看到他的脆弱,才發現,真的見到,情何以堪。
而他在那邊,長久地沉默,然後忽然笑著說,別哭了丫頭,來,我給你唱歌罷。
他就在那邊輕輕地唱。
讓我擁抱你入夢,在我溫暖的懷抱中,雖然明天要說再見,今夜仍為你守候;
讓我擁抱你入夢,在我溫柔的歌聲中,雖然聲音已沙啞,依舊是最美的歌。
唱著唱著,忘了短暫的擁有;
唱著唱著,仿佛愛你到永久;
玩火的孩子燙傷了手,讓我緊握你的小拳頭;
愛哭的孩子不要難過,讓我陪著你淚流……
雲逸咬住嘴唇,無聲的哭泣讓喉嚨都火辣辣地疼起來。
她想她的錯,也在於忘了這是短暫的擁有,於是玩火,於是燙傷。可是他的疲憊和深情,在那一刻,哪怕是誤會呢,也寧願相信是真的。
之城聽到這便久久沒有聲音,於是輕聲喚,小雲?小雲?
她說,我在,我在聽。鼻音濃重。
他繼續唱。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的時候黯然凋零
就算你的眼淚也留不住我
如何可以忘記那樣的時刻呢。你才二十剛過,深夜有安靜的風,窗簾沒有拉嚴,大玻璃窗外頭暗藍的天,閃爍的幾顆星,遠處山頭上一盞燈,浮在蒼茫裏的橘色的花一樣,你愛的人輕輕唱起那些歌。
就算什麽都不說。
就算那一刻,他想起的,也許是他少年青澀的時候,白衣如雪的女孩子,欲說還休的愛情,或者,種種種種。
雲逸就一直,靜靜地流淚。
過了多久他停下來,輕聲說,小雲,我要走了。
她一驚,問,你去哪裏?
他說,英國。碩士時候的導師出去了,有個項目,邀請他過去。
她問,多久?
他說,半年。
半年其實也不久。往常一個學期回渦城一次,也差不多是半年見一麵,可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忍不住,眼淚又湧上來。
終於不忍心再跟他僵持。
出國前之城要到江城,參加一個英文強化班。也不一定就是強化英文,雲逸知道,有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曾薇的事,家裏迫得太緊。他這個人,始終覺得自己對家裏虧欠良多,所以輕易不肯因為什麽跟家人別扭。但是仔細想想,躲開也未必就是個好辦法。
就像她這麽躲著之城,也不是辦法。
見了麵她問之城,你喜歡曾薇姐姐麽?
他想了想,認真地說,如果結婚的話,曾薇是個很合適的對象。
他倒是坦誠的。雲逸拿筷子撥著碗中的麵,吃得很艱難。到最後之城吃完了,她還剩下半碗。他敲了敲她腦袋,說,浪費糧食!撥給我。
雲逸一愣,說,我吃過的……
他說,沒關係。自顧撥了過去,若無其事地吃掉。
他做得那麽自然,就像對家人那樣的感覺。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感動。想,如果可以這樣天長地久,就算不愛也是好的罷。那麽何妨退一步,讓這種親近久一點,再久一點。
想了許久,走到半路,終於說,你這麽出去,曾薇姐姐會很尷尬的。
他抬頭,問,那你說,怎麽辦?
她咬住嘴唇,鼓足勇氣看著他,說,結婚也好啊,你自己也說,曾薇姐姐是個很好的對象。
之城看著她的眼睛,忽然笑了,拍她。傻丫頭。他笑,說,小雲啊小雲,你這個傻丫頭,你說,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傻的人麽?
她瞪她一眼,撇撇嘴,說,我哪裏傻了?
他把她的頭發揉亂,說,不許瞪我,不許頂嘴,我說你傻你就傻。
她在底下嘀咕,暴君。
之城聽到了,大笑,說,我就是暴君,我是路易十四,怎麽樣?我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雲逸翻翻白眼,不理他。這個人是瘋了。
那一陣子再不跟他別扭,他說什麽,她都微笑著聽。培訓的同時要整理一些辦證需要的材料,雲逸就幫著他做,她倒是頭一回接觸這些東西,原先覺得自己英語還湊合,哪想真正要用起來還是差了很多。
有時候手上忙著,忽然抬頭,看見他坐在那裏,咬著嘴唇沉思,有一種孩子一樣的稚氣和認真。那樣看著,心裏就有寧靜的歡喜。他也抽煙,想抽煙的時候會提前問一聲,我可以抽煙的,啊?叫人不忍心拒絕。他抽一種藍盒子的江城,聞起來其實有一點甜。有一次出去吃飯,吃到一半,忽然說,我們換換位置。雲逸同他換了,他說,對麵那個人抽煙,我怕熏著你。然後大笑,說,雖然我也抽,不過,別人就不行。
雲逸就低下頭,微笑。
或者平靜地講起來過去之後的生活安排,說著說著,雲逸眼圈就紅了。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說,我認識你這兩年,眼淚加起來比以前十幾年都多。
之城笑她,眼淚包。又說,傻丫頭,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她自己想一想,也覺得好笑。
那一段時間也快,轉眼即是行期。之城從渦城走,雖然是周末,雲逸覺得不便送,也沒有回去。
她在宿舍裏接到他的電話,說馬上要去機場了,曾薇等人去送他。雲逸含笑說,一路順風。之城說,笨丫頭,坐飛機要說一路平安。她笑,說,那一路平安。他在那邊說,過去若是可以上網,還是可以常常聯絡的。她平靜地應著。之城最後笑說,哎呀,我還以為你今天會哭得稀裏嘩啦的。她說,胡說,我幹嗎要哭,我才不會哭呢。
那邊嗯了一聲,問,小雲,你們學校是不是新設了一些特殊獎學金?雲逸奇道,什麽?沒聽說啊。那邊大笑,說,就是啊,丫頭,你那麽嘴硬有什麽好處?還會有人給你發獎麽?
雲逸咬著嘴唇。這個人,這個人。
掛了電話在宿舍坐了良久,自己出去逛街。晚上回來,仍是一個人。到了一杯水,遞到嘴邊,才忽然明白過來似的,失聲痛哭。
那時候她已經過了六級,剛好可以參加口語考試,就報了名,有一點沒一點地複習著。等考完口語,也差不多快要期末了。
中間有一次外賓來訪,學校選了十幾個口語好的人過去座談。雲逸也就跟著去了,在座談現場,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烏黑長直發,雪白皮膚,極其挺拔的姿態,嫻熟地與外賓交談。想了想,是老萬的師妹。有一陣子沒見她,不知道她和那男孩子是否還在一起,但是看起來,如今的狀態不錯。
雲逸忍不住在心裏讚她。敢愛敢恨的女孩子都是可愛的,哪怕受了傷呢,立時也就恢複了。真叫人羨慕。
她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勇敢,但很快就知道,缺乏勇氣到了什麽程度。
那天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接通了,那邊說,張雲逸麽?我在你學校外麵,我想和你聊聊,你有沒有時間?
是曾薇的聲音。
曾薇叫她張雲逸。
雲逸心裏微微的一麻,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可是嘴上故意問,你是?
那邊說,我是曾薇。
她咬一咬嘴唇,說,好。
地點約在曾薇住的賓館。雲逸走到一半才覺得似乎不妥,分明是曾薇約的她,如今豈不是變成她自己送上門了?可是想了想,似乎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她不願在學校附近,總覺得其中的是非,不能為人所知。賓館就賓館罷。
曾薇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開了電腦在那邊,她自己收拾衣服。見雲逸過來,讓了座,笑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之城常常跟我提起你。
雲逸就微笑,不知道說什麽。她心裏是明白的,倘若這是兩個人的交鋒,那麽她還沒出手,就已經落了下風。曾薇當著她,那麽親切地說“之城”如何如何,她可怎麽說呢?說,七叔如何如何?
可是還要坐著,禮貌地微笑。
曾薇開門見山,說,張雲逸,其實我跟你,也就隻能聊沈之城了罷。她笑笑,接著說,我是個直接的人,不喜歡拐彎抹角。
這也是實話。她既然叫她張雲逸,大約也沒有準備溫情脈脈地客套。雲逸也笑了笑,道,曾薇姐姐要說什麽事?
她是習慣性地禮貌,之前叫過姐姐,如今總不好意思改口叫曾薇,何況她總歸長了自己將近十歲。
曾薇道,前一陣子的事,你聽說了罷?雲逸心裏知道她指的大約是兩人的婚事,於是笑笑,沒說什麽。曾薇接著說,我和之城從小就認識,高中開始談了一陣子,所以也很了解他。他這個人,很單純,應該說,太單純,太天真。
雲逸微笑,道,我有時候倒覺得,他還是圓滑了點,太會講話。
曾薇笑笑,可能是你年齡的原因,看法不一樣,坦白說,我欣賞的,也就是他的這種單純,可是你以後就會知道,出了校園,進了社會,這種單純並不是優點,特別是,處在之城那個位置。
雲逸微笑不語。曾薇道,我和他家庭相似,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在那種背景下,要承擔的責任,我明白的更多一點,所以我始終覺得,他需要一個成熟一點的,能幫助他的人。
雲逸不得不承認,曾薇說的都有道理,她也真的很了解之城。她想之城說的很對,如果他要結婚,曾薇是個很好的對象。如曾薇所說,兩個人背景相若,知根知底,曾薇本人成熟,冷靜,通達,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了解他之後,又很愛他。
她忽然覺得自己坐在這裏,十分可笑。之城臨走的時候,她已經勸過他,不如結婚,那麽此時,她坐在這裏,又是做什麽?
恍惚中曾薇的一句話刺進耳朵。
曾薇說,說起來也很奇怪,之城一直吸引的,都是你們這一類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雲逸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看著她。曾薇笑笑,我說話直,措詞不當的地方,你別見怪。
雲逸也笑了笑。還能說什麽呢,人家都已經承認自己說話直了,那就是告訴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況且,是她自己笨——她何苦被曾薇召之即來,坐在這裏聽她說,你們,這一類,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原來都是自己蠢,自取其辱。
曾薇又說,我們當初分手,是因為他大學的時候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子——現在他們還在聯係,我這裏有他們的郵件,曾經提過你。她站起來,去洗手間,說,我已經打開了,你想看的話,就看看。
雲逸木在那裏,對自己說,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是人已經站起來,手按在鼠標上,屏幕亮起來,目光滑過兩三行,就看見自己的名字:張雲逸。
發信人是之城。
他跟別人的郵件裏提到她,說,張雲逸。
全身的血都衝到頭上,耳朵裏嗡嗡的聲音。張雲逸。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走了出來。
他一直叫她小雲,甚至當著同院的醫生,當著曾薇,都毫不避諱。小雲,她一直以為他會永遠這麽稱呼她,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可是對著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子,他卻避諱了,她變成了冷冰冰的三個字,張雲逸。
你們這一類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張雲逸。
江城十二月,樹木葉子落盡,天色灰暗,黃色的風吹過臉頰,像銳利的刀子。一刀,再一刀。連痛的感覺都沒有了。
為什麽所有的路邊店都要那麽大聲地放音樂?她聽到一家的音箱裏一直唱,甜蜜,甜蜜,笑得多甜蜜……她也一直在笑,從看到那三個字開始,笑吟吟地走出來,笑吟吟地在路上。
真是個荒謬的世界。
她隱約還記得出來的時候,曾薇說,我見你的事,不要跟之城說。
她竟然點頭。好好好,我不說。好好好,我成全。
大風從領子裏灌進去,渾身都涼透。肩膀上兩朵藍色的小火苗,慢騰騰地灼燒,像打破一瓶紅墨水,鮮紅的液體,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蜿蜒流過去。淹死了螞蟻。淹死了小蟲子。嘰嘰的、細碎的哭叫,倉皇失措地逃竄,成千上萬,在兩條手臂裏喧囂。
就那麽走回學校。
還能若無其事地跟別人打招呼。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她隻是睡不著。死死盯著天花板,滿目的白,浮在黑暗裏,像一個慘淡的微笑。或者醫院。醫院,他穿著白大褂,溫潤如玉。他揉她的頭發,說,傻丫頭。他把手輕輕搭在她頭頂,說,你放心。他站下來,回頭問,你怕失去什麽?我?他看著她,說,你記住,除非你嫌我煩了。他說,我的小雲,我的小雲。他說,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陌如路人。他說,小雲,你是我最後的依靠。
他跟別人說,張雲逸。
他說,你要體諒我。
嗬,體諒。
他原本也就沒承諾過什麽。他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麽。
她的手裏攥著一樣東西,冰冷的,有鋒銳的刃。死死地扣住。
人如同死了一樣的。那些燃燒的火苗從手腕慢慢地溢出來,紅墨水打翻滿地。該淹死的都淹死了,叫囂聲漸漸低下去。
像下了一場雪。
正文 十分紅處便成灰
那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冷似的。
雲逸在被子上加上毛毯,再加上極厚的大羽絨服,卻還是冷。晚上躺下去,總要瑟瑟地抖上半天。
買了許多盒白加黑,晚上臨睡的時候,就吃兩片黑片。
身子還是虛弱下去。
有一次起床下來,蹲下去係鞋帶,站起來,忽然就失去意識。那也不過是一刹那,然後聽到同宿舍女孩子的尖叫,發現自己抱著床欄,坐在地上。
想一想,應該沒有痙攣。她最恨的,是當著別人抽搐。自己不受自己的控製,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情。
終於反省過來,開始在宿舍研究一些食譜,自己煮一點東西,慢慢調理。
那時候許文打電話過來,與她說起老萬。老萬臨近畢業,有廣東的公司過來簽他,條件優厚,導師的師兄允諾他念自己的博士,公費。他一一拒絕。他對許文說,打算留在北京,工作。他說文文,我們都不小了,我想趕快工作,努力幾年,我們就可以結婚了。
許文的聲音依舊平緩,可是有一種明朗的幸福。雲逸想,她真是聰敏的,該放下的時候,就放下,該珍惜的時候,就珍惜,所以上蒼終究沒有虧待她。
臨掛電話的時候許文說,雲逸,我忽然想起來我們才見麵的時候,你說過的一句話。
雲逸問,什麽?
許文道,當時我說,淡極始知花更豔,你接了一句十分紅處便成灰,想想,真有點擔心,我們何德何能,就從此幸福下去。
雲逸輕輕道,你值得。
宿舍的人笑著問,誰的電話?許文?男朋友在球隊T恤上發表宣言那一個?
雲逸點頭。那一場傳奇,真是經久不衰。宿舍那女孩一臉向往,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是好的——哪怕不轟轟烈烈呢,也該談一場戀愛。
雲逸微笑,說,的確。
那女孩子忽然道,雲逸,正好,我一位師兄想要認識你。
雲逸明白她的意思,微笑著搖搖頭,道,我不適合。
那女孩子有一點沮喪,笑了笑,問,你們北方,不是很看重輩分的麽?雲逸不知道她的意思,看著她。她說,難道叔叔跟侄女兒可以談戀愛的?
雲逸背著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女孩子看著她笑笑,道,你是在等你那位叔叔麽?
雲逸問,為什麽這麽說?
那女孩子笑,學院老師都知道啊,前幾天秦老師還跟我說呢。
雲逸出奇平靜,道,跟你說什麽?
那女孩子道,也沒什麽,就是我說打算介紹我師兄給你,秦老師在旁邊說,你別費這個心思,張雲逸跟她一個叔叔不清不楚的,我當時還說,不可能,雲逸是北方人,北方人最講究輩分。
雲逸笑笑,說,謝謝。
可是謝什麽呢?謝她替自己辯護了一句麽?
雲逸隻覺得整件事無比荒謬,可是又無從辯駁。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後果,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隻是想到這件事何以學院老師會知道,便覺得失望。
她也想,也許是自己太不小心,與之城的電話太頻繁,引起宿舍人的猜測——可是若是這樣,也該先在同學之間傳開。她不能不疑心到曾薇。
那時候之城那邊網絡已經好了,他們在網上聯絡,雲逸告訴他,曾薇來找過她。
之城大約有點緊張,問,她來找你做什麽?
雲逸道,她跟我,隻能是聊你。
過了一會兒,她說,曾薇姐姐對你,其實是最好的。
之城不語。雲逸道,如果換成我是她,我沒有勇氣去找別人,我會覺得太失麵子——一個女人肯為一個男人,不計較麵子,她必然是非常愛他。
雲逸又說,況且,她成熟,通達事故,也了解你,應當是最適合你的人,而且,她做什麽,都是為你想。
之城打過來幾個字,何以見得?
雲逸道,比如之前診所的事,換了我,我會避嫌,我會覺得自己的道德感比較重要,可是她跑前跑後不算,還拉著哥哥出來幫你,她來找我,和我說起來,也都是說,怎麽樣,會對你有什麽樣的影響,都是從你的角度考慮——
她頓了頓,道,也許是年齡的關係,我這麽大的,再在乎,也最注重自己的感受,我開心,我生氣,都是“我”怎樣,而不是“你”會怎樣。
靜了許久,之城問,你真的這樣想?
她說,是。
之城道,那好罷丫頭,你的話,我會好好考慮。
之後是良久的沉寂。有那麽一陣子,雲逸又想起那兩句話,她很想問問他,“我們”是誰?有多少?是什麽樣的“這一類”“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但是,她沒有。
那邊發來一句話,怎麽了?
她想了良久,沒頭沒尾地打過去一句話,我不喜歡別人說我家庭不健康。
這還是第一次,她跟之城都長久沉默,無話可說。
臨睡前打開日記,拿著筆隻是發呆,後來寫道,曾薇姐姐,我這樣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罷。一字一句,力透紙背。
寒假還是回了煙城。
一個假期格外勤勞,大早期就爬起來做飯,包辦了一日三餐。媽媽奇怪道,怎麽過了一個學期忽然轉性了?雲逸就故意皺眉頭,歎氣說,老姑婆了,再不學著下廚房,就要一輩子賴著你了。媽媽看著她,試探道,你總有了男朋友了,你也念了三年大學了,一個都沒談?雲逸笑,說,不信你來搜嘛。媽媽道,不管你。過一會兒又說,我反正不信,高中時候那個誰呢,關聲呢?雲逸擺擺手,早不聯係了。
媽媽似乎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隔三差五問一句,你真的沒談?然後便開始了克勃勒生涯,一直問,怎麽沒人給你打電話呢?雲逸把電話拿到她麵前,笑,我一直沒開機啊,誰有本事打進來?
元宵節照例要在姑姑家過。走之前跟姑姑打電話,卻打不通。姑父又多半時間在會場,不方便打電話。及至到了渦城,才發現家裏沒人。幸好她有鑰匙,自己開了門進去。
正坐在客廳納悶,聽到門鈴響,開了門,見是四叔,臉上泛紅,仿佛喝了酒過來。原來姑姑身體不適,去省城檢查,想著這兩天雲逸要來,就叮囑他來看看。雲逸便問姑姑的情形,正說著,四叔忽然停下來,看著她,道,雲逸,有一句話,我直說了,你別生氣。
雲逸笑笑。他眯著眼睛,臉紅著,道,雲逸,你聽我說,你跟沈之城有什麽恩怨,我不管,你姑姑姑父,是把你當親姑娘看,你別叫他們難為。
雲逸站在那裏,看著他,微笑道,七叔是我叔叔,我跟他能有什麽恩怨?
四叔笑笑,道,那最好,我們都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姑娘,能體諒你姑姑姑父的不容易,你四叔今天多喝了兩杯,你覺得我說的是,就在心裏想想,要是說錯了,你就當四叔喝高了說胡話,別往心裏去。
怎麽不往心裏去呢?雲逸覺得臉上給人打了幾耳光一樣,脹得幾乎流血,維持著微笑,送走了他,才坐到沙發上。屋子裏冷,把羽絨服裹上,也還是冷。隻有臉上是熱的,滾燙。
就差指著她鼻子說,你勾引沈之城。
他們不知道,她已經整個寒假,跟之城沒有任何聯係。
扔出去的屠刀,也還是屠刀。哪怕你什麽都沒說,畢竟存了這個心。她隻恨自己存了這個心,哪怕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卻還是不能夠光明磊落。
甚至放下了,還不能解脫。
她起來去收拾東西。這個地方,是不能久留了。倘若姑姑在家,倘若今天這話題是姑姑提起來,她不敢想象今後如何與他們相處。
去省城看了姑姑,陪她呆了一天,雲逸就找借口回了學校。
宿舍還隻有她一個人,一整夜輾轉反側,從曾薇來找她,到四叔那番話。她就是再笨,心裏也有了脈絡——不得不佩服曾薇,她給她看那封郵件,她說那樣的話,已經足夠令她退出。
可是她還真是嚴謹,把從學校到家每一個環節都扣得滴水不漏。
想起自己對之城說曾薇的那番話,多嘲諷。張雲逸,你真是聖人,以德報怨。
也談不上怨,曾薇有什麽錯呢?為了愛爭取,天經地義,又沒有殺人放火。不該因為自己的怯懦,便覺得別人的勇猛是罪過。
那麽,誰的勇猛又是錯呢?
