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舊事(出版名:顏如蓮花開落) by鬱鬱乎文 -(全文)
(2008-12-09 13: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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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章
無非心事到春涼,初著淡紅裳。燈影雙肩,青絲一臂,水墨 襲時光。 恍然此夜成相憶,簷下雨琳琅。梔子花開,紫藤花謝,人在 水中央。 《少年遊》——發初覆眉
引子
民國十二年·上海 灰蒙蒙的雨幕使黃昏更添了一種愁意,電車叮叮地搖著鈴鐺開過來,街上的行人撐著杏黃色 的雨傘步履匆匆地走著。民國十二年八月初八,今天與最平常的日子本該沒什麽不同,但對 禾生劇場來講卻非比尋常——京劇名角程老板今晚將在此首演《紅拂傳》。他在京成名,此次 赴滬的首演,聲勢排場都十分驚人。現在離開演還有半個時辰,院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龍隊伍 等著入場。 啟銘錢莊的少東家齊雲昊當然不用排隊。小汽車剛在劇院的側門處穩穩停住,穿著製服的門 童就殷勤跑來將車門拉開,恭恭敬敬請他下車,引著往二樓的包廂去。 齊雲昊是上海灘的風雲人物,身家自不必提,更兼長相俊美,連女子都要賽過,剛滿雙十還 未曾婚配,引得一幫影星名媛如浪蝶般,整天無事也往錢莊去幾趟。他又生成一種風流態度, 來者不拒,今日和這個上報紙頭條,明日又追捧那個明星。這一眾女子,人人都離他遠不遠、 近不近,不甘心又舍不得脫開手,糾纏不清。程老板這場首演,不知道經理替他約了誰,估 計是剛紅起來的滬上名媛王遙杳。聽說這女子極會用手段,他不覺嘴角上翹,露出一個淺淺 微笑來:若跟他用手段,倒要看看她有幾分道行。 上樓梯右轉第五間,包廂門簾上貼張黃色紙條,上用楷書工整寫著“已定 齊”。那門童將紙 條撕下來,打起簾子請他進去。包廂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小圓桌子上仿著西式擺設,鋪著 雪白台布,桌上擱著一枝鮮紅的玫瑰花和燭台。他在心裏冷笑一聲:“真是不倫不類。我等著 你,有多少手段盡管使出來。”女伴竟然敢比他晚來,這可十分罕見。雖說女士遲到天經地義,在他這裏就要反過來,往往他是遲到那個。今日趕著看程老板的戲,好不容易早來了幾分鍾, 竟前所未有地被晾了場子,怎能叫他不生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劇場裏坐滿了人,漸漸嘈雜起來。台上的氣燈唰唰齊亮,將舞台照得如 同白晝,台下便先喝一聲彩。敲過一巡開場鑼鼓,這女子仍是不見人影,他冷冷地想:“我倒 看你能忍得幾時。”
這出《紅拂傳》果然不同凡響,整整一個台子載歌載舞,端的叫人眼花繚亂。程老板扮的紅 拂女穿梭在一眾舞姬當中,出塵脫俗。此時演她不願再做歌姬侍賓待客,手持拂塵唱來一段 二黃慢板。二黃板本就蒼涼深沉,程老板的唱腔又極是清遠雅致,隱約一點哀怨含而不發, 台下如雷般叫起好來。 雲昊一心兩用,雙眼看台上,又分心聽樓道的動靜,不由焦躁起來。聽樓梯恍惚有響動,卻 不是高跟鞋咚咚踩過來的聲音,門童刻意壓著低低的聲音:“小姐,齊公子的包廂請這邊走。” 他嘴角浮起微笑:她到底來了。能忍到此時,委實不尋常,起初倒將她小看了。 身後的門簾動了一下,他哪裏肯轉過身去,隻裝作專心聽戲的模樣。此時紅拂見李靖在座間, 慧眼識英雄,使出渾身解數表演。程老板此段自創一段雲帚舞正演到佳處,配以西皮二六唱 腔。西皮板昂揚歡快,他身形纖瘦玲瓏,舉手投足如仙子般飄逸。台下都凝神盯著台上看, 連好也顧不上叫。 門簾半掀,從門邊嗖嗖地刮進風來,這女子竟就此靠門站住,要進來卻不進來,仿佛預備著 隨時要走。雲昊忍了半晌,終於轉過頭去,恨恨地在心裏想:“果然手段高明,今日竟要敗在 你手下。” 此時李靖上場,與紅拂舞起“馬趟子”,兩人仿著縱馬飛奔間眉目傳情,熱鬧無比,鑼鼓點子 敲得一時比一時的急。雲昊轉頭看向門邊,笑容立時僵在了臉上,渾身像有冰水澆下來,冷 徹心肺。 滿場鑼鼓仿佛離他越來越遠,竟至杳然不聞,雲昊身不由己地慢慢立起身來,朝那女子伸出 手去,欲扶她坐下,臂上卻軟綿綿的半分力氣也無,他跌坐回椅子,心中懵然空白,似喜似 悲,愣了半晌低聲問:“你是誰?”第一章 記否相逢深一瞥
一年前·民國十一年 青浦 陳祖蔭在當鋪料理了一回事情,又將上海帶來的本月洋行盈虧賬單對了一遍,眼看著到吃午 飯時候,便坐轎回府來,到門口剛下了轎,便見劉家老太太抱著新添的孫子,身邊的丫頭領 著大孫女魚貫而來,倒吸了一口冷氣,轉頭低聲吩咐貼身夥計進寶:“快去馬廄裏牽一匹快馬, 配好了鞍轡在後門等著。” 自己滿臉笑容地迎上去,抱起劉家大孫女曉絡親了親放下,笑道:“老太太,您今兒倒有空過 來,也不吃了飯再走?曉絡可越長越秀氣了,這小孫子也雪團般可愛,您可真是享福呐。” 劉老太太卻不受他的奉承,繃著臉道:“論起來你跟我家大兒子前後腳成的親,如今他都兒女 雙全了,你怎麽連個響動都沒有?好歹有個一男半女的,也別讓你娘孤零零的難受。”說罷回 頭看祖蔭母親一眼,搖頭上車去了。 祖蔭最怕她提這個,卻是怕什麽來什麽,硬著頭皮轉臉向母親笑著道:“娘,外頭風大,快回 屋吧。” 陳老太太見劉家的車走遠了,臉上那一絲笑容立刻抹去,冷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少奶奶 玉鈿趕緊回身跟上,行走間抽出掖在鐲子裏的手帕,拭了一下眼睛。 祖蔭不得已,也隻得低頭跟在後麵,心裏十分憂愁。以前每次劉家老太太帶著孫女來過,他 就要被母親狠狠訓斥一頓。今兒人家連新添的孫子也一起帶來,免不了便是一場雷霆大怒等 著他。 果然他母親進了正房坐下,麵如寒霜,將桌子一拍道:“給我跪下。” 祖蔭忙跪下,玉鈿也跟著跪下,這一屋子的傭人見他倆跪下,也齊刷刷地裏裏外外跪了一地, 鴉雀無聲。 陳老太太未開口說話,眼淚先直直地流下來:“祖蔭,你是讀過聖賢書的,給我好好講講不孝 有三是什麽意思。” 祖蔭料得他娘便要問這個,早就在心裏揣摩好了,低聲答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 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 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 陳老太太冷笑道:“無後為大?你也知道無後為大,成親四年,你可給我養個後人出來沒有?” 祖蔭低著頭不敢作聲。屋裏的西洋自鳴鍾恰恰到整點報起時來,音調拖著極長,聲音沉悶, 咣——咣——咣。他在心裏默默數著,一下、兩下、三下……十二下,終於停住,猶有嗡嗡 的回音綿綿不絕。 他娘見他默不作聲,更是生氣,眼中淚流得更急:“劉家大公子跟你一起娶親,比你還小兩歲, 如今小孩子長得粉雕玉琢。你爹去的時候,為這個牽腸掛肚,眼睛都閉不上。我也這把年紀 了,膝下連個跑跳的都沒有,你忍心讓我明日死的時候也合不上眼?你不如現在拿刀來殺了我,也省得我這般慪氣。”越說越氣,順手竟拿過太師椅邊的拐杖,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下來。 那拐杖是整根烏檀木削出,十分沉重,陳老太太在氣頭上,那杖落得又急又穩。祖蔭躲閃不 及,肩膀上挨了兩下,便火辣辣地疼起來。地下跪的傭人一見這個架勢,離老太太近的便往 她杖邊湊,抱住拐杖求情不迭。離祖蔭近的便偷偷拉起他來,隻將他往門外送。 祖蔭被連拖帶拽地拉出門來,忙忙地便往後門跑去。一路跑到後門,見進寶已經將馬備得妥 當,拉著馬探頭探腦地在後門張望,見他出來,笑著問道:“今兒可挨打了沒有?” 祖蔭一腔火正沒處出,踢了他一腳道:“別問我挨打沒,仔細我先打你。”說畢拿手去揉著肩 膀。 進寶深知他脾氣,仍是嬉皮笑臉道:“少爺,你若打了我,下次就沒人偷偷給你預備馬了,看 你還往哪裏躲。” 祖蔭繃不住也笑了,道:“你這小子真欠揍,偏偏又挑不出來錯處。”翻身上馬又躊躇道,“這 整個青浦裏我能躲的都已經躲遍了,還能往哪裏去?” 進寶笑嘻嘻道:“少爺不如還往張先生家去,他畫的西洋畫兒,女人都光溜溜的不穿衣服,看 著好痛快。” 祖蔭掌不住便笑了,在馬上狠狠踹了他一腳:“正經事記不住,就把這些記得清清楚楚。上次 躲到他家去,結果害得他家畫室都被老太太派人砸得亂七八糟,我還有臉再去?快想個地方 遠點的,讓我多躲幾日再回來。”心念一轉,突然有了主意,笑道,“我想到個好地方,也不 用擔驚受怕地躲著,又能舒舒服服的。你在家老老實實呆著,要幫著大管家忙忙生意,別光 知道玩。” 進寶大失所望:“少爺這次不帶我去?” 祖蔭揚鞭笑道:“我想清清靜靜躲幾天,可不能帶你這皮猴子去。”一鞭下去,這馬撒開蹄子 快跑,竟就此走了。出了城門,視野驟然開闊,二月的原野,好像一幅泛青畫兒。一條青泥路夾在原野上,直直 往西去。前兩天剛剛下過一場透雨,路上還有些未幹的積水,坑坑窪窪。祖蔭隻帶著馬往幹 的地方去,速度不知不覺就慢了,抬頭看前方道路漫長,眉頭輕皺,勒住馬自言自語地道: “這樣走法,何時才能到陳家灣?” 肚裏火燒火燎地餓上來,他將馬肚子一夾,笑道:“現在肚子餓,也顧不上你了,等到了灣裏 再好好給你洗刷吧。”馬蹄嗒嗒急響,不再躲避水窪,直踩得一路泥水四濺。
祖蔭將馬騎得很快,眼看前麵就是陳家灣了。一灣春水色如碧玉,清亮亮地一分為二,一股 繼續往東流去,另一股與村裏的水渠相匯。他久未來過,立在岔路口躊躇,見灣邊有個淺紅 衫的女子正在浣衣,便將韁繩一帶,放緩速度朝她走去。 她正抬手擦拭汗水,指尖水滴泠泠落下,激起圈圈漣漪,一灣嫩綠春水在她身前紛然碎裂,
整個人亦似落在天光水影裏,盈盈欲流。許是聽到身側馬蹄嗒嗒,她緩緩側臉朝他看來,一 雙鳳目如山間清泉般明亮。 他隻覺心裏一動,含笑道:“姑娘,請問……去陳誠家的路怎麽走?” 她啊了一聲,微笑道:“你要找陳管家嗎?”指指渠邊的道路道,“他家就在水渠邊上,你沿 著這條小路一直往前,見到門口有小石橋的就是了。”說完臉微微一紅,繼續俯身洗衣。 他連聲道謝,便將馬帶到她指的小路上,走了大約二裏遠,遠遠看見一個小孩坐在渠邊號啕 大哭。那孩子小小身軀蜷成一團,哭得聲音都啞了,著實傷心萬分。 他心下憐惜,忙將韁繩一勒,到了近前下馬,走到那孩子身邊蹲下,溫言問道:“小弟弟,你 在這裏哭什麽?誰欺負你了?” 那小孩抬起頭來,兩隻眼珠子黑亮黑亮,眨一眨眼睫毛便似蝴蝶翅膀般撲閃,十分可憐,抽 抽噎噎地說:“我的鬥笠掉到渠邊,我不敢下去拿。回家我娘見我丟了鬥笠,一定會打我的。” 說完又大哭起來。 祖蔭低頭一看,果然鬥笠落在渠邊的斜坡上,小半個都沒在水裏了,隨著水波輕輕搖動。他 不知怎的,心下隻覺得義不容辭,笑著道:“你替我牽著馬,我下去幫你拿回來。” 這水渠斜坡的坡度雖緩,到下麵卻滑溜溜地很不好走,他小心翼翼撐著斜坡,半蹲著慢慢往 下,好容易夠著那鬥笠,便將身穩住,一手將鬥笠掀起,笑著扭頭道:“你看,這不就拿到了?” 誰知岸上竟連半個人影也沒有,隻有一匹馬孤零零地站著,低頭去啃路邊的小草。他立起身 來一看,見那小孩順著渠一道煙似地跑遠了,正擰眉詫異,卻聽耳邊嗡嗡直響,竟是一群馬 蜂鋪天蓋地飛了過來! 他心下知道不好,丟下鬥笠轉身便往岸上爬,可哪裏能快得過有翅膀的東西?臉上、耳邊火 辣辣地已經著了十幾下,有兩下正巧刺在眼睛周圍,立時痛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岸上的馬 亦長嘶一聲,嗒嗒地跑遠。雪櫻在灣邊洗了半晌衣裳,覺得脖子酸痛,抬頭看天上太陽,已經快移到西邊山頭,便捶捶 肩膀站起身,卻見一個鬥笠浮在水麵上,慢慢從渠裏漂來。鄉下人家,一針一線都是珍惜的, 丟了鬥笠還不知道要怎樣心疼呢。她伸手夠著那鬥笠,濕淋淋地提起來。 鬥笠沿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間房子一個小人,十分眼熟,竟像是自家的東西。正驚疑間,岸 上卻有馬蹄急響,隻見一匹棕紅色的馬沿著渠邊小路跑來,馬後有一隻蜂子窮追不舍。那馬 見到人,放慢速度直直跑來,似在求救一般。 她忙放下手中衣服,繞到馬後揮起手中的鬥笠,幾下子便將蜂子趕走了。這匹馬渾身上下一 根雜色毛也沒有,她心下喜歡,撫摸著馬鬃微笑道:“好端端地怎麽去招惹蜂子?那可是最厲 害的葫蘆蜂,尾巴有毒,要被蜇上可就慘了。” 那馬似有靈性,籲籲作聲,將嘴來叼著她的袖子,擺頭往回路上看,眼中依稀有乞求之意。 她猛然醒悟,皺眉道:“剛才那人……被蜂子蜇了?你快帶我過去。”陳家灣裏第一個燃起晚炊煙的人往往是陳誠嬸,也怨不得她,一家子上下連帶長工十幾口人, 都指著她做飯。這日她在繡房督著柳柳做了會兒活計,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走到院裏,見 那日頭果然已經走完大半個中天,便轉身進廚房抱出一捆青菜,蹲著摘菜。 院門吱呀一聲響,徐徐開了,卻又沒人進來。陳誠嬸以為是村裏頑童在鬧著玩,站起來笑道: “又是那個猴崽子把門推開了?下次被我抓到,仔細你們的皮。” 門外卻傳來馬打響鼻的聲音,她心下詫異,走到門邊一看,大吃一驚。隻見雪櫻滿臉焦慮, 牽著一匹馬站在門外,見她出來,鬆口氣道:“嬸子,這人在水渠邊被葫蘆蜂蜇得厲害,瞧著 情形真是不好。剛才他還能說話的時候,叫我送到灣裏管家這兒來。我已經將他臉上顯眼處 的蜂刺拔下來,也拿蒲公英汁子抹了,隻是看著不怎麽管用。” 陳誠嬸見那馬極是神駿,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不敢怠慢:“既是來找你陳叔的,先將他扶下 馬來再說。” 兩人合力,將人從馬上扶下來,祖蔭已渾身軟綿綿地站不住了,腳一落地便往地上倒去。雪 櫻見狀,隻得一把扶住他。他比她高出一頭,將整個身子都靠過來,十分沉重。她還是未出 嫁的姑娘,此刻與一個大男人貼身站著,臉羞得通紅,卻不敢撒手,額上汗水密密浸出。 陳誠嬸忽然驚叫一聲:“好少爺,你怎麽突然到灣裏來了?”當下急得聲音都嘶啞了,朝屋裏 大喊,柳柳,快去田裏叫你爹並所有長工回來,再差一個人去請大夫,少爺被蜂蜇昏了。”雪櫻同著她將人扶到房裏躺下,便默默轉身出來。回家的路原是走慣的,卻不知怎的腳下發 飄。原來剛剛那人竟是陳家少爺……以前跟柳柳一起繡花時,柳柳言語間把他家少爺誇得那 樣好:鄰村給二郎神起神身時,泥匠塑了半月,廟祝總不滿意,結果十六歲的祖蔭跟著父親 到陳家灣來,被泥匠看到,大喜之下就照著他的大模樣起了神身,這差事才成了。後來此事 被陳家知道,將工匠叫來一頓好罵,若不是神像已經開過光,廟裏香火又盛,靈驗得遠近聞 名,定要將神像拆了不可。 想著柳柳說起少爺時眉飛色舞的表情,再想到剛才渠邊那人被蜇得滿頭包的模樣,雪櫻忍不 住便撲哧笑出聲。走到自家院外,隔著柴扉便瞧見青牛小小的身影坐在院中,手裏不知道拿 著什麽東西玩呢。她故意將腳步放重,上前一看大驚失色,繃著臉問:“青牛,柴刀也是你該 玩的東西嗎?還不快放下,小心一會兒把手削了。” 青牛抬起頭來,喜笑顏開:“姐姐,我當官兵啦!爹爹答應給我做刀,都快一個月了也不動手, 我自己做好刀,就能上陣殺土匪了。” 雪櫻知道他這幾個月心心念念就牽掛著當官兵,卻因為年齡小,隻有在旁邊看的份兒,一聽 也十分高興,笑道:“咱家青牛可真了不起!今天怎麽當上的啊?” 青牛噓了一聲,招手讓她蹲下,趴在她耳邊笑眯眯地說:“我就告訴你一個人,你可別告訴娘 去。”雪櫻微笑著點點頭:“你說給我聽,讓我也替你高興高興。” 青牛蹦起身來,拿著楊木叉子在院子裏呼呼舞動,大笑道:“鐵蛋要我去抓個土匪,就收我入 夥。我去找了個蜂巢,放到水渠邊上,再用鬥笠扣上,坐在渠邊哭起來,一會兒就哄了個騎 馬的過來。他下馬幫我拿鬥笠,一掀起就是馬蜂窩。他被蜂子一蜇,一定會跳到水裏去,我 就算抓到人了。” 雪櫻越聽越覺得心驚,問道:“他若沒跳到水裏去,被馬蜂蜇了怎麽辦?” 青牛搖頭道:“誰會那麽傻,見到馬蜂還跑?我還特地把鬥笠放在渠邊,隻要他跳到水裏去, 蜂子怕水,又蜇不到他,一會兒就飛走了。他再傻些,手裏還有鬥笠呢,揮一揮就能把蜂趕 走。除非是傻瓜,怎麽可能真被蜇了?” 他見雪櫻眼睛發直,奇道:“姐姐,你臉色好奇怪。對了,我放在渠邊的鬥笠怎麽在你手裏呢?” 雪櫻隻覺得腦子裏嗡嗡直響,半天才艱難地說出話來:“青牛,你闖大禍了。你在家好好待著, 我先去跟陳誠嬸子說一句……若他醒來了,先趕緊替你道個歉吧。”才一會兒功夫,陳家方才還空落落的屋子便多出十幾個人來,交頭接耳,亂成一團。雪櫻站 在門口,從人縫裏看進去,祖蔭靜悄悄地躺在床上,毫無生氣。陳誠嬸坐在床沿,聲音透著 十分焦急:“我的好少爺,你別將臉側開。若不把刺先拔幹淨,沒法抹藥。”過了半晌,搖著 頭站起道:“柳柳,還是你來吧。” 柳柳轉頭東盼西顧,吐吐舌頭笑道:“方才都試過好幾次了,怎麽還指望我?” 陳誠嬸額上的汗滾滾而下,歎口氣道:“少爺怎麽誰也不讓碰?若醫治不及留下疤痕,這可就 是天大的禍事……”轉目突然看到雪櫻站在門外,忙招手叫她,“櫻兒,你來試試。” 所有人的目光都嗖嗖地看向門邊,此刻什麽道歉的話都不必再說了,更不能轉身離去,她隻 得走進來輕輕道:“少爺,刺裏有餘毒,若不趕緊拔出來,日後會留疤痕的……您別再躲開了。” 她將手抖抖縮縮地伸到他臉邊,自己先把臉羞紅了。 這聲音似乎蘊含奇效,祖蔭竟不再扭頭側臉,靜靜地一動不動,由著她拔完蜂刺,又拿白棉 布往傷口抹藥。 陳誠嬸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低聲笑道:“好姑娘,你可幫大忙了。”扭頭便對柳柳說,“快去, 跟她娘說一聲,今晚要留下雪櫻照顧少爺。等忙過了,我親自上門道謝。”想一想又對陳管家 道,“恐怕柳柳說不管用,你也跟著一起去,一定要把人留下。” 管家忙帶著柳柳去了,滿屋子的人頃刻間撤得幹幹淨淨。陳誠嬸心神初定,笑向她道:“虧你 虧你,不然少爺此次有個三長兩短,隻怕陳家灣上下好幾百號人都不夠賠的。好雪櫻,嬸子 知道你素來妥當,就暫時在這裏陪著少爺吧。我先做晚飯去,他若醒來,你趕緊叫我。” 房間還沒點上燈,漸漸地暗下來,他仍是昏沉沉皺眉睡著,隻怕是疼得厲害,眉頭深深蹙成 了一個“川”字,雙手緊緊握成拳。 她靜靜看著他,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正欲替他把眉頭撫平,門卻咣當一聲被推開了。她忙將手縮回,端端正正放在膝上。卻是柳柳連蹦帶跳地進來,笑眯眯地說:“雪櫻姐,你娘 答應讓你留一晚。今晚咱們兩個人一起看著祖蔭哥哥。” 她心裏不知為了什麽,驀然一鬆,點頭微笑道:“青牛在做什麽呢?他可說什麽沒有?” 柳柳想了想道:“青牛……好像在削木頭刀呢。你問他做什麽?”俯身到床邊看看,撲哧笑道, “祖蔭哥哥被蜂子蜇得真慘……哎,這下可要在咱們灣裏多耽誤幾天了。”
第二章 一撚醉紅倚紗窗
窗戶紙漸漸暗淡,四下裏一絲一絲地冷上來,兩人抱來被褥在地上鋪好,又在被窩裏說了半 天閑話。柳柳漫無心事,說著話漸漸便睡著了。 雪櫻隻將外襖脫了,和衣臥著不敢睡沉,夢裏也凝神聽著床上的動靜。半夜恍惚醒來,窗欞 外似乎有風沉沉刮過,樹葉微響,明明隔著窗戶,那風卻像是刮在身上,渾身都不自禁地抖。 她撐起身一看,隻見推窗半掀半開,一點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戶紙上,陰影落在地上如蝴蝶的 翼。 雖已春末,夜風猶涼,往裏絲絲縷縷滲著寒氣。柳柳裹著被子睡得正香,也不知道夢見什麽, 唇邊猶帶笑意。她歎了口氣,起身披上外襖,躡手躡腳走到窗邊,將推窗關緊,又把小銷插 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卻聽床上有動靜。 她一動也不敢動,就在原地靜靜站住。過了許久猛然醒過神,悄悄地走到床邊,顫抖著手劃 了一根火柴,借著一點熒熒的光,隻見他額上密密地都是汗水,正煩躁不安地翻身。 她心裏一驚,被蜂蜇重了容易體熱——恐怕他也是發起熱了,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額頭, 果然滾燙如火。忙去將豆油燈點燃,又倒了一杯茶端過來,斜著身子在床邊坐下,輕聲道: “少爺,喝口水吧。” 許是燈光刺眼,他翻了個身向裏而臥。她咬著唇想了半天,慢慢伸出手去,將他身子一寸一 寸地扳過來,將茶送到他唇邊。 他也似有知覺,張口將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端到床邊, 微笑道:“這水是溫的,多喝幾杯就不難受了。”正要伸手去攬他肩膀,卻呆在當地,雙頰飛 紅。 他許是略有了些力氣,雖然眼睛腫得睜不開,卻已欠起半身,正伸手解衣服的第一個扣子, 左撕右拽,盤扣卻紋絲不動。 她又羞又窘,端著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歎了口氣,扭身坐在床邊, 替他將扣子解開。雲白色的衣領一敞開,他神情驀然輕鬆,嘴角動了動,含笑道:“柳柳,你 怎麽突然轉了性子,變得這般體貼人了?” 她無聲地一笑,站起身低頭道:“少爺渴了嗎?我拿水給你喝。”豆油燈瑩黃的光圈在暗夜裏極刺眼,雖然知道他此時看不見,她也把頭發攏了攏,才將茶盞 端過來,半欠著身子送到他唇邊。他微一遲疑,抬頭將一盅水就著她的手喝下去,默了一晌, 突然搖頭皺眉道:“你不是柳柳。你到底是誰?” 她垂眼掠過他半開的衣領,不自覺略略注目,隻覺臉頰燙得如開水澆過一般,扭頭咬唇微笑 道:“我是宅裏的丫頭。” 他隻覺頭疼欲裂,閉目搖頭道:“陳家曆來有規矩,不許鄉下宅子請丫頭。你不肯說就罷了, 明日我再問別人。”含笑複翻身倒下,哼了一聲道,“順便讓陳管家查一查,誰家的小孩那麽 膽大,居然敢捉弄我。” 她心裏一緊,忙輕聲道:“少爺……下午水渠邊的小孩是我弟弟。他人還小,一時貪玩,請您 別跟他計較。” 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隻靜靜地不再出聲。她俯身將被角掖好,默默歎口氣,吹滅油燈回被 窩睡下,心裏仍然不踏實,卻到底勞累一天,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雄雞遠遠地叫了,一聲既起,隻消一會兒工夫,村落四下裏的公雞便此起彼伏地打鳴。陳誠 嬸照例是雞一叫就醒的,忙到祖蔭這兒察看,見他臉上餘毒已褪,睡得很沉,略放下心。轉 身走到地鋪邊,輕輕把雪櫻推醒,見她睜開眼睛,輕聲笑道:“好櫻兒,村裏的有福家今天娶 媳婦,嬸子和柳柳她爹都要過去照應。家裏實在是沒人了,我也指望不上柳柳,就把少爺托 付給你,你多費心看著點。等過了今日,你就好好歇幾天,也不用來替柳柳繡嫁衣了。” 雪櫻聽到她說“也指望不上柳柳”時,微笑不語,坐起身來將大襖披上,才慢慢地說:“嬸子 放心去吧,這裏萬事有我。” 她起身收拾好被褥,轉目看向床幃間,隻覺心跳如鼓。他正翻身向裏睡著,大半個後背都露 在被子外麵。那衣裳原來是雪地白的,不似昨晚燈下的雲白色。怔了半晌,雪櫻悄悄走到床 邊,替他將被角扯好,這才返身推柳柳道:“我去繡房做嫁衣裳了,你醒了就過來吧。”歎了 口氣,微笑著轉身出去。 外頭簷下有幾隻鳥兒扇著翅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柳柳坐在繡房裏隻是心神不定,聽遠 遠有嗩呐聲吹打而來,定是迎親的花轎進了村子,跑到窗前凝神細聽,扭頭對雪櫻道:“好姐 姐,我去瞧瞧少爺醒了沒有。” 雪櫻頭也不抬地笑道:“我剛去看過了,還沒醒呢。你想幹什麽就去吧,不用跟我遮遮掩掩的。” 柳柳聽那嗩呐昂揚歡快,心裏癢癢的按捺不下,跑到院門口張看,送親的隊伍正沿著公用的 大道走來。那幫吹鼓手眼見著到了村裏,越發賣力,將一首《迎花轎》吹得千回百轉。她不 知不覺地便攆著轎子去了,直到花轎抬到陳有福家門口,眼看著新娘子下了轎門,才依依不 舍地回來。 雪櫻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繡嫁衣,見她興高采烈地進了門,回頭笑道:“你這丫頭真是心 急,過幾個月自己就做新娘子了,還怕沒得看?”一邊笑,一邊指著嫁衣道,“肩上的小團鳳 如意雲紋都已經繡完了,你來試試吧。”衣服一展開,繡花果然已經完成大半,下襟用盤金牡丹大鑲滾裝飾,與胭紅緞麵上的百蝶牡 丹暗花遙相呼應,心思十分精巧。柳柳又驚又喜,點頭笑道:“雪櫻姐姐真是仙女下凡。”拿 著衣服左看右看,越看越愛,欣喜道,“雪櫻姐姐,不如你穿給我看看好不好?” 雪櫻慌得將手亂搖,笑道:“嫁衣服怎麽能亂穿?你還是自己試罷。” 柳柳眼睛一轉,立刻雙手齊上,將她的發簪拔下,藏在自己懷裏,笑道:“你不答應,我就不 給你簪子,讓你披散著頭發沒法見人。”一步跳到門邊,大笑道,“我去將我娘的珠花拿來, 好好把你打扮起來。好姐姐,你想想看,衣服穿起來是給別人看的。我若自己穿,哪能瞧得 見?” 簪子被抽走,雪櫻滿頭青絲亂紛紛地落了一肩,委實無法見人。況且這衣服其實是她一針一 線做成的,繡工十分精細,像把千回百轉的女兒家心思也縫進去了一般。她低低歎了一口氣, 伸手拿起衣服輕輕撫摸,搖頭笑道:“罷了,那你快去快回。”柳柳腳步敏捷,稍轉即回,不但拿了珠釵,還將胭脂水粉統統搬來。忙了半天,把她的頭發 挽成琵琶髻,將鏤空穿枝菊花釵斜斜插上,又往她臉上拍了一點胭脂,諸事妥當,退一步偏 頭看著,十分得意。將菱花鏡往她麵前一推,嘿嘿笑道:“雪櫻姐姐,將來你嫁人的時候,新 郎倌一掀起蓋頭來,當下還不魂飛魄散?今天婚禮上的新娘子跟你比起來,可要差得遠了。” 婚禮許是到了拜堂的時候,遠遠地便聽見嗩呐和著鑼鈸齊鳴。那鑼一長三短,停一時再敲一 次,嗩呐在鑼聲停下的時候補入,喜慶裏透著十分莊重。鼓樂一畢,劈裏啪啦燃起百子炮仗, 熱鬧到了極點。 她將臉都飛紅了,微笑道:“玩夠了沒有?我可要將衣服脫下來了。” 柳柳笑著搖頭,指著耳朵道:“你說什麽?我聽不見!你快站起來讓我好好看看。” 她臉上佯怒,卻對柳柳無可奈何,站起身笑道:“你挽的髻不牢,頭發絲窩在脖子裏癢死了。” 倆人正在調笑,卻聽門外似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略過了一刻,竟有人掀簾進來。 她第一個反應便是手忙腳亂去解身上的衣服,偏偏這盤扣做得極複雜,一急之下絲毫也動不 得,又忽地想到這個動作大大不妥,當下窘得手足無措。祖蔭扶著牆也呆在了當地,失魂落魄。她微施粉澤,唇上沾了一點猩紅,雙頰嫣紅如醉,低 眉淺笑,略帶窘意。背後便是窗戶,窗外一樹桃花雲霧漫漫地開著,她的衣服雲肩、下襟上 繡著無數玲瓏花紋,胭脂樣的大紅色襯著屋外的春暖日妍,仿佛在空氣裏畢畢剝剝地燃燒, 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燒毀。 屋裏驀地靜到連彼此的鼻息都能聽見,她卻伸手去解扣子,鬢邊菊花釵上垂下來的穗子簌簌 輕響。他喉頭一緊,強迫自己將目光一寸一寸地移開,轉到她衣角細碎的折枝牡丹上,低聲 道:“方才渴得厲害,叫了半天也沒人答應……我當隻有柳柳一人在屋裏,真是對不住。”他 的聲音在微微打顫,但要很仔細才能聽出這絲顫音。
雪櫻蹲身福了福,低頭笑道:“剛才外頭劈裏啪啦地燃著炮仗,我們在這屋裏確實沒聽見。少 爺請略等等,我馬上去倒水。” 她的聲音溫婉柔和,他的眼裏忽然一亮,驚喜得難以置信,一瞬間仿佛要將她看到透明透亮: “昨天是你在灣邊洗衣裳吧?昨晚……也是你。你……真是宅裏的丫頭嗎?” 柳柳在旁搖頭道:“我們哪敢壞了陳家的規矩?昨天是雪櫻姐姐把你從水渠邊救回來的。你也 真是奇了,明明昏迷不醒,卻除了她誰都不讓碰。我娘隻好把她留下,陪你睡了一晚。” 他怔了怔,臉上慢慢笑意盎然,點頭道:“陪我睡了一晚?”見她臉刷地便紅了,隻覺十分適 意,笑道,“那我可要跟陳管家說一聲,趕緊上門提親,莫要讓她吃虧。” 雪櫻臉色通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頭笑道:“柳柳,我要回家去,再也不來替你繡衣服了。” 柳柳立刻便急了,上前將他連推帶搡地送出屋去,頓足道:“這幾個月為了繡嫁衣服,都快被 我娘罵死了。好容易雪櫻姐姐肯幫忙,你可別來搗亂。” 他扶著門框扭頭深深地看著她,搖頭笑道:“昨晚我隱約聽到有人求情,讓我莫要怪罪小孩子。 我現在頭疼得很,若被趕出這門去,說不定轉臉便忘。” 她立刻啞口無言,無可奈何地橫了他一眼,低頭笑道:“是我求情……他是我弟弟,請少爺莫 跟他計較。少爺若不願走……就在屋裏坐著好了。” 他微微一笑,放下簾子轉身出去了。她緩了口氣,撫胸對柳柳道:“虧你平常還誇你家少爺穩 重,明明這般風言風語。” 柳柳笑得喜氣洋洋,低聲道:“祖蔭哥哥方才瞧你的樣子,簡直快要把你揉到眼睛裏去了。這 樣也好,明兒我嫁到劉家去,你若也嫁給少爺,我在城裏就不孤單了。” 她啐了一口,三下兩下地換回衣服,咬唇笑道:“你也風言風語的。你娘說,過了今日就讓我 好好歇幾天,也不用替你繡嫁衣,我真個家去了。”也不管柳柳在身後聲聲哀求,拿著針線包 便咚咚出門。剛走到大門外卻愣住了,他竟牽馬在門口的水渠邊親自刷洗。那馬兒一身棕紅色皮毛,襯著 淡綠色的水波,耀眼鮮明。她不由自主便慢慢走過去,輕聲道:“少爺不是說頭疼嗎?況且昨 日被蜂子蜇得厲害……應該多休息才是。” 他慢慢地回過頭,淡淡笑道:“這馬脾氣桀驁不馴,在這兒除了我,誰也近不得它的身,還是 我自己來吧。” 雪櫻哦了一聲,忽然皺眉道:“誰說這馬桀驁?我瞧著它很通靈呢,昨日讓我去救你時,在我 麵前屈膝跪下,讓我上馬。” 他立刻搖頭道:“不可能。這是我的馬兒,我還不知道它?你肯定在騙人,不然……你再試試, 它定會掀你下來。” 聽他說騙人,她心裏極是不服,哼了一聲道:“那你瞧著吧。”俯身拉過馬兒的韁繩,“來,咱 們給你家少爺看看。”見馬兒依言將前腿屈下,心下大喜,側身上去坐好,將臉一揚笑道,“看,
我沒騙人吧?是你在騙人。” 他哈哈大笑,將手指放進嘴裏打個呼哨,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馬兒竟一聲長嘶立起身來。 她嚇得手足無措,驚叫一聲,在馬背上搖搖欲墜。他眼明手快,一把接過韁繩,偏腿跨上馬 去,緊緊地將她摟住,輕聲笑道:“有我呢,別怕。” 說話間,他已縱馬沿渠邊小路飛奔。渠邊大片田地都種著油菜,已零零落落地開起花兒,一 片一片的金色隨風微微起伏,她整個人亦被陽光染成淡金色,耳邊的碎發在日光裏微微發抖, 側臉的輪廓嬌美到不近情理,忽而轉過臉來微微一笑,笑容如雲彩般流光耀眼。他心裏一動, 俯身在她耳邊笑道:“你叫雪櫻?” 她從未騎過這般俊逸的馬兒,緊張地看著前麵的路,一句話也不敢說。見前麵已是村口,他 便將韁繩一收,讓馬兒緩緩停下,自己先翻身下來,正要伸手去扶她,她卻已順著馬背滑下, 凜凜地看著他道:“少爺,你竟然騙人。” 他含笑不語,輕聲道:“我哪裏騙你了?你看,是馬兒自己喜歡上你了,連我的話也不肯聽, 撒蹄子便跑到這裏來。”指指眼前一灣碧水,“昨天你是在這裏洗衣裳吧?指的是什麽路啊? 害得我……被你弟弟放的蜂子蜇得滿頭包,這筆賬該找誰去算?” 她本來板著臉,卻忍不住扭頭笑了,咬唇道:“好吧,我以後不在這灣裏洗衣裳就是了。”她 已換回一件藍底白花的棉襖,更顯得一張臉皎如明月,楚楚動人。眉梢極長,淺入鬢角,鳳 目斜飛,眼底比明前茶水還要清澈,此時牢牢看著他,臉上笑意蕩漾。 他幾乎在這笑容裏窒息,默默偏身上馬,朝她伸出手,微笑道:“罷了,你昨晚照顧我,兩下 裏抵過了,咱倆誰也不欠誰……來,我送你回去。”第三章 星辰一墮碎成萍
草木灰加了顏料染的藍黑料子,一按在溪水裏,山色水影都似被染藍了,拿著棒槌一記一記 地敲打下去,水滴漿漿,濺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濕漉漉的。雪櫻今日卻有些心不在焉,洗 著洗著便怔怔出一回神,皺一回眉頭,又自顧自微笑。聽林子裏一對鳥兒滴溜溜叫著,婉轉 悅耳,便呆呆仰頭瞧著頭上的樹林。新葉才長到有一多半大小,陽光透過葉尖照下來,嫩綠 裏透著金,隻覺得那葉子薄到了極點,一碰就破。 也不知道想到些什麽,精神一鬆,手也慢慢鬆開了,浣衣的棒槌隨著水勢直直流去,等她回 過神時,眼看它已流到溪水的轉彎處,輕輕靠著岸邊蕩漾。她忙站起身,正抬腳往下遊走, 浣衣籃子卻被帶得一偏,慢慢朝溪水斜下。籃裏已有一件衣服傾出,隨水勢輕搖。她忙蹲身