上了網看到之城的留言,問,丫頭,你還好罷?怎麽一直關機?她不知道怎麽回複,索性不去管他。
過兩天終於還是遇到他,又問起關機的事情,雲逸推說走得急,忘記帶備用電池,反正學校沒什麽事,也就索性不用手機了。之城也沒有深問,講起他的旅行,發了許多照片過來。雲逸見他開心,像個小孩子似的,也不忍再說別的事情。
至四月份,之城那邊的研究結束,便要回來。那天是黃昏時候,雲逸接到他電話,笑盈盈地說,丫頭,我在江城。她歡喜地叫了一聲,脫口道,你不要走。那邊笑著說,好,我不走,我先看看你。
她在籃球場那邊等著。微風的黃昏,操場上年輕的男孩子一次次跳起來扣籃,許多人從身邊走過,輕聲說笑,路邊的迎春花開得正好,風吹過,暗香浮動。之城在轉角處出現,看到她,遙遙抬手招呼,姿態是一如既往的懶散。他穿一件青白橫紋T恤,短發,背著夕陽,臉上有金粉流離的暗影,襯得笑容越發明亮。
雲逸看著他,微笑,並沒有迎上去,站在那裏,等他走過來。他在她麵前停下,拍拍她的頭。
傻丫頭,我回來了。
雲逸仰起臉,看著他笑。
他們出去吃飯。在大門口,遇見美術社的一個師弟,老遠招呼,張雲逸!雲逸就過去,同他說了幾句話。之城見她笑吟吟地,眉梢眼角都是歡喜,問,他跟你說什麽?雲逸看看他,仔細打量了一回,道,人家問我,那個是你同學?之城大笑,說,啊,他是覺得我太年輕,還是你太老?雲逸知道他故意勾著別人讚他,便含笑道,你本來就年輕啊。
吃完飯送她回去學校。之城問,你們學校的花謝了沒有?我們去看看?
他快要回來的時候,雲逸提過學校的花開得極好,感慨說,等他回來,大約都要謝了。他笑她,真是傻,花年年都會開,哪裏都會有。她說,不一樣的,別處的是別處的,明年開的,又不是今年這些。心裏想起那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又有“料得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但之城並不是那個人,也未必知道她的心,忽然就覺得索然,於是轉開話題。
難得他竟然還記得。
幸好那些花都還沒謝,而且臨近要謝,開得越發璀璨。人工湖旁邊有一片,是極澄淨的紅,如同淘得最純粹的胭脂,嫵媚得幾乎有些凜冽。雲逸笑著問,漂亮罷?之城點頭,道,的確漂亮,就是太豔了。
雲逸道,豔也分幾種呢,這樣豔到了極致,就覺得淒涼了,我若是拿它作QQ頭像,就把簽名改作,十分紅處便成灰,這才應景。
之城轉過頭,笑著問,什麽意思?
雲逸,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甜極了就是苦,凡事到了最好,就會黯淡。
之城看著她,那麽,你又覺得,你是哪裏到了最好,害怕變得黯淡呢?
暮靄初降,夕陽最後一點光照過來,他目光溫軟,嘴角含笑,整個人都似籠在那柔和的餘暉裏。她真想伸手撫一下他的頭發。如果她勇敢一點。如果他不姓沈。
雲逸笑笑,說,我沒有什麽,強說愁罷了。
兩個人從人工湖邊轉過去,看見一個小小園子,門鎖上了,隔著柵欄,看見裏麵種著白色的花。暮色漸濃,看不清楚花牌。雲逸轉頭問,那是什麽?之城道,百合啊,婚禮上用的。雲逸說,是麽?之城笑,百年好合嘛,等你結婚的時候就知道了。
雲逸抬頭看看他,他臉上淡淡的笑。
卻還是歡喜,手心裏扣了一朵偷摘來的花,走到籃球場,伸開手給他看。之城說,哦,小丫頭偷花,該打。
雲逸歪著頭,笑道,我喜歡才拿的,況且,我不摘,它也會謝。
之城敲她,歪理,以後不許偷。
她笑笑,將手扣下去,說,送你。
那是她平生送的第一朵花,給男生。
之前她也收過花,香水百合。某年回來的車站,有人拿著百合接她。倘若今天沒有遇見園子裏的百合,她幾乎都忘了。
隔幾天她又過去那個花園,是白天,看得清花牌,才發現那也不是百合,而是馬蹄蓮。
所謂百年好合,不過是個誤會罷了。
正文 寧願走火入魔,不要立地成佛
那次之城回去渦城後,迅速又來江城。
見麵的機會卻不多了。彼時意大利那邊的一個學校,有一個藝術生研修項目,合作單位包括了江城美院,恰好有一個候選人名額過來,學院考慮雲逸的英語還過得去,便把那個名額給了她。
其實這個項目開始已久,因為相競爭的學校都比較有實力,學院曆次的申請都沒有通過。學生處的老師將這個情況告訴雲逸,笑著道,反正我們沒有通過的記錄,你自己看著準備,要是覺得把握大,就好好準備,不然還是不要浪費太多精力。
雲逸也未必要出去,但是又覺得仿佛是個機會。她不知道曾薇是否把事情告訴了姑姑,但四叔既然知道,姑父大約也不會不清楚。她是沒有辦法再去麵對他們。如果自己沒有辦法放開,借助外力遠離,也許是一種選擇。
媽媽大約什麽都不知道,聽了這個消息,歎息道,我也不想你出去,你現在這樣已經不錯,到了外頭,一個女孩子孤零零的,要吃多少苦,你身體又不好。
雲逸就笑著安慰她,媽媽,那邊有一個政府獎學金的名額,我會盡力爭取,拿到獎學金就會輕鬆很多。
然後就是無窮無盡的忙碌,準備材料,翻譯資料,準備那邊的網絡麵試。
花就在不知不覺中謝盡。有時候到黃昏,會忽然覺得無比淒涼。不知道自己何以這樣博命,爭取的卻是完全違背自己心意的生活。
她是真的舍不得這個人。而如果出去,大約就,真的從此萬水千山,再不相見。
每到那樣的時刻,就想一想那兩次的情形。
曾薇說,你們這一類,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他的郵件裏,寫,張雲逸。
四叔說,你和沈之城有什麽恩怨。
然後問自己,你還要經曆那樣的恥辱麽?
臉上燙起來,那種想哭的欲望漸漸消弭。再不能,讓自己處於那樣的地步了。想起來,就會羞愧欲死。
她在電話裏同他說了這件事,之城沉默一下,笑道,好事情啊,出去了還打算回來麽?
她說不。他笑,在外麵好好混,以後我兒子出去就靠你了。
雲逸笑,說,能不能申請成功還不一定呢。心裏想,他的兒子,與他相似的眉眼,叫她小雲姐姐?那時候可能夠笑著應一聲?
縱不能,也是要能的。
許多往日的事情翻起來,她低聲說,其實我不想出去。之城在那邊愣了一下,問,為什麽?雲逸道,我舍不得渦城,舍不得江城,舍不得身邊的很多人。
之城笑著問,舍不得渦城,是不是舍不得我?
雲逸也笑,說,是。
兩個人都笑起來,仿佛隻是開了個玩笑。可是雲逸知道,她自己說的,是真的。她隻不知道他是怎麽樣的,無端覺得,那句話如果認真說出來,會太驚動,於是始終壓著不說。
可是之城勸她,傻丫頭,你的前程最重要。
雲逸笑笑,道,我知道,我一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前程。
這一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總是這樣,開玩笑的時候,說的是真,正經起來,說的卻是自己都辨不出真假的話。
那時她已經聯絡到了那邊的導師,時常會用郵件同他請教一些問題。麵試前一周,看書到深夜,某個瞬間,發現耳塞裏陌生的男歌手在唱,我給你,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就那麽愣在那裏,許久,發郵件給導師。
教授,我可否請教你一個與研究無關的私人問題?
她說,我的大腦告訴我我應當離開這個城市,我的心卻在阻止我,我順從了大腦,可是現在覺得,這個決定使我心碎,教授,您能否指引我,我是否錯了,我應該怎麽做?
她寫得很快,完全忘記了語法與邏輯,生怕慢了一秒,就會失去發送的勇氣。
隔一陣子她刷新郵件,看到教授的回複。他叫她的英文名字,他說蘇,我親愛的孩子,我覺得你應當順從自己的心,因為如你所知,我們的心會在大腦之前死去。
她伏在桌子上,眼淚一點一點落到鍵盤上。可是教授,我還是會努力,爭取離開這裏,這是我最後一次,與自己的心抗爭,如果失敗,我再選擇順從。
結果出來那天是個陰天。雲逸叫了之城過來,拉著他,在街上走。風很大,吹起浮沙,滿城的昏黃。走過一條街,她抬起頭,輕輕說,我沒有拿到獎學金,那邊建議,申請大使館或者其他的獎學金。
之城拍拍她,道,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跟你姑父說一下,他大概願意送你出去。
雲逸搖頭,低頭道,我不想出去了。
她低著頭,怕冷似的,將外套裹緊。之城說,哎哎,別這麽沒精打采的,一次失利嘛,抬起頭。他按著她的額頭,往上抬。雲逸仰起臉,看著他,虛弱地笑笑,道,我覺得,真是天意。
他愣住,什麽?
她眼睛裏有一點淚,笑著,道,這兩年,我一直試著離開你,或者認識新的人,或者去想你的不好,逼著自己不跟你聯係。可是你看,一次,又一次,都失敗了。
之城低聲道,丫頭,我知道。雲逸接著說,我跟自己說,可能是因為你就在身邊的緣故罷,又有姑姑,畢竟經常見到你,見到你呢,你要麽是在忙,我就想,算了,不要給你添亂,或者你情形不好,就更不忍心給你雪上加霜,跟自己說,等他忙完了,心情好了,等你心情好了呢,看著你高興,還是不忍心說。
他隻是說,我知道。
眼淚流出來。她吸口氣,道,或者就是下定決心了,隻要你開口,就又反悔,像前頭兩次,那麽大動幹戈的,卻草草收場,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他說,沒有,丫頭,你是體諒我。
雲逸道,這一次呢,我想,啊,可能是上天看我真的不能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了,就給我最後一個機會,那我就盡我全力去準備,再拚一次,不管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都盡我最大的努力,我對自己說,最後一次,如果還是不行,那就是天意,注定我不能離開你,我也就不再去想這回事,可是你看,我真的失敗了。
她仰起臉,眼淚直流下來,說,七叔,我很累,我沒有力氣了。
這一聲七叔,叫得何其軟弱。
街上風真大,他拉著她,回去住處。
他說,丫頭,為什麽你會一直想著要離開呢?像我們以前那樣,不是很好?
他到底還是不明白。雲逸滿臉的淚,笑。以前,以前還沒有人過來跟她講道理,他也沒有叫她張雲逸。那是什麽樣的以前呢?那個夏天,楊樹生知了,茶樓上散淡的古琴曲?還是那個夜晚,他在醫院忙碌時,微微沙啞的聲音?
都是好的,所以她才那麽舍不得。
可是要怎麽和他說,這中間種種的曲折?
天漸漸暗下來,遠處賣小吃的小攤上,燈光此地亮起來,在氤氳著的水氣裏泛著溫暖的光。那水氣燈光裏的人,仿佛都有著幸福的表情,可是都那麽遙遠。
沉默中,之城道,其實小雲……也許,我對你,並沒有你想的那麽重要。
雲逸笑。這話是什麽意思呢?忽然就覺得索然,說,走罷,送我回去。
她一路昂著頭,定定看著前方。眼裏的淚一點一點汪出來,什麽都看不到。之城在身邊不時拉她一把,小聲提醒,車。雲逸並不理他,轉身拐進植物園,抄一條比較近的小路。沒有人,燈光又暗,她幾乎一頭撞在一棵鬆樹上。
之城在後麵一把拉住她,笑道,丫頭,撞到樹了。她站直了,之城笑,你哭了?她猛然轉臉,抬頭看著他。他的手搭過來,她轉過身,便倒在他懷抱裏,哭著問,我為什麽會遇到你?
怎麽會遇見這個人呢?
可是惟有這個人的身上,有令她安定的氣息,惟有這個人的懷抱,有適合她生存的溫度。惟有這個人令她依戀,也惟有這個人可以傷她。
之城歎口氣,撫過她的頭發,將懷裏的人扣得緊些,再緊些。
一切都仿佛是期盼已久的,卻又是不敢確定的。
比如相逢猶恐是夢中。
比如坐來雖近遠如天。
然而那一刻,雲逸已篤定,她不會離開這個人。
她知道,退一步,成全了曾薇,她便是真正仁至義盡。可是她沒有那樣的胸懷。哪一刻的事情呢,一個小小的魔在她心裏落地生根,漸漸長大。
寧願走火入魔,也不願立地成佛。
哪怕心裏還存著疑慮。
心存疑慮的不隻是她,之城也常常問,丫頭,你愛上我了?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不說話,轉過臉微笑,點頭。他說,你打算怎麽辦呢?她伏在他膝上,仰起臉看著他,低聲笑,不怎麽辦,隨你。
有時候會忽然愁起來,歎息說,如果我是十三歲就好了。之城失笑,問,為什麽?她說,如果我是十三歲,就可以在你身邊,誰也不會多想什麽,誰也不會說什麽。他就笑,半晌,揉揉她的頭發,道,那你可以做我女兒了。她也笑,瞪他,道,真是的,你幾歲結婚?能有我這麽大的女兒?
他當真就扮著指頭去算。
也有時候,是他問,你怎麽會喜歡我呢?我有什麽好?雲逸順著說,就是,你哪裏好?他便轉過身去,道,那好,你別理我了。明明知道他是玩,可是那個賭氣的模樣像個小孩子,叫人不忍心,便又去笑著哄他說,好了,你很好。
有一天聽到李宗盛唱那首《鬼迷心竅》,忽然就微笑了。那個人唱,有的人說不清哪裏好,但就是誰也取代不了。
有一些愛,也就是這樣,無法解釋,隻好用鬼迷心竅四個字來解釋了。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
是前世的因緣也好。
隻要是這個人,就好。
正文 來啊來個酒,不醉不罷休
之城回去渦城之後,便沒有再過來。
轉眼到了暑假。往年此時,都是要回去,在姑姑家住一陣子,但是今年,不禁有些猶豫。她心裏倒是想回的,一則是想念之城——他們能見麵的日子本就不多,在雲逸心裏,哪怕一分一秒,都不敢輕擲;另一方麵,她也是擔心的——不僅僅是曾薇——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擔心什麽。
可是又沒有勇氣回去,不知道如何麵對那些人。而且仿佛賭氣一樣,想看看倘若自己不回去,那邊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於是推說打算考研,姑姑也沒有再問什麽,隻是叮囑她暑假天熱,自己注意身體。
當晚便接到之城電話,笑吟吟地問,丫頭,你不回來啦?
雲逸笑道,恩,能量不夠,就不回去做燈泡了。
那邊說,哎,說清楚,什麽燈泡?誰的燈泡?雲逸笑而不答。那邊低聲罵,你個沒良心的小豬。
雲逸腦海裏立刻浮起他遍身綺羅,做花魁姑娘狀,纖指一點,嬌滴滴道,你個沒良心的!不禁大笑。之城被她笑得有點懵,問,你笑什麽?她哪裏敢說,忍著笑,道,沒什麽,其實我想你了。之城問,有多想?她道,有一大缸冷水那麽想。之城笑道,老天,那還是算了,我還不被凍個半死阿。
過了一陣子又說,既然想我,為什麽不回來?
雲逸沉默一下,問,我回去,怎麽說呢?
話出口,她便知道錯了。果然之城聽了,也沉默了良久。
過了一陣子,她輕輕笑了笑,道,也許是我錯了。之城說,丫頭,對不起。她打斷他,道,別這麽說,是我不懂事,強求太多,讓你很難做罷?
之城道,不是,小雲,你還小,可是我是大人,我應該可以控製自己的。
他這麽說,幾乎相當於默認了他們在一起,就是錯誤的。雲逸咬住嘴唇,輕輕籲出一口氣,道,如果你後悔,我可以退。她聲音平靜,可是尾音,到底有一點掩飾不住的顫抖。之城笑道,小丫頭,你又想到哪兒去了?好了,別想那麽多,早點睡。
掛了電話,坐了很久,懷裏一隻抱枕揉成皺巴巴的一團。她小時候落下胃痛的毛病,坐下來,就習慣性地找個東西抱著,枕頭啊,毛絨玩具啊,抱枕啊。之城診所裏找不到抱枕,就拿坐墊來抱著。他在旁邊故意抱怨,哎哎,我的坐墊哎,不是你的玩具熊。後來他們在一起,他有一次開玩笑,道,你抱著我,是不是感覺像抱一隻大號玩具?她麵紅耳赤,鬆開他走到一邊去。
這個人也不是不壞的。
他讓她始終覺得,她在他眼裏,就是一個孩子。她也樂於做一個小孩子,牽著他的衣襟,亦步亦趨跟著他走,或者蹲在他腳邊,枕著他的膝蓋打量他。單純幹淨的親近,什麽都不必想。
什麽事情都會想到他,可是有什麽東西,到底不一樣了。她咬著抱枕的一角,那麽想哭,卻沒有眼淚。
打電話給許文,接通了,那邊卻摁掉了。隔一陣子,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接起來,竟然是許文。
雲逸,怎麽想起來給我電話?
許文聲音裏含著笑意,那邊隱約有一個小孩子叫,阿姨,阿姨,把電話給我。雲逸問,你回家了?許文說,是。頓了頓,道,老萬的家。笑得有一些羞澀。然後說,來,跟雲逸阿姨打個招呼。於是一個小孩子對著電話說,阿姨你好——
雲逸局促起來,放軟聲音同她招呼。寒暄兩句,許文拿過來電話,道,這邊我們姐姐的女兒,才三歲半,特別粘我,特別漂亮,特別乖。
雲逸笑,那不是很好?——老萬修成正果了?
許文笑著恩了一聲,道,訂婚,我們商量明年十一結婚呢。
雲逸說,恭喜,許文,你們真好。
許文笑道,好什麽?如今都鈍了,馬上就淪落成煙火婦人了。又問,雲逸,你現在怎麽樣了?
雲逸道,我隻是心裏有點亂,就給你打電話了。
許文說,怎麽了?
雲逸想了想,問,有個問題,如果是你,摻了雜質的感情,你要不要?
許文在電話那邊沉默一會兒,道,看什麽雜質——可是雲逸,做人也不能太狷介,空氣和水都不是絕對純淨的,我們總不能因此不呼吸罷?相反,那樣的空氣呼吸了,那樣的水喝下了,才能活下去——當然,汙泥湯是無論如何不能要的。
雲逸笑笑,道,也不盡然,汙泥湯大約也可以拿來養蓮花。
又玩笑了幾句,便掛了電話。看了一會兒英語,就早早洗漱睡了。
許是疲憊的緣故罷,竟然早早睡著了。朦朧中聽到短信提示音,是之城發來的短信,簡單的一句話,丫頭,我隻想讓你快樂些。
雲逸醒來看到那短信,心裏一酸。她知道之城對她用心是好的,他期望她好些。可是怎麽說呢?她總覺得,他對誰都是好的,他對人的好,似乎隻是出於一種習慣。
一個人呆了十幾天,仿佛心裏漸漸安定。那時候人很少,每到中午,偌大的校園更是悄寂無聲。陽光不很烈,照著一叢一叢的夾竹桃,靜靜開著,隻有她一個人,帶著自己的影子,從花樹旁邊走過去。鞋底敲在路上,微微的篤篤聲。
她喜歡在中午出去,去人工湖邊,在蔭涼下尋一塊石頭坐下,看書看到五點鍾,再慢慢走回去。
那天也是看書回來,走過舊文科樓下麵,忽然看見一叢似曾相識的花。隻長的齊膝高的樣子,開拳頭大小的紫紅喇叭形花朵,在暑氣裏,有一種隱約不明的香,卻甜得令人窒息。她站了很久,印象裏分明見過這樣的花的,然而怎麽想,都想不起了。
正在惆悵,眼睛忽然被一雙柔軟的手蒙住。她一怔,隨即靜下來,便聽到耳邊輕輕的呼吸聲,仿佛帶著笑似的,是個女孩子。先前的一點眩暈平息下去,她微笑道,哪一隻西洋花點子癩皮哈巴狗兒?