去扶籃子,又牽掛著浣衣槌莫要被水衝走了,正要回頭看,那木槌卻正正落在她腳下。 她又驚又喜,慢慢站起身來,嘴角微動,到底不知道該說什麽。蹲身福了福,微笑道:“謝謝 少爺……少爺的傷都痊愈了?” 祖蔭遙遙站在溪水轉彎處,穿一件石青色長衫,瀟灑挺拔。他休養幾日,臉上餘毒褪盡,眉 目清明,文靜安詳,似換了一個人。他慢慢沿著溪水走過來,微笑道:“你這傻丫頭,還真不 去灣裏洗衣裳了。怎麽好幾天也不來柳柳家?” 有過冬的枯葉深深埋在草棵裏,腳踩上去一聲脆響。枯葉粉身碎骨的聲音,恁的驚心動魄。 她心跳如雷,往後退了一步,卻碰上浣衣籃子,暗叫不好,籃子已狠狠一歪,衣服落到溪水 裏緩緩流走。 她手足無措,正要挽褲趟水去撿,他卻朝她擺手示意,合著鞋襪踩入水中。溪水雖不甚深, 剛能過膝,到底春寒料峭,他卻渾不在意,將濕衣一件件撈起,站起身朝她眨眼微笑道:“你 這樣忙手忙腳的,以後怎麽做我的媳婦?” 初春的陽光灑在後背上,慢慢有種灼熱的感覺。溪水潺潺,水色天光皆是鮮活一片。她雙頰 緋紅,低下頭想笑,到底忍住了,抬頭繃著臉道:“少爺說話好沒正經的。” 他欲言又止,走上岸來,將衣服放到浣衣籃中,默了一默突然笑出聲,“別叫我少爺。我最不 愛聽這個了。” 她飛快地提起籃子,三步兩腳便躥到小樹林裏,盈盈笑道:“少爺快回去換鞋吧。你的鞋襪…… 都濕透了。” 其實豈止是鞋襪,連長衫下擺都滴滴答答地流水。他似恍然不知,朝著她的背影大聲道:“別 叫我少爺……晚上我還在這裏等你。” 她也不知道聽見沒有,隻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漸漸跑遠了。雪櫻一口氣跑回家中,臉兒通紅,額上冒汗。將洗好的衣服一一晾在繩上,心裏也不知是甜 是酸,靠著晾衣杆子托腮微笑。 卻聽屋裏似有人談笑,正是陳誠嫂的聲音:“雪櫻這孩子,我瞧著生得又好,脾氣又好,不知 比我家柳柳強到哪裏去了。這次多虧了她,不然少爺若是有個差錯,我連上吊的心都有了, 今日特地來謝謝您。明兒也不知道是哪個有福氣的,娶了櫻兒去。” 三德嬸笑道:“總覺得雪櫻還小,還想多留她幾年呢。不過眼看柳柳就要嫁到城裏劉家去了, 我也該替櫻兒留留心,若碰見合適的人家,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兩人說起婚事都極有興致,笑語晏晏,隻聽陳誠嬸道:“您沒見少爺前幾年娶親時的排場,那 可是,光炮仗炸的紙屑就鋪得有一腳深,流水價開席。”頓了頓,言語中極是讚歎之意,“少 奶奶到底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真是好儀態,穿著大紅彩雲福字妝花緞襖,滿身珠光寶氣,將 一隻手搭在喜娘胳膊上,款款走進來。百褶裙上係著總有二三十個銀鈴鐺,走路卻一點聲音 都沒有,連裙子褶都不抖。女賓們都交口稱讚,說陳家少爺真真好福氣。”雪櫻站在院裏怔怔聽著,聽她們說到陳家少奶奶的百褶裙,低頭瞧著自己身上藍底白花的夾 襖,那藍是草木灰加了顏料染的,暗暗的顏色不均勻,一塊深一塊淺,像剛被羊啃過的草叢, 亂糟糟得不堪入目。 晾衣繩上掛的衣服,洗完不久又未曾擰透,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頭的青泥地洇濕了一大 塊。她心裏漸漸寒冷如冰,手握在繩上往下一拉,砰地便將繩子崩斷了,上頭的衣服撲通撲 通掉了一地。三德嬸立刻在屋裏問道:“誰在院裏?” 她忙蹲身將濕衣一件一件地收到籃子裏,帶著哭腔說:“是我不小心……衣服白洗了。” 祖蔭沿著溪路正要回去,卻聽樹林裏嘩嘩地有響聲,回身一看,隻見雪櫻無精打采地提著籃 子走回來,臉上猶有淚痕。見了他理也不理,自顧自地走到石蹬子上,把衣服拿出來重新清 洗。 祖蔭往水裏一掃,心裏已是明了,微笑道:“怎麽又忙手忙腳地把衣服摔地上了?” 她心裏一酸,抬袖拭淚,並不答話。他見她臉色不對,悄悄走到她身邊,瞧著她肩膀微微聳 動,十分可憐,歎口氣微笑道:“你洗著衣服,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她將衣服重重地扔到水中,在水裏狠狠漂洗,又唰唰地收回籃中,板著臉並不理他。他也不 惱,含笑道:“我在青浦城裏有個留過洋的朋友,上次他拿了一本西洋書給我看,有個阿裏巴 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也不管她聽不聽,自顧自一口氣說下去。 她開始掙紮著不肯聽,後來故事講到佳處,不知不覺撲哧笑出聲。他的呼吸聲卻赫然已在耳 邊,熱氣吹在脖子裏癢酥酥的,聲音含著笑意低低回響:“櫻兒,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 不過現在既然笑了,就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她心下無限悲傷,氣一陣陣地往上湧,猛地轉過身來,抬起胳膊狠狠打在他肩上。這一拳幾 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的淚水也如夏天的驟雨,昏天黑地地落下,哽咽著說:“都怪你…… 你這個短命的……”將臉上的淚水胡亂拭著,她敏捷得像一隻小鹿,提起籃子沿著小路繞個 彎,鑽進樹林裏便不見影了。 這一拳正中在前幾日被檀木拐杖打過的地方,舊痕新傷翻天覆地地疼,他立刻蹲下身來拿手 按著傷處,朝著她消失的方向喊道:“櫻兒,你別惱了……晚上我還在這裏等你。”心裏也不 知道究竟是什麽滋味,低低笑了一聲,“傍晚就讓陳誠嬸去提親。”快樂一點點漫上心頭,將 整個人都要浸沒了。田裏勞作的人都是看太陽估摸時辰,每日太陽快要掛上山頭時,便收拾農具回家去。祖蔭雖 不必下田做活,卻要等陳誠嬸替長工們做完飯,諸事妥當,逼著她往雪櫻家去了,自己才到 溪邊等候。暮靄漸起,天空裏有點微雲,月亮正升到樹梢,隻朦朦朧朧的一彎,月色不甚明 亮,照在新發的葦草上,便如起了煙霧一般。 他在溪邊上轉了半晌,等得心急火燎。好容易聽到樹林裏有輕輕的腳步聲,忙站起身全神貫
注地凝望。隻見她慢慢從樹叢中走出,眉目間如籠輕愁,藍底白花大襖的袖子極闊,朦朧間 顯著手腕極是纖巧,身上淡淡芳香,非蘭非麝,隨風迎送,教人心馳神怡。 他心下一喜,迎上去微笑道:“櫻兒,我等了好久,真怕你不來。” 雪櫻搖頭道:“我怕你在溪邊呆呆地等一宿,才來跟你說一聲。既然說過了,我就該回去了。” 不易覺察地後退了一步,她轉臉向他微微一笑,笑容淒苦,比哭還難受。 他呆呆地怔住了,擰起眉頭道:“你在慪氣?” 她泫然欲泣,哽咽道:“陳誠嬸剛才上門去提親,讓我出來散散……你都娶過親了,幹嘛還來 招我?” 祖蔭怔住了,半晌輕輕道:“我下午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現在大概知道了。我娶過親不假, 可是那是家裏定下的,並不是我的意思。那天騎著馬從灣邊過來,看到你穿著淺紅衫在綠水 邊浣衣裳……櫻兒,我一眼就喜歡你了……” 她已簌簌地落下淚,哽咽道:“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都跟我沒關係,我不喜歡你。” 他卻微微笑了,伸手替她拭淚道:“你若不喜歡我,幹嘛要哭得這麽傷心?”柔聲道,“你別 哭,我念一首詩給你聽。”轉目瞧著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 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隔了半晌悵然道,“我剛進書塾念書才三四歲,晨讀時坐在第一個,聽先生念過這首詩,一聽 之下,不知怎的便記住了。後來認得字,漸漸知道這首詩說的是什麽。一個人明明看見自己 想要的東西就在對岸,卻如何也夠不著,隻能遠遠地看著,心裏悲傷……櫻兒,你不知道我 娶親時心裏有多難受,可那是父母之命,我沒有辦法……” 雪櫻默默無語,隻覺得他語調低沉,一顆心也不由得跟著黯然,本來已經轉身欲走,思量幾 次,歎了口氣道:“你是尊貴的少爺,娶的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還有什麽好難受的?世上還有 什麽東西是你夠不著的?” 他溫然微笑,搖頭道:“你不明白……我若不往鄉下來,不被馬蜂蜇,不遇到你,不被你救下, 我也許一直這麽躲躲藏藏過,躲到幾時是幾時。可是櫻兒,天可憐見……讓我遇見了你。” 月光透過樹葉落在他臉上,半邊肩膀都是葉子零零碎碎的剪影。他深深地看著她,鄭重其事 地說:“我現在明明白白地說,我一眼就喜歡你了,如今這世上就是你讓我夠不著。我這次什 麽也不管了……方才讓陳誠嬸去提親,隻要你娘答應,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她眼眶裏的淚水滾來滾去,心裏如被滾油潑過,煎熬著又疼又熱。他被蜇時閉目極力忍耐的 模樣;豆油燈的暗黃光暈裏,他半欠身閉目坐在床上,雲白色的衣領半鬆……那麽多零零亂 亂的片斷,交替著在心上來去,許久許久,她含著眼淚搖頭道:“我不嫁……就算我娘同意, 我也不會答應。” 祖蔭渾身微微一顫,輕聲道:“你不會答應?” 她認真地點點頭,一字一頓地道:“你已經娶過親了。” 他重重地歎口氣道:“櫻兒,你不用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我知道自己已經娶過親了。”忽然輕聲笑了,“我娶過親不假。可是自從遇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樣,跟我在一 個屋子裏睡著,晚上醒來時,你就在我身邊。”他嘴邊含著一絲微笑,聲音低得像夢囈,“我 們住在河邊的房子裏,後窗臨水,院裏種上石榴花兒,紅彤彤地像火焰燃燒。仲夏夜晚,涼 風習習,屋裏盡是金銀花的清甜香氣。櫻兒,就我們兩個人靜靜住著……這輩子我再也不會 有別的奢望了……”沉默半晌,語意悲涼地道,“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說得這麽真。你 都不喜歡我,我還癡心幻想什麽……”卻含笑扭頭看她,一寸一寸地伸過手來,在她腕邊停 住。 她默默無言,轉身便走。他一把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沉聲道:“櫻兒,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 不喜歡我。隻要你說一句,我不會多說一個字,立刻放你走。” 他的瞳仁烏黑,沉澱著一片情深意重。她滿臉淚水縱橫,半個字也說不出,隔了許久許久, 低頭哽咽道:“真的隻有咱們兩個人嗎?” 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如高山般堅定沉穩:“放心,就咱們兩個人。” 兩人都不再說話,握著手靜靜不動。月色清朗,風低低吹過,四下裏脈脈地盡是樹木的晚香, 樹影落在水裏,像墨色山脈綿綿不盡。水影清清的,天上水中兩個月亮纏綿。 他忽然輕聲笑了,低聲道:“櫻兒,到時候我騎著馬來娶你時……可別讓你弟弟放蜂子蜇我了。” 她仰起臉微笑,素臉如美玉般瑩然,在薄薄夜色裏被月輝鑲上一道微藍的邊。他心下雖舍不 得走,卻知道該是回去的時候,將她手一捏,笑道:“回去必能得個準信兒。櫻兒,我好歡喜。”第四章 淡月回廊誰合睫
門軸日久發澀,吱呀一聲響,雖然動作輕微到了極處,在這寂寂的夜裏聽來,仍是刺耳得很。 三德嬸定定坐在燈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見陳三德荷著鋤頭進門,勉為其難地微微一笑, 輕聲道:“田裏的活計不用這麽趕,明兒再做也是一樣。” 陳三德歎口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半道上才學耕田種地,錯過了時令節氣,秋天就無 米下鍋了。”皺眉道,“你怎麽了?怎麽恍恍惚惚的樣子?” 三德嬸略一搖頭,淡淡笑道:“三德,咱們要預備把雪櫻速速嫁出去了。”她的眼睛裏如置寒 霜,冷冷地道,“今晚陳誠嬸來提親,說他家少爺瞧上了櫻兒,立下心想娶。我說櫻兒還小呢, 一口就回絕了,可坐在這裏越想越怕。若他不肯死心,查到咱們是半道搬來陳家灣的,再往 後知道櫻兒的身世……萬一傳到南京齊家去,我們萬萬也脫不了幹係,說不定又要背井離鄉, 遷到遠處。如今年紀不輕,再改名換姓重來一次,可再受不起了……” 陳三德驚得目瞪口呆,半晌遲疑道:“那怎麽辦?那年珍珠把女兒送來,害得咱們立刻搬家。 好容易藏在陳家灣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三德嬸默然無聲,取剪子將燈芯絞了半寸,火苗騰騰地燃起。燈光一暗一明間,她的臉也像 活泛了一下,眉目間全然不是平日裏樸實無華的農婦模樣。她凝視油燈半晌,含笑抬起頭道:“今兒被這事情一攪,倒讓我想起先前在蘭菊社的日子,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咱們都老了…… 三德,你還記不記得‘文珍珠、武碧玉’?” 陳三德微微一笑,輕聲道:“你們兩個人那時可是蘭菊社的台柱子。後來珍珠嫁到南京齊家, 你又嫁給了我。我怎麽會不記得呢?”他深深地歎口氣,搖頭道,“珍珠給齊家老爺唱戲那晚, 我就在台側拉琴。碧玉,我看到她上台時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幹什麽了。” 三德嬸眼裏蒙起一層霧氣,低聲道:“她一直瞞著我。等她一走,‘文珍珠、武碧玉’的牌子 也就倒了……”
文珍珠,武碧玉。二十年前新定府的蘭菊社最負盛名時,每晚在水粉的戲牌子上頭,另外用 竹竿子挑起燈籠來,裏麵燃著的蠟燭比小孩子手臂還粗。燈籠上寫著的六個大字“文珍珠”、 “武碧玉”,半裏地外都瞧得清清楚楚。戲院門前擺的瓜子攤、點心攤、茶水攤,開戲前吆喝 聲此起彼伏。 那晚蘭菊社上上下下緊張萬分,因為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場,專程招待金陵的富 商齊如山。王家老爺事先沉著臉打招呼,若是因為戲演得不好讓生意談不成,蘭菊社就不必 在新定府呆了。 本來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馬旦,鑼鼓喧天,先上武戲,唱完半場,達官貴人陸陸續續到齊。 將鑼鼓一收,方才還熱鬧不堪的戲院立時鴉雀無聲,笙簫齊鳴,後半場的文戲開場。那晚卻 為著怕吵鬧,事前隻點了幾出清淡的文戲。 珍珠像是心神不寧,默默由著她描眉畫鬢,突然展眉一笑,一雙鳳目橫波如醉,輕聲道:“碧 玉姐,我若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她正用絲棉沾了胭脂輕輕塗抹,聽此話說得沒頭沒腦, 手裏絲毫不停,笑道:“這上天入地的,你還能去哪裏?我們入了唱戲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 人,怎能撂開手說走就走?”說畢歎口氣。 這話聽著辛酸,卻是實情。唱戲的女孩子,在台上演繹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戲場裏的叫好 聲比雷還響,下了台便是低賤的人和行當。珍珠雖是蘭菊社的台柱,也強不到哪裏去。珍珠 心又強,每每下台跟她抱怨:“我瞧著那些坐在包廂裏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們都是一樣的人, 憑什麽就該她們穿金戴銀、披翠帶花?總有一日,我也要天天打扮得珠光寶氣、粉雕玉琢的, 比她們還風光。” 今晚台下坐的人雖少,卻比往日裏滿場觀眾合起來都重要,她見珍珠心緒不寧,以為她心裏 害怕,輕言慢語地撫慰。珍珠仍是默默無言,聽那簫管悠揚,該是上場時候,終於站起身來, 往鏡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嗎?” 她此時才猛地發現珍珠裝束得全然不對,發上的水鑽如露珠般熠熠生輝,戲班子從來沒有這 般雍容華貴的頭麵。珍珠已經緩步走到台側,氣燈的光將她照得一半兒明,一半兒暗,她站 在台邊的幕布裏,轉過身來朝她挑眉一笑,那笑容合著樂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有種特別的意味。戲台子後頭的遠近喧囂在耳邊驀然尖銳,鋪天蓋地的恐懼翻滾著湧來,她約略猜到珍珠想做 什麽,拚命搖頭。張口欲喊間,嗓子卻啞得發不出聲,袖子被誰緊緊扯住,蘭菊班主的聲音 低低地在耳邊,一字一句清晰可聞:“她自己答應的,這都是命。碧玉,這都是命。” 她的淚水如小溪般洶湧流下,在淚眼裏模模糊糊地看著珍珠用水袖遮起麵來,一步一步地, 款款走入那滿台光明的所在。
原來珍珠瞞了她整整三日。包場的水鑽頭麵都是王家事先送來的,那晚隻待金陵的富商點頭, 王家的生意便談成了,她也能脫了戲班,嫁去金陵做齊家四姨太。 嫁衣是極精致的,百褶裙間垂下的鈴鐺,小巧玲瓏,個個都是黃金打就,鈴鐺上係的流蘇用 七色絲線細細拈成,比女兒家的心思還要紛繁幾分。喜冠上遮麵的珍珠渾圓勻稱,寧靜皎潔, 映在鏡子裏淡淡光澤。她將絲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地撲到珍珠頰上,一邊說:“今兒是你 的好日子,多撲些胭脂。”一邊扭頭掉下淚來。 珍珠臉上紅撲撲的,此時卻是一種惶然之色,不言不語,突然拉著她的袖子說:“姐姐,我好 怕。” 此時此刻說什麽都晚了,她扶著珍珠出門,手按在殷紅嫁衣上,妝花緞子像水一樣冰涼。飛 揚的鞭炮碎屑在陽光裏簌簌落下,鼻裏盡是硫磺火藥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層紅紙屑, 腳踏上去鬆鬆軟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有一種極細微的愴然在心上流動。花轎頂上滴溜 溜的一個木繡球,微有風便轉個不停,喜娘一聲“起”字,花轎顫巍巍地被抬起來,在喧天 的鑼鼓鞭炮聲中遠去,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回頭。外頭起了風,門沒有關嚴實,屋裏的油燈搖搖欲滅。三德嬸忽然打個冷戰,咬牙道:“當年那 姨娘送來雪櫻時神神秘秘的,說珍珠突然病死了,怕留下女兒被齊家人欺負,才交給咱們撫 養。”緩緩看向陳三德,輕聲道,“當初咱們義憤填膺,帶著櫻兒便離井背鄉地遠走。這幾年 有了青牛,我有時候定心回想,隻覺得珍珠的死因蹊蹺。她是從小練功打熬的身體,更不是 忍氣吞聲的性格,怎麽會突然病死?” 陳三德眉頭緊鎖,點點頭道:“大戶人家的姨太太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確實有說不得的隱 情……你說得有道理,若這陳家少爺對櫻兒起了心思,一追到底,萬一查出她的身世,再連 根掀起當年隱情,咱們可就是一場潑天大禍。” 三德嬸目光閃爍,抬眼道:“我就是擔心這個,現在想想珍珠是怎麽死的,隻覺得心驚肉跳…… 不管怎樣,雪櫻這丫頭留不得了,趁陳家少爺還沒立定心思,趕緊找個本分人家嫁了她完 事……前兩個月鄰村王木匠家來提過親,我瞧著就是他家吧。”神情驀然輕鬆,微笑道,“你 先去睡吧,我在這裏等著雪櫻回來。”夜幕極快地將周遭一切吞沒了,微微地起了一點風,樹木新生的葉子在微風中近似無聲地響
動,像遙遠的歎息。屋裏已經滅了燈,濃黑一片,雪櫻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子,回身朝祖蔭招 招手,見他的背影融到夜色裏再也看不見了,方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門。 黑暗中卻嗤地響了一聲,桌上搖晃著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嚇得幾乎驚叫出聲,忙拿手蒙上 眼睛,半晌才慢慢將手放下來。
三德嬸一直凝神看著手裏的洋火,等蓬蓬的小火苗快燒到手時,才將火柴梗扔掉,轉臉瞧著 她道:“回來了?”看她滿臉羞澀歡喜,搖頭微笑道,“櫻兒,娘等了你一晚上,有重要的話 跟你說。原本想等你大一歲再提此事,眼下卻等不得了……你雖快滿十七了,在娘心裏頭還 是個花骨朵兒似的小姑娘,如今說早也不早,隻是這麽倉促將你嫁出去,真教為娘的舍不得。” 說罷眼角微有淚光,將手邊的一疊紅綢推過來。 那紅綢疊得整整齊齊,在油燈的光暈中如西天一段紅彤彤的雲彩。先前翻來覆去想過許多次, 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繡花,今日真真實實到了眼前,倒覺得懵然如夢。她低頭偷偷微笑, 嗓子裏的聲音細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三德嬸臉上笑容夾雜著一絲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給你做主,你隻管聽話就是。” 見她進屋去了,轉身到灶王爺麵前點上香,含淚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給雪櫻尋的 親事,是鄰村王木匠家的大兒子,雖家境平常,人卻極忠厚,孩子也很老實。當年我念在咱 們姐妹情深,再者我與三德也無牽無掛,二話沒說就把雪櫻接過來撫養。可現在時過境遷, 我不能冒險將雪櫻嫁給陳家少爺,萬一被齊家找到,追根究底起來,這後果連想也不敢想。 你看在我養育雪櫻十幾年的苦勞上,莫要怪我獨斷專行。”念到後來眼淚縱橫,想了又想,終 於緩緩站起身。 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裏靜到能聽到輕重緩急的呼吸聲。灶王爺麵前的香案上新點的香 仍未燃盡,在一團漆黑間明滅,如同一雙悲憫的眼睛,睜了又合,合了又睜。四下裏漆黑一片,隻有陳管家庭院簷下的兩個燈籠還放著玉也似的光,如兩隻未睡去的眼睛, 嵌在這一片暗夜之中。祖蔭默默無言,瞧著那對燈籠微微搖動,燭光玉白,似離人很遠很遠, 一絲一毫的溫暖都傳不來。 他心下糾結如亂麻,沉吟半晌忽然皺眉一笑道:“她娘怎麽會不答應?是不是倉促間沒帶著聘 禮去?陳管家,拿筆墨紙硯來。” 毛筆的筆尖落在紙上,寂靜中有一點輕微的沙沙響聲。墨是倉促間磨的,許是加多了水,一 筆寫完凝聚著老是不肯幹。他寫畢又默念了一遍,見紙上仍是墨跡淋漓,拿起來輕輕吹著, 微笑道:“陳管家,明兒就照著劉家給柳柳的聘禮,原樣翻一番寫張單子。”又遞過那張紙, “把這個也用了印,一並拿去再提親。” 陳管家恭敬接過,一眼望去滿紙極工整的小楷,筆跡還未幹透,在燈下每個字都微微反光, 心下先讚歎一聲,才看了一句已是聳然變色:“少爺,這萬萬使不得。劉家給柳柳的聘禮已是很重,翻一番更是了不得。若再加上一百畝地,不是我說,也太逾禮了。當年給少奶奶下定 時,也不過……”他話未說完,見祖蔭的目光掃過來如含冰霜,隻得將剩下半句咽回。 祖蔭等他無話時才緩緩道:“我給不了名分,難道連聘禮也給不得?今日她娘不肯答應,明日 將聘禮單子和地契一並拿著再去。”臉上沉靜如水,燈下憑添一種惆悵之意,“陳管家,這事 請嬸子千萬上心。若辦不成,我就……”其實他倒是真沒想過若辦不成要怎樣,此時這種可 能僅僅在腦中一掠而過,心裏已像火燒油煎一般難受。
陳誠嬸第二趟往雪櫻家去,跟昨日的時辰差不多,料得大家已經吃過晚飯了。春天的天氣晴 得通透,晚霞滿天,半邊天上緋粉、橙黃顏色交雜,十分好看。 青牛正坐在院裏削木頭刀,雪白的木花屑兒鋪了一地,四下裏紛飛。三德嬸出門來瞧見這一 地狼藉,又氣又笑,斥道:“好好的木頭,給你糟蹋得不像話。那多粗的一根楊木杈呢,就給 你削得隻剩下這點子了?多敗家啊。” 青牛卻連頭也不抬,手上不停。三德嬸又氣又笑:“你倒上心得很,不過趕明兒等你姐姐的事 情定了,這木頭刀啊劍啊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先省省力氣罷”。 青牛一聽到木頭刀劍,扭頭問道:“姐姐的什麽事情定了?” 三德嬸猶未答話,見陳嬸已經在院門外了,忙閉口不語,將她讓進屋來。陳誠嬸坐下笑嘻嘻 地道:“我昨天空手來說了一番話,也怨不得您不答應。回去少爺發了好大脾氣,今日厚著臉 皮又來了,這次可不是空手。”說罷推過來一紅一白兩張紙,笑道,“三德嬸,您瞧瞧這單子 吧。” 三德嬸低頭看了一眼,搖頭道:“我不識字,這上頭寫的是什麽?” 陳嬸笑道:“我也不認得。不過剛來時,我家老陳跟我囑咐過一遍,我倒還硬記住了。”說罷 拿起紅色禮單來,將聘禮依次念一遍,又拿著白色紙笑道,“這張地契是少爺親自寫的,你瞧 瞧這手好字,方圓百裏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三德嬸聽她念著,又驚又疑,等她念畢,站起身來:“這是什麽意思?我倒聽不明白。” 陳嬸笑道:“三德嬸,您若答應這門親事,這些都算聘禮。論理咱們也不會在這上頭爭多論少, 可是少爺說,錢財是小事,心意才重要。我也算眼睜睜看著少爺長起來,他脾氣又好,又對 櫻兒這般心思,若得了這樣一個女婿,不是我說,整個陳家灣都要羨慕您的好福氣。” 三德嬸眉頭緊蹙,站起身道:“陳嬸,你莫跟我開玩笑。昨天我不是說了嗎?陳家少爺門庭太 高,我們指望不上。” 陳嬸也慌得站起來:“三德嬸,你若嫌定禮還輕,隻管開口,少爺必是答應的。” 三德嬸搖搖頭,冷冷地道:“便是抬了金山銀山來,這事也不用再議了。實話說罷,雪櫻已經 許給鄰村王木匠家的大兒子了。您瞧灶王爺的供桌底下壓著庚帖呢,半月內便要成親。你轉 告陳家少爺,定禮多少我不稀罕,我們憑自己力氣吃飯,也用不著拿雪櫻去換錢換地。少爺 是神仙般的人,我們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陳嬸愣了半晌方醒悟,原來三德嬸竟在一天之內速速地找了別人,隻覺得空中打了個焦雷般, 手裏捏著禮單,抖抖地說不出話來。
西廂的門咣啷打開了,雪櫻煞白著臉站在門口,手裏捏著半截紅綢,身軀亦在微微發抖,顫 聲問道:“娘,你說的可是真的?”
三德嬸瞧著她神色不對,倉促間沉下臉來:“這是哪裏的規矩?讓你在屋裏好好做嫁衣裳,倒 豎著耳朵聽這個?這話是姑娘家該聽該問的嗎?”
她臉上兩行淚水直直地流下,不管不顧地脫口而出:“我不嫁什麽勞什子木匠。我不嫁人,我 不嫁人了。”一邊哭一邊便往外跑。
三德嬸一步便擋在她前麵,死死地攥著她的胳膊冷笑道:“說親的人還沒走,你就丟了魂似地 急著往外跑?見人家是個少爺就動了心了?這會子要往哪裏去?好好回屋做你的衣裳。” 見她眼中淒苦之色,三德嬸心下雖是不忍,卻不得不硬起心腸,緩過一口氣溫言道:“你素來 是個溫良恭順的,這次倒這麽固執,你以為嫁給少爺就成了鳳凰了?現放著大房奶奶在那裏, 有你的苦楚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隻管做好嫁衣裳,到時候歡歡喜喜上花轎。”
第五章 傾春落定沉香屑
祖蔭負著手在院裏徘徊許久,一腔情絲剪不斷理還亂。看陳誠嬸咚咚地走進來,臉上神色十 分難堪,心下一沉,隻覺得如五雷轟頂般,立刻往外急走:“我不信。櫻兒都點頭了,我要親 自去問明白,為什麽她家不答應。” 陳誠嬸一把拉住他袖子,見他掙紮得厲害,額上汗水都掙出來了,又急又氣,厲聲道:“少爺, 你還要不要你的身份?三番兩次上門去求親,陳家可丟不起這個人。人家今日已經另外許了 親事,不日就要嫁娶,還有什麽可問的?阿柱,過來把少爺給我拉住。老昌,把院門關起來。 今天誰也別想出這個大門。” 長工們本來三三兩兩地在院裏走動收拾,一見到這個陣仗都嚇得原地呆住。此時聽陳誠嬸喊 叫,忙奔去將大門關起來,阿柱臉漲得通紅,過來先拱手說句“少爺,得罪了”,從後麵將他 兩隻胳膊緊緊箍住。祖蔭立刻被攥得牢牢地,半步也走不了,急怒之下回頭喝道:“快放手!” 阿柱搖頭道:“少爺,陳誠嬸子自然是為你好。” 祖蔭眼裏要噴出火來:“你還記得我是少爺?你是聽我的,還是聽她的?快放手,不然我真惱 了。” 陳管家見他如癡如狂,若真一味糾纏翻了臉,到底是底下人吃虧,便過來深深做個揖道:“少爺,在這裏自然該聽您的。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雖說老爺如今不在了,也不該不讓老太 太知道。如今就叫人套車,我跟您一起進城去。若是老太太不介意是已經許過親要嫁人的姑 娘,我們也不怕沒臉,依舊回來再去求人。”轉身連聲命人套車。 這話說得雖恭謹,卻是句句都打在七寸上,祖蔭一聽便不再掙紮,目光茫然,顫聲道:“她已 經許過親要嫁人了?她昨晚才答應我……怎麽這麽快就許了別人?”良久回身對阿柱道:“你 不用拉著我了……你們都走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陳管家無聲地歎口氣,揮手令眾人退下,四下裏驀然靜得出奇。祖蔭獨自站在院裏怔怔仰頭 出神,月亮懸在半空中,如水月華將整個田野大地籠罩得無微不至,村莊也似枕著月色沉沉 睡去。 鄉下的月色,與城裏果然大不相同。從陳家老宅子的院落中看去,月亮隻是飛簷間很小很小 的點綴,蒼白無力。小時候最怕隆冬天,剛敲過五更就要上家塾去念書,丫頭在前提著燈籠, 他盡量挑著月光能照到的地方走,地上像鋪了一層冰霜,腳踩下去卻悄然無聲。 每天他第一個到家塾,坐的位子離塾師最近,晨讀時聽到老師抑揚頓挫念著之乎者也,念到 陶醉處搖頭晃腦,隻有一次,塾師用最平常的語調淡淡地念了首詩:“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念了這幾句,沉默一時,無聲無息,又緩緩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抬起頭見他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竟很和 善地微笑道:“小孩子家懂得什麽,快念你的功課吧。” 他那樣的不服氣,為什麽小孩子就不應該懂?隻默默地將這兩首詩記在心裏,等認的字多了, 將它們找來看過,自以為懂得了詩的意思,卻其實一直都不懂。直到今日今時才知道,這兩 首詩,說的原來是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心情,卻原來如此。 仰頭看那月色久了,眼裏也似滲進月光,心下冰涼,背上卻一溫,回頭看時,陳誠嬸拿了件 夾衣披到他後背上:“少爺,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祖蔭歎口氣,垂目道:“我心裏亂得很,讓我一個人待著吧。” 陳嬸無奈地搖搖頭,輕聲道:“少爺,不是我多嘴多舌地惹你煩,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誰也強 不過這個理。陳三德家是半道遷到灣裏來的,無根無底。雪櫻亦是身世不明,連姓什麽都不 知道。她把陳三德叫叔,誰知道她親爹在哪裏?若不是不知根底,也不至於等到現在才許 親……少爺這般人才和家世,該有的都有了,值得為她發這麽大的脾氣?” 他心中更不知是什麽感覺,輕聲道:“她什麽身世來曆我都不管,我就是喜歡她這個人。” 陳嬸默然不語,歎了一口氣道:“如今不管你喜歡她什麽,她娘已經將她許給別家了。少爺又 何必自苦,不如明兒就走罷。你下鄉走了這麽久,家裏隻怕惦記得緊。” 祖蔭心中一寒,竟是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緩緩閉上眼睛,夜涼如水,高高的泡桐樹葉上落下 一點夜露來,如淚水般順著臉頰緩緩流下,冰涼一縷直透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良久,長歎一聲:“事已至此,再說什麽都是枉然了。你去安排吧,我明天就走。” 陳嬸驀然放下心來,忙答應著去了。祖蔭見她背影已進了堂屋,轉臉朝院角泡桐樹微笑道: “柳柳,你在那兒躲了半天,也該出來了吧?” 樹後果然轉出一個銀紅衫子的人,吐舌笑道:“你怎麽知道……我躲在這裏呢?” 他眉峰一挑,輕聲笑道:“你這毛躁性子,將衣服在樹上蹭得直響,十裏地外都能聽見……” 蹙眉道,“我瞧著櫻兒那邊定有什麽難處。她昨晚已經答應我了,怎麽又在一天之內速速地許 了別家?”含笑看著她不語。 柳柳撲哧笑道:“祖蔭哥哥,你想幹什麽就直說吧。” 他微微一笑,回手解下腰間的玉佩,輕聲道:“我如今也不能去瞧她。你明早幫我去問問她, 若是她心裏有我……不管她許不許親,我隻要她跟我走。” 柳柳驚得目瞪口呆,半晌吐舌道:“你要帶她私奔?她說不定已經被她娘看起來了……” 他忙伸手捂上她的嘴,輕聲道:“你娘用一百隻眼睛盯著你,你也有法子跑出去玩,更別說這 點小事。我知道你主意最多,此事就拜托你了……柳柳,我若就此丟開手走了,一輩子也不 會甘心。除非她不願意,否則我想盡辦法,也要帶她回青浦。”初春早晨的寒氣是點點滴滴的,更兼著停雲靄靄,天色青白得又硬又冷,沉沉地壓下來。院 裏的柳樹枝一根根往下垂著,新生的小翠葉子上凝著細細的露水,良久才落下來一滴。雪櫻 坐在窗前默默垂淚,見柳柳推門進來,兩顆極大的淚珠慢慢滾出眼眶,倏忽便順著臉滾下。 柳柳滿心憐惜,長歎一聲:“你倒是何苦來,一夜工夫這般失魂落魄。”取過木梳來替她梳頭, 微笑道,“我笨手笨腳的,若是弄疼了你就說。” 她心裏一酸,啞著嗓子道:“反正也見不得人,梳不梳的有什麽關係。” 柳柳抬眼看看院子裏,三德嬸正凜凜地坐在院中,便輕輕說道:“我剛才求了半天情,好容易 才進來了。你娘難道把你關起來了?” 她哽咽難語,慘然笑道:“我娘說上花轎前,我可出不了這個門。娘也不下地,這幾日就在家 裏瞧著我,我就算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柳柳愣了半晌,歎道:“實話告訴你罷,祖蔭哥哥聽說你另許了別家,難受的不得了,他也不 願意眼睜睜地瞧著你嫁別人,趕著今天傍晚便走。我娘正在準備行李,也顧不上我,我才偷 偷跑來告訴你一聲。” 她聽得這幾句,心如刀割,眼淚如走珠般往下掉,站起來又默默坐下去:“走罷,留下又有什 麽分別?不過多添些苦楚罷了。”到底心中有一絲不甘,掙紮問道:“他可說什麽沒有?就這 麽一聲不吭地走了?” 柳柳瞧著她淚水盈盈,神色哀戚,心裏一動,反手從懷中摸出玉佩來放在桌上,咬唇笑道: “他說……這塊玉留給你添嫁妝,日後若是缺柴米錢,就換了它度日吧。” 這青玉做比目魚狀,碧沉沉地握在手中,竟像是握了一塊千斤重的火炭,燒得手發燙,胳膊也絲毫舉不起來了。她滿腔氣苦難言,沉下臉道:“他倒想得周全,我既不嫁他,他替我操什 麽嫁妝的心?”反手便將這玉遞回給柳柳,“我不要他的玉,你拿回去罷。” 柳柳撲哧便笑了,伸手替她拭淚道:“你不嫁他?他可心心念念地想要娶你呢。”俯身在她耳 邊說了一會兒話,笑嘻嘻地站起身。 她像是怔住了,臉騰騰地便飛紅了。柳柳笑了一聲,轉目看看窗外一片春深似海,歎口氣道: “祖蔭哥哥傍晚才走,還有一天工夫容你慢慢想,我先回去繡衣服吧。”站起身意味深長地看 了她一眼,微笑著轉身走了。