她是的確猜不到是誰,隻是想著可以熟悉到去蒙她眼睛的,必然也禁得住這一句笑罵。
果然背後的人放開手,在她肩上捶了一把,笑道,你跟誰學得這麽壞?
雲逸回身,看到那人,不禁哎呀了一聲,問,你怎麽回來了?
笑盈盈站在那裏的,是許文。
她們一起去喝酒。一家小酒館,在學校西南小巷子的轉彎處,僻靜,而且幹淨,去的人也不多。
握著杯子,彼此打量著,都不禁微笑。許文稍稍胖了一點,越發白皙,人也看起來比以前多了一種溫柔氣息——她們從前,無論臉上笑得多和氣,總有一種拒人千裏的感覺。雲逸不知道自己現在如何,但是許文,真的是不同了。想起她在電話裏同那小女孩說話時候的語氣,以及形容那小孩子時一連的三個“特別”——她真的是幸福的。
正想著,許文說,雲逸,恭喜你。她一愣,微笑道,什麽?許文拿下巴向她一點,道,你看你,一直笑微微的,我想,必然是跟那片葉子有關。
雲逸道,哪裏,你回來,我才開心。說完見許文笑而不語,便道,如果不想很遠,你這句恭喜,也合適。
她們笑著碰杯。
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已經喝到了微醺。天近黃昏,風裏帶著暖洋洋的一點甜香,耳邊的散發輕輕拂過臉頰,又是癢,又是綿軟,仿佛大團的棉花糖在心裏慢慢膨脹。
許文說,怎麽辦?雲逸,我現在天天都好懶,像個傻瓜似的,覺得幸福,但又有一點猶疑,所以很想找別人幫我證實。
雲逸笑著說,你就是幸福的呀。
兩個人都笑起來。
電話在那時候響起來。是之城,問她在哪裏,雲逸說,跟一個朋友在外頭——喝了一點酒。
他說,小丫頭不聽話,又喝酒——是你很好的朋友?雲逸笑,是啊,是個大美女呢,你要不要見一見?之城故意提高聲音說,是麽?美女我當然不能錯過,我在你們學校大門外頭,過來我請你們吃冰淇淋。
她笑著掛了電話。許文問,葉子?她點點頭。
那時候天色稍稍暗了,風也涼了一點。雲逸含笑坐著,看他們兩個聊天。甜的冰淇淋,在淡淡的酒意裏化開。她聽到許文跟之城交待,雲逸胃不好,以後不要給她吃那麽多冰淇淋——還有烤紅薯,她自己從來不知道注意。
之城笑著向她看過來——雲逸裝作看不到,可是心裏是歡喜的。
他說,這小孩兒平時很乖,但是任性起來,我也沒辦法。
她瞪他,他便偏過頭去,得意地笑。
回去的路上,腳步已經飄忽了。酒意蒸上臉,兩頰微微燙,心怦怦跳個不休。許文說,……雲逸呢,是中原女子的溫婉。之城就笑道,她哪裏是溫婉,她是柔軟,尤其是喝了酒。然後拍拍她的頭。
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送走的許文。在校園裏,她拉著他包上的帶子,絮絮問他許多話,心裏卻在遺憾他沒有穿長袖衣服——她很想將他的袖子拉過來,將臉在上麵蹭一蹭,像個粘人的小動物似的,溫熱的臉,涼的鼻子——她自己忍不住輕輕笑出來。
許文在江城呆了兩天,就回去了——她縱容自己也縱容得有分寸,畢竟工作是重要的。雲逸那天有些發燒,到機場路又遠,便沒去送她。許文在去機場的路上給她電話,是特特為了之城。她說,雲逸,老實說,你那片葉子,太會說話,可是,看得出來他真的很疼你。
雲逸微笑著聽。
許文說,我一直覺得適合你的是更成熟的人,不過,難得自己傾心是不是?你要珍惜。
雲逸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一路平安。帶著濃重的鼻音,格外叫人心疼。
許文真的是明敏的,她用了一個“疼”,而不是愛。沈之城對雲逸的態度,是縱容與寵愛,就像對一個孩子,看著她那點頑皮任性,因為自己的不能,所以不但不肯指正,反而加意維護——但也許,愛有許多種呢?
雲逸窩在床上,將一本《蘇曼殊文集》翻了幾頁,什麽都看不下去。她明白許文的意思,隻是,不能跟她講清楚。她自己都不清楚。愛是一碼事,但結果,或者說婚姻,是另外一碼事。或者這樣說,愛一個人,你隻需照拂他的精神,可是與一個人結婚,就是照顧他的全部生活——柴米油鹽,迎來送往,打點上下。
她當然不是不願意。
想了一陣子,沒有頭緒。撥通之城的電話,說了兩句話,他問,感冒了?嚴重麽?她說,還好。之城笑道,都這樣了,還好?趕緊給我回家去,在學校也不見得你能看幾本書。
他平常這樣說也沒什麽,偏這陣子雲逸病著,鬱鬱之中,極容易生氣,便答道,是,我本來就是不長進的人,我什麽時候看過書?
之城一愣,笑著說,這丫頭吃火藥了?我可沒有那麽說啊,我是怕你一個人呆在宿舍悶,又不記得吃藥,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
雲逸也知道自己有些蠻不講理了,但是聽到他勸她回家,就是覺得又生氣又難過,此刻又添了幾分愧疚,偏又說不清楚,一著急,眼淚便一滴一滴徑直滾下來。之城聽到她抽咽,賠笑道,哎喲,怎麽哭了?是我得罪你了?
雲逸道,你沒有得罪我。
之城說,那是怎麽了?老天,哭成那樣,你倒是說呀。
雲逸心裏越發的亂,哽咽道,我沒怎麽,你忙你的,再見。
放下電話就哭起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傷心,隻是覺得自己仿佛走進了死胡同一般,前無道路,後有追兵,風雨大作,唯一的神祗,是一尊泥菩薩,肯從廟裏走出來都是慈悲。
一個她說,退罷退罷。一個她咬緊牙關,不不,絕不退讓。
可是她的泥佛,已經在大雨裏了。
電話在旁邊響,是之城。她摁掉,他又打過來,她索性將電話關掉,自己哭個痛快。
到最後終於倦了,手腳都是冰涼的,似乎全部的力氣都用在心跳上了,反而大腦一片空白。開了手機,看到之城的短信。丫頭,你掛我電話??不肯置信又有點惱怒的語氣。她笑笑,看下一條,小雲,你在做什麽?快開機,快快。
她給他打過去,靜靜地說,是我。那邊說,上帝,你終於開機了,今天是怎麽了?
雲逸道,沒什麽,就是許文走了,心情不好。之城問,真的?她嗯了一聲。之城籲口氣,道,那就好——小雲,以後有什麽事好好跟我說,不要再掛我電話關手機,好不好?你都快把我擔心死了。
他聲音沙啞,道,去洗把臉,收拾一下,跟我回家一趟。
雲逸心裏一跳,問,怎麽了?
之城道,我爸摔了一下,我得回去,你自己在這裏也不好,回家養好病再來,省得一個人胡思亂想。
過一陣子看到他。他想是心裏亂了,人有一點憔悴,胡亂套了一件外套——正是去年暑假他來穿的那件。雲逸鼻子一酸,走過去。
他拍拍她,說,哎,你這個傻丫頭。她扭過臉不看他。
車走江白公路,路邊栽滿高大的楊樹,樹的間隙裏,大片綠色的田野快速滑過去,隻有極遠處,層層金色霞光之中,一輪醉紅的夕陽靜靜懸在那裏,像一幅畫,嵌在之城旁邊的車窗玻璃上,非常奇妙的遙遠,又非常奇妙的切近。
雲逸輕輕叫了一聲,七叔。
她輕易不肯這麽叫,之城一怔,伸過閑著的一隻手握住她的,問,怎麽了丫頭?
她說,對不起。眼淚又滴下來。
之城拍拍她,笑,傻丫頭,你呀,真是叫我操碎了心。
雲逸也不好意思地笑。他輕輕拍拍她,說,睡一會兒罷,別又暈車。
她乖乖應了一聲,閉上眼靠過去。
心裏格外平靜,那些糾纏不休的東西,是散了,是沉下去了,她並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一刻,她是知足的。
正文 人生若隻如初見
到渦城,車路過醫院時,之城放慢了速度,問雲逸,先送你回家?雲逸笑笑,不用了,一塊兒過去罷。
老爺子病房裏坐滿了人,之城母親,姑姑姑父,四叔四嬸,毫無意外地,還有曾薇。病床邊還坐著一對夫婦,正同老爺子說話。雲逸見那男人容長麵孔,側麵與曾薇有三分相似,大概也就猜出是曾薇的哥哥。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他們,尤其是四叔的目光,從之城臉上轉到她臉上,雲逸登時覺得火辣辣地燒起來。然而還是展出一個微笑,目光同眾人招呼了一下,走到床邊,道,爺爺怎麽樣了?
之城叫了一聲爸,轉頭問姑父,爸不要緊罷?姑父點點頭,道,輕微骨折,別的都沒什麽。之城就向姑姑笑道,小雲還發著燒呢,知道了,一定要跟我一起回來。又回頭跟曾家兄妹說,又勞動你們。
老爺子笑道,我沒事,你看,一幫孫子孫女,就是小雲利索。
雲逸笑道,爺爺說的,我離得近,又剛好坐七叔的車。她燒了兩天,加上大哭了一場,嗓子沙啞,說了兩句話,便咳嗽起來。之城母親拉過她的手,道,喲,熱成這樣,趕緊輸個水罷。
雲逸因說吃過了藥。老太太道,還是要當心,你爺爺沒事——你病著,又坐了這麽遠的車,讓你姑姑帶你回去歇歇罷。
等回了家,雲逸洗漱完,姑侄倆一起吃飯,姑姑問她一些話,忽然道,老頭兒誇你一句,倒把你四叔得罪了,兩口子以往見了你笑得跟朵花兒似的,今兒一句話都沒有,明著跟我擺臉色呢。
雲逸低頭,拿調羹攪著碗裏的小米粥,道,應該不至於,是我不周全,不是跟別人都沒有打招呼?又道,我也不知道怎麽招呼了,尤其是曾薇,我總不能叫她姐姐,一轉頭叫她哥哥叔叔,怪別扭的。那個是她哥哥罷?
姑姑笑道,也是,曾荃跟你四叔差不多大,你叫他哥哥更不像話——這輩分亂的。
雲逸喝著粥,心裏稍稍鬆了一點。還好,姑姑是都不知道的。
吃完飯,姑姑因她病著,也不叫她陪著看電視,找了藥來看著她吃了,便叫她上去了。
躺下翻了幾頁書,欲給之城打電話,又想到這會兒他怕是還在醫院裏,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電話放下了。過一陣子,之城卻打電話過來,問,丫頭,睡了沒?
她說,還沒,你在哪兒?
之城道,我還在外頭呢,回去拿些東西,今晚陪床。
他大約還在走路,有微微的喘息,笑著說,小丫頭今天表現不錯啊,你爺爺表揚你了。
雲逸一笑。一回渦城,“我爸”就變成了“你爺爺”,慣性的力量無處不在,有一點別扭,但,也沒有辦法。
之城問她,丫頭怎麽不說話?你沒事罷?
雲逸道,我能有什麽事,你今晚辛苦了,回頭讓爺爺也表揚你一下,七叔。
她把七叔兩個字咬得笑吟吟的,之城聽出來了,隻說,你這個鬼丫頭。
第二天依例還要去醫院。姑父上班,她便陪姑姑一起去。走到半路,姑姑電話響,講了幾句,回頭跟她商量,曾荃媳婦說曾薇昨晚崴了腳,我去看看,你跟我一塊兒過去?雲逸搖頭道,我都不熟,姑姑你去罷,我去爺爺那裏。
等到了醫院,敲敲門,聽到裏麵睡意朦朧應了聲,請進。推門看時,原來老爺子還在睡著,之城和衣躺在長沙發上,半醒不醒看到她,便坐起來伸個懶腰,扭著脖子輕聲道,困死我了,昨晚陪老人家聊了大半夜。
雲逸看著他笑,將電話遞過去給他看時間,都快十點了。又說,去洗漱罷。
之城道,不,幫我捏捏肩膀,疼死了,動不了。
雲逸笑著走開,不管他。之城看著她,做一個按倒打人的動作,搖搖擺擺站起來。
才拉開門,就看見四叔站在那裏。
若無其事地打了招呼。之城洗漱回來,拍拍她道,走,小丫頭,跟我一起回家,下午再來罷。雲逸同四叔說了再見,便同他一起走了。
路上沉默一陣子,之城笑道,我四哥那個人,我爸沒醒,你跟他大概也沒話說,放你在那兒你又不自在。雲逸笑笑,看看他,道,謝謝你這麽周到,那我跟你說個更周到的,你去看看曾薇姐姐罷,人家崴了腳。之城看她,她隻是笑。他故意歎口氣,道,唉,我都成了慰安婦了。話說完,知道走了嘴,懊惱道,我——那個音節生生咽了下去。雲逸斜他一眼,也撐不住笑起來。
到家後索性什麽都不想,每日過去醫院後就窩在三樓畫室,畫幾筆水墨。靜靜養了幾天,身上好了,就回了學校。
那一陣子格外的安靜,偶爾跟之城打電話,也不過隨便說些瑣事。除了問問爺爺恢複得如何,都不說家裏的事情。雲逸心裏隱約有些感覺,有什麽事情,該發生的,到底還是慢慢靠近了。但是他不說,她便不問,隻靜靜等著它降臨。
有一天他忽然打電話過來,問她,做什麽呢?
她說,在自習室看書呢。
自習室在十二樓,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人,臨窗坐著,能看到外麵街上。那是個十字路口,車燈路燈與各個門前窗口的燈光交匯在一起,格外輝煌,房子裏反而暗下來。窗玻璃隔開了外麵的聲音,仿佛看一場無聲電影。
那一刻整個人都柔軟下來,問他,你在哪兒呢?
之城道,在洛城呢,真真今天訂婚呢,丫頭,我真開心,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呢,就這麽交給別人了。
他聲音懶洋洋的,仿佛是在笑。
雲逸輕輕笑,你呀,做叔叔做得跟爸爸一樣了,二叔大概都沒你這麽惆悵。
之城道,臭丫頭,笑我,你還小,你不知道眼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是什麽感覺。算了,你個小丫頭片子,跟你說不明白。
雲逸笑道,是——我笨呢,所以才要你老人家來指教,你是不是喝高了?
他嗯了一聲,像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似的,道,心情不錯,就沒小心,都吐了,真沒麵子。停了一下,忽然說,小雲,小雲。
雲逸應道,怎麽了?
他說,小雲,小雲,傻丫頭,你要記著,以後要對自己好一點。
雲逸問,怎麽忽然說這些?
他不回答,夢囈似的,喃喃道,小雲,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雲逸一愣,你怎麽了?為什麽忽然說這樣的話?
他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一樣笑起來,傻丫頭,我沒事,多喝了幾杯酒而已,嫌我話多了?
沉默了一陣子,他又說,丫頭,聽話,啊。
他聲音柔軟,無端有一種淒涼況味,雲逸答,你放心。
他便不說話,她也沉默。看著外頭,車流源源不斷到十字路口,便往三個方向分開,一轉眼匯入新的車流,有一轉眼,便消失不見。
那次電話之後,有好幾天,沒有他的消息。他不打過來,雲逸也不打過去,有一些事情,兩個人似乎心照不宣。
然而一周之後,雲逸到底是忍不住撥通了之城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想到那天他說過的話,心裏忽然覺得莫名的恐懼。她毫不猶豫按了重播,聽著電話裏的嘟嘟聲,響了三聲後,聲音停下了——他在,可是他掐斷了電話。
雲逸一口氣梗在喉頭,固執地又打過去。他又掐斷。如此反複了幾次,之城終於接了,卻隻說了一句話,小雲我這邊忙著,等會兒我給你打過去……然而電話那邊,一片嘈雜聲裏,卻聽到曾薇的聲音,之城你快點。
雲逸一語不發,摁掉電話,直接關了手機。她笑了一下,難怪,難怪那天他一直讓她照顧好自己,如今她終於明白了。
有兩天的時間,她不開手機,不開電腦。早起便拿上筆記本去閱覽室,借來一堆外文期刊,一段一段地翻譯。很久沒有用筆寫字了,兩天時間,中指上就磨出硬硬的一小塊兒。
第三天中午,她開了手機。十幾條短信,卻都是媽媽和姑姑的。她拿著手機,看了良久,便扔出去。電話就在那一刻響起來,是之城。她盯著那電話,看它不停地閃,終於拿起來,接通。
小雲,你要擔心死我麽?
他從來沒有那麽嚴厲過,一句接一句地問,你要做什麽?你一定要我擔心死?我能有幾顆心?
雲逸不說話,靜靜地聽著他說。他語氣忽然一轉,軟了下來,丫頭,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下半輩子就完了。
雲逸死死咬住拳頭,過了半天,若無其事地說,你說什麽呢?哪有什麽長什麽短。
之城也噎住了,良久,道,小雲,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以後再別這樣了,你七叔這顆老心髒,禁不住你這麽驚嚇。
雲逸道,你這麽說,那天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呢?
之城歎口氣,那天我媽病了,她血壓高,一下子暈倒了,家裏隻有我跟你四嬸,你四嬸又沒經過事,偏偏你就那時候給我打電話,你說,我怎麽接呢?
雲逸心裏疑惑。之城母親雖然血壓高,卻一向還健朗,沒聽說過有什麽大問題,怎麽就會一下子暈倒呢?意思一會兒,她問,家裏……有什麽事麽?
之城很快接口說,沒有,你別擔心。你就是想得太多,就像那天,我不是跟你說了嘛,過會兒給你打電話,結果倒好,怎麽打,都是關機,我想著你就是又胡思亂想了,又要忙家裏,又不知道你是怎麽樣了,你說你讓我擔心不擔心啊?說罷,那天是怎麽了,生這麽大氣?
雲逸低聲道,那天除了你和四嬸,還有誰在?
之城大笑,噢,噢,明白了,你個小醋壇子——至於那樣嗎?她是你四嬸叫過來的,你不是還口口聲聲叫人家姐姐嗎?
雲逸登時臉上發燙,賭氣道,你說我醋缸呢,我認了,說我沒道理呢,我也不否認,你要說,這關我什麽事,我也沒什麽說的,但是,我就是不想聽到你跟她說話,隨你怎麽說了。
之城失笑,哈哈,你看你說個話,跟做詩一樣。
雲逸輕輕啐了一聲。他問,好了?不生氣了?
雲逸道,我是小孩子麽,又笨,反正容易哄是不是?之城道,丫頭,別這麽說——真的,我很累了,你再這麽說我,我可真的就成了竇娥了——我們這段公案過去了?
雲逸輕輕嗯了一聲,道,你盡管忙你的罷,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掛了電話,雲逸心裏卻不安靜。從真真定婚那天他無端打那個電話,到之城母親忽然的暈倒,這中間必然發生了什麽事,之城在瞞著她。她再笨,到底是太熟悉他了,他怎樣笑是高興,怎樣笑是不開心,她還是聽得出來的。可是他既然不跟她說,必然有他的緣故,她不便多問——也不敢多問。
她的疑心也不是沒道理的,有一天,她睡不著,淩晨兩點多起來上網,赫然看見之城在線。見她上來,他說,快去睡,別在那兒熬夜了。她說睡不著,之城便道,那就陪我聊一會兒罷。
隨便說了一會兒,他忽然問,丫頭,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很失敗的男人?他說,你看,我除了自己考了大學,順便讀了個研之外,差不多的事,都是靠家裏,診所是家裏的關係辦起來,藥源,人,設備,都是不用我自己操心,就連診所出了事,都有你姑父替我打點好,你說,離開這個家,我能做什麽?
雲逸靜靜看著對話框,細碎的聲音不時響起來,一段一段的話,浮在幽藍的背景裏。
小雲,有時候我在想,我這三十年,竟然靠著我最不屑的家裏的關係,才走到今天這樣。可是呢,我又很無恥,沾了家裏的光,還要裝出來一幅清高的樣子。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離開這個家,劃清界線,靠著我自己的能力,做一些事情。我不想讓他們幹涉我,束縛我,我想我後麵的這些年,應該為我自己活了——小雲,我是不是很自私?
想想,我真的很自私。不是有句話嗎?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你看,我是不是那樣?但是,我想為我自己活一次,怎麽就會罪大惡極了呢?
我是太天真了,也太自私,丫頭。我受了這個家的好,就應該為這個家出點力是不是?我出不去的,小雲。我在這個網裏頭,一年,兩年,十年,慢慢就會變成這張網的一部分,我會跟他們沒什麽差別,變成一個,讓你,讓我自己都失望的人,丫頭,那時候你會很失望,你會恨我,你會想……你會很後悔,我也會恨我自己。
他說,丫頭,你明白我的心嗎?我跟你說這些,你不介意罷?
雲逸盯著那些字,一個一個,仔細地看完,說,跟我說說你和曾薇的事情罷。
他笑。曾薇。很早的時候,她是一個大院的小朋友,一起玩,一起上幼兒園,上小學,下了課一起寫作業,在對方家裏吃飯,是常有的事情。大人們關係好,也會開玩笑,說要訂娃娃親之類的。人們說青梅竹馬,不外如此罷。
後來念了初中,小男孩,十二三歲,驕傲又別扭,不肯同女孩子一起玩,慢慢的疏遠了。到高中,忙著跟一班哥兒們廝混,寫生,畫畫,偶爾跟旁邊坐的女孩子們閑聊,曾薇這個人,似乎就從身邊漸漸走遠了。
直到再以後,因為畫畫,與父親爭執,看著父親的暴怒,母親的哭訴,忽然覺得無端的自責與彷徨。人前照樣說說笑笑,然後更多的時間,躲起來,靜靜地抽煙——有一天,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把煙抽走。他被燙了一下,一回頭,看見曾薇。
他說,小雲,你知道嗎?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很想哭,我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親人,就算後來,我們分手了,這種感覺還在。
他說,我怎麽跟你解釋這種感覺呢,小雲。打個比方,曾薇是我身外那個人,可是這麽多年,因為靠得太近,漸漸的,長到了一起,她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血肉相連,把我和她分開,已經不僅僅是我和她的事情。你呢,你好像就是我自己,我本身的一部分,說個不恰當的,像我的孩子,比如你受了傷,我身體不會疼,可是心會疼。可是,你會漸漸長大,長成一個嶄新的、獨立的、可能會讓我望塵莫及的人。所以丫頭,有時候我就在想,我留下你,把你留在我身邊,是我太自私,我束縛了你,過幾年,你大了,明白更多的事情,你會怨我,恨我,丫頭,那樣的話,我會很難受。
小雲你知道麽,有時候我抱著你,就會覺得,很多人在譴責我,你也在譴責我,所以每次我都是很快鬆開你——我舍不得,但不能不這麽做,我很怕以後你會恨我。
夜深人靜,雲逸盯著那滿滿一屏幕的話,淚流滿麵。她靜靜等著,終於等來最後一段話。
丫頭,你得有一個更成熟的人,指引你,幫助你,照顧你,如果有那麽一天,是我送你,我知道我會很難過,可是我會更欣慰——丫頭,趁著現在,我和你都還沒有走很遠,我們,退回去罷。
正文 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後來,雲逸跟許文討論,失眠這種事,到底有沒有規律呢?
那天,她直接打了電話過去,問之城,你是說真的?他答是。她笑笑,說,那好,再見。一把把電話摔到牆上,便抱著被子縮在床上,竟然仿佛是很快便睡著了。
隻是一直在做夢。
一格一格的抽屜,拉過來拉過去,總也找不到要找的東西。一隻連著一隻的櫃子,躲過來躲過去,避不開追捕她的人,黑暗裏微微的喘息與腳步聲,胸口堵著,不敢哭出來。很高的樓,一層一層爬上去,一個又一個房間,拉開門,沒有那個人,再拉開,也沒有,急匆匆地跑,氣喘籲籲,莫名地害怕,一轉身,看見幾個含笑的女孩子,問,你找他?我們也在找,可是他不在。
然後是墜落。腳才著地,旁邊的石頭就變成妖怪撲上來;好容易抓著山藤飛出去,那藤條又變成毒蛇。恍惚是進了聊齋裏,繁華的樓台亭閣,一眨眼就變成陰雨淒淒裏的山墳,黑暗裏一點一點綠瑩瑩的光。
然後是和風,春天,大柳樹底下,遇見他,他的妻,他的兒子。他說,叫姐姐。啊,姐姐姐姐。那孩子笑得那麽天真,忽然伸出手,照她臉上狠狠抓一把。她鬆手,那孩子跌在地上。姑姑與姑父,在旁邊冷冷地看著,她急著辯解,不是我不是我。他們像石像一樣,冷冷看著,不說話。她急得大哭,卻被什麽堵住了,無論如何哭不出來。
醒過來的時候,掙紮了滿背的冷汗,手心裏也是濕的。天還是黑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一轉頭又沉沉睡過去。
她睡了兩天一夜,起來,已經是第三天。
出了那麽多的汗,一條床單都潮了。摸摸臉上,卻是幹的。
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
下去看那摔出去的電話,竟然沒有壞掉。她笑笑,原來以為一定摔碎的,不料它反而禁得住折騰。
給媽媽和姑姑都打了電話,大概聊了幾句,她們也沒聽出什麽,她簡單地說馬上要開學,課比較緊,又要準備考試,準備找工作的材料,如果沒什麽事,不必給她電話,她有事會打回去。她們兩個一貫放心她,也沒有多問。倒是姑姑說,正好這裏一團麻似的,也顧不上你了。
雲逸心裏一動,問,家裏出事了?
姑姑道,你七叔不知道怎麽得罪老太太了,高血壓犯了,現在還在醫院裏,病倒不怕,就是脾氣大。她歎口氣,開玩笑說,老太太平時不吭不哈的,這一下就變成活閻王了,誰都不敢惹。
雲逸說,身體沒事就好——七叔怎麽得罪他呢?
姑姑道,我也不知道,你四嬸大概知道,我問她她又不說,老太太看見我臉都吊下三尺長,我也不敢問她,你說你跟兒子生氣,跟我一個外人擺什麽臉子?
雲逸笑笑,姑姑就辛苦些好了,她年齡大了,又生病,難免脾氣大一點。
姑姑道,我也沒什麽辛苦的,她不耐煩見我,我去了,就說我身體也不好,叫我回來,我氣什麽,橫豎看你姑父的麵子。
雲逸說,就是這麽說。
姑姑又道,我看,多半是因為你七叔跟曾薇的事,老太太住院好幾天了,擱以往曾薇過來三四趟了,這次連頭都沒露,曾荃也沒來。
雲逸咬住嘴唇,笑笑,問,那姑姑,我用不用往家打個電話?
姑姑道,不用,打什麽?你姑父都沒提要跟你說,你就當不知道就好了,自己當心身子,我們也沒指望你一定考研究生,你也不用太刻苦自己——你娘怎麽說?
雲逸道,我媽媽也沒說要我一定考上。
又聊了幾句,就掛上電話。她很驚奇自己的若無其事——其實也不必驚奇的罷,這幾年,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口是心非,什麽沒學會。她自嘲地搖搖頭,去吃飯。
但終究是有改變的。
許文給她打電話,聊了一會兒,忽然問,你怎麽一隻笑?她詫異道,有麽?我自己沒覺得。許文沉默一下,道,你別那麽笑,沒聲音,跟吹氣似的,雲逸,我聽著,心裏有點毛。她馬上哈哈笑,說,你也變得多心了,女人。許文道,雲逸,這也不是你,你怎麽了?她歎口氣,微笑,沒什麽啊,我開朗些,不好麽?半晌,許文道,我但願如此。
從前聽到這句話,大約會哭。可是那一刻,也沒什麽感覺,隻是說,別多想。
晚上臨睡前看《紅樓夢》,黛玉跟寶玉說,今年隻是覺得心酸,眼淚仿佛比往年少了。不覺一笑,把書推開。
躺了一會兒,還是下去開了電腦。過了一陣子,上了線,仿佛有一點期待什麽。果然剛上線,他便發來消息問,你這幾天怎麽樣?怎麽一直不見你?
雲逸笑笑,答,我很好,你怎麽這麽晚不睡?
看著對話,又覺得好笑起來。這是何苦,明明都到了這時候,偏偏還這樣相敬如賓。
之城說查資料。然後又問了一遍,丫頭,你好麽?
她不知道說什麽,索性問他,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情發生。他依然很快回複,沒有。又問,你聽到什麽了?
雲逸頓了頓,回複,沒有。他便回複說,沒有別的事情,我媽已經好了,我也就在忙診所的事情。
她說,那就好。
隔一陣子,他問,小雲,你怪我麽?
她想了想,問他,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你送我來辦調劑手續,我跟你講巴金的《家》?
他說,對,有這回事。
她說,當時我說,這本書裏,我最喜歡的是高覺新,你還很奇怪。我當時跟你說,喜歡他,是因為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他處於那種處境裏,作為一個長子所背負的期望與責任,也能理解他的無奈,雖然無力回天,可是,自己那一份責任,總是要盡的。換成是我,我會與他有同樣的選擇,也許他不及覺慧那樣決斷,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覺慧何嚐不是自私的,何嚐不是不負責任?
過一會兒,她說,因為我自己身上也負著屬於我的責任,所以,我理解,你明白麽?
他說,明白,可是丫頭,我始終覺得,我對你,也是有責任的。隻是,不論我怎麽做,都會傷害一些人。我一直很矛盾,也很自責。
她笑,這話奇怪,你對我,有什麽責任呢?我們家好歹也有幾個叔叔,你怎麽說,都是外姓人罷了。
過了很久,之城說,小雲,真的對不起。
雲逸看著那句話,無聲地笑,手指在鍵盤上拂過來,拂過去,終於回複,你跟我,何必說這句話。
大概是高中時候罷,《流星花園》風靡一時,人人都會道明寺的一句話,如果對不起有用,還要警察幹什麽?那時她不看電視,聽到別人這麽說,也不過一笑,可是現在,現在,也還是不過一笑。
對不起。
若要追究,這三個字於她,有什麽用呢?何況她不想追究。
去圖書館看書是正經罷。心不定的時候,做微積分題,一道一道,導數偏導二階導,所有的腦細胞都用上了,終於什麽都不想了。藝術生,數學,不過是消遣罷了,要到這時候,才知道它的好處。
原以為時間會過得很慢,沒想到,一眨眼也就開學了。大四了,找工作的大多四散尋覓去了,留下的,除了保研的,便是他們這些考研的。
過了九月之後,考研的氣氛越發緊張了。每天早晨六點鍾,天還黑著,圖書館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隊,人人背著碩大的書包,抱著水杯、坐墊以及各種各樣的雜物,摩肩接踵。人被夾在這樣的隊伍裏,各自有各自的惶惶不安,交織在一起,卻莫名其妙地安慰了單個人的不安——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等到六點半,圖書館門一開,人流便潮水般湧進去,幾乎是飛奔到那個熟悉的座位旁,放下書包,取出一本本書幫同學占了座位,再出去吃飯。
這整個的過程,像打仗一樣,有一股子隱藏的血腥。血腥是好的,有活著的人,才有那種熱氣騰騰的腥。
雲逸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她自己也有自習室,然而那一陣子,仍是去擠圖書館——貪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氣息。在人群裏,頭發上有後麵人呼出來的熱氣,有人被擠得一個踉蹌,踩到腳。但是都是不知道的。她仿佛抽離出去,高高地在空中,俯視著這一個軀殼,看她跌跌撞撞,看她抱緊懷裏的坐墊像護住珍寶,看她與人衝撞仍舊在嘴邊雕刻一個笑。真好笑。
也有人約她出去。便出去,在避風塘,含笑聽他說話。他說什麽,她都笑著點頭。天冷了,前一夜下了雨,白天竟忽然結了冰,人在街上走,不小心就是一個趔趄。她嘴邊的笑紋就深了一點。對麵的人說,張雲逸,我是不是很好笑?她點頭,俄而明白過來,又搖頭。
後來他說,我們回去罷。這次她聽明白了,立即站起來。他看著她手上,手套已經戴好,苦笑,你真的,那麽急著走嗎?她就笑。過馬路的時候,他要去扶她,她下意識閃開,說,謝謝。
回到學校,在大門口,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美術社的師弟。她與那人道別,徑自走過去,問,你怎麽在這裏呢?師弟答,去跆拳道館上課,才回來。雲逸才想起來他念體育係,原先是跆拳道選手,比賽受了傷,保送過來的。以前開玩笑,他還曾說過做她的免費教練。
師弟指指離去的人,笑著問,那個……什麽時候換了?
雲逸楞了一下,才想到原先在這裏,他見過之城一次。她很久沒有想過之城,很久沒有流淚,到這時候,嘴角那個笑,顫抖幾下,終於是維持不住了。匆匆說了再見,轉身就走。師弟在後麵叫,張雲逸,張雲逸!她隻是不理。
學校竟然有這麽多人。
她坐電梯到十二樓,轉到樓梯口,才終於清靜了。坐在樓梯上,眼淚到底止不住。也不是難過,心裏很平靜,甚至覺得好笑,但是身體悲傷。她隱約地想,也許,悲傷根本同心沒有關係,隻是身體分泌的一種物質罷了。
也不過那一陣子過去了,便平靜下來。擦了淚,一抬頭,看見師弟站在門邊,看著她。
張雲逸,你怎麽了?有人欺負你?跟我說,我幫你揍他。他盡力把語氣調得輕鬆一點,像開玩笑。
雲逸笑笑,道,別叫我張雲逸,我是你師姐。
那孩子聳聳肩,道,我不是你們係的,用不著叫你師姐。
雲逸道,論美術社,你也不能叫我名字。
他說,別岔開話題,我問你為什麽哭呢?誰惹你了?我把丫骨頭拆了。
雲逸看著他,他忽然臉一紅,雲逸笑笑,道,我自己想哭,沒人惹我,你誰的骨頭都不用拆——不過,還是謝謝你。她站起來,也不去坐電梯,順著樓梯往下走,又回頭說,以後要叫我師姐。
她聽到那小孩兒在後麵說,好罷,師姐師姐,師姑姑也沒關係。
從那天起,她再不出去。
日子平靜無波,持續到1月份研究生入學考試。她報的本校,並不難,做完卷子,心裏仿佛大雪後的地麵,隻覺得輕鬆,再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從考場出來,接到班長的電話。說是班裏晚上組織活動,學院的兩個老師都去,可是同學們都回家去了,隻剩下七八個男生。班長說,雲逸,你陪我去罷,這種時候我不能不去,可是你要不過去,就隻有我一個女生,實在很尷尬。
班長是個爽朗的女孩子,與雲逸平素也不錯,雲逸想了想,便答應了。
那天十幾個人,大多數是學生幹部,與兩位老師平素多有交往,因此氣氛很熱鬧。雲逸一貫並不往院辦去,倒是其中一位秦老師,原先與之城同學,當時調劑過來找的便是他,也還算熟悉,隻是也不常見。
雲逸因為話不多,便一直含笑聽他們交談。酒桌上的話,不聽比聽得好,不過擺個樣子罷了。該她喝酒的時候,她也不推辭。是第一次喝白酒,才咽下去,那股子灼熱就騰地燒起來,衝得眼前一花,兩頰滾燙,心口怦怦地跳,她便不由自主抓緊衣領,死死按住。
秦老師就笑道,張雲逸,你怎麽一直不說話?跟我們院的林黛玉似的。另一個老師跟著笑道,張雲逸本來就是我們院林黛玉呀,是不是張雲逸?
雲逸臉越發紅,說,老師笑我呢。旁邊班長拉一下她,小聲說,給老師敬個酒罷,你還沒跟他們喝呢。玩遊戲的中間已經有好幾個人敬過酒,雲逸也知道既然來了,敬酒是免不了的,不過前頭班委團委的人尚未敬完,她覺得輪不到自己罷了。此時班長既然提醒了,她也不打算推托。
她隻想著敬完了酒,便再沒她的事,不料秦老師放下酒杯,忽然道,張雲逸,其實呢,你本來是很有潛力的,不過,被你自己耽誤了。你犯了個錯誤,你知道麽?
雲逸聽這話不對,大概猜出了一點,隻是笑著說,謝謝秦老師,我資質不好,本來就沒什麽大出息。
秦老師道,張雲逸,作為老師呢,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要從你那個小圈子裏走出來了——你那小圈子裏那幾個人,我都知道,不要以為老師什麽都不知道,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你知道我說什麽罷?
雲逸臉上笑著,捏緊了杯子,不知道說什麽。
秦老師繼續推心置腹道,人生在世,誰沒有一步兩步走錯的時候?況且你是小孩子嘛,那個人就不一樣,他是成熟的成年人……
雲逸聽他說到這裏,端著酒杯站起來,微笑道,秦老師,當時我過來,第一個認識的就是您,您是我的老師,我也知道您一向愛護我,提點我,我多謝您。以前小,有的錯沒的錯,讓您多費心,現在就都過去罷,這杯酒,算我謝您。
她先把那杯酒喝幹。
心仿佛要跳出來,整個人都是眩暈的,什麽東西在後頭梗著,冷硬酸澀的一塊。雲逸示意要回去,班長悄悄道,再等等罷,你這時候走了,好像故意辦難看一樣。
然而過了一陣子,秦老師又道,我見了他,我一定罵他——他是我師兄又怎麽樣?你們不認識,我師兄——張雲逸,你不知道罷,他以前是我師兄,他大學那個女朋友,你不知道罷……
雲逸又一次端著酒站起來。
怎麽能堵住那張嘴呢?他還在說,曾薇我們,當初都不錯——都認識……
雲逸盯住那張桌子,咬著嘴唇,臉上笑著。好好好,真是報應不爽啊。她想,如果此時,她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又會怎樣?——拿不到學位證無妨,論文通不過也無妨,不念這個研也無妨——可是,之城呢?她如何回去跟姑姑解釋這一切的原因?難道她說,我曾經與七叔如何如何,如今落人把柄,為人詬病,所以一怒而去?
那麽之城呢?一切揭開,叫他如何自處?
她指甲掐在手心裏,都忘了疼,卻還在笑。
過一陣子,大夥兒已經散開,各自三三兩兩劃拳去了。有人打開機子唱卡拉ok,音樂節奏太強勁,一下一下都似擊在心髒上。一個男生拿著麥克風,吼,獨自去偷歡……
是是。怪她來得太遲。青梅竹馬的他有了,刻骨銘心的他有了,相濡以沫的……有人幫他選了,他同意與否,以後都不會輪到她?那麽,她算什麽呢?一首曲子裏不小心的一個變音?途中偶爾乘涼的一棵樹?他的欲說還休?不不不,也許是,一次,獨自去偷歡。
這念頭一起來,她便知道錯了。她不該這麽想之城的。從三年前那個暑假他們認識,到如今說分開,這中間,他們獨處的時候,算下來也就那麽一點。他對她最親密的舉動,也不過是抱抱她——很快,便放開。
是他說的,有時候覺得,你像我的孩子。
她笑,啊,二十多的一個孩子,不是不悲哀的。
秦老師叫她,張雲逸。她看過去,他招手,你過來。
很少有人跟她用命令語氣,但是他醉了,漲得紅紫的臉,昏然的眼——她走過去,微笑著,說,秦老師。
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隻一拉,她就幾乎是跌坐在他身邊。
那一刹那的驚怒衝得她幾乎暈倒,她咬著牙,抽手,卻抽不動。身子仿佛僵了一般,大腦一片空白,嘈雜聲隱去,耳邊隻有他的聲音說,其實,沈之城沒有錯,你也沒有錯,誰沒有一點向往呢?我也有我向往的生活……
沈之城。
她的軟肋便是沈之城。那一刻她真恨這三個字。倘不是他,她何至於要坐在這裏,不能動,不能開口?倘不是他……不,她為的是自己,他們已經沒有關係,因為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加入一切真相大白,她如何存身。她說到底,是個懦弱的人,尤其,麵對家人。
所以說,她是高覺新。
既然如此,她的所作所為帶來的任何後果,她都必須承受。怨不了別人,咎由自取。她咬著牙,笑,那麽至於後麵發生什麽,也要各人的結果各人承受,誰也怨不了她。
那一天她回去之後,已經是十一點多。宿舍人另一個女孩子已經睡下了,她開了台燈,看著自己的兩隻手,看了許久,仿佛那上頭還存著指印似的。她嫌惡地看著,最終拿起了電話。
那邊有人接了,說,張雲逸,怎麽了?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她想不出來該如何說,沉吟中,那邊已經有點惶然,我錯了,師姐……師姐……師姐你怎麽了?你沒事罷?