祖蔭這一天度日如年,徘徊間悵然如失,眼瞅著太陽一路向西,漸漸要落下山去,一顆心如 擱在沸水中,怦怦亂跳。門外阿柱已將車套好,正在整理韁繩。 陳管家見時辰差不多,便將幾個長工齊齊叫到院中,恭敬請祖蔭:“少爺,你這一去,還不知 道什麽時候再來了。我們經年才得見你一麵,你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就趁著這會兒說給大家 罷。” 他心裏焦急如焚,見七八個人十幾隻眼睛定定瞅著自己,都等著示下,隻得輕咳一聲,勉強 笑道:“也沒什麽好說的。這幾日瞧著諸事都很妥當。大家的勤謹,我都記在心上。到今年年 末,大家上城裏宅子裏,我請諸位喝酒聽戲。”說畢朝著陳管家微一點頭。 陳管家躬身道:“謝少爺示下。我們在這裏,必是盡心竭力,但請少爺放心罷。”將手一揮, 這七八個人便散成兩排,夾道送他出門。他走了兩步,忍不住轉身道:“柳柳呢?我還有話問 她。”話音剛落,便聽柳柳在簷下喊道:“祖蔭哥哥!” 他朝陳管家略一點頭,急急轉身將她拉到側廂,沉著臉道:“你怎麽從繡房裏出來了?不是讓 你去問櫻兒嗎?事情……到底如何了?” 柳柳眼睛撲閃撲閃地眨了兩下,目光十分同情,搖頭道:“早晨就去問過了,雪櫻姐姐……她 不願意跟你去。她說她娘尋的親事很好,請少爺自己回城去罷。”又蹙眉道,“她說……謝謝 少爺送她玉佩添嫁妝,日後若是缺柴米錢,就換了它度日……我怕你聽了生氣,才一直躲著 不肯出來。” 他像是沒聽明白她說了什麽,隻是呆呆地看著她,半晌臉色漸漸慘白,低笑一聲,搖頭道: “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心,算我錯付了這片心思罷。”心下痛如刀割,回頭便往門外走。鞭子在空中甩個脆響,馬車緩緩動了。祖蔭呆呆地坐在車轅上,瞧著周遭一切慢慢後退,胸 中一片死灰般寂然,沉默無聲。 連著幾天都是通透的好晴天,青泥路曬得結結實實,馬蹄踏上去是一種輕快的嗒嗒聲,車輪 轆轆地響著,一路向東。鄉間的路曲曲折折地沒有盡頭,出了村莊便是一望無際的田地,油 菜花一片片開著,合著落日折返的縷縷金光,滿目都是燦爛燦爛的金黃,喧鬧到了極處,反 而心中泛起無邊無際的哀涼。
天色漸漸昏暗,淡墨色的夜幕上掛起大半個月影,隔著薄雲撒下清暉。阿柱見他仍然呆呆地 坐在車轅上,如失了靈魂般不言不語,也不敢出言相勸,隻悶頭趕車。見到前麵一片大青楊 樹林,忍不住出聲道:“少爺,夜裏有涼風,早點進車裏去吧。” 大青楊樹林迎風嘩嘩響著,在夜色中如一架墨黑的屏風般直直矗立。祖蔭目光如癡,半晌點 頭道:“是有些冷,你也加件衣服吧。”轉身掀起車簾欲進去,往裏一瞧又極快地將簾子合上, 隔了許久才慢慢問道:“阿柱,咱們現在走到哪裏? 阿柱指著那樹林與他看道:“到這大毛楊樹處,就估摸著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離陳家灣有四 十裏地。車上拉的東西不禁顛簸,不然還能再快些。” 祖蔭沉默不語,一顆心怦怦地跳得飛快,簡直要跳出胸腔。忍了半晌,終於回過頭又將簾子 掀起一角。 也許隻過了一瞬間,隻聽他急惶惶地大喊:“快停車。”
阿柱倉皇之下,將韁繩使勁一拉。兩匹馬兒正跑得歡實,被巨大的拉力生生拽回,長嘶一聲, 咣當一聲便停住了。車一停阿柱便跳下車來,一邊緊拉著韁繩以防馬兒往前直奔,一邊問道: “少爺,出什麽事了?” 他卻並不答話,阿柱隻覺他的身影似在微微打顫,緊張地問道:“少爺,你怎麽了?車顛得不 舒服嗎?” 祖蔭坐在車轅上,將手緊緊地按著車前簾,目光在夜色下如星芒般閃爍不定,半晌才輕聲道: “阿柱,從這裏回去陳家灣要多久?” 阿柱大驚:“少爺,咱們走得好端端的,怎麽又要回去?” 祖蔭搖頭道:“不是我們回去,是你回去。”頓了一頓道,“我有一本極緊要的書放在枕頭底下 忘了拿上,你回去幫我拿吧。” 阿柱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心想這書必是十分重要,才非得立刻掉頭去取,低頭想了一回: “若是快些,一個時辰就能打個來回。” 祖蔭道:“那你立刻騎著我的馬回去拿,我在這裏等著你。” 阿柱搖頭道:“少爺的馬性子桀驁,旁人可騎不得。拉車的馬也能騎,就是稍微慢些。” 祖蔭已經略略鎮定,想了一瞬便點頭道:“這主意好雖好,隻怕你騎不得無鞍的馬。” 阿柱將胸一拍,笑道:“少爺真是小看我,莫說是沒有鞍,便是沒有韁繩,我也能騎回去。將 馬肚子夾緊些就成。隻是您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真讓人放心不下。若是這本書緊要,我先 把少爺送回城去,明兒我再專門跑一趟送書罷。” 祖蔭立刻搖頭道:“如今田裏的活那麽忙,就別瞎耽誤了。我在這裏散散,沒什麽好擔心的。 你快去快回吧。快去,快去,回去找柳柳要這書來。”說到後來,語氣十分急促,立逼著他回 轉去。 阿柱無法,隻得將車趕到楊樹林裏停下,又解下一匹拉車的馬來。他倒是真能騎無鞍的馬,照樣穩穩當當,騎在馬上剛說“少爺,你要……”,祖蔭伸手在馬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這馬 吃不住痛,立刻便撒開蹄子跑了,沒說出的那句話也就此生生掐斷,一起往回路奔去。
他見阿柱去得遠了,扭過頭去輕輕將車簾子掀起,看了半晌,像在做夢一般,靜悄悄地不敢 出聲,怕一有聲音,美夢就要被驚醒飛去。 隻見雪櫻半倚在包裹上,左手緊緊抓著右手衣袖,皺眉沉沉睡著,一張素臉上猶有淚痕,眼 睛一圈微微紅腫。夜色一分一分地變薄,她的眉目一分一分地清晰,朝夕慕想的人就在眼前, 卻像隔了千山萬水般遠。想替她拭去眼淚,身子卻像泥塑一般,連小指頭也動不了半分,半 晌才伸手推她,輕聲喚道:“櫻兒,是你嗎?” 她慢慢睜開眼睛,麵上有種迷離之色,抬起手來將眼睛揉了又揉,突然嘴角一翹,笑意越來 越濃,看著他隻是說不出話。 他心中亦恍然如夢,千言萬語一起湧到嘴邊,竟至無語凝噎,半晌歎息道:“櫻兒,真的是你。” 兩人臉上神色恍惚,眼中卻滿滿地盡是笑意。他忽然跳下車轅,看著她縱聲大笑,朗朗笑聲 將晚棲的鳥兒也驚得撲棱棱飛起:“櫻兒,天可憐見,讓我又見到你。”毛楊樹的葉子經風一吹,嘩啦啦如落雨般清脆。這兩人竟就這樣麵對麵傻傻地對笑起來,誰 也不說話。半晌笑聲稍歇,他走到車前,將手交給她挽著,輕輕一帶將她扶下車。她借著他 臂上的力量雙腳沾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一個站不穩,便倒到他懷裏去。 他心裏的歡喜像海上起了颶風,一浪一浪鋪天蓋地而來,將他打得心神俱亂,半晌低低笑道: “柳柳這丫頭,將我騙得好苦……櫻兒,你怎麽一點聲音也不出?早些讓我知道你在車上, 我也少受這四十裏路的煎熬。” 雪櫻微微一笑,輕聲道:“你老是不進來……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眼中淚水盈盈,含笑朝 他仰起臉。 他近乎滿足地歎口氣,低聲道:“櫻兒,你可是……打定主意要跟我走?” 她默默無言,卻將身向他靠得更緊。他歡喜到幾欲落淚,一刹那間做夢也不會這般美滿,許 久許久醒過神來,轉頭向來路道:“阿柱半個時辰就回,隻怕他必不是一個人來,我們騎馬走 罷。” 走到車後將馬解下來,微一遲疑,回身鄭重指著月亮道:“櫻兒,我陳祖蔭今日今時以此明月 起誓,若日後負了你,教我這一輩子生無歡,死無所。” 毛楊樹枝葉響得嘩嘩一陣急,陣陣涼風吹得人瑟瑟發抖。雪櫻翻手來捂住他的嘴,眼中淚珠 瑩然,微笑道:“你也不必起這麽重的誓。我既然……偷跑出來,便全心全意相信你。” 祖蔭一把摟住她,將她抱起輕輕放在馬鞍上,自己也翻身坐上,隻覺得她在懷中輕輕顫抖, 溫言問道:“冷嗎?” 雪櫻搖頭道:“不冷。”他更不多說,反手將身上穿的皂色團花緞的夾衣解開,將她摟進胸膛,用衣服裹得嚴實了, 方笑道:“櫻兒,今日事出權宜,委屈你騎馬。你坐穩了,緊緊地抓住我。”將馬肚子緊緊一 夾,這馬似與他心意相通,揚蹄便狂奔起來。 她藏在他的懷中,身上發間不知道是什麽香氣,淡淡地縈繞鼻間,中人欲醉。他心神微動, 忙極力自持忍住。月亮的銀光如煙如紗罩著這無邊無際的麥田,極目望去,田壟的盡頭處升 起一層淡淡的乳白色霧靄,夾著道路越發黑得分明,馬蹄一起一落嗒嗒輕響,道邊的草木良 田一帶而過,耳邊呼呼風聲,教人連靈魂都輕飄飄地飛起。 一路風馳電掣地行來,路像是極遠極遠,沒個到頭的時候。騎馬時間久了兩腿發麻,因為緊 張生出一種酥癢,像有一千隻小螞蟻在身上爬一樣,難受至極。他覺察到異樣,低頭在她耳 邊說:“好櫻兒,你看前頭就是城牆的影兒了,咱們馬上就到了。” 果然路盡頭處與先前不同,慢慢顯出個巨大的城池輪廓。那大半輪明月低低掛在城牆角樓的 飛簷上,看上去遠遠不似鄉下田野間的明月無拘無束。她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隱約 夾雜別樣的新奇和歡喜,向他懷裏縮了又縮,默然無聲。 他的笑聲就在耳邊,熱乎乎地吹拂著她的臉頰:“櫻兒,我終於帶你回青浦了。將來咱們家裏 清清靜靜的,就你和我兩人住著,你歡喜不歡喜?”承章 一柄清華,移步瑤池,蘸影野塘。愛懨懨遲日,枕波低睡; 盈盈向晚,照水輕妝。半抹微紅,三千深碧,曾見人間沉醉 鄉。消凝處,正風搖星亂,螢挑燈黃。 為誰漫卷芬芳?是一脈心痕一脈香。記耶溪舊約,傾城傾蓋; 鷺鷗前盟,莫失莫忘。佩水情長,裳風夢冷,不合此生相對 望。花無語,剩好天良夜,有月初涼。 《沁園春》——發初覆眉
第六章 誰謂茶苦甘如薺
祖蔭的父親當年遲遲不肯替他定下婚事,自有原因。陳家祖上做生意起家,後來雖漸漸發達, 門第卻差了些。本地高門戶的哪肯將正出的小姐嫁與他家?若是庶出的女兒,陳家又覺得吃 虧,左選右挑竟沒個順心如意的。
陳家為了賭門第這口氣,祖蔭一落地能走路時,便逼著他念書。雖然光緒三十一年裏科考停 了,也由著他一直讀到 17 歲,不能不專心接手生意了,陳父才上孔師傅家去親自辭謝。也是 天緣湊合,這天孔家雇的丫頭荔紅正巧病了,不得已讓小姐玉鈿端茶招待。 陳父後來向祖蔭的娘誇道:“孔家的小姐儀態好得很,端著茶盤就像是飄過來一般,走路時裙 子紋絲不動。”孔家家境雖平常,說起來到底是書香門第。況且祖蔭開蒙起便由孔老師授課, 逢年過節陳家都上門拜謝,關係非同一般。孔家也十分鍾意祖蔭,這湊巧間三管齊下,親事 便說成了。
玉鈿 16 歲嫁到陳家,時光荏苒,四年如流水般過去了,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幾年來陳家上下 翹首盼望子嗣,她卻月月放空,一點響動也沒有。老太太明裏暗裏都勸兒子納妾,祖蔭隻裝 作聽不見。那日老太太狠狠地發了一回脾氣,他便一溜煙走了,竟躲得無影無蹤。
往常祖蔭也為這個躲出去,不過總不如這次時間長。玉鈿今日一覺醒來,見窗戶紙微微透著 一點亮,想必天色還早,偏頭瞧著床上鋪的紋金緞被麵,上頭繡的鸚鵡細細密密用金線織就, 栩栩如生,色彩十分富麗。兩隻鸚鵡相向而立,拍著翅膀要飛起來一樣——無端端的便叫人 發煩,伸手將繡著花鳥草蟲的紗帳拉過來蒙著自己的眼睛,屋裏一堂檀木家具便如驟然跌到 雲裏,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瞧了一會,雙目炯炯睜著再無絲毫睡意,不如穿衣起來。 妝台前放著一盆重瓣水仙花,白花綠葉清雅素淨,香氣陣陣浮動。玉鈿掐下朵開在最底下的, 將花兒一瓣瓣地撕下來,默數花瓣數目,到最後卻是雙數。正待再掐一朵重新數過,門吱呀 一聲響,丫頭荔紅端著托盤小心翼翼地進來,見滿桌子撒的都是花瓣,驚叫道:“小姐,這花 兒今天要拿到廟裏上香獻觀音的。”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正是去城西的沉香寺裏上香的日子,前兩天特意預備水仙花準備獻給送 子觀音,笑道:“倒難為你記著。我瞧它開得好看,不知不覺就掐一朵下來。”荔紅將盤子放在桌子上,擦汗道:“這可是小姐的頭等大事,我能不記著嗎?好容易護著花兒 到這時節才開,可別糟踐了。藥煎好半日,不熱不涼的,快點先喝藥吧。” 湯藥果然並不似往日般熱氣騰騰,觸手生溫,她端起來喝了一口,皺眉道:“今天這藥怎麽不 像前幾天那麽苦?倒有些甜津津的味道。” 荔紅笑道:“我見小姐前兩日苦得難受,特意多加了些甘草。” 她話還未說完,玉鈿便刷地端起碗,將湯藥咣當折到痰盂裏,橫眉怒目道:“誰叫你自己私自 增減配方的?這藥雖然不苦,你可知道喝下去還能起什麽效果?” 見荔紅眼淚汪汪,她將聲音放緩道:“紅兒,我知道你是好心,覺得我喝這湯藥苦得難受。可 你不知道,這上上下下盯著看著我不生養,怨聲載道。這藥苦一會兒便完了,我還經受得住。 你去將藥重新煎過,記住照著藥方子,一點分量都不能改。”
荔紅嘟囔道:“姑爺十天倒有九天住在書房裏,哪裏都能怪小姐了?”見她眼風掃過,才骨朵 著嘴不敢言語了。 屋裏驀然安靜,半晌她深深地歎口氣道:“他曆來就是這個性子……” 荔紅突然想起大半夜裏的動靜,遲疑道:“昨晚睡下半天了,仿佛聽得馬廄裏有聲響,說不定 是姑爺回來了。” 玉鈿搖頭道:“他既然回來了,怎麽這半天都不教人知道?左不過是馬兒打架,別自己瞎猜, 快去煎藥吧。估摸著時辰也該預備去沉香寺了,早些去人少清靜,也顯得咱們心誠。”
沉香寺裏果然十分清靜。玉鈿親自將水仙花供在送子觀音的香案前,將三炷香插起,默默提 衣跪下,閉目許願。她許願的聲音極低,荔紅離她雖近,也隱約隻聽得一兩句:“……情願一 輩子持齋茹素……另起金身……” 見她起身欲立起,荔紅忙上前伸手攙扶,怨道:“小姐,你許多少錢倒沒關係,怎的把你自己 也許進去?一輩子吃素,人怎麽受得了?” 玉鈿扶著她的手,款款跨出門檻,苦笑道:“持齋茹素也不過許願罷了。就算我千願萬願,也 未必能遂了心願。” 荔紅見她不開心,心想該找個法子哄她高興些才好,靈機一動笑道:“小姐,昨天聽說金寶綢 緞莊新進了一批蜀錦,十分鮮亮。我們去看看可好?現在時辰尚早呢,回去也沒事情做。” 玉鈿見荔紅興興頭頭的模樣,倒不好拂她的意,原知她一心哄著自己高興,便笑道:“你既然 說好,咱們便去看看。這春天裏的衣服也該添置幾件了。” 荔紅躬身打起轎簾來,見玉鈿進去坐好,便招呼著將轎子調轉了頭望正街上來。雲層厚厚地籠罩著,已是卯時了,光線也不見得明亮。街上的商鋪正陸續地開門,勤謹些的 鋪子早將門板卸下來,將貨架理過了一遍。綢緞莊剛開門不久,見頭一位顧客進來,滿身珠 光寶氣,儼然是富門大戶的少奶奶,掌櫃的眉開眼笑,親自接待,他不認識玉鈿,隻殷勤將 新進的綾羅一匹匹打開供她挑選。 天色黯淡,這一櫃台緞羅咣當當地鋪開無數顏色,五彩繽紛分外鮮豔。玉鈿瞧了一回,也沒 十分中意的,隨手指了幾匹出來。轉臉見荔紅進來了,招手笑道:“你來替我挑吧。我隻覺得 眼睛都要被照花了。” 掌櫃的一見荔紅,忙扔下手裏正打理的緞子,滿臉堆笑招呼道:“荔紅姑奶奶,今天怎麽得空 過來?府上要用什麽衣料,招呼一聲我叫夥計送上門就是了,倒難為你跑一趟。” 荔紅劈頭唾了他一口道:“虧你整日迎來送往,眼睛是做什麽用的?眼睜睜瞧著少奶奶站著, 倒來招呼我?” 掌櫃的一聽之下,如天上打個驚雷般,忙忙作揖不絕,笑道:“我這雙眼睛該摘了去,萬萬也 想不到,竟是陳家少奶奶,還勞累您站著。”一邊喚夥計倒茶。玉鈿哪裏肯喝他們的茶?坐下隨意挑了幾匹料子,正站起身預備走時,隻聽掌櫃在旁笑道: “今兒倒是巧了,早晨還沒開門,貴當鋪大掌櫃就打發人來說,各樣貨色都多多預備。府上 的事情我是最上心的,連忙就擺上昨天剛到的新貨。本以為頂多大掌櫃過來瞧,誰承想竟是 您親自來,真是意外之喜。” 玉鈿心下十分詫異,轉頭問荔紅:“你難道早就跟人說好今天過來呢?” 荔紅亦是皺眉不語,搖頭道:“我也不曉得。難道大掌櫃家裏有喜事?不如咱們去當鋪問問罷。”