她站起來,走到陽台上,冷風一吹,人仿佛有點清醒了。她這是要做什麽?這不是六七年前,況且,如果此時,就算師弟幫了她,她如何報他?
她不打算欠任何人的。因此她笑了笑,道,緊張什麽?我沒事,不過今天吃飯的時候,聽別人說美術社新來的大一那個美女,仿佛是我老鄉,你有辦法拿到她電話麽?有人問我要。
師弟疑惑道,師姐記錯了罷?大一的那兩個女孩子……唉,也挺可愛的。
她笑,那就是我記錯了。你睡罷,不打擾你。
躺到床上,手還是捏緊的——左手,無名指,那個疤已經看不到了,但是仔細摩挲,還是在的,提醒著她,曾經的那一段歲月。她忘了,並不代表它沒有存在過。
可是,這麽多年了,她拋開與之相關的所有人,遠離那個地方,一次也不去想,不去提,她甚至覺得已經不曾有過那麽一件事了,可是不料六年之後,往事重演——
一顆淚珠從眼角滑過,她摸出手機,發短信給嘉蘭,為什麽到現在,我還是學不會原諒?
正文 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杜嘉蘭記得,那時候,她轉學到煙城實驗中學。開學典禮上,發言的學生代表是一個女孩子,穿一件嫩黃罩衫,童花頭,齊眉劉海,劉海下麵一雙清淺黑眼睛。不知道說到了什麽,那女孩子微微低了頭,嘴角一斜,偷偷笑一下,隨即抬眼像下麵一瞄,目光正與嘉蘭相接,她們都沒有躲,一個在台上,一個在下麵,相視一笑。
旁邊有人低聲跟她說,這個就是咱們班張雲逸,不過,她不大跟女生玩兒。
嘉蘭不是活潑主動的女孩子,因此見了麵,也不過一笑。張雲逸也笑著跟她點頭,很友善,但是,不說話。她算比較活潑,時常在班裏與幾個男生爭論物理題,大概贏的時候多,每每抬起下巴,得意地笑。也愛玩,課桌裏麵像百寶箱,玩具小手槍,彩色粉筆頭,武俠小說,玻璃珠子,截的很整齊的長條玻璃,被她拿來當鎮尺,光滑玲瓏的小石頭,還有一把係著寶藍絲穗的笛子,時不時地拿出來炫耀。
看不出來女孩子喜不喜歡她。她性格豪爽些,有人跟她親近,她便什麽都拿出來分享,有時候也膩人,額頭在人家肩膀上蹭來蹭去。可是仿佛並不知心。她自己在班裏說,我的朋友都是男生,沒有女生。幾個與她要好的女生說,那我們呢?她又撲過去笑,我們是姐妹啊。
她似乎並不知道關於她的一些微詞,或者知道了,根本不在乎。
學校隔壁是一所職業中專,時常有那邊的一些男生過來,找這邊的女生。初三了,大一點的孩子都已經十六七歲,情竇初開,難免會有些事情出來。
隔壁學校的一個男孩子,便常常過來找張雲逸。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有時候,與另一個高個子男生一起——那個高個子男生,他們倒都認得,是語文老師的兒子,關聲,與他們同屆,但不同班。
他們叫,張雲逸便出去,完全不理會背後的目光。每逢此時,班裏氣氛就變得有些異樣,格外寂靜,過一陣子,又會有人低聲議論。漸漸地,男生與張雲逸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他們不再與她討論問題,也不再與她說武俠小說,他們熱衷於做一些奇怪的惡作劇。比如在她的椅子上放嚼碎的蘋果,她喜歡穿白衣服,一坐下去,一件衣服便毀掉了;比如在她的桌子裏放小的癩蛤蟆,掀開蓋板,它們便四散跳出來,整個教室都是她淒厲的尖叫。
她問,誰做的?是誰?滿臉淚水,聲音顫抖,有一點歇斯底裏。可是每個人都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看書做題,教室裏仿佛隻有她一個活的。嘉蘭聽到背後一個女孩子小聲說,神經病,活該。
漸漸她學會防備。到教室先用一塊雪白抹布將桌椅擦一遍,桌子裏無論蹦出來什麽,她都麵不改色,站到旁邊等它們去遠,再過去。
某日中午,她從外麵遠遠往教室這邊走,嘉蘭就聽到旁邊幾個男生小聲議論。一個問,你敢不敢?你敢摸一下,讓我做什麽我做什麽。其他人起哄,另外一個說,有什麽不敢?先前的人說,說好了,在講台上。
那時候張雲逸已經進了教室,一個男生便飛快跑到講台上。兩個人擦身的一刹那,他叫,張雲逸。她站住,回頭,那男生飛快地往她臉上摸了一把,轉身跑出去。班裏登時鴉雀無聲,大概過了幾秒鍾,忽然爆出哄笑聲,幾個男孩子拍著桌子大笑,怪叫,還有人吹口哨。張雲逸站在講台上,似乎還未回過神。半晌,才慢慢走下來。
第二節課那男生才進教室。下了課,雲逸站起來,向他招招手,笑道,陳紹安,你過來。陳紹安猶疑著,她笑道,你從初一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怕什麽?另外幾個男生也攛掇,去,去,怕什麽?他走到她麵前,問,幹嗎?雲逸衝他笑笑,抬腳便踹過去。隔著課桌與許多人,嘉蘭看不到她踹到哪裏,就聽到陳紹安啊了一聲,往後退了五六步,蜷縮著跌在課桌上。幾個男生連忙扶住他。
張雲逸笑笑,坐回去。
從此算是明著結了仇。他們課外閱讀有《阿Q正傳》,陳紹安便常常大聲念,和尚摸得,我為何就摸不得?另外幾個男生接口,因為你表哥不在這兒——哎呀,表哥——
職業中專那男生,是關聲的表哥。
張雲逸坐在第三排正中間,背影筆直,仿佛聽不到後麵的竊笑。
那一天也是上語文課,不知如何講到了武則天,難免說到父子聚麋,老師給他們解釋,聚麋,就是說父子娶了同一個女人。一個男生舉手,陰陽怪調地問,老師,父子一起叫聚麋,表兄弟一起叫什麽?
年輕的語文老師站在講台上,滿頭霧水。教室裏一片哄笑。
然後就是那一天。早晨,正讀英語,忽然聽到一聲極短促但是也極淒厲的尖叫。猛一抬頭,就看見張雲逸,抓著胸口的衣服,往後一仰,靠在一張桌子上。她那天穿一件石榴紅收身長襖,不知道什麽料子,隻是紅光瀲灩,領口袖口鑲著雪白絨毛,圍住一張煞白的臉。許多年以後,嘉蘭都還記得那張臉上,肌肉在簌簌地跳,跳得眼角都抽起來,一條淚痕,還有她急促的喘息,那麽重,像是哭,卻又像笑,配著那詭譎的表情,說不出來的恐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仿佛是平靜了,把手放下來,抓起桌子上墨水瓶,向著講台摔出去。藍色墨水同玻璃渣子一起,濺了整個講台。她站在一地碎片裏,嘴角微微挑著,似笑非笑,道,誰做的,我讓他明天就爬著出門——煤氣中毒。她聲音不高,也平靜,然而一個字一個字,都仿佛咬著冰珠子說出來的,冷到骨髓裏去。
沒有一個人應聲。直到她轉身出了門,教室才忽然爆出許多聲音,古文,英語,曆史,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第二天,張雲逸沒有來,班主任隨口說起來,她請了病假。
又過了幾天,化學老師講一氧化碳的時候,提到班裏一個男生前天煤氣中毒,幾乎喪命。老師說,幸虧他爬到了門口,那門底下破了,能透一點氣,才撐到早上。教室裏忽然靜了一下,嘉蘭想,他們會不會覺得毛骨悚然?
一周後張雲逸回來,仿佛是瘦了一點,依舊是高高抬著下巴,笑著,然而,怎麽都藏不住那一股子冷峭。下了課關聲來找她,兩個人在教室外,倚著窗戶說話。他們不知道說什麽,她一直笑吟吟地,有時候還彎下去腰去——可是她的右手,始終在扣著窗玻璃,篤篤,篤篤,雨打芭蕉似的,不緊不慢,跟她的笑聲完全沒有關係。
嘉蘭想,她到底是不一樣了——
這些隻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哪怕到了後來,雲逸都沒有提到過。
比如那些被人跟蹤的晚上——放了晚自習已經十點,小城的街上很冷清,他們就在後麵,不遠不近的距離,大聲說笑,怪叫。表哥——表哥——把你表哥叫過來。他們說關聲,關家的傻小子,好兄弟,有福同享。他們說,哎呀,滑膩膩呀,滑膩膩,陳紹安你一輩子別洗手。
比如那些強迫自己平靜的時刻。晚自習,或者什麽時候,鬱結在心裏的那些東西蠢蠢欲動,愈演愈烈,仿佛要掙破了皮膚衝出來。總得有個地方衝出來。那麽,就是最不礙事的地方罷。左手的無名指,一下子劃下去,血湧出來,細細的匯成一顆鮮紅的小珠子,一條紅線,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放下小刀,繼續做那些證明題應用題。
她無人可說,媽媽忙著與姑姑置氣——一個要接她去渦城,一個不答應。不好當麵吵,每每跟她說,我自己十月懷胎痛死痛活生的,養活了十幾年,憑什麽把你送給她?她坐著,笑著,聽她說。那總歸是她媽媽,是不是?
她也不能跟別人說,她去辦公室,大哭了一場,對班主任說出全部的事情,他聽完,答應管管男生,然後,對她說,張雲逸,你也別哭,你自己想想,為什麽那麽多女生,他們專找你的麻煩?她驚愕地抬頭,看到他已經轉過目光,可是她敏銳地感覺他的一點厭惡。為什麽呢?那麽多人,為什麽單單找你?她想,無非是,你自己不夠檢點,是這個意思麽?是,因為隻有你,一向不跟他們疏遠,你自己承認你的朋友隻有他們,你自己招致這一切。
她說,老師,我知道了。
然後是那一晚,在回家的路上,陳紹安,與另外幾個男生,攔住她。她忘了他們說些什麽,或者陳紹安是道歉,可是到最後,他為什麽說了一句,那是,我表哥又不在。她一下子控製不了自己,摸出那把小刀就撲過去,他閃得快,小刀貼著耳朵劃過去。旁邊幾個人來推她,斜刺裏衝出一個人,一拳揮在一個臉上,又一腳將陳紹安踹開。
是關聲。
幾個男生圍上來,扭打成一團。她抓著刀子撲過去,總有一隻手,不知道是誰的,遠遠把她推開。不知道是誰的血,落在地上,蒼藍的柏油路上一朵一朵暗紅的花。她站著,看著,連絕望都不覺得了。
月光那麽好,一天晴光照下來,如水如銀,如霜如雪。她坐下來,無端覺得好笑。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她想,就當這是個下過大雪的晚上,一切都銀白的,順著這條路,綿延下去,千裏,萬裏,村莊,田野,遠方,漸漸平下去,隻有一片茫茫的銀白,被這月光照著。她一個人坐著,等著,等什麽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人,走了千年萬年,終於看到一個她,會不會像石像?或者,一個雪人?然後呢?他停下來看看?抑或繼續走他的路?
打架的男孩子忽然停下來,轉過頭,看見她坐在那裏,嘴角一朵奇異的笑。右手握著一把小刀,左手的血,汩汩地流出來,匯在地上,像一朵碩大的紅芍藥。愣了一會兒,幾個男生一哄而散,隻剩下關聲和陳紹安。
他們叫她,她不應,又不敢拉她。半晌,她抬頭,看見陳紹安,說,你走罷。他說,我帶你去診所。她笑,輕輕說,陳紹安,能不能請你,滾遠一點?我看著你惡心。她笑容溫和懇切,那男孩子身子一僵,終於轉身走了。
隻剩下關聲。一切因他而起的關聲。他們明明沒有什麽的關聲。
她示意他坐下,娓娓而談。你看過《紅樓夢》沒有?有一章,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我很喜歡。剛才我就在想,月光這麽好,真像下了一場大雪,如果是下了一場大雪,隻有我一個人,是不是就是那樣,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關聲靜靜聽著。她忽然抬起頭,一笑,眼淚落下來。關聲,我進初中,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他,一直,我都把他當我最好的朋友。
她說的是陳紹安。
一進初中,就認識了。一個第一,一個第二。一起在老師那裏開小灶,一起參加各種競賽。那時候,老師提問,若前一個提張雲逸,後一個,必然是陳紹安,前一個是陳紹安,後一個,也必然是張雲逸。
她還記得初二的那個中午,她進去教室,隻有他在。他們平時不大說話,就是說了,也是跟別的男生一起捉弄她。捏起嗓子學她讀課文,把她的東西藏起來,等她哭了,才拿出來,轉頭跟別人說,她就是小孩子脾氣,哭完就好了。那天,大約是隻有他們在,他問她,你怎麽這幾天好像不高興呢?她說,怎麽高興呢,天天有人跟我說你,你也就是數學比我好一點而已。他說,沒什麽,你語文英語都比我好啊,而且數學很容易,你那麽聰明,稍微一用心,我就趕不上了。他跟她眨眨眼,說,這樣好了,你數學超過我,我做一個玻璃尺子給你。
後來,她得到了那把玻璃尺子,也不過是一條長玻璃,截得整齊,她拿來做鎮尺。
那是秋天還是冬天?陽光清和,隔著窗戶照進來一條,微薄的暖意,像那些遙不可及的詞語。少不更事,兩小無猜,心無芥蒂。
可是,還是成了這樣。
那是唯一一次,在關聲麵前落淚。許多事情,在那時候,就做了決定。
然而她沒想到還會有事情。次日清晨,打開桌子,就看見玻璃鎮尺與笛子都碎了,碎片在桌鬥一角,堆成一座小小的墳。她伸手,將那碎片撥開,指頭忽然觸到冰涼濕滑的一個東西,微微動了一下——是一條垂死的小蛇。
怎麽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覺?書上說,魂飛魄散,不過如此罷?什麽東西從指尖竄上去,一路啪啪地爆著,冰冷的,濕滑的,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一聲尖叫堵在嗓子裏,人癱軟在後麵的桌子上,她抓住衣服,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喘過來。
所以會,那麽惡毒地,去詛咒。
可是她自己,終究還是支持不住了。去醫院檢查,發現心髒不妥。看許多醫生,開很多藥,西藥,中藥。醫生說,要靜養,保持情緒平靜,不要悲,不要怒,不要太緊張,也不要大喜。已經快要中考了,媽媽比她著急,說,一天到晚,哪裏就這麽多災呀病呀的呢?
她隻是笑。
回去知道她的詛咒應驗,她也還是笑笑。忽然覺得很灰心,陳紹安,或者別的誰,也罪不至死罷。
他們死了,她又能怎樣?還可以,回去從前麽?
剩下的日子,她還如以往一樣,睥睨來去,與人說笑,下了課同關聲一起,去家屬院的園子裏看花。他們不過是看不慣她的張揚罷了,她偏偏就要他們知道,她毫發無傷,一如既往。
班裏的女孩子也還同她往來,還有數理化的題目呢,為了麵子,總不能去問男生,隻能問她——可是有了機會,也還是忍不住要刺一刺她。她們練立定跳遠,她剛走過去,就有人笑道,張雲逸,你來我們這邊幹嗎?你不是說,你的朋友都是男生嗎,你去找他們呀。
她咬住嘴唇,笑笑,不要朋友又怎麽樣?然後轉身走開。
有人跟過來,笑著跟她說,張雲逸,我跳得也不遠,跟她們盡被打擊,我們倆一起練好了。
是杜嘉蘭。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嘉蘭含笑的眼睛——縱令許多年以後,她依然羨慕嘉蘭那樣的女孩子,從小被家裏寵愛,沒有任何緣故,於是天經地義便認為應該對人好——而她自己呢,她受的喜愛寵愛溺愛乃至同齡人的羨慕,都是自己掙來的,要比別人聰明,要比別人懂事,要比別人有靈氣。
可是真慶幸,還有嘉蘭。
中考之後,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被煙城第一高中錄取。不等開學,她就與姑姑說,答應去渦城。於是在九月份,她順利進入渦城一高。之後,與初中的同學再不聯係,除了嘉蘭。
甚至連關聲,她都沒有留任何消息。
在渦城,她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大聲說話,不笑出聲音,對任何人,都溫和客氣,也都疏遠戒備——她是再也不能,那麽愚蠢地輕易相信別人了。
她沒想到後來關聲也轉到渦城一高。她看著他眼皮上的一道疤,是那次留下來的,她欠他的一個人情。然而人情也隻是人情,她與他說清楚。她說關聲,從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高中三年,我不能再犯以前的錯誤,我是一定要考上大學的,擋我者,死。她說關聲,別人不明白,你應當明白。
他看著她,微笑。
她仿佛也真的忘了。關聲有一次跟她提起陳紹安,她若無其事地問,哦,他還好?關聲疑惑地看著她,她笑,兩年多了,何必耿耿於懷呢。
她說,關聲,那時候大家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做的事,怎麽能認真計較呢。她在自己的日記裏也寫,我必須原諒,倘若不能原諒他們,我如何原諒自己。然而捫心自問,如果有機會遇到他們,會不會前嫌盡釋,握手言歡?一定不會的。她自己很清楚,終其一生,她都隻能盡量說服自己去忘記,去諒解,而心裏,始終是戒備森嚴。不惟對他們,甚至,對所有同齡的男孩子,因為那幾個人,她本能地對他們感到嫌惡。
隻是連累了關聲。後來她想,如果她真的對不住誰,那麽那個人,隻有關聲。然而她從未說過對不起,她也沒有辦法,那種時候,不得不那麽做,如果一切重來,她還是會那麽做。
包括高考之後,立刻把關聲從自己生活裏刪除。那才是,徹底將從前那段日子埋葬。
唯一留下來的,隻有嘉蘭。
是不是值得慶幸?因為留下了嘉蘭,所以六年之後,再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情,驚怒、憤恨、自責交加之際,還有這樣一個人,可以發一條那樣的短信,不必多說什麽,對方便已明白。
嘉蘭是明白的,因為她的短信,隻有一句話,雲逸,你來上海罷。
她躺在黑暗裏,腦海中無端湧出那句話: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那麽,也好。如同從前離開煙城一樣,將江城,與渦城,遠遠拋開,將一些人事,徹底封死,就此告別,就此,決絕。
正文 最肯忘卻古人詩,最不屑一顧是
雲逸也說不清楚,怎麽陰差陽錯選了上海。二月下旬麵試完,她簡單收拾了一點東西,就離開學校。那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竟然也不覺得害怕。
應該說她選對了地方。身邊的一些人,嘉蘭,小喬,曲池,都有著讓人欣悅的好。她漸漸變得活潑了一點,與嘉蘭一起,會得講起公司一些好玩的事情,當然,多半與曲池有關。嘉蘭聽得心向往之,撲在床上道,不行,我要認識他,你改天介紹我認識他。
雲逸笑著說好。又笑,可憐的小北京。嘉蘭聽出來她打趣,紅著臉來擰她,雲逸舉手,說,曲池,曲池。她方才作罷。
很快曲池就有讓她目瞪口呆的事情。
那天是要討論一個項目提案,因為她有跟進,曲池便通知她也來參加。才進公司,就有人從旁邊過來同她招呼,早。濃眉白牙,寬袍長袖,除了曲池,還能有誰?可是,那人又分明梳著一條及腰長直馬尾。
曲池見她呆住,笑,這是我頭發,沒見過?
雲逸道,你……你不是卷發?
他笑笑,那是假發啊。
雲逸拜倒。雖不是夏天,上海也有一點熱了,他老人家還帶假發。文案笑著說,無語問蒼天了罷?以後驚喜的事情多著呢,好好保護自己的心髒。
討論提案的時候他倒是一本正經的,歪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微微皺著眉,問,張雲逸,你呢?你有什麽好點子?