陳家的當鋪設在正街上,門麵寬闊,十分氣派,遠遠地便瞧著“當”字幌在空中高高挑著, 白字黑地,亮得刺眼。當鋪夥計一見少奶奶親自來了,嚇得魂飛魄散,又沒法將人推出門, 隻得迎進來上座沏茶。 玉鈿看了一圈,卻不見大掌櫃的人影,便問當頭的一個夥計:“你們大掌櫃呢,怎麽不見他人? 可是他家裏有喜事嗎?” 一幫夥計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言語。她見眾夥計神情各異,心下更是疑惑,追問道:“難 道沒有一個人知道?” 這些夥計還是不肯出聲。她略略沉默,將聲音抬高問道:“一個個都啞巴了?大掌櫃家若有事, 你們都這麽不上心,這夥計是怎麽當的?” 見她起了急,方才說話的夥計不得已,又行了個禮答道:“今日天剛亮了一會兒,大掌櫃就被 少爺叫走了,說有緊要的事情要辦。臨走的時候少爺囑咐說,誰來找大掌櫃,都隻說他不在。 不是存心瞞著您,我們還以為您是知道的。”越說聲音越低。 外麵天色昏昏的,當鋪裏麵更加黯淡無光。舉目從高高的櫃台上看出去,街上的人奇異得隻 露出半個身子在行走,麵目看上去卻非常清晰。她隻覺得夥計說的話一個字也聽不懂,愣愣 地看著他問道:“你剛才說誰把大掌櫃叫走了?誰家的少爺?少爺都幾日沒見人影了。”這夥計最會察言觀色,聽著玉鈿話頭不對,遲疑半天才說:“我也隻是依稀聽聲音像少爺。那 會兒天色太暗,又暈暈乎乎剛睡醒,沒看得十分清楚。”他說話時不敢看玉鈿,隻將眼睛緊緊 盯著牆上貼的粉色紙條——“陳記當鋪,童叟無欺”。 櫃台上排了好幾個人等著當當,夥計們卻一動也不敢動。她漸漸醒過神,心裏無限疑問,麵 上卻一絲不露,款款站起微笑道:“我想起來了,少爺確實這麽囑咐過。既然如此,你們做生 意吧。” 出門剛上了轎子,猶未放下轎簾,便見一人直奔當鋪飛跑,眉眼十分熟悉。她心裏一動,皺 眉向荔紅道:“那不是進寶嗎?快將他叫住。”
雲層漠漠,太陽的光線從雲縫中漏出,一時明一時暗。院裏種著幾株杏樹,粉白花兒快開敗 了,紅色幾乎褪盡,盡是單薄的白。荔紅坐在院門口看著,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見進寶垂
頭喪氣地開門出來,也顧不得搭理他,幾步搶進屋裏問:“小姐,進寶可說了什麽沒有?” 屋裏暗沉沉的,隻借著紗窗上一點光照著,窗戶也沒推上去。玉鈿坐在床邊沉思,像是恍若 未聞。她也不敢再問,先轉身將軒窗大開,眼前驟然明亮,新鮮的清冷空氣一擁而入。 玉鈿慢慢抬眼,站起身走到妝台前將髻上的缺月釵拔下,招手叫荔紅:“來替我重新梳頭罷。” 荔紅見她臉上神色不喜,也不敢多問,伺候著將發髻散開,突然驚訝地“咦”一聲,見她猛 然抬頭,目中詢問之色,忙若無其事地搖頭道:“沒什麽,剛剛梳子刮到手了。” 玉鈿將臉一沉道:“有什麽你就說。難道旁人瞞著我,你也要瞞著我?” 荔紅隻得低聲道:“頭發有一簇白了,不過倒不多,隻在發根處一點點。” 玉鈿眉心漸漸浮起一絲惱意,輕輕歎口氣道:“沒一樣省心的事……方才進寶說,少爺從鄉下 帶回個丫頭,又鄭重其事地在放生橋找了一處房子。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打算……罷了,隨他 去吧。” 荔紅微微一怔,立刻豎起眉毛道:“小姐,少爺是要納妾嗎?他當初……答應過咱家老太爺的, 若真是如此,這口氣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下。這般大事,你怎麽能隨他去呢?” 玉鈿搖搖頭道:“那你說怎麽辦?難道要我撕破臉去跟他吵鬧?” 荔紅目光閃爍,俯身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兩句。她沉吟半晌,轉目看著鏡中人影,輕聲道:“好 吧,就照你說的,今兒先瞧瞧少爺的心思……萬一不成,咱們再回娘家討主意。”伸手從妝奩 另取出幾樣富麗華貴的珠翠首飾,在鬢間略略一比,微笑道:“開箱把那件大紅彩雲福字妝花 緞襖拿出來吧。”第七章 蓮花睡裏開無數
岸邊新柳如美人眉,片片點翠,軟軟地垂在碧沉沉的水麵。雪櫻身穿一件做工精致的粉紅折 枝花卉緞襖,下麵配著如意鳳尾裙,極淡的粉,經日光一照,如籠煙霧。祖蔭看著她抬手將 一簇新發的柳枝攏在手中,淺粉衣服配著嫩綠柳葉,像畫兒一樣美,搖頭笑道:“天下除了你, 再也沒人配穿這樣的衣服了。” 雪櫻臉色微紅,低頭看袖上的繡花兒,含笑不語。見艄公將船慢慢劃近樹下,轉臉道:“怪不 得非要拉著我來澱山湖,這裏風景真美。” 祖蔭伸手扶她上船,溫言道:“到青浦若不到澱山湖,可算白來了。”想了想又道:“我讓進寶 先收拾一處房子給你暫時住著,這猴子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們先去遊湖,上岸就能有 消息。” 船劃到湖心,已經離岸甚遠。湖麵上波光粼粼,岸邊的垂柳如同一道淡綠的屏障,圍著滿池 翠色春水。艄公在船尾靜默地劃船,水聲慢悠悠地極有節奏。雪櫻突然立起身,站在船頭默 然無語,半晌轉臉歎道:“怎麽像做夢似的,就到青浦來了……也不知道我娘急成什麽樣子了……” 她整個人被陽光染成淡淡金色,耳邊的碎發在陽光裏微微發抖,側臉的輪廓嬌美到不近情理, 眉梢漫漫惆悵之意。他心裏極是憐惜,伸手與她相握,含笑搖頭道:“櫻兒,咱們的事情有我 安排,你隻管放寬心罷。” 她未及答話,突然遙遙指著岸邊道:“你瞧,那邊又有船劃過來了。” 那隻船如一枝利箭,在水上行得極快,船上亦是一男一女攜手而立。兩人眉目漸漸清楚了, 那女子穿著西式衣裙,頭發蓬蓬卷著披散在肩上,喜笑偃偃地轉臉與身邊男子講話。 祖蔭搖頭笑道:“原以為此時就咱們兩人有興致遊湖,他們竟然也趕著這時來。” 雪櫻詫異道:“你認識他們兩人嗎?他們的衣服真奇怪……” 說話間船已經到跟前,艄公將兩船靠攏,兩人一步便跨過來。那女子過來便落落大方地向祖 蔭伸手笑道:“好久不見。” 祖蔭臉微微一紅,跟她行了握手禮,笑道:“上次帶累你們,害得畫室都毀了,我哪裏好意思 再去?” 那男子也朝雪櫻伸出手去,祖蔭卻在旁笑道:“樹之,她沒行過西禮,你就不要難為她了。” 那男子笑嘻嘻地縮回手去,直勾勾看著雪櫻笑道:“這是哪裏的妙人兒?我和清流這幾日畫畫 找不到模特,愁得坐臥不寧,才出來散心。方才一眼看到湖上的仙女,沒命地教艄公快快劃 船,原來竟碰到你。”微笑著朝她微一鞠躬道,“敝人張樹之,幸會。”又指著那女子道,“這 是內子俞清流。” 清流笑吟吟地站在旁邊,側臉向祖蔭道:“我們正在嚐試用西洋油畫技法來表現東方閨秀,找 不到合適的模特,畫了許久都無法將兩者融合,幾乎要放棄了。你從哪裏幫我們找了這般恰 當的人選?” 張樹之方才在岸邊便瞧見雪櫻,指給清流看,倆人都是欣喜若狂,找到一條船便往湖心劃來。 此時與她站得更近,看她小小一張笑臉如海棠盛開,讚歎道:“你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天使。一 定是上帝賜給我的模特。” 雪櫻啊了一聲,轉目看向祖蔭,輕聲道:“什麽是模特?” 清流在旁笑道:“簡單地說,就是你靜靜不動,我們替你畫像。”伸手撫著她的肩膀道,“請你 一定要答應。” 見她眼中期盼之色,言語又極為和藹,雪櫻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忽然醒悟過來,轉目看向祖 蔭。 祖蔭與他們夫婦私交甚好,並無不悅之意,含笑道:“你若喜歡就去吧。”也不知道進寶將房 子收拾得如何了,恐怕倉促間難以周全,想了想道,“這樣也好,等明日再去放生橋,今晚就 請樹之做個人情,讓你在他家住一宿吧。”張家雖然不及陳家的宅子深,也是青浦有根基的人家。一路沿烏簷白牆曲曲折折走來,遙遙
瞧見前麵一處月洞門上隱約鑿著“酴醾”兩字。祖蔭笑道:“這院子景致很好,名字不好。” 樹之笑道:“睡足酴醾夢也香,這院子最雅靜,就請雪櫻在這裏住罷,一會兒讓清流送幾本西 洋畫給你解悶。” 院裏幾樹梨花開得漫然無際,旁邊立著大株芭蕉,幾間小小精舍纖塵不染。清流在前推開門, 回頭笑道:“我們畫室離這裏太遠,也不常往這邊來。其實若論起來,倒是這處房子最安靜不 過。”說話間一個丫頭抱了被褥鋪在黃梨炕上,引得帳鉤子豁朗朗亂搖,大紅帳子的流蘇排穗 兒也顫微微地動。 雪櫻微笑道:“這屋子收拾得紅彤彤的,真像新房。” 清流撲哧笑了,點頭道:“原本就是給樹之預備的新房,除了將窗戶換成西式玻璃,其餘擺設 都絲毫沒動。我們在國外就行過禮了,我也睡慣了西洋的彈簧床,老覺得中式床硬得硌人, 才沒在這兒住。” 張樹之臉上喜氣洋洋,端詳著雪櫻道:“中國女子的美麗,在出嫁時最是頂峰,粉麵雲鬢,瓔 珞玉帶,讓人又歡喜又敬畏。我總想畫一幅鳳冠霞帔的新娘畫像,終於能心願圓滿了。一會 兒讓清流給你找身衣服試試,再把畫架搬過來,先試試光線。” 祖蔭正要說什麽,卻聽院裏連蹦帶跳的腳步聲十分熟悉,扭頭一看果然是進寶,歎了口氣搖 頭笑道:“進寶,你這猴子鑽到哪裏去了,怎麽找不見你?”見進寶臉上神色不對,詫異道, “怎麽了?” 進寶麵上略略忖度之色,點頭道:“少爺,大掌櫃家裏……來了幾位客人,要請您過去瞧瞧。 老太太也剛知道少爺回來了,立逼著找您呢。” 祖蔭慢慢地沉下臉,沉吟不語,轉目看著雪櫻,靜靜地朝她略一點頭,輕聲道:“你先好好地 休息一晚,我明兒再來接你。”對樹之笑笑道,“櫻兒就先托付給你們了,我得趕緊回家去。”馬蹄在青石板的甬路上嗒嗒響著,滿是催促之意。祖蔭心下煩躁,打起簾子來道:“慢點走, 著急這麽快做什麽去?” 進寶扭頭道:“少爺,我快把韁繩勒到馬脖子裏了。” 祖蔭歎了口氣道:“陳誠夫婦和三德嬸從灣裏趕來了?大掌櫃現在怎麽處置的?” 進寶遲疑道:“大掌櫃已經將他們安置好了,倒沒說別的,隻說想問您到底是什麽打算。老太 太那兒,自然是多日不見,想你回去呢。” 祖蔭凝神想了想,皺眉道:“既然如此,先回宅裏安撫老太太。你去告訴大掌櫃,我明兒再去 當鋪,今天就托他好好招待這幾位客人。”他主意既定,心下大鬆,掀起車簾來瞧著外頭的景 致。太陽已走到西天,街邊的槐樹枝葉間漏著滿天淡紅雲彩,陰涼疏朗。
暮靄漸起,外頭起了風,庭院裏植的幾株常青樹相互摩擦,如綿綿不絕的濤聲輕響。一片新 葉被風吹落,落在窗紙上撲棱棱響。玉鈿一直凝神聽著門外動靜,輕聲道:“好像……有人來
了。”她鬢間插著一對雙鳳鎏金釵,側臉間釵上的紫瑛穗子和耳後翡翠玉鐺相擊,叮叮輕響。 荔紅端著菱形的銀粉盒,又將紅粉撲子往她臉上拍了兩下,才笑嘻嘻收拾妝奩。抬目見一隻 昏黃燈籠影慢慢從院前的甬道挪過來,忙走出反手關上門,正走到堂屋門口,卻驚得原地站 住,愣愣地問:“攏翠姐姐,怎麽是你來了?” 攏翠是老太太的貼身丫頭,站在門口往側廂張了張,含笑道:“少爺剛剛去給老太太請安,說 這幾日荒廢不少,晚上要去書房看賬,請少奶奶不必等他,自己歇息了罷。”說畢朝屋裏蹲身 一福,轉身提著燈籠走了。 荔紅極是失望,哦了一聲,默默回轉側廂,正要說什麽,卻見玉鈿已伸手將鬢間的鎏金釵拔 下,照著鏡子便摔去。金器與銅器相擊,暗夜裏聽來驚心動魄的一聲銳響。她的眼裏亦漸漸 升起一層薄冰樣的寒意,伸手將鎏金釵握在手中,釵尖在燭光下利如星芒閃爍。 荔紅從小服侍她,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嚇得張口結舌,半天擰眉勸道:“不過是個鄉下丫頭, 有什麽稀罕處?將來左不過稱個姑娘……少爺既然要在書房看賬,小姐不如給他送點心去 吧……”祖蔭今日忙了一天,躺在書房的榻上翻了幾頁賬本,隻覺得倦意沉沉湧上。書桌上的蠟燭騰 騰照著,合著眼半明半暗間,模模糊糊做起夢來…… 仿佛回到小時候,秋天丹桂初蕊,蒼穹裏一輪明月又圓又大,他偷著躲開奶娘,翻花園欄杆 去折桂花。桂花生得很小,一簇簇的隻躲在枝葉底下,甜香襲人,月下樹影婆娑,如畫兒一 般美。身後卻有輕輕的腳步聲,忙縮回手來回頭看,卻是個極清麗的美人輪廓,含笑踏月而 來。 他呆呆地看著她,隻覺得像極一個人,卻萬萬想不起來是誰。可這樣溫婉的美人,就像是心 底藏了很久很久的夢……他不由得伸手去握她的手,觸手一溫間猛然想起這眉目像誰,張口 喊道“櫻兒”,一出聲立刻便醒了,手往回一縮,竟真拽著一個人。 他驚得翻身坐起,定神一看,竟是玉鈿低垂著頭站在麵前。忙將手鬆開,漸漸回過神,淡淡 笑道:“我不是差攏翠說了嗎?下鄉好幾天,好多事情都荒廢了,今晚得趕一趕,一會就歇在 書房裏。”他頓了頓道,“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回去睡吧。” 見她穿著大紅彩雲福字妝花緞襖,頭上插得珠光寶氣,他呆了一瞬猛然醒悟,臉微微一熱道: “我還有事要做,你先回去罷。”轉身站起,踱到烏木書桌前。 桌上托盤裏齊齊整整擱著四碟點心和一個薄胎海棠茶壺。屋裏的沉默讓人心煩意亂,他歎了 口氣,伸手倒杯茶,端起來一飲而盡,一線溫意沿著喉嚨落到胸腔,立時又辣又熱。 他喝得甚急,眼淚都快嗆出來了,轉身撫胸咳道:“這茶壺裏……怎麽裝的是烈酒?” 她的臉騰騰地紅了,卻低頭並不說話。屋裏驀然安靜,兩人呼吸的氣息都有些紊亂。他靜靜 地站了半晌,終於歎口氣說:“我要看賬本,請少奶奶先回去吧。” 地板用朱漆刷得亮錚錚的,光可鑒人。她蹲身福一福,裙角窸窸窣窣拂過地麵,銀鐺隻在百褶裙間極輕微地晃動,如清風簌簌吹遠,悄然退出。
他本不慣喝酒,返身往榻上躺下,隻覺腹中一團焦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起身點亮蠟燭拿 過賬本看,一列列的賬目卻像變了形般,根本就認不得。酒意在胸中翻滾,煩悶到幾欲大聲 呼喊,伸手將賬本扔得遠遠地,邁步便往外走。進寶早在門外等候,見他出來忙問道:“少爺, 你要去哪裏?” 夜色沉沉,還能往哪裏去?他被問得呆住了,默然半晌,猛然轉身道:“悄悄預備馬匹,我去 張家看一眼就回來。”
張家的房子都安著玻璃窗,隻要掀起窗簾一角,外頭的景致便一覽無餘。雪櫻站在窗前看了 一回芭蕉,蕉下幾株梨花在暗夜裏像落著雪,安靜得無聲無息。回首看桌上的西洋畫冊,隻 見起首一幅畫著兩個暗藍的花瓶,瓶裏插著一把幹枯的黃花,無精打采地垂著花瓣兒。 她心下極是詫異,一幅一幅地翻下去,漸漸笑出聲:有一張畫著幾個吃飯盤子,旁邊擱一個 咬過的蘋果;還有一張是個怪模怪樣的羊頭骨,白森森地釘在黑牆上——全是見所未見的事 物。 這一冊書很厚,她突然起了好奇心,一下子翻到最後一頁,隻見一個女人坐在石凳上,旁邊 圍著幾個小孩,大人小孩都不穿衣服,臉上神情泰然自若。她羞得滿臉通紅,啪地便把書合 上,想了一想,悄悄伸手欲再翻開,卻聽院外似有淩亂腳步急急而來,忙將畫冊推到桌角。 腳步聲走到門外便停住了。她心裏怦怦亂蹦,壯著膽子問道:“誰呀?” 過了許久,是祖蔭低低的聲音,在暗夜裏像是假的:“是我。” 她遲疑著走到門邊,手放到門閂上又停住,輕聲道:“很晚了,明兒白天再見罷。”等了半晌 也無回音,門外寂然無聲,想必他已走了。 她不知為什麽,自己輕輕笑了一聲,卻聽他的聲音也像帶著笑意般傳入:“櫻兒,我放心不下, 看你一眼就回去。” 門一打開,他一步跨進來,身上隱約酒香。她皺眉道:“你喝過酒了?”又垂目笑道,“不是 說了明兒來接我嗎?怎麽這麽晚還來?”抬頭看他一眼,見他眼中神色如癡如狂,臉騰地便 熱了,垂首微笑道,“張大哥剛剛讓我試新娘子的衣服,說明日畫畫時用……我還沒來得及換 下來……” 眼前的燭光如有生命,跳跳躍躍地閃亮,惹得人心裏一上一下地發虛。門咣當一聲合上,下 一刻她已經被打橫抱起。她又急又氣,狠狠地拿手去揪著他的衣裳,掙紮著往下墜。他臂上 不知哪裏來的蠻力,隻緊緊地抱住她,走到床邊放下,侵略裏帶著酒氣,排山倒海地湧來, 俯身柔聲道:“好櫻兒,做我的新娘子吧……”她急急用手推著他的胸膛,就像抵在石頭上一樣,絲毫推不動半分。情急之下,狠狠一拳砸