雲逸第一次參加這樣正式的提案,有一點茫無頭緒。曲池看出來了,道,所以我讓你來參加,一個好的廣告人,不能拘泥於自己是美術或者文案,要有係統的思維,從資料裏整理賣點,從產品裏升華人文特質,然後把這兩點結合起來,提出創意,先說服客戶相信你的思路,才能吸引消費者買你的產品。一句話,創意的時候,要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的想法作主導——張雲逸,你缺乏的就是這種霸氣。
雲逸點頭。他又道,要想成為一個團隊的靈魂人物,這隻是首要的一點,再一個,就是領導藝術,這個說白了也簡單,你得先把自己交給別人,別人才能放心把自己交給你,是罷張雲逸?
雲逸聽出他意有所指,笑道,我明白,謝謝。
一個美術敲桌子,道,老曲,你不做老師真可惜,逮著誰就開始上課,幹脆你把公司給我,你去教書得了。曲池向他一笑,成,你繼承我們家香火。又歎息,把看家的老底兒拿出來叫你們,你們還不領情,老人家好當的麽?
一邊說,一邊將頭發解開,一手向上一托,頭一甩,但見青絲飛揚,如雲如瀑。他眉濃目深,輪廓如刻,是極硬朗英俊的模樣,此時忽然做這個動作,竟然也不覺得女氣,反而有另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雲逸登時倒在文案身上,歎息,老天!文案也呻吟道,老曲,拜托你給我們女孩子留點生存空間好不好?你一個大男人,做那麽媚的動作做幹嗎?
曲池睥睨,小樣兒,就你們,還生存空間?什麽叫風情,什麽叫意態,你們會寫麽?
一個美指笑道,就是,咱們老曲這叫剛毅嫵媚,兼而有之,小名兒曲池,表字就叫做兼美。
眾人都笑。這一番取笑,神經放鬆,也都有些奇思妙想出來。等一一寫完了,曲池似笑非笑向雲逸看了一眼,神情一動,仿佛是說,你明白了?
雲逸也笑著點頭。
翌日對方派人過來,是個二十六七的女孩子。曲池親自接待。隔著會議室的玻璃,隻見曲池侃侃而談,那女孩子先是矜持端凝,漸漸眉目和悅,漸漸口角含笑,而後花枝亂顫。半小時後出來告辭,至門口又轉身道,那,老曲,這麽說我明天再過來噢?
曲池向她揮手。估摸著她走遠了,就有一個AE擠眉弄眼,捏著嗓子道,那,老曲,我明天再過來噢,噢?大夥兒登時爆笑。曲池得意地揮手,哪裏,哪裏,大家夥兒創意好,跟我個人魅力沒關係。轉頭又問,是罷張雲逸?
雲逸隻顧著笑,冷不防他這麽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答道,你氣質也很好。
曲池聽了,大不以為然,悻悻道,你才來,不了解我。旁邊有人替他說,老曲活了十八年,從來都靠美貌吃飯。曲池大大得意,又作睥睨之態,道,那是,氣質是什麽東西,俺從來沒聽說過。
雲逸伏在桌子上——自戀的見過,這麽戀自己色相的,她倒是頭一回見。文案回頭,故意大聲道,沒關係雲逸,吐啊吐的也就習慣了。
但那一家的稿子難做,卻是真的。雲逸揣摩許久,做了兩個樣稿,卻都在討論的時候被否決。然後曲池自己也拿了兩個設想案來征詢意見,大家笑而不語,獨雲逸道,好像,沒有感覺。他搖頭道,真是,我這老板做的,把美術的活兒攬來不算,還要被手底下人斃稿子。
文案笑道,誰叫你手癢來著?老老實實靠你色相吃飯不好麽?
曲池興致登時被引起來,道,你們小,沒經過我老人家的全盛時代。兩千年那時候,在四川,他們辦一個大型的慈善會,請了很多香港台灣的明星,當時我是主策劃之一,接機儀式我一手主持,當時帶了20個小姑娘,全部身高一米七以上,一色兒旗袍,我領隊,白衣長發,那走過去,轟動一路,回頭率百分之二百。過後還有一家服裝公司老總請我替他們設計唐裝,哥哥手一動,還小賺了一筆。
大夥兒都笑,有人道,他們應當再請你做品牌代言——老曲,就你這範兒,隻要白衣長發往椅子上一坐,那就是活招牌。
曲池回頭一笑,真的阿升,我們以後就考慮往這行兒發展好了,奶奶的,做廣告把人累得像騾子。
阿升道,你可以,就別來花攪我了。
曲池笑道,我不花椒你,我茴香你。
雲逸聽了,向他看了一眼。曲池發覺了,向阿升道,聽不懂了罷?這是張雲逸她們家鄉俗語。雲逸搖頭微笑,不是,我不是渦城人,這也不是渦城俗話,隻有渦城一高內部才流傳這種說話,不過不出校園。
曲池有些訕訕,雲逸又笑道,不過老曲真是見多識廣。
是日回去,煮了個絲瓜瘦肉湯,打電話叫嘉蘭過來一起吃。吃到一半,聽到開門聲,接著有人敲門,嘉蘭開了門,卻是路東偉,伸過頭來問,吃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
雲逸沒看到小喬,又見他強笑不笑,臉色不同,便隨口道,你一個人?小喬還沒下班?路東偉道,加班呢。見雲逸她們倆都淡淡的,道,那你們吃,我就不打擾了。
那邊門關上了,嘉蘭微微皺眉道,怎麽這個人,我始終看他都有點討厭呢?
她一向是個極溫柔平和的人,雲逸聽了,低聲笑道,大概太自來熟的男生,都有點討嫌。
到了九點鍾,還不見小喬回來,嘉蘭便留了下來。兩人各自倒了一杯綠豆薏仁湯冰著,歪在床上說閑話,自然說到老曲,雲逸便沉吟道,老曲呢,認識很好,可是我心裏總覺得有點疑惑。
嘉蘭問,疑惑什麽?
雲逸才要說話,電話響起來。她滿麵笑容接了,才叫了一句許文,笑容登時散了,臉色越來越凝重。嘉蘭聽到她問,怎麽會這樣?過了許久,又問,那麽你打算怎麽辦?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麽,她苦笑,道,你多心了,我如今連他人在哪裏都不知道,他原來號碼整天關機,我也不好問別人,怎麽藕斷絲連?電話裏隱約有一點聲音傳過來,良久,雲逸道,好的,你先平靜一下,我去看。
一時她掛了電話,低頭笑笑,搖搖頭。嘉蘭問,怎麽了?雲逸道,我的朋友,感情出現變故——很久以前,聽別人說,世外桃源,神仙眷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那時候很以為然,後來見了我這個朋友和她男朋友,覺得神仙眷侶或許是幻想,但人家舉案齊眉的平凡恩愛總應該有的,沒想到,竟成了這樣。
夜裏嘉蘭睡了,她開了電腦,打開許文的博客,果然看見一個女孩子的留言。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又去看郵箱,許文的郵件,數百字,講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也不過是又一個落了俗套的故事,人人都以為堅定專情的老萬,後來,遇見另一個女孩子。許文在郵件裏說,想來我真是傻,他們在一起這麽久,我竟然,沒有感覺到一點異樣。她說,我輕易不肯相信什麽人,可是相信了,就很難再懷疑,一度,我跟自己說,或許我多心了,那女孩子還小,或者他不過當她是個需要照顧的小妹妹,可是雲逸,事實冷冰冰地砸到我眼上,我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
雲逸一字一句看著,旁邊嘉蘭的呼吸,均勻安靜,叫人幾乎懷疑這件事不過是個玩笑。
其實一開始,許文也以為不過是個玩笑。然而事實是,老萬都已經與那個女孩子住到一起。當老萬終於親口承認這件事,她的反應是笑笑,平靜地說,分手罷。然後轉身,去收拾東西。
一件一件的衣服。某一件是他買的,某一件是他選的,某一件是他陪著看的,某一件,是他最喜歡的。然後看到那件蠟染的棉布裙子,那一年夏天,他來找她,說,文文,我決定工作了,我們都不小了,工作幾年,攢點錢,我們就可以結婚了。他不很會說話,可是說出來,一句是一句,總覺得都是可以實現的。她便抬頭,看著他一笑。那時候,她就穿這條裙子。
這才是多久?
還是忍不住流淚。
老萬擁住她,說,文文,文文,原諒我,我愛的是你,我們都要結婚了,我們不能分開。她身子僵硬。他說,我們能過去的是不是?就像在學校的時候兒……你都答應了青青,明年回去跟她玩的是不是?
他提到了那個小女孩兒。想到那一次回去,他父母慈愛的笑容,他姐姐親切的照拂,以及那個小小孩子的依戀,終於忍不住,回身撲到他懷裏,緊緊咬著他的肩膀,嚎啕痛哭。
他知不知道,這一段感情,她到底付出了多少?他知不知道,失去這份感情,她失去了多少?
雲逸勸她,倘若是別人,那就算了……可是老萬,也許真的是一時糊塗,或者就原諒了罷,畢竟那麽多年的感情。
許文笑。她也想過原諒,她自己也說過,這世上,哪有絕對純淨的東西。然而,他認了錯,他說要好好在一起,可是,他卻不從那女孩子處搬出來,他的QQ,照例是由那女孩子掛著,簽名也改了,改做,替我親愛的寶貝向太陽衝刺!無比嬌嗲的語氣。叫她如何視而不見?
她也問他,為什麽呢?問題出在哪裏?他低著頭,沉默半晌,道,文文,你知道,對你,我始終隻能努力地去愛,去追求,去仰望,可是她,很依賴我,很愛我。
他的意思,是指責她不愛他。
許文反而笑起來。能怎麽說呢?男人如老萬,一旦變心,也總有無數個理由替自己辯解。其實何苦,不如直接承認,我已經不愛你,或者,我貪心多情。那也還坦白些。平白把過失推到女人身上,疼痛之外,又叫人加深了一層失望。
還是走了。無論他說什麽,如何挽留,她自顧收拾了東西,從原來的房子裏搬走。
痛不痛呢?真的痛,痛到骨髓裏,一想到這件事,便恨不得殺死自己。可是為什麽呢,他說隻愛她的時候,還要對他說,你這樣,對那個女孩子未免太不公平,無論如何,她也是,你的女人之一,何況她還小。
他竟然還覺得是嘲諷。
下了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始終不敢停下來。可是還是撐著,哪怕,一整條街的燈火,都像一隻又一隻冷笑的眼睛。
雲逸問她,你恨那個女孩子麽?
她說不,關她什麽事呢?如果老萬要變心,沒有她,也會有別的誰,我隻是,替他覺得不值。
那麽,你恨老萬麽?
說不上恨。畢竟是這個人,曾經那麽愛她,照顧她,曾經令她感動並且感激,曾經與她一同籌劃將來,曾經,他與她,幾乎是一體。可是也是恨的,恨他在事發後,隱瞞她這麽久,恨他在於別的人耳鬢廝磨時,還讓她沉浸在歲月靜好的錯覺中——倘若不是,無意中去老萬他們班的校友錄,看到那女孩子的留言,看到她貼的,與老萬的合影,她還被蒙在鼓裏。
他已經與別的女孩子雙宿雙棲,她還毫不掩飾那種小女人的幸福,看在知情人的眼裏,會不會特別可笑?就像,路邊藝人們耍的猴子。
怎麽能不恨呢?可是,怎麽去恨呢?
雲逸沉默了一陣子,跟她說,許文,你太善良,何必因為她小,就這麽寬容?我寧願你還是在學校時候的樣子。
許文笑。也許罷,忽然從幸福中跌落下來,還沒來得及把那種狀態下柔軟的心變硬,就已經被現實砸昏。算不算殘酷?然而還是不一樣的,那時候,那位師妹有她的銳利張揚,她先出手,就不怪許文還擊。可是這個女孩子呢?她在幕後,她們從來沒見過,你如何去恨一個你根本沒有見過的人,尤其是,小你幾歲的女孩子?
可是她還是低估了那女孩子。
那時候,有人加她的QQ,她看是女生,便通過了。對方時常在線,卻不同她講話。她幾乎立刻明白了,加她的是誰。
對方的簽名,每天都更換,空間亦時常更新,圖文並茂。她並不進去,資料上顯示的小圖片看不太清,可是,相處四年,她一眼就能認出來,照片上的男主角,就是老萬。
那也是別人的事情。既然已經放手,這個男人,便與她無關,他與誰恩愛,表不表演,她都不會理睬。然而,她不就山,山卻來就她。她的空間,她的博客,一切她文字所及的地方,都有她留下的痕跡。
還真是齒冷。
如果說,有時候,女人之間的戰爭在所難免,那麽,碰到一個好一點的對手也還值得——遇到這樣的,覺得自己的身份都被拉下去。噫,我竟然淪落到與這樣的人有同樣的眼光,想起來真叫人羞愧欲絕。
她說雲逸,倘若我的對手是你,我二話不說,拱手奉上也會覺得與有榮焉。
她是氣得很了。雲逸笑,那算了,我是最窩囊的人,否則,也不至於這樣落荒而逃。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許久,她問,真的?你們再沒有聯係?
雲逸笑笑,想了想,道,到現在為止,還沒有。
許文說,那也好,他並不合適。雲逸也笑,跟她講著話,忽然想到什麽,打開百度,輸進去,曲池。想了想,又輸進去,渦城。
正文 推杯掩笑醉一場
你還記得嗎?有人離去的那一天,你鎖緊門窗,在房間裏,看《夜宴》。婉後說,叔叔能不能放過太子?厲帝答,嫂嫂能不能先放開手?
你大笑,扔開手裏的果凍殼。果凍的汁水嗆進喉嚨裏,你一邊咳嗽,一邊笑,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拍桌子。人生何其荒謬啊,這樣荒謬的幽默,甜的軟的嗆進去,一樣叫你抖肝搜肺,淚流滿麵。
如同此刻,雲逸將手裏的東西,放在曲池麵前,一樣微笑著,目光卻前所未有的銳利與嘲諷。
那是複印下來的渦城一高92級某班的同學錄頁麵。班長是沈之城。留言中有人說,聽說曲池在上海,誰有他聯係方式?那家夥高三回上海之後就沒信兒了——阿沈你有沒有?我找他有事。
曲池看著她。這個女孩子,他一向以為她是靦腆軟弱的,躲在易紅的麵孔與安靜的眼神背後,審視著,思索著,學習著。然而真想不到,她還有這樣的一麵,直挺的背,含義莫測的笑,像一隻覺察到危險的刺蝟,表麵不動聲色,其實已經樹起全身的刺來戒備。
他問,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
一開始。她微笑。我從來對別人的好意,都會有一點疑慮。所以剛進來不久,我就在網上找了你的資料,不全,不過基本知道了你的大概。
可是,請一個兼職的美術,算是什麽好意?他需要一個合乎客戶要求的畫手,也不過使為了自己的生意。曲池抿起嘴,搖頭,表示他的懷疑。
老曲,你記得,我第二張圖,就在提案的時候被客戶認可——可是後來我看到提案,用的,根本就是已經修改後的圖,而你,在提案成功後,才告訴我,該如何修。你自己是美術出身,那圖,根本是你修好的,對麽?
曲池點頭。但,那也要你給的樣圖有基礎。
可是你不會給每個美術都修圖。雲逸依舊笑著,還有,一直以來,你都試圖在幫我做好美術這件事之外,給我額外的指點,比如人際關係,領導團隊,以及更多的思維方麵的東西。當然,你會說我為你工作,你教我這些是應該的,你自己有收益,可是你忘了一點,我隻是兼職。倘若,你真的覺得我有潛力,願意教我,栽培我,為你所用的話,這時候,你應當跟我講簽約的事情了,可是你從來不提,為什麽?——假如我沒有猜錯,可能有兩點,第一,你知道我考上了研究生,不會在外頭長久工作;第二,你覺得自己的公司太小,大概會限製我,所以你不提簽約,意在教會我一點東西,我能有更好的去處。我說對了麽?
曲池笑,你能想到這一點,應該在看到這些東西之後——可是,你怎麽會想到我跟他有關係?
雲逸看著他,道,因為,你們還是有一些地方,比較像的。
比如自戀。
你記得我問過你的出生年月?你們同年。然後,你自己疏忽,我的簡曆上,畢業院校在江城,籍貫是煙城,從來沒有提及渦城,你卻好像始終以為我是渦城人,那我隻能認定,你和渦城的什麽人,有關係。
曲池大笑,真聰明,我老人家認栽。不過張雲逸,我跟你說句實話,我是商人,商人重利,所以我願意留你,提點你,讓你參加重要的案子,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對我有用,你有資質有潛力,你要是一廢材,沈之城跟我說什麽都沒有用。
雲逸道,謝謝,但是,麵試一張圖,你何以認定我有潛力呢?
他在電腦裏調了一會兒,搜出來一個東西,道,你看罷。
那是一份殘缺的聊天記錄。時間顯示是淩晨一點半到三點半,從兩點十分到三點鍾的一段缺失。曲池在旁邊說,那會兒,阿沈還在英國。
開端是之城的一句話,畫這幅畫兒的時候,她還在念高中——現在也才大三,筆意怎麽樣?
曲池道,水墨畫容易,有靈性就行,看不出功底。
雲逸笑笑,看他們的話題從她的畫轉到她本人身上。
之城說,她是很真也很細敏的一個女孩子,怎麽說呢,我總覺得,她的底子很清冷——她的畫她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我時常會擔心,以後她會怎麽樣呢?她怎樣去適應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是否會改變她?
他說,我知道,我擔心也擔心不來的,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曲池,這時候我就在想,我是否老了,這麽容易就承認現實,甚至承認自己的無力。
他說,我也在想,會不會有人再這麽欣賞她,並願意為此承擔。夠不夠好,是不是非常明白她。我這麽擔心,就像,她是我的女兒一樣。
他說,我知道這丫頭內心的靜寞根深蒂固,我很擔心,這種靜寞會毀了她。
雲逸咬著嘴唇,笑。她看到曲池說,其實說了半天,你是擔心她不能進入生活,然後又擔心她進入了生活,卻改變了自己——可是我告訴你,什麽是苦,什麽是甘,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未必你以為的,就是她感受到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而後隔了幾分鍾的空白,曲池問,阿沈,你不是愛上她了罷?
之城迅速回複,沒有,不是。他說,怎麽可能呢?這樣說罷曲池,我看著她,很容易就想起來十年前的你我,可是你和我,我們都曾經放縱過自己,對不對?她連放縱自己都沒有,隻是一個人,沉默地守著,堅持著。
曲池發個鬼臉,道,所謂愛,有時候就是你看到對方時,所激起的那種自憐——
他說,別開玩笑,真的沒有,我對她的感情,是完全的另外一種,跟什麽都沒關係,就像我跟你說的,我把她看成我的,孩子,作品,或者就是十年前的,我自己,就是純粹的擔心她,願意幫助她,有事情,願意跟她說說——我怎麽可能愛一個小孩子。
曲池道,那你小心,她說不定會愛上你。
他說,不會的,怎麽會是我?她頂多是依賴我。
然後是一段非常奇怪的對話。
之城說,人真的很奇怪,有時候希望從一些人的印跡中盡快消失,有時候,卻企圖抓住最後一絲痕跡。
曲池的回應,卻是一句更奇怪的話,他說阿沈,真相總會大白。
之城說,我知道,我並沒有悲觀——倘若有一天,真的像你所說,也好。
曲池看著雲逸,她始終咬著嘴唇,笑。有時候嘴角斜上去,說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什麽。終於她抬起頭,看著他,良久,笑道,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在明,人在暗,有點像耍猴。
曲池笑而不語。她道,但是,真的要謝謝你,我從你這裏受益良多——那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我七叔住在哪裏?
他愕然,阿沈是你……叔叔?隨即恢複過來,道,你知道他在這裏?
雲逸道,老曲,你並不像拿著自己的小公司到處顯擺的人,你的DV,不是拍給他的?他什麽時候來的?
曲池道,在你之前,二十天。
雲逸閉上眼,笑,什麽叫人算不如天算?她以為自己是天涯海角地逃開了,可是,卻原來是跋涉千裏,特為告別。
在樓下,她撥了他的新號碼,他接起來,說,喂,小雲。極平靜的語氣。
她也很平靜地說,是我,我在你樓下。
然後,她按他說的,上去,轉彎。門開著,在大門邊,隔著一間小客廳,她看見之城站在那裏,向著她微笑。小雲,進來。他說,曲池那個笨家夥。
似乎這句話衝淡了一點尷尬。他們都微笑著,開始寒暄。為什麽過來了。最近怎麽樣。都忙什麽呢。在這邊還適應。之城甚至打量她一番,笑著說,丫頭,你變了一點哎。他說,你這樣,像……像三十年代的上海女人。
雲逸紅著臉,抿起嘴笑。她那天穿了一件純白荷葉領短袖,藍色短裙,頭發分兩股,鬆鬆束了垂在胸前。因為他的目光,不禁害羞,微微低下頭。
她說,亂說,哪有?
他哈哈笑,說,就有。
可是眼眶漸漸熱起來。為什麽呢?一切竟然還像以前那樣,仿佛這中間種種的波折都不曾發生過。
他桌子上放著一壇楊梅泡的酒,她看到了,他便說,楊梅泡的,甜的,你喝不喝?她習慣性地推辭,不要,我不沾酒。說完才知道不對,兩個人都笑。
就那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外頭的暮色漸漸落下來。天有些熱了,之城說,走,我們下去買雪糕。
散步的時候,他提醒她,小心蚊子,走快些就好了。她穿了一雙稍有點高跟的涼鞋,又是感冒剛好,走了幾步,便有些喘,略一慢,小腿就給蚊子叮了幾個包。她站住,盯著那幾個包,有些懊惱,卻又好笑。之城在旁邊說,不要動它,回去塗些花露水——你有花露水?她搖頭,江城幾乎沒有蚊子,她素來不知道這些,況且又不喜歡花露水的氣味。之城又問,肥皂呢?肥皂水也可以。她說,隻有香皂。他看著她,撲哧笑出來,搖頭說,你啊你,你什麽時候能叫人放心呢。
她就也笑。
仿佛就是幾句話的時間,夜幕就完全落下來,十點了。雲逸抬頭,看著他笑,心裏有一種曲終人散大幕垂下的荒涼。萬年無涯的時間,這麽一個人,最後一轉身。可是誰都不說破。他說,走,我送你回去,你感冒才好,不要吹涼風。
她說,不坐車。
他拍拍她,好,丫頭,隻要你能走。
她當然是能走的。幽靜的路,兩邊大棵的梧桐樹,稀疏的行人,偶爾馳過的車。遠遠的地方有店鋪裏放音樂,一個人唱,不如就這樣,掩藏起悲傷,陪君醉笑,三千場……
三千場,應該也有十年了罷。她想著,笑了笑。之城問,笑什麽呢?她說,沒什麽。
走了一陣子,坐下來休息。他問,小雲,你是不是怪我?她笑著搖頭。心跳得快,冷的熱的都蒸到顴骨上,熏眼睛。他看著她,她第一次,那麽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他又忽然拍拍身邊說,來,坐這邊。
她坐過去,心裏仿佛豁然。問他,你怎麽找到我的?
他說,百度啊,百度就知道。
很久之前,有一次,她看著他,手在他臉上,順著眉眼輪廓,一寸一寸撫摸過去。他忍不住笑,問,幹嗎呢?她歎氣說,如果以後,我忘了你什麽樣子,怎麽辦?他大笑,說,真笨,你去網上搜啊,不是有照片呢?她也忍不住笑,轉過身去。就是,他是渦城新秀,政府信息網上有他的大幅照片,白衣短發,那麽的,溫暖英俊。
她看著,問,就用我的名字,一下就搜索到了?
他說,不是,我搜了你的名字,然後用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然後,用你的名字加上美術,就看到了你那個帖子。
熱氣蒸進眼睛裏,有一刹那的哽咽。然而,幸好,她隻是笑了笑,說,哪有人無聊到這樣,拿別人名字亂百度。
她說完就知道不妥,這個無聊太有歧義。果然之城自嘲地笑笑,道,就是,我真是很無聊。他果然誤解了,可是很快她想,他這樣誤解了也好,就讓他這麽想罷。
沉默了多久?她說,走罷。於是繼續走。他忽然回頭叫她,小雲。她撞在他身上,抬頭。他說,你真的不怪我?她笑,過了一陣子,問他,你覺得,我對你,是愛多一點呢,還是依賴多一點呢。他答,依賴多一點。雲逸就笑,你看,你自己不是都知道麽?我為什麽會怪你?
他笑笑,說,那就好。
停了一會兒,雲逸輕輕說,七叔,以前我小,很多事情,不知道輕重,讓你很為難罷?對不起,你別見怪。
之城不看她,笑道,幹嗎說對不起,其實遇見你,是我的緣分。
雲逸笑,你何必說“緣分”?說“是我的榮幸”豈不是更周到客氣?
他就笑。她也笑,仿佛一切都是個笑話,快步往前走去。他在後麵說慢點,她仿佛聽不到,踩著那雙還不熟慣的高跟鞋,狠狠地,搖搖擺擺地,隻顧往前亂撞。不提防腳底下一個小坑,一腳踩下去,腳踝一陣劇痛,疼得眼淚都湧上來。
之城急步過來扶住她,問,怎麽了?崴到沒有?疼不疼?
良久,她抬頭,看著他笑。她眼裏分明閃著淚光,可是那個笑,也那麽分明地開著,像一朵顏色凜冽的花,酒紅酡紅胭脂紅,撲啦啦地彌漫開。她說,都這個時候了,我為什麽還要跟你說假話?我固然一開始就依賴你,可是,你總該知道,我為什麽願意依賴你,我若隻是依賴你,何必在乎你身邊有什麽人?可是我在乎了,甚至用心了,甚至都和你說了,你為什麽還會這麽想?
他笑,揉她的頭發,說,丫頭,別這樣。然而也隻是一瞬,他的笑就變了弧度,他說小雲,小雲,你不明白,我隻能這樣想,假如不這麽想,我怎麽過去?
她笑得愈發凜冽,啊是,你應當這樣想——可是,如果你敷衍我敷衍得這麽辛苦這麽難過,你既然早就煩了累了厭倦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之城身子一僵,頓了一下,道,你要是這麽想我,那我這幾年的心,就真的白費了。
雲逸也噎住,看著他。
他這幾年的心。心裏一個聲音說,你隻說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我的心?然後自己訕笑,這麽肉麻的話。那麽也許是好一些了罷,還能想起這樣自嘲。
他過來,說,來,我背你。
隔著衣服,傳過來他的體溫,明明應該生疏的,卻又那麽熟悉。她吸了口氣,說,我故意那麽說一句,你就說什麽緣分。他隻說,你呀。
他問,這裏離你那裏近,還是我那裏近?
她悶悶地說,你那兒近。
他便背著她,往回走。走了幾步,他笑著說,小丫頭還真不輕,以後要減肥啊,不然我要累死了——聽到沒?
她有點惱,眼淚卻上來了,心裏梗著什麽,硬硬的難受。以後,他以為,他們還有這樣的以後麽?她說,我以後怎麽樣,關你什麽事?
他苦笑,說,這倒是真的,小丫頭,說話還真犀利。
他這麽說,她更是氣苦,掙紮著便要下來,他忽然說,別亂動。聲音雖低,卻有一種無端的嚴厲。她被這樣一吼,愣了一下,眼淚便滴下來。
之城說,丫頭……你別怪我,你要怎麽想呢?我要不那麽想,一定會自責死的,所以,我得替我自己開脫。
她把額頭抵在他肩上,咬緊嘴唇。
他有些喘,繼續說,小雲,過幾年,或者你大了,就會理解我,也說不定會恨我,討厭我,誰知道呢?他苦笑,說,我覺得自己真笨,怎麽就把事情弄到現在這樣的地步?真是的,可能其實我是個很壞的人,是不是小雲?
他說,丫頭啊,不管怎麽樣,我希望,你記得我的好——如果我還有一點好的話。
雲逸咬著嘴唇。他卻緊接著說了一句,你還真挺重的。原本欲哭不哭的,忽然給這句話惹惱了,一腳踢過去,之城一個趔趄,道,哎,別亂踢,我現在背著你,摔了我不要緊,你自己也摔了怎麽辦?
那家店鋪還在放著那首歌,不知姓名的男歌手一直唱,你一定記得,我微笑的模樣,陪君醉笑,三千場,你一定記得,最快樂的時光,醉笑三千場,不訴離傷……
她忍著淚,又笑。生活也不是不滑稽的。
之城又說,有時候,我也真的很煩惱,我不知道要拿你怎麽辦——我明明是想要好好愛護你的,怎麽能把你,拉進這麽大的麻煩堆?過一會兒,他笑,我要真是封建大家長就好了——最大的大家長……
雲逸明白了他的意思,灼熱的紅,一點一點從臉上燒到手臂上,心跳得那麽急,在心裏壓了那麽久不敢問的一句話,到底還是脫口問出來。
她問,你有喜歡過我麽?
他說,有的。
她又問,是喜歡曲池那種喜歡?
他笑出來,豁出去似的,說,你知道,不是的。
她卻又惱了,說,胡說,明明就是。
他堅持,不是的,真的不是。
她說,本來就是,明明就是,你根本把我當小孩子,你幹嗎要哄我?
他苦笑,喘息著,道,你看你,你一定要我承認是把你當小孩子你才甘心是不是?欺負我背著你呼吸困難說不過你是不是?哪有你這樣霸道的人,簡直是逼良為娼。
她本來正賭氣,被他這句話引得破涕為笑,嘴硬道,你懂什麽逼良為娼?真是的——這麽久沒見,大家拌嘴的功夫越來越見長了。
之城賭氣,說,那是你,不是我。
她笑,算了。果然他歎口氣,說,算了,丫頭,我難得見你一次,別和我鬥嘴了,啊,好好跟我說話。
她說,放下我。
他把她放到街心花園的水泥沿子上,她扶著他站好了,他回頭問,怎麽樣,腳還疼得厲害麽?他們走得慢,這時候大約夜已經深了,之城臉上有一點倦容,下巴也泛起一層烏青,雲逸看著,忽然就想到那次在醫院裏,他也是這樣疲憊的模樣,才長出來的胡茬,以及,那件被血染紅了的白襯衣。心裏忽然無比柔軟,那一寸一寸的光陰,就這麽綿延鋪展,像一幅年深日久發了黃的白棉布,每一點黃,都是一點放舊的記憶與溫暖。
如果,沒有那場病,會怎樣呢?
她不覺伸手,掠一下他的鬢角,叫他,之城。
如同春冰裂,銀瓶碎,百花齊落,群鶴驚飛。那是多久之前?在渦城,她在他辦公室裏坐著,看著他忙。他與人講電話,第一句先說,是我,沈之城——他音色好,微微拉長,有一點像撒嬌。她在旁邊聽著,就不覺微笑,心裏默默念,沈之城,之城。可是這麽久,她或者叫他七叔,或者就避免任何稱呼,直接說,“你”如何如何——可是此刻,這兩個字,終究從她口中喚出來。她看到之城轉過來的眼睛裏,什麽東西閃了一下。
丫頭……他聲音略有些啞,說,你這麽叫我……
她笑笑,湊過去,吻他的下巴。動作生澀,卻不容拒絕,像個,笨拙的小老虎。
之城轉過來,伸手攬住她。
她心跳得那麽厲害,人都是眩暈的。離開了他一點,微微地喘息,又稍稍偏了一下頭——他的唇近在咫尺,可是她怕得發抖。
張雲逸,你是瘋了。她想。
之城的手捧住她的臉,看著她,笑笑,道,傻孩子。他在她額角淺淺吻了一下,然後把她的頭攬回肩上,又低低歎了一聲,笨丫頭。
她咬住他的肩膀,免得牙齒碰出聲響。半天,掙紮出一句,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忍著疼,笑,傻孩子,我又不是快要老死了。
她卻還是重複著那句話,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過了一陣子,她鎮定下來。他問她,小雲,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麽呢?
她搖搖頭,沒有想什麽——我想,這就好,我總以為,我們隔閡了,不見你,我就想,很多事情,怎麽和你說呢?說是錯,不說也是錯——可是見了你,發現我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許多事,都還可以說開,這就好。
她深深喘了一下,道,你想問我,為什麽一直不說,是不是?我先前不說,是和你一樣,我不想把你陷到這樣的麻煩裏——或者也是我的自私,我不想是因為我使你陷入這樣的煩惱,我不喜歡虧欠別人,也不想虧欠你,我寧願你虧欠著我,這樣,我想離開的時候,可以隨時毫無愧意地離開。
她說,後來,是因為曾薇姐姐,她比我適合你——她比我成熟,比我通達事故,比我能夠幫你得更多——我能幫你什麽?我不過是個大麻煩罷了——我覺得她好,她是個賢妻良母的料子,然後呢,我愛你,我覺得好的,就想著留給你,我也沒有她更愛你,我能因為你跟別人扯破臉麽?不能,我甚至不能接受讓你家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綜上,我不夠愛你。
她覺得自己的話像當年考政經做問答題,竟然笑了笑,又道,我不夠愛你,卻貪戀你,可是,終究不能長久的對不對?我不想離開你,那又怎麽樣呢?你都已經決定了——或者,事情一早就有答案了。
他看著她,問,小雲,你現在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雲逸笑,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說什麽,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要走了。
她靠在他胸前,仰起臉看著他,微笑,可是我愛你,是真的。
他不說話,緊緊攬著她,吻了吻她的眉心。半天,說,我們走罷。
她的話說完了,便很安靜,乖乖地伏上去,讓他背著她走。
這一條路,也那麽長。想起那時候,在江城,他們沿著一條路找吃飯的地方,她問他,還要走多久?他回頭,笑著說,你不管,你跟著我走就對了。
回到他的住處,找出藥油與花露水來,她自己擦了。他讓她去睡,她便聽話地睡下,他將一條薄毯子替她掖好了,轉身要走,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蹲下來,問,怎麽了?聲音還是啞的。
雲逸笑笑,低聲道,你在這裏,我睡著了,你再走。
他說好,便蹲在床邊,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
像,很久很久之前,嬰兒時候的記憶。
他在那裏,低低地跟她囑咐很多事。不許吃涼東西。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去惹那些人。最好回去讀研,反正考上了,以後用得著。女孩子還是安穩些,不要太辛苦。
他說了那麽多,她靜靜聽著。半晌,睜開眼,笑道,你可真羅嗦,好像你是我媽。他一愣,伸手擰她,是啊,笨丫頭,你說你,怎麽會愛上一個這麽羅嗦的老男人?她盯著他,過一會兒,笑笑,又閉上眼。
有多久了?她悄悄舒開手指。過一會兒,他低聲叫,小雲,小雲?她不答。眼角濕潤的,是他輕輕親了一下。然後是極輕的腳步聲,那門響了一下,又頓一會兒,終於嗒的一聲鎖上了。
外麵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閉著眼笑,之城,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
正文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那天,曲池說,張雲逸,我看不上阿沈,也看不上你,你們根本是懦夫。
她就看著他,平和地笑。那樣明淨的笑容,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是的,少年。深秋平靜無波的湖,無邊的秋水下深埋的一柄劍,正午陽光下,萬裏煙波中一閃的寒光。是少年的銳利,藏得那麽深,可是,那個殼,根本是透明的。
她說老曲,你不明白,不是懦弱,而是,不夠愛,或者不愛。
曲池搖頭,說,張雲逸,沒事兒,這是每個人都必經的經曆。他講起念大學的時候,深深相愛的女朋友,一起經曆了那麽多波折,最終還是分手了——他剛畢業的時候,堅持不靠家裏,於是一無所有,拿什麽去供奉愛情呢?也是初戀,痛苦得一塌糊塗,好在很忙,白天西裝革履滿麵笑容,晚上回來倒在床上就像一條鹹魚,顧不上想。但是,後來,還是遇見了那個對的女孩子,相愛,成家,也十分恩愛。
雲逸笑。對於老曲的夫人,她進來不久就有耳聞。紅衣的文案講起過,老曲三十一歲生日,夫人送來大捧香水百合,引得滿公司的男孩子紅了眼,歎息自己隻有給女友送花的份兒。
所以,好的在後頭呢。曲池總結。
雲逸向他舉杯,然後喝完。她說,我是怕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曲池搖頭,你是怕,再見到的,不是他,再見到他的你,不是你。
她嗆住,掩著嘴,劇烈地咳嗽。她與沈之城說了那麽多遍,一語道破的,卻是曲池。
那晚她喝得不少,然而很清醒。回去倒在床上,大腦一片空白。隔壁在看電視,不知道什麽片子,哭得一塌糊塗的男女對話,她聽到女孩子說,我放開你,是因為我更心疼你,不舍得你為難委屈。
她無力地笑笑。
可是忽然就流淚了。
她給之城打電話,他問,你的腳好了沒?
她平靜地說,好了,我跟你說幾件事。她聲音裏還含著笑,說,第一呢,你要,好好的,不要老是熬夜,不要不知道吃飯,你記住,我有生之年,你都要在,你自己答應過的。
或者是酒意湧上來了罷。那遲鈍的醉意,連同她遲鈍的悲傷,囚了太久,此時決堤而出,勢不可擋。淚水洶湧,而她聲音尚且平靜。
之城說,丫頭……我答應你……你要知道,我比你大九歲……
她說,我不管,你說的話,總該有一句能做到。
他說,好,你放心。
然後,除了她,以後,不可以再有別的人,如果有,也不要讓我知道。她的聲音已經發抖,啊,那時候那時候,他給別人的郵件裏提到她,說,張雲逸。她補充,如果有,永遠不要跟她提我一個字。
之城大約是笑了一下——笑她的幼稚罷——他說,怎麽可能呢?小雲,你不要亂想,不會的。
她已經哭得不能自己,抖著,抽噎著,與他說,還有,你不要忘了我。
她哭著說,你一定會忘了我,我很怕你會忘了我。
所有的偽裝都剝落了。啊之城你知不知道,我所有的猶豫徘徊冷淡貪戀,如此種種,都隻是因為我明白你會忘記我,而我又多麽害怕你會忘記我。
可是你一定還是會忘記我。
哪怕此時,你一直說不會。
他說,不會的,真的不會,怎麽可能會?小雲,你不要哭。
他說小雲,你說的三件事,我會努力做到,可是你也要答應我三件事。
他說第一,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心疼自己,知道嗎?如果再給我知道你不愛惜自己,我這輩子就不理你了。
他說第二,回江城,去上研究生,我不希望你因為一點偏激,走很多彎路——小雲,我不是很強的人,你不要再讓我擔心你,可以麽?
他說第三,忘了我。
他那麽斬釘截鐵地說,忘了我。雲逸幾乎聽得到嘩啷啷的破碎聲。還是那一次診所出事罷,大夏天,他在客廳裏,嘩啷一聲砸碎了什麽,轉身就走。她在樓梯上看著他的背影,那麽決絕的——如同此時他說,小雲,你一定要忘了我。
小雲,你一定要忘了我。
她哭著哭著卻又笑出來,她固執地等了那麽久,在他身邊,不忍離去,不舍離去,也不過要揣測一個確定的答案,如今終於有了,那麽,應當可以放下了罷。
她愛他,所以,她那麽怕他忘記她。
可是他讓她忘記他。
她再也聽不到他說什麽。手機攥在手裏,她自己伏在枕頭上,哭得渾身冰冷。直到聽到敲門聲,她站起來,卻猛然倒下去。
次日小喬請她吃晚飯。
小喬去廚房弄一個極複雜的蔬菜沙拉,飯桌上隻剩下路東偉和她。她不看他,也不理他,拿著一把長柄湯匙,舀湯喝。
可是他打破沉默。他說雲逸,我很想知道,如果昨晚,真的發生了什麽,你會怎麽樣?
小喬就在不遠的廚房裏。她不會忘記剛來的時候,她暈倒,小喬煮的紅糖雞蛋。她連眼皮都不抬,淡淡說,忘了。
路東偉道,怎麽可能說忘就忘?畢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她抬頭看著他,嘴角忽然一挑,我要忘,就一定能忘,把所有證據都消滅了,自然就能忘。
路東偉笑了一下,還是他一貫的綿軟,道,你別忘了,如果是真的,你自己也是證據。
雲逸淡淡道,如果那樣,我也不介意毀掉我自己。
她捏著那把湯匙,白熾燈照著,冷冷的,銳利的銀光。這不是那個靦腆柔弱的張雲逸。路東偉不覺打了個冷戰,勉強笑道,你不見得能把我怎麽樣。
雲逸冷笑,你放心,我一貫愛護自己的手,何況,我喜歡小喬,不過你放心——她的笑深一點,咬住嘴唇,淡淡道,上海一天那麽多車,大概長眼的不少。
而此時小喬端了沙拉來,嬌俏地說,雲逸你不要跟他說車了,這個人,本事不大,野心倒不小,把什麽車的價格都記得一清二楚,可是管什麽用?