在他肩上,眼淚鋪天蓋地落下,哽咽道:“你快放開我……” 聽她言語裏已有哭音,他緩緩地頓住了,默默站起身,輕聲道:“對不起……你今晚真美…… 我說了瞧一眼就走,這就該走了。”垂首走到門邊,正要推門,卻聽她在身後哽咽道:“誰說…… 讓你走了?” 他難以置信地站住了,慢慢轉過身去,她也淚水盈盈地看著他,半晌從床邊立起,緩步走到 桌邊,將一對紅燭點亮。 她身著鳳冠霞帔,百花褶裙下大紅繡鞋,行走時步步生蓮,臉頰微粉,在騰騰紅燭下如日出 牡丹,回身坐到紗帳間,拿過蓋頭慢慢覆上臉。 是在人生的夢裏憧憬了許久許久,終於觸到了這一刻。他像被釘在當地,胸口如怒濤激蕩, 張了張嘴輕聲道:“櫻兒,我是不是在做夢?”一步一步地走回床邊,遲疑半晌,才伸手輕輕 揭起紅蓋頭。 燭光照在胭脂色帳子上,暗暗的光如水波紋般向外擴散,波光瀲灩,嫣紅滿地。黃梨木炕頭 卷舒的雲頭,胭脂帳上的黃銅鉤子,與眼前如花似玉的人,皆是這般綿密深穩。世上一刻, 在這屋裏像是千年。 她一雙鳳目澄澄如含春水,抬臉嫣然一笑,燦爛如桃花漫漫盛開,將頭緊緊靠在他的胸口上, 含笑道:“祖蔭,你要……好好待我。”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心中驀然湧起千言萬語, 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溫然微笑,緩緩俯身吻上她鮮潤的唇。 她在朦朧的黑暗中,看著紅帳腳上垂著的流蘇簌簌擺動,就像村裏辦喜事時新娘子乘的花轎 圍子,青天白日下一擺湖綠的流蘇、一擺嬌黃的流蘇、一擺粉紅的流蘇,當歸當歸地隨著嗩 呐聲搖過來、擺過去。新娘子按例是要哭嫁的,一絲嚶嚶哭音夾在喜氣洋洋的嗩呐曲子中, 女兒家的一生都要明了了……這一生,悲也是他,喜也是他……第八章 我有珠玉堪效愛
祖蔭自幼養成習慣,剛交五更便被叫起去家塾念書,後來慢慢接管家中生意,雖不必操心買 賣上的瑣碎事,仍將天明起身的習慣延續下來。今日到時辰自然醒轉,卻見屋內光線十分黯 淡,也不知道現在究竟幾點。張家是西派作風,玻璃窗上拉著杏子紅厚窗簾,被褥是桃紅的, 空氣仿佛也帶著嫣紅色,觸目所及皆是喜氣。 雪櫻皺著眉頭猶自沉睡,一張素臉脂粉不施,貼心知意的清麗。他起身悄悄在床邊立了半晌, 俯身在她麵頰上親一親,方走到門邊,輕輕開門出去。腳下青石板路麵陰潤潤地潮,不知是 露水或夜來細雨。樹木清華芬茂,襯著迤邐的烏簷白牆,隻覺得安靜切實。
進寶早就在大門外牽馬等候,見他出來,迎上前埋怨道:“少爺,你也真是的。說看一眼就走, 結果進去就不出來了,害得我呆呆地等到後半宿,最後隻好跟門房擠在一處打個盹。您可不
知道,他的呼嚕聲吵死人了。”又擠眉弄眼地笑道,“少爺,夜來好睡?” 祖蔭並不答話,對他的抱怨亦充耳不聞,騎上馬後突然含笑道:“你這猴子才多大?懂得什麽 好睡不好睡的?” 進寶一邊利索地收拾馬轡頭,一邊笑嘻嘻道:“隻要不睡書房,當然是好睡。” 祖蔭思索半晌,竟想不出話來回他,啞然失笑道:“你哪裏知道,有時候睡書房才是好。”又 正色道,“大掌櫃這個時辰也起身了吧?咱們先去當鋪。”
時辰尚早,正街上的鋪麵還沒開門,不過裏麵已經收拾得井然有序。見祖蔭進來,夥計們都 停下手中的差事過來請安。大掌櫃正在桌邊寫著什麽,也忙丟下筆站起來道:“少爺過來了? 要不要先把這幾日的賬理一理?” 祖蔭搖頭笑道:“理不理有什麽要緊,我還信不過你?倒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咱們是如何安置 的?” 大掌櫃揮手讓眾夥計都回避了,方微笑道:“少爺不問,我也正要稟告。少爺昨日回來就沒有 瞞我,陳誠與我亦是幾十年的交情,他所來為何,我也約略明白。此事未打開天窗之前,知 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昨晚讓客人都在我家住。我鬥膽問一句,少爺下麵怎麽打算?”他的 眼中透著一片了然,微含笑意。 祖蔭皺眉不語,拿過薄胎白茶杯握在手裏,沉吟半晌忽然微笑道:“有什麽好打算的?我昨天 不就跟你說過嗎?有什麽就給什麽。” 大掌櫃啞口無言,愣了半天突然又想起一事,咳嗽一聲道:“少爺,昨日咱們上海洋行的買辦 寄來一封信,說上海閘北有一家紗廠老板有意退休養老,要將廠子折價出讓,問您有沒有興 趣接手?”卻深知他於做生意的耐心有限,曆來隻管守成,隻是隨便問問,聊盡人事。 卻聽“咚”的一聲,茶水飛濺,桌上水漬狼藉,祖蔭已急急站起身道:“你將信拿來我瞧瞧。”當鋪後堂四壁的家具都極高闊,將日光擋得嚴嚴實實,室內永遠有一種太古洪荒的陰冷,春 夏秋三季到了這裏立刻轉成冬天。祖蔭捏著信在堂裏慢慢踱步,眉目也仿佛染上蕭索清冷之 意,愈來愈凝重。他突然停下問道:“大掌櫃,咱們現在能湊齊的現銀有多少?” 大掌櫃默默地在心裏算了算賬,將雙手一張道:“最多不超過這個數。” 祖蔭點頭道:“這間紗廠現在是三千錠紗,兩百名工人的規模,倒真是個好生意。你寫信去告 訴洋行買辦,紗廠老板說是折價二十萬出讓,其實紗機都已經用舊了,隻怕咱們接手後,五 分之一都得重新更換。請買辦先跟老板去談,我們頂多出到十五萬。”想了想朝門外笑道:“進 寶,你去劉家告訴二公子,他的準泰山大人進城來了,就在大掌櫃家裏,請他瞧著辦吧。”
大掌櫃見進寶咚咚走了,才微笑著道:“少爺曆來不在生意上留心,原來是深藏不露,不鳴則 已,一鳴驚人。”這屋裏光線甚暗,他也看不清祖蔭是什麽表情,隻覺得少爺今日氣質大不相
同,沉穩裏隱約意氣蕩然。 祖蔭默不作聲,突然輕笑道:“先前總覺得家裏的產業也盡夠度日。今日細細一想,這份家業 都是先人辛辛苦苦掙來,日後還要傳下去,我總不能一直安安穩穩地做甩手掌櫃,分毫不添。” 大掌櫃默默無語,沉吟半晌才斟酌著道:“這十五萬本錢砸下去,萬一翻不了本,陳家便要元 氣大傷。何況紗廠雖然獲利甚巨,但日常事務千頭萬緒,不是此間小小當鋪可比。將來若在 上海和青浦間兩地奔波,車馬勞頓,比現在辛苦多了。您可要考慮清楚。” 祖蔭無緣無故歎口氣,含笑道:“我閑散了這麽多年,這次既然下定決心做生意,辛苦奔波當 然都是份內事。你還怕我吃不了苦嗎?” 大掌櫃朗聲笑道:“少爺怎麽不早幾年下決心?早知道您有這般雄心,我又何必將心操碎?也 能早享清福了。” 祖蔭微微一笑,從懷中摸出表看,見指針走到辰時光景,已是當鋪開張的鍾點。大掌櫃忙起 身去督著眾夥計卸下門板,掛上門幌,開始忙碌。半晌進寶從劉家回來,笑嘻嘻地進來稟告 道:“少爺,劉二公子一聽就趕緊去將陳管家夫婦接走了,說是中午吃完飯再回來。剩下的那 位客人,看著有點心事重重的模樣,一直都沒怎麽說話。” 祖蔭臉上笑容慢慢斂去,有點難為情地歎口氣:“既然已經去了兩個人,咱們這會子就好去大 掌櫃家了。”大掌櫃家在青浦城東,過了放生橋再往南走半裏地。放生橋下河水湯湯,河塘裏許多烏篷船 來往。祖蔭走到橋頂站住,默默瞧著龍門石上雕的八條盤龍。盤龍雕工精美絕倫,繞著一顆 明珠追逐,形態逼真,直欲破石而出。他心中突然意氣激蕩,什麽東西滿滿地裝在胸腔裏, 隻是說不出來。 進寶悄悄站到他身邊,往南一指道:“少爺,那位女客住在大掌櫃家的西廂客房,要不要我先 去打聲招呼?” 祖蔭猶自出神,半天微一點頭,將欄杆一拍,笑道:“客人住在西廂的客房?你先去讓大掌櫃 家的閑人回避,我隨後就到。” 客房十分寬敞,窗戶紙都是新糊的,陽光疏疏地穿過窗欞,房間軒敞明亮。三德嬸本來默默 在房中盤算,突然隻見院落中清掃地麵、收拾雜物的傭人三三兩兩地走開,四下裏陡然安靜, 忙掀簾察看,看了一眼卻冷哼一聲,扶著門框皺眉道:“請少爺將雪櫻找來,我好帶著她回去 了。” 祖蔭卻恍若未聞,將長衫下擺一提,塵埃裏就地跪下行大禮。陽光透過桑葉漏下來,照在地 上點點亮斑,他眉目間仿佛帶著日光的金粉金沙,一片安詳寧靜。台階上砌著淡青石條,日 色落在階沿,隻見一團團茸茸柳絮擠在石階角落,輕輕挨擠。春意暖人,三月柳絮如雪,成群逐隊地隻往人身上撲。白茫茫一團輕軟在發際浮動,她隻覺
得癢酥酥的感覺極難忍耐,便悄悄伸手去拂。剛一抬手,便聽到清流急急製止:“雪櫻小姐, 請千萬不要動。” 清流專心作畫時端正認真,神情嚴肅,發間已經積聚不少柳絮,卻恍然不知,手上不停,隻 聽炭木條在畫布上劃過,嗤嗤輕響。她忙將手放回原處,想了想搖頭道:“我不是小姐,叫我 雪櫻就夠了。” 清流麵含霜威,抬頭皺眉道:“開始作畫時的位置輪廓非常重要,請你不要說話也不要動。再 堅持一會就可以休息了。” 她隻覺臉微微一熱,十分難為情,忙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身短襖淡淡的粉,襯得背後的大株 芭蕉如碧玉般的綠。春陽瀲灩,打在蕉葉上似有輕微的沙沙聲。時光無聲流轉,也不知道過 了多久,清流終於畫完草圖輪廓,左右端詳一番,抬頭笑逐顏開:“雪櫻,快站起來休息一會 兒。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畫畫就忘記你才第一次做模特,又不舍得放筆,讓你堅持這麽久, 一定很難過。你的手腳都麻了吧?”她已經幾乎紋絲不動地坐了近四個小時,開始時隻是手腳酥酥的癢,後來便漸漸無知覺了。 現在壓力陡然一鬆,微一挪動,渾身簡直難受到了極點。見清流詢問,抬頭微笑道:“不礙事。 除了坐著,什麽都沒幹,怎麽會難過?” 她嘴上說不礙事,站起身剛邁出一步,卻撲通坐到地上,又窘又羞,臉熱得發燒,忙低頭伸 手撐地,身上卻力氣盡失,軟綿綿地使不上勁,如何也站不起來。聽散亂的腳步聲匆匆往自 己身邊來,抬頭苦笑道:“多坐了一會兒就站不住,真是丟臉。”話說完卻愣住了,隻覺心口 一甜,嫣然一笑,緩緩側過臉。 祖蔭默不作聲,伸手將她打橫抱起,急急便往屋裏走,將她放到床上才溫然道:“你稍微歇會, 等你緩過來了,我帶你去見你娘。”隻覺她渾身都在顫抖,伸手與她相握,輕聲道:“放心, 該說的我已經說通了。你娘就想見你一麵,有幾句話交代。”
外麵有高跟鞋的聲音走到門邊停住,隻聽清流在外篤篤叩門,穩穩重重地笑道:“櫻兒,我進 來瞧瞧你好些沒。今天真是對不起。” 雪櫻趕緊往回抽手,他卻坐在床沿紋絲不動,臉上笑意盎然,見她急得臉色通紅,笑了一聲 方站起身來,踱到桌邊低頭翻那西洋畫冊。 清流但凡收起畫筆離了畫架,便和顏悅色,觀之可親,手裏捧著一杯茶,小心翼翼地踏進房 中,笑歎道:“雪櫻,明天我畫畫時,一個小時就歇一次。你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累。”她但 凡提到畫畫,總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正經神色,將茶端到雪櫻麵前深深一拜,“來,喝了這杯茶, 別再生我氣了。”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祖蔭合上畫冊轉身笑道:“清流,這模特難道非得雪櫻做不可嗎?”又笑 向她道,“可別喝她的茶。不然這杯茶喝下去,她說什麽咱們都隻好答應。”
饒是清流平日極為大方,此刻也急得頓足,卻不肯再作聲,隻將一雙明眸牢牢看著她,滿臉 期待。 她深深地看了祖蔭一眼,抿嘴一笑,接過茶來喝了一口,輕輕地道:“清流姐,明天你愛畫多 久就畫多久,不礙事的。我往日繡花時也是一動不動坐半天,也不像今天這麽狼狽,慢慢習 慣就好了。” 清流大喜過望,伸手去扶著她的胳膊,笑吟吟地說不出話,突然想起張樹之還在院中,忙走 到門邊招手笑道:“樹之,雪櫻還接著給咱們做模特。” 張樹之臉上亦是如釋重負,笑嘻嘻地進來道:“清流早上畫,我傍晚才畫呢。櫻兒還要繼續辛 苦,謝謝你了。”他倒是真心實意的感激,說畢便深深一鞠躬。 祖蔭搖頭歎道:“我趕緊帶她走罷。你們倆輪番上陣,早一幅晚一幅,她可隻有一個人,如何 應付得來?”長笑一聲道,“罷啦,此時先回放生橋,傍晚再送她過來吧。”
兩人並肩出門,叫了黃包車往放生橋去。那車夫見祖蔭一派貴介公子模樣,眉目沉穩,非富 即貴,一路埋頭拉車十分賣力,隻聽車把上係的白銅鈴鐺叮當作響。 街邊的槐樹枝葉招展,對生卵葉碧綠青翠。陽光從樹葉間中漏下來,車子仿佛在光影裏穿行。 祖蔭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沉默一時道:“你娘隻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單獨講。別擔心,我都跟她 說通了,不會再讓你回去了。” 見她仍是愁容滿麵,目光一閃,將話鋒一轉道:“櫻兒,上海有一家紗廠折讓,我預備將它買 下來。這次帶著你回來,突然發現這家裏的一草一木,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沒有自己一分一 毫功勞。”他眼中有種含蓄的認真,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安靜地說,“櫻兒,富貴榮華, 金玉滿堂,我都要給你親手掙回來。” 她心裏極是感動,搖頭道:“富貴自有天注定。貧苦日子照樣能過,平平凡凡、無憂無愁也是 很好的。隻要你誠心待我,比什麽都踏實。” 她的手握在手中溫溫的,仿佛有凡世人間的無限溫馨,他含笑搖頭:“櫻兒,你不懂。”無緣 無故地歎口氣道,“我見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該讓自己的女人現世安穩。我這輩子欠你名分, 可別的上頭,定讓你太平得意。” 她安然微笑,靜靜地依偎著他一聲不響。他亦默默摟著她不動,見車已走到河岸邊,指指漕 河笑道:“咱們家的後窗下就是河水,時時都能聽到濺水聲。” 河岸邊的青石板路即使晴天也像洇著水漬,陰潤潤的濕。河岸人家櫛比鱗次,日色淡黃,照 在極白的粉牆上,烏篷船在河中悠悠來往。黃包車到巷口就不往裏走了,祖蔭扶著她下車, 指著巷裏第二戶人家道:“就是那裏了。” 她瞧著那兩扇烏黑發亮的大門,突然間生出無窮懼意,無論如何不敢上前拍門。門卻吱呀一 聲洞開,進寶笑容滿麵地站在門後,拱手道:“雪櫻姑娘,嬸子在樓上等您半天了,快上去罷。” 這院子從外看並不惹眼,進來了卻精巧深邃,庭院深深。青石的小徑甚是清潔,一株白玉蘭種在小魚池邊,半開半含苞。半邊樹被屋簷影子罩著,陽光未到處,花朵上露水猶濕。二樓 臨院第一間房的窗戶大開,一人正扶著窗框往下看,見她進來,無聲無息地隱沒在窗後。
雪櫻遲疑半晌,終於走進屋裏,踏著木樓梯往二樓去,仰頭看上去,雕花朱漆欄杆間透著淡 碧的天色,一枝玉蘭斜斜在朱欄間盛開,白得刺目。她閉目深深歎一口氣,且停且住,好容 易挨到二樓第一間房前,背上已密密地出了一層汗。 三德嬸整個身子都隱在門後,神色不甚分明,凝視她半晌,終於徐徐開口,語氣波瀾不驚, 不喜也不怒:“進來坐吧,給姑娘道喜了。” 這話聽在耳裏如針刺刀割,她幾乎要墜下淚,哽咽道:“娘,我知道自己有錯處……” 三德嬸臉上神色極是平靜,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你不用叫我娘。我特特地從陳家灣趕來, 又等了半日,就為了跟姑娘說一句,我不是你娘。”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親娘珍珠,當年嫁到南京富貴人家,過了幾年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前偷偷地把你托給我撫養,我和你三德叔就是為了這個,才輾轉搬到陳家灣。”淒然苦笑道, “姑娘論起來是大戶家小姐,果然是金貴身子,鄉下養不住。既然敢跟陳家少爺私奔,又跟 他圓了房,日後的苦楚就請姑娘自己擔著罷。陳家灣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流一滴淚,卻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我雖沒生你,可十五年來含辛茹苦將 你養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求姑娘一件事。”抬手拭淚道,“你娘的事情,我也說不好, 總之她隻怕瞞著我什麽。我老著臉求你,請姑娘起個誓,日後若被人問到身世,千萬別提到 陳家灣。”說到此處,突然神色極為堅執,“請姑娘起個誓。隻要你起了誓,就算與我兩不相 欠,我也好回家去。”雪櫻早已泥塑木雕似地呆了,雙膝一軟跪在當地,眼淚紛紛:“娘,您一定是騙我的。我從記 事起就在陳家灣,連村口都沒出過,怎麽可能跟什麽南京有牽連?” 三德嬸神色冷漠,站起身道:“諸路神靈在上,方才若有半句假話,教我口舌生瘡。你自己既 然不肯發誓,那就聽我說罷。”側目往院中掃了一眼,隻見祖蔭負著手站在樓前,背影清峙挺 拔,心中突然起了一陣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後對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轟,青天 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陳祖蔭身上。”未待雪櫻答話,便一陣風似地出了門。