雲逸向她微笑。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真是可惜。
後來,有一周多她再沒見到這兩個人,那時候忙著做一些戶外的圖片,並沒有在意。過一陣子,她從公司回來,看到小喬。小喬又瘦了一點,然而氣色很好,眉目盈盈的都是笑意。
雲逸同她招呼,說,好久不見。小喬笑道,真很久了,前幾天路東偉出了車禍,在醫院住了這些日子,我兩邊忙,也顧不上回來——你一個人不怕罷?
車禍。雲逸嘴角噙著微笑,道,還好,他沒事罷?現在好了?
小喬笑道,沒什麽,骨折而已,今天他爸媽來接他回家休養了,直接從醫院用擔架抬上車,東西都是我收拾過去的,所以沒來得及跟你告別。
雲逸微笑著,看看她。她說的是,骨折而已。
不久後的某個夜晚,她偶爾看到小喬與一個男人在樓下話別。那個男人有了一點年紀,但並不過分,尤其是,沉穩的舉止襯著背後的車。
雲逸舒了口氣,果然,誰並不比誰傻。她依然喜歡小喬。
月底的時候,手上的項目已經接近尾聲。曲池同她出去,問,你以後,會跟我們聯係?
雲逸笑笑,說,不。
他搖頭,好歹我教過你一點東西,你就這麽狠心?
雲逸歉意地笑,老曲,我很感激你,可是,沒有辦法,眼前一段時間,我隻能這樣做。
曲池說,所有跟阿沈有關係的人,你都不打算聯係?你的家人你能不聯係?
她說,是。她的確沒有打算跟姑姑再聯係——她想自己真的是絕情的罷,從決定愛沈之城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如果他們在一起,沈家必然不接受,這不接受的人裏,自然包括姑姑;如果他們不能在一起,她當然要拋開,與他有關的一切,不能忘記,也要遠遠離開。
曲池說,懦夫,你現在還可以,遇見什麽事,就逃跑,以後呢?工作了,有事業了,有家庭了,再碰到什麽事,你也一走了之?你也把所有相關的人都扔掉?
她笑。以後自然不能——可是以後我會長大,會慢慢變得堅強,眼下我不還是軟弱的懦夫麽?我得先考慮保全自己,老曲,這是最不傷我的辦法。
她說老曲,你放心,我很快會成長,會慢慢變得堅強,那時候,我會不介意拾起這段記憶,我當然會珍惜你們,我家人也好,你也好——隻是,我需要時間。
曲池悻悻道,懦夫,丟開我老人家,你得不償失。
她微笑點頭,是。
他又說,我看不上阿沈,也看不上你。
她還是點頭微笑,應該。
曲池繼續說,張雲逸,女孩子哭鼻子,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想哭的時候別委屈自己。
雲逸一愕,看著他,過一會兒,笑道,老曲,謝謝你,我會記住。
曲池皺眉,笑得真難看。
她大笑,道,老曲,再麻煩你一件事。他揚眉,雲逸道,能不能把你QQ號給我一個朋友一下,人家想認識你?
曲池問,男的女的?有沒有對象。
她說,女的,有。
曲池寫下來,道,好,有對象的比較安全——張雲逸,不會是你自己想要罷?
她忍不住笑出來,道,放心,不是。又說,如果你們以後見麵,你一定穿那件經典的白衣服,別給我丟臉。
曲池說,嘁,你都把我丟開了我還丟什麽你的臉?大冬天也穿那衣服,凍死我老人家算了,現在的孩子真狠心。
雲逸隻是笑。
她把曲池的QQ給嘉蘭的時候,已經訂好了回去的票。嘉蘭說,不能再留一陣子麽?再過一周,他就要過來了。
雲逸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微笑,不見了,我給你曲池的聯係方式,我怕小北京會比較想收拾我。
嘉蘭臉紅,道,你真是的——雲逸,我舍不得你。
雲逸笑,沒事,我們見麵的機會多著呢。
臨行前一晚,在網上遇見許文,她發了張照片過來。
一個斯文清秀的男生,對著鏡頭笑。笑容燦爛,牙齒潔白,有一點點像小孩子。
她問,誰?
許文答,曾經有過一點小感覺但被我掐死在搖籃裏的人。
雲逸微笑,問,然後呢?
許文道,然後到現在,他來跟我表白。
雲逸說,恭喜。
許文問,你那麽肯定我會接受他?
雲逸想了良久,道,一段感情而已。許文發了個笑臉過來。
是,每一段感情,都會有風險,也不過就是婚姻,或者分手兩個結局,那一段感情能夠逃過俗套?所以,也不必害怕罷,不過隻是,一段感情而已。
許文問她,那麽雲逸,你可是真的能放開他了?
她說,是。
與許文告別後,她打開郵箱。裏麵有一封郵件,來自關聲,時間是半個月前。
內容是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三個兒子,同時愛上了鄰國的公主。國王無奈,對他們說,你們各自出去找一件寶物,公主最喜歡誰的寶物,就嫁給誰。
三個王子出發了。
那個跋山涉水啊。
那個翻山越嶺啊。
大王子找到了一張飛毯,這張飛毯,可以把人帶到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
二王子找到了一隻神奇的望遠鏡,透過它,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你想要看到的那個人。
三王子找到了一枚有仙術的蘋果,隻要吃上一小口,就可以祛除百病。
然後他們見麵了,在離那個國家很遠很遠的地方。
二王子透過他的望遠鏡,看見公主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她的父王已經在為她準備水晶的棺木。
他們都很著急。於是大王子貢獻出他的飛毯,把三個人帶到公主麵前。三王子喂公主吃下蘋果,公主的病就好了。她站起來,款款道謝,美麗的麵孔像皎潔的月亮。
可是誰要娶公主呢?王子們爭論不休。
二王子說,如果沒有我的望遠鏡,你們怎麽能知道公主生病呢?
三王子說,如果不是我的蘋果,即使回來也隻能看著公主慢慢死去呀。
大王子說,可是沒有我的飛毯,也不能及時趕回來,蘋果還會有用嗎?
他們一直爭論,吵個不休。
可是最後,他們誰都沒有娶到公主,公主嫁給了一個遠方來的騎士。
關聲在這個故事後麵說,我終於明白,愛情不講究先來後到,也充滿不勞而獲,你為一個人費盡心機,最後他的心,可能會落在一個對他毫不在意的人身上。他說張雲逸,所以我和陳紹安,都是徒勞,我明白了,我衷心祝福你和那位醫生——隻是,容許我自私一下,我期望他不是一個不勞而獲的人,我期望他,對你有足夠的用心,這樣,我才可以平衡。
末尾,是一句毫不相幹的話,張雲逸,明天,我要訂婚了,再見。
他甚至沒有說要她的祝福。
她那時候收到這封郵件,看了很多遍。她想把這個故事發給曾薇,她想曾薇應該會明白罷。可是她終究沒有發。她與她,應當都是三個王子之中的一個罷,那麽,把之城交到對他那麽用心的曾薇手裏,總比讓一個毫不相幹半路殺出的人不勞而獲,能讓她心裏平衡一點。
她也不是不自私的。
隻是既然決定了,那兩個人如何,都跟她沒有關係了。
不不,不僅僅是這個緣故。她想之城應當永遠都不知道,後來,她為什麽終於跟他說愛。
不是因為這份感情壓抑太久,她不能克製自己。
不是她愛他,愛到必須得到結果。
她固然愛他,可是不管多愛他,她的家庭倫理觀以及她對自己的保護都可以克製住自己不說,不說,就那麽在他身邊,等到這份愛,漸漸變淡,或者真的,漸漸變成親情。
可是不幸曾薇找到她。
更不幸曾薇同她說那些話。
於是阿修羅蘇醒了。曾薇的勇敢不是錯,可是張雲逸憑什麽一定要退縮?
所以後來她問許文,摻了雜質的感情要不要。那時候她對之城的感情,摻了對曾薇的報複在內——她那麽愛他,不容許這份感情有一點別的成分,所以那時她就知道結果。
隻是不知道,竟然已經陷了那麽深,竟然,那麽那麽眷戀。
她說,但是我愛你,是真的。
是真的。
可是,也沒有辦法了。
走的那天是陰天,嘉蘭要考試,便沒有讓她送。
雲逸一個人拖著箱子,走在淩晨的街上。天才蒙蒙亮,路燈已熄滅,車稀人少,這個繁華的城市,顯得格外安靜,隻有箱子的碌碌聲,一路尾隨。
坐上地鐵,依舊在人民廣場換乘。通道人很少,她可以走得慢一點。一幀一幀的廣告看過去,終於,看到那裏。
她記得四月間,她如何在此停下來,寫,之城,我永遠愛你。
那總也是,愛過的痕跡。
可是她抬起頭,看到陌生的大海報,依舊是寫滿留言,然而標題換做“621國際禁毒日:遠離毒品,珍愛生命”。
她看著,看著,笑起來。
這便是這一段愛情啊,她隱忍了三年的心事,那麽久的隱忍克製,那麽多的暗籌密劃,等到終於他明白,他回應,卻這麽輕易就走到了盡頭——哪怕這盡頭,是一開始便預料,卻也終究不能甘心。
她想就像一場戰爭罷。她等啊等,鬥誌都已消沉了,終於聽到急雨般的聲音——隻說是太遲的進軍的擂鼓,卻不料是早來的收兵的鳴金。
可是那又怎樣呢?許多年之後,她身邊終究會有那麽一個人,與她相伴,也許一年,兩年,十年,甚至,一生。許多年之後的家宴上,遇見他,她還是可以會向他平靜微笑,稱他七叔——而他的孩子,也不可避免,要叫她雲逸姐姐,甚至親昵點,小雲姐姐。
這一切都不可避免,然而那時,大約也傷不到她。
盛世若此,她此生最深切的愛,也不過這樣一笑,慘淡收場,甚至連一行小字的痕跡都不曾留下。
車已經來了。她拉著箱子,挺直脊背往前走。而這時電話也震動起來,她拿出來,隔著淚光來不及去看號碼,便接通。
你好,我是張雲逸。
也無風雨也無晴
那一次是幹嘛呢,在外麵遇見張雲逸與另外一個女孩子。我跟她們打招呼。說了兩句話,張雲逸對那個女孩子介紹我:我們美術社的師弟。我自己笑著補充:江岸。我很懷疑她根本記不住我名字。有一回她對著另外一個人吩咐:江風,麻煩幫我拿下東西。那孩子臉上百味糾結,道,師姐,我是趙恩龍,我們也沒有江風,隻有一個江岸。我說:就是小人我啦。那位大仙毫不動容,看看我,看看老趙,笑了笑道:你倆長得挺像的。老趙笑逐顏開。我看看猴子一樣的老趙,黯然泣下。我長得像他?我要長得像他早被人K.O了幾百遍了。還江風,我還花無缺呢。我好歹以前練過的好不好?也拿過大大小小的幾個冠軍,後來不慎受了傷,才退役,保送到這邊體育係來念大學。所以雖然比張雲逸低一級,其實我還大她兩歲。不過我的好處是不擺譜兒。大一第二學期進來美術社,社長介紹前輩們,我一一哈腰握手,師兄師姐不離口。從大四的許文開始,每個人都很賞麵子,說:別那麽客氣,叫名字就可以。到張雲逸,那個師姐我實在叫不出口,就說,你好你好。她不伸手,向我點點頭,嘴角一動,那笑容就像古代俠客的身法,你才猛可裏影影綽綽看到什麽東西一閃,再定睛一看,花木寂寂,什麽動靜兒都沒了。我的手懸在空中,氣堵在胸口,粗話如魚刺在喉,咽不下去,更吐不出來,至此,我總算深刻理解了古人怎麽會氣得吐血。混熟了我問社長:張雲逸是不是看不起我?社長說,你想太多了,她就那樣兒,除了許文能跟她說到一起,你看她對誰不是冷清慢打的?
她對老趙不是。老趙也是才進來的,老趙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就笑得東風吹,花兒開,春去春又來。趙恩龍叫人家師姐。社長同我解釋:人家那是長輩的溫和,你倆誰是誰她都未必知道。
果然過不多久,她對著老趙叫江風。可是我氣難平。何必呢?她也不見得是美女,也不見得有什麽才氣,擺那麽大架子給誰看呢?同樣是前輩,許文就不一樣,人生得好看不說,見了我們,不笑不說話,一笑倆酒窩兒,這才是女孩子。
我在老趙麵前詆毀張雲逸,他不再替小張辯護,我稍覺欣慰。然而樂極生悲。那會兒我接了一個酒吧牆麵的活兒,畫了一大半,等到上梯子的時候,不經意往下看了一眼,忽然一陣眩暈。站到梯子上,兩條腿就開始發抖,嘴裏似乎嗆滿血腥味兒,胳膊抬不起來——恐高症。我從前並不恐高,可是,比賽受傷那次,我被人一拳打在臉上,從台上摔到台下——倒黴的是,以前我並不知道那次失手會造成這樣的後果,直到這個時候,要上梯子,我才發現自己恐高了。
讓酒吧再找別人已經不可能了。時間也來不及。酒吧老板幾乎要哭出來——他知道我以前是幹嘛的,不然他大約會想揍我。
我去找社長幫忙。他不在宿舍,電話也關機。想了半天,我去美術社的活動室找他。
沒找到社長,反而看見張雲逸。她很仔細地畫著什麽。我走近了,才發現不是她被稱道的水墨山水,而是工筆美人。她大概知道我進來,也不抬頭,聚精會神地畫美人裙裾上的衣褶。衣褶畫好了,才賜我萍蹤俠影的一笑,附帶點頭。怎麽畫那麽麻煩的東西?我本來也想萍蹤俠影笑一下算完,可是一轉念,算了,好男不跟女鬥,我們又不是拍武俠劇。她笑笑——這一次,大俠總算立住了腳——說,畫工筆,平心靜氣。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平”與“靜”都是動詞。我知道跟她說不到一起,便問她見沒見過社長。她搖頭。我再打那廝電話,他還關機。張雲逸覷了我一眼,問,你有急事?我跟她交待了來龍去脈,然後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說,師姐,幫幫忙罷,我實在不行了。
她沉吟一下,道,我怕我畫得跟你不很協調。她竟然那麽爽快就答應了。我幾乎不敢相信。她在梯子上的時候電話響,我幫她拿出來。她問,誰的?我看名字,說,MD1,什麽意思?她說,你幫我接罷,美術社那個師弟的。接起來,果然是老趙。我愕然。接完電話,我想,他是MD1,那麽我呢?MD2?我很不厚道地往下翻電話簿,果然有一個MD2,看號碼,還真是我的。
我徹底無語。這個代號怎麽看都像罵人,換了別人,我肯定把電話扔他臉上——但是張雲逸不行,她正救我於水火。我忍了。結果比我想得要好。她站在那裏,看我畫完的部分,大概看了一個小時,然後就動手,把剩下的畫完。酒吧老板馬上說,好,好,簡直化腐朽為神奇。化腐朽為神奇?我是腐朽?!我氣結。直到拿到紅票子,才覺得開心了些。我跟她四六分,我四,她六,她搖頭,看看我,仿佛看怪物,說,算了,我不能欺負小孩子,以後自己當心些就好了。我說,張雲逸,我比你大兩歲。她又恢複萍蹤俠影的笑容,說,是麽?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我請她吃飯,她也拒絕。微微皺著眉頭,好像很疲憊的樣子,也不跟我多說話。我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她。一路沉默著走到校園,送她到樓下,她才好像忽然發現我的沮喪,說,你會跆拳道?以後教我好了,這次幫你算學費。我笑,沒問題。滿山的山花兒開呀。欠一個女孩子人情是很鬱悶的事情。
後來,偶然的機會我了解到,張雲逸同學有胃病,錯過吃飯的時候會劇痛——我一直以為她是給我臉色看。那時候老趙安慰我說,算了,張師姐的牙齒寶貴無比,你能看到她八顆牙,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我深以為然。結果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那天我在學校大門口看到她與一個人一起走出來。黃昏的時候,她微微低著頭,臉上笑容像墨在宣紙上暈開。偶爾她抬頭看那個人,滿眼的溫柔,笑得無比縱容的模樣。而她身邊那個人,怎麽說呢,不見得很帥,也不見得很有氣質,好罷,我承認,總體看起來,還算清俊。
我鬼使神差叫了她一聲。她看到我,竟然跑過來,還是笑著,抿著嘴,那種掩飾不住的歡喜,像某個夏日黃昏的加了蜜糖的酒,從眉梢眼角流淌出來。你怎麽在這裏?她喜孜孜地問,一貫不叫名字的老習慣——唔,估計她記不住。
我沒回答,下巴衝著那個人點一下,笑著問:男朋友?還是你同學?她歡喜又要掩飾的樣子,笑著橫我一眼,說,胡說什麽呢?啊啊,原來她也有這樣愛嬌的表情。我心髒幾乎都停了。那兩個人走遠了,我衝到老趙宿舍,迫不及待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天哪天哪,老趙,你家張師姐……呃,她竟然會笑得露出十顆牙!
老趙張大嘴巴,回答我,啊?!我喝一杯水,再喝一杯水。我真被駭到了,我得壓壓驚。我後來養成習慣,有事沒事,走到我們活動室看看。有一天我又看到張雲逸。她畫水墨,大片的焦墨,重得化不開。她的臉色並不比焦墨好很多。我知道她那個人,雖然不太笑,卻也不太有別的神色。但是現在,她的臉色明顯陰沉。
她畫完了,倚在牆上遠遠打量。哎呀,真有氣勢。我說:畫得真好。那送你。她抄手拿起來,要遞給我,又收回去,說:算了,改天畫好的送給你。
我還沒的及阻止,她就把那幅畫撕破了,扔進垃圾簍。我聳聳肩。飛天神木發飆了。過了不太久,快到冬天的一天,我在校門口,看見她同另一個男生走一起。
我又叫她。她走過來,我很欠揍地問她,換了?她笑笑,仿佛沒明白過來。然後忽然,她說再見,轉身就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張雲逸哭。在十二樓,她坐在樓梯台階上,頭埋在手臂裏,無聲無息地哭。我在樓梯口的門邊,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不敢走過去,也不敢問,可是也不敢走開。
莫名其妙地憤怒。是那個人罷?那個讓她笑得那麽開心的人,如今使她哭成這樣。不不,張雲逸,我雖然不喜歡她的木頭表情,可是,我寧願她永遠目中無人,也不要這麽傷心。
我問她怎麽了。她已經平靜下來,笑笑,跟我打岔。大概哭累了,連表情都是虛弱的。她自己走了。走了還不忘回頭跟我說,以後要叫我師姐。師姐師姐。師姐兩個字是金子打的麽?真的很火大。我氣了一夜。不知道氣什麽。好在第二天起來,一切都好了。校園那麽大,我不一定見得到她。我幹嗎要卑躬屈膝叫誰師姐?學期末的時候,晚上很晚,她打我電話。我接起來,很驚訝,張雲逸?她怎麽會給我打電話?
她沉默,好像很久,那邊隻聽到呼吸聲。我的心懸到嗓子眼,喉嚨發幹。她有什麽事?她要說什麽?我又得罪了她?我幹笑著叫師姐。她卻是問我大一來的女孩子的電話。我的心從嗓子眼回到正常位置,開始感慨萬分。世風日下,連我們的木頭張師姐都學會八卦作媒婆了,可惜,大一的兩個女孩子……好像一般。但是她既然提了,我就忍不住關注了下。恩,女孩子麽,都是越看越好的,次年春天,其中一個成了我的女朋友。那時候,據說張雲逸在上海。五月份,美術社辦了一次聚會,給大四的人送別。張雲逸也要畢業了,不過她考上了本校研究生——校園這麽大,也未必能見到。有人八卦我和女朋友的事情,於是我們倆去給大四的人敬酒。到張雲逸麵前,她站起來,笑著說:恭喜,江風,好好照顧小師妹。我喝幹,她抿了一口放下。我說,師姐,我叫江岸——你幹脆還是叫我MD2好了。
她一愣,然後笑了。她變了一些,表情柔和許多,可是還是淡,一片薄冰反射的陽光。
那天我喝得有點高。人散後,送走女朋友,我和老趙出去繼續喝。喝到一半,老趙問我:老江,說實話,你是不是對我師姐有過意圖?我還清醒,咬開一瓶啤酒,說:胡說什麽呢?你師姐不是我師姐?他拍拍我,笑:哥們兒知道,你小子,喜歡老牛吃嫩草。我大笑。我老麽?不不,我是人家張雲逸的師弟,我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