祖蔭站在院中小魚池邊,看池中金魚嬉戲,無端端隻覺打個寒戰,卻見三德嬸滿臉寒霜,咚 咚地從屋裏出來,冷笑道:“該說的都跟雪櫻說了,恭喜少爺心願圓滿。昨日原是搭著陳管家 的車進城的,他不過礙著全灣人的麵子,才跟著我來勸您。您是少爺,不愛聽誰也管不了, 愛送他們夫婦上哪裏,本來也不關我事。隻是這會子該回去了,我還得搭車,求您將他們找 回來吧。” 祖蔭微有窘意,抬頭見樓上毫無動靜,心裏牽掛,略一沉思叫過進寶:“你將嬸子送到大掌櫃
家等著,再去劉家請陳管家回來。”三德嬸聽畢一聲不吭,轉身便往大門走。 他心裏突然百感交集,不假思索喊出聲:“嬸子請留步。”將長衫下擺一提就地跪下,隻覺眼 裏微微發潮,想了半晌說,“謝謝嬸子成全。”三德嬸冷哼一聲,並不答話,昂然走出。
他看著三德嬸出了院門,忙忙回身上樓,進門便瞧著雪櫻呆呆坐在地板上,臉色煞白,目光 渙散,如失了魂一般,心下極為憐惜,俯身拉起她的手,輕聲安慰道:“櫻兒,你娘雖然走了, 以後萬事皆有我,你別擔心。” 她一聲不吭,半晌抬起頭來,淒然一笑,雖然唇角微笑,眼中卻有種慘厲之色,像是受了極 大驚嚇,忍著苦楚說不出來。 他猛吃一驚,將她緊緊摟進懷中連聲道:“櫻兒,你娘都跟你說什麽了?”隻覺她的手如置冰 炭,握在手裏一時涼一時熱,心裏又急又氣,站起身便往外奔,“我馬上去追你娘回來,你別 怕。” 她聽到娘這個字,激靈靈地似有五雷轟頂,整個人已是癡了,醒過神時隻聽樓梯咚咚作響。 她渾身起了一層虛汗,撲出去趴在欄杆上幾乎聲淚俱下,啞聲哭道:“你快回來,你不明白……” 話未說畢,隻覺得天暈地轉,軟軟地沿著欄杆就癱了下去。 眼前一切都像被煙霧籠罩,隔著淚水隻見他眼中一片焦慮和疑問,她渾身簌簌發抖,不假思 索地躲開注視,扭頭看著窗戶。自樓上軒窗望出,天際白雲悠悠是虛的,人家烏簷粉牆是實 的,可不管虛實,落在眼裏都似變成悵然。 他卻不依不饒地拉著她的手,聲音極是冷靜:“櫻兒,你說我不明白,你自己現在又是這個樣 子,到底你娘說了什麽,讓你判若兩人?” 她胸腔裏咚咚直跳,慢慢轉過臉,見他眉峰微蹙,滿臉憐惜之色,心裏一鬆,幾乎張口欲言, 又默默閉上嘴,忽然伸手抱著他,含淚輕聲道:“祖蔭,我隻有你一個了。” 他眼中如水溫柔,伸臂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慢慢撫著她的頭發,良久道:“我心裏也隻有你 一個。” 院門哐啷一聲響,有人咚咚地跑進來。她心裏一驚,一把便將他推開,站起身抬手急急拭淚。 腳步聲一停,便聽進寶在院中大聲喊叫:“少爺,大掌櫃讓我給您帶回一封十萬火急的信。” 她默不作聲,走到後窗邊手扶窗框遠眺。他聽進寶的聲音急惶惶地,也不知道有什麽大事, 隻得轉身下樓,走到房門時忍不住回頭相看,見她背影安靜婉順,心中不知為何泛起一絲辛 酸感動,含笑道:“你等著我,我去去就來。”窗下河水荒荒,烏篷船便如水麵上的花瓣,輕飄飄來去。河對岸是一長溜街市,大多是賣魚 蝦的攤頭,挽著竹籃的女人們與攤主討價還價,言語有一兩句傳到耳邊。青浦與陳家灣的口 音稍有不同,說話時尾音上翹,拖得略長,每句話仿佛都在咦咦地揚聲詢問。 她在窗邊靜靜傾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樓梯間傳來咚咚腳步聲,還未轉過身來,他的聲
音已到耳側:“櫻兒,方才在路上跟你說過的紗廠,有好幾家工廠都想接手。我得親自去上海 走一趟。” 她猛然一驚,轉過身來瞧著他。後窗下河水湯湯,晴天裏水氣疏淡。日光照進屋子裏,隻覺 得日色亦是濕濕的,他的眼睛在陽光裏閃閃發亮,看著她含笑不語,過了半晌蹙眉道:“櫻兒, 這輩子我定讓你太平安穩。許諾過你的,日後定為你親手掙來。這次不知道要在上海耽誤多 久,你若一人在這裏,我放心不下。一會兒送你去張家,你再往他家住幾天吧。”輕輕歎口氣 道,“等上海的事情一完,我立刻就回來。你住在張家,把樹之當成哥哥就是,他與清流都是 很和氣的人。” 人世這樣不安定,才聚了兩日,他便即將漸去漸遠。她想說什麽,終於咽回不言,微微一笑 道:“哥哥……那我在張大哥家等你回來。”
第九章 蓋世界浪子班頭
上海 啟銘錢莊
陸豫岷在門口猶豫著站了半晌,仍是不敢叩門。門隻是虛掩著,絲絲青煙從門縫飄出來,是 最熟悉不過的淡巴菰味道。他站了半天有些焦躁,右手略一使勁,不提防手裏捏的紙卷叭一 聲輕響,裏麵已有人沉聲問:“誰?” 他低頭苦笑,隻得推門進去。屋裏光線甚亮,天花板上懸的水晶吊燈繁複得累累墜墜,僵白 色的燈光灑下一片晶澈,腳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鳥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啟銘錢莊的少東 家齊雲昊神色冷冷地站在窗戶邊,手裏的香煙已經快要燃盡了,青煙一蓬一蓬地往上冒。他 知道雲昊這幾日必定心情不好,便將手裏的禮單遞過去,輕聲道:“二少爺,明日就該回南京 給大太太上壽了,你先瞧瞧禮單吧。” 雲昊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撂下,淡淡地說:“麵子上的事情,自然越響亮越好。把前日得的那尊 緬甸白玉觀音也一並帶上。” 他忙點頭稱是,轉身欲出去,雲昊卻叫住他,歎了一口氣道:“還是沒有小姐的消息嗎?” 陸豫岷隻覺得雲昊的目光掃在身上,冷颼颼的如含冰霜,隻得點頭道:“派到京冀一帶找尋小 姐的人前兩日回來了,還是沒找到。四姨太當年說將小姐送給往北走的乞丐,不一定是真的。” 雲昊神色漠然,良久淡淡一笑道:“我就這一個親妹妹,一定要將她找回來。”聲音低下去道, “我不能怪我娘,但這世上我隻剩下妹妹一個親人,我隻有她了。當年我娘是怎麽說的?你 在旁邊可聽清楚了?”陸豫岷半天才反應上來,這次二少爺指的“我娘”,是他的親娘四姨太,不由得抬頭看著雲昊。 晶澈的燈光下,他的眼睛裏像是汪著一潭水,最深處一片濃濃哀傷,全然不似平日風流倜儻 的模樣。窗上大幅的落地深紫天鵝絨窗簾被微風吹得起了漣漪,那紫色如同得了靈魂,細細 地起伏……
四姨太站在妝台前,胸口劇烈地起伏,薄薄的嘴唇上剛塗了新鮮的胭脂,鮮紅欲滴,漸漸綻 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你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雲濛了,實話告訴你罷,我把她送給過路的叫花 子了。齊如山,你錦衣玉食花天酒地時,我總要你記著,你的三小姐正餓肚子光腳跟著乞丐 沿街要飯。” 齊如山氣得快說不出話,冷笑道:“雲濛是你生的,你就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她卻微微一笑,鳳眼斜飛,翡翠小扇子耳環像秋千般晃動,神情嫵媚:“橫豎我都是要死的人 了,有什麽舍得舍不得的?”眼波一轉道,“我若一死,你轉眼就把我忘得幹幹淨淨,我可不 能便宜了你。哪怕你一輩子恨我,也比忘了我好。齊如山,將來你死的時候也得記著,四姨 太把你的三小姐送給乞丐了,那時候隻怕你眼睛都合不上。” 她的嗓音嬌俏動人,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句狠過一句。齊如山眼裏直要噴出火來,無聲地揮了 揮手,旁邊的人早已預備好了,一擁而上,將麻胡桃塞到她嘴裏,幾下子就將人綁得跟粽子 似的,用麻袋從頭套到腳。她開始仍徒勞地掙紮,終於不動了。 齊如山的聲音像被撕裂了般,沙啞著發抖:“沉河時別弄出太大聲響,明兒隻對外說四姨太病 死了。”他吩咐完了抬腳往外走,突然轉身道,“陸豫岷,天亮了你就把雲昊抱到大太太那裏 去,讓他改口叫娘。” 夜晚那麽長那麽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紫色窗簾被風吹著亂響,從簾角處時時透進一抹 墨黑的天色。十六年已經無聲無息地逝去,可每當想起四姨太唇邊那抹微笑,仍讓人心痛如 割…… 雲昊卻笑了,將手裏的雪茄隨手往地毯上一扔,眼裏又掛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懶懶地說:“給 大少爺的鴉片要隱蔽些,別讓旁人知道是咱們送的。” 此事一直是陸豫岷親自秘密經手,加進去的“特料”分量循序漸進,十分謹慎。他點點頭低 聲道:“二少爺放心,每次都混在旁人送的煙裏,以後發作了,也萬萬疑心不到咱們身上。” 雲昊還要說什麽,電話卻丁零零地響起,他朝陸豫岷打個手勢,轉身接起電話,聲音驀然溫 柔:“嗯嗯,蜜糖,我也想你。牌桌子都搭得了?就差我一個?好,我馬上就來。”放下電話 笑道:“這麻將估計要打大半宿,你明兒直接在車站等我就是了。”果然這麻將打了整整一宿,雲昊熬得雙眼通紅,上車就哈欠連天地趴到鋪上,翻來覆去半日, 總覺得隆隆聲吵得人心煩,好容易有點朦朧睡意,半醒半夢間卻有一絲嚶嚶的哭聲縈繞耳邊, 比喧囂的火車還要可惡。他忍無可忍一拍鋪坐起,怒道:“他娘的,掌車的做什麽去了?上等
車廂也有人嚎喪?” 陸豫岷默不作聲,推開包廂門出去察看。掌車在車廂一頭拖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嚷嚷,急 得滿頭大汗。那女孩穿得破破爛爛,不依不饒地隻是哭,賴在地上不走。他皺著眉走過去道: “這是怎麽回事啊?怎麽讓她混到上等車廂來了?哭得人心煩,趕緊領走。”掌車也是怨氣衝 天,又不敢朝他發作,狠狠地照著那女孩肋間便是一腳:“你跟你哥在三等車廂擠丟了,到這 兒來亂竄什麽?快滾回去,再不走我可抽你嘴巴了。”那女孩痛得眼淚汪汪,卻極是堅強,仍 是不肯走,一邊哭一邊朝車廂裏喊“哥哥”,十分淒楚。
包廂門砰一聲開了,陸豫岷扭頭一看,隻見雲昊抱著胳膊靠在包廂門邊,臉上薄有怒色:“掌 車的,把那女孩給我帶過來。”這頭等車廂非富即貴,掌車的哪裏敢違背他的話?忙揪著那女 孩的胳膊將她拉扯到雲昊麵前。 雲昊卻連女孩看也不看,揚手就給了掌車兩耳光。他打得又穩又狠,掌車捂著臉幾乎要蹦起 來,張口欲罵,被他如電目光看得氣餒,扭過頭去低聲嘟囔。 雲昊打了這兩巴掌,才緩緩蹲下身,十分溫和地問那女孩:“小妹妹,你在找哥哥嗎?” 這女孩與哥哥在車上擠散,一路全憑勇氣闖來,不知挨了多少拳腳,此時見雲昊這般和氣, 哇一聲又大哭起來,抽噎著說:“我跟哥哥上車時手拉著手,後來人一多,不知怎麽就找不見 他了。”雲昊雙眉微微一蹙,摸摸女孩的頭,微笑道:“莫哭了,我讓人去幫你找。” 他站起來看了掌車一眼,那掌車隻覺得他的目光像刀鋒一樣掃過來,情不自禁竟打個哆嗦。 雲昊臉上卻又掛起慣常似笑非笑的神色:“掌車,你一個月多少薪水?” 那掌車心中納悶,又不敢不答,低聲道:“10 塊大洋。” 雲昊朝陸豫岷使個眼色,俯身對小女孩說:“小妹妹,等你找到了哥哥,可要牢牢地拉著他的 手,千萬別再分開了。”他緩緩站直,眼裏閃過一絲惆悵之意,往裏一閃身,砰一聲便將包廂 門關嚴。 陸豫岷歎了一口氣,轉臉對掌車道:“帶著這女孩,給她弄點吃的,再把她哥哥找來。”他嘴 角閃過一絲微笑,“你這兩耳光倒挨得真值,一個耳光就換五個大洋。”雲昊被這麽一攪和,倒將心事輕了幾分,合眼便睡著。恍恍惚惚隻覺得身子搖晃得厲害,睜 眼一看,見陸豫岷正推他呢,打個哈欠翻身坐起,笑道:“到下關車站了?” 陸豫岷點頭道:“馬上就要到了,少爺還是起身吧。”猶豫半晌才遲疑道,“少爺,這次回去給 大太太拜壽,她必然要敲打您,提點著說日後等大少爺病好些時,就要將錢莊交還。”神色凝 重地叮囑道,“您自己麵子上要有分寸,千萬別露出半分惱色。” 雲昊坐在床沿上,睡眼惺忪的搖手道:“行了行了,我還用你教這個。”穿上鞋站起身伸個懶 腰,突然想起那小女孩,笑道:“那女孩子的哥哥找到了沒有?” 陸豫岷笑道:“掌車的聽說有十塊大洋拿,屁顛屁顛地去了,一會兒功夫就把她哥哥找過來了。
兩人也真好笑,一個往南頭車廂走,一個往北頭車廂走,怎麽能碰得上?”
火車進站時嗚嗚地拉起長笛,輪子敲擊鐵軌的當歸聲越來越慢,隔著車窗看出去,窗外景色 像緩緩回放的電影膠片,黑白間有種說不清的淒然。雲昊剛睡醒還有點發怔,望著窗外不言 不語,半晌才搖頭笑道:“我也是發神經,今日好端端地起回善心。” 陸豫岷不敢答話,拎起行李箱伸手去開門,門一開齊齊滾進兩個孩子,見到雲昊便雙雙跪下。 雲昊一下便愣在當地,苦笑道:“這是怎麽說?你們也不怕折我的壽。”忍不住伸手拉起那女 孩,對那大點的男孩道,“你這當哥哥的,可要好好保護妹妹,別再讓她被人欺負了。”歎了 一口氣,朝陸豫岷點點頭,自己當先走出。 陸豫岷慌忙摸出一把銀元放在女孩手中,提著箱子匆匆忙忙跟出去,卻看雲昊正往相反的車 廂走,忙喊道:“少爺,走錯方向了,咱們要到那邊下車。” 雲昊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地道:“沒看大太太的人在車廂門口等著嗎?偏叫他們接不著。讓掌 車滾到這邊來開門。”齊宅坐落在南京常府街上,正門一般緊閉,平常隻從側麵開的角門進出。因著明日是齊家大 太太的正壽日,今日兩扇大門洞開,連門口張牙舞爪的石獅子身上也掛著紅綢。趕著今天賀 早壽的人,大多與齊家沾親帶故,半條街車馬不絕。 齊如山兩年前染了急病猝然去世,丟下設在上海的啟銘錢莊,無人堪用,亂成一團。齊家雖 有三位公子,嫡出的大公子雲騰卻不爭氣,早早染上了鴉片癮——這癮來得極重,身體熬得 如枯柴般,竟漸漸起不了身。三公子雲淳還小,隻有二公子雲昊剛滿十七歲,無奈之下隻得 讓雲昊暫時接手。人人皆在心裏忖度著齊家恐怕從此要往敗落的路上走,誰知雲昊接手錢莊 後,不但生意沒折損,倒比先前更興隆。 雲昊是大太太養大的,因此大太太今年雖不是整壽,也按著整壽的規格,訂了整整三天堂會, 從昨日唱起,後堂裏嘈嘈切切熱鬧得不堪。大太太在後堂打了一下午麻將,贏得杯滿缽盈, 自然喜不自勝,看著快到開席的時辰了,招手叫過丫頭道:“收了牌桌,到花廳聽戲去。等著 雲昊回來就好開席。” 此時花廳戲台上一折戲剛剛唱畢,班主一聽大太太要過來看戲,忙換上早準備好的《龍鳳呈 祥》。這折戲講的是三國時劉備被吳太後招親,與郡主孫尚香成百年之好,祥瑞熱鬧,用來祝 壽最合適不過。大太太穿著青地彩雲壽字妝花緞旗袍,富貴難言,眼睜睜看著戲台上載歌載舞,眉心卻微有 點憂愁。想起來雲騰如今比往日更不成人形——這滿台呈祥的祥瑞半點也落不到他身上—— 大兒子雲騰身體一日一日地壞,雖說二公子雲昊也是她帶大的,但不是自己親生,終究隔著 一層。正沉思間,丫頭翠峰走來說:“太太,去接二少爺的人回來說,車站人都走光了,沒見
到二少爺。” 她微微吃一驚道:“不是前兩天打電報說今日回嗎?莫不是接的人去晚了?” 翠峰搖頭道:“接二少爺的人今日一大早就去車站等著了。”她遲疑一下,接著說,“咱們都等 著他開席,現在可怎麽辦?” 大太太蹙眉想了一想:“再略等一刻鍾,若是還見不到人,就先開席吧。”她想著都因為大兒 子不爭氣,此時才要指望旁人,心頭又複煩惱,歎道,“老二到底不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 不然怎麽這時節還見不到人?” 話音剛落,二姨太在旁笑道:“唉呀呀,姐姐真是心急,二少爺雖不是您生的,可待您那份孝 敬勁,大家誰不誇讚?這時節的牡丹花是什麽價錢?二少爺人沒回來,先吩咐花房送溫室養 的牡丹來拜壽。” 還是春初二月,戲台前卻密密匝匝擺著牡丹,朵朵都有碗盤子大,姹紫嫣紅,端的叫人眼前 生輝。戲台本就布置得美輪美奐,更兼被精心布置成“福”“壽”字樣的牡丹漫漫簇著,兩下 裏交索互染,隻覺富貴安逸到超乎人的言說。 大太太默然無聲,半晌歎了一口氣,微笑道:“我也是著急才多說兩句。這折戲讓人看得眼花 繚亂,唱完讓他們歇會兒,隻怕雲昊也就該回了。” 等這出戲唱完,雲昊卻仍然不見人影。因大太太剛剛吩咐在先,戲班子便停了管弦休息。台 上絲竹鑼鼓一收,陡然安靜,台下一幫花枝招展的女眷低聲談笑,聲音如鶯歌燕語般細碎。台側的琴師歇了半晌,突然將京胡拿起調弦,打雲板的待他弦聲一定,便打起過門。台下女 眷們正在說笑,見台上有響動,立時鴉雀無聲。大太太回過神來奇道:“剛叫他們歇會兒,還 沒吩咐開鑼呢,怎麽又唱上了?” 雲板一收,京胡咿咿呀呀地拉起西皮流水,正是《紅鬃烈馬》中一折《武家坡》的過門。這 出戲的看頭大半落在旦角身上——終於輪到王寶釧的戲份,隻見台側緩步走上一纖秀身影, 從台前幾十盆怒放的各色牡丹中看上去,王寶釧身著青衣褶子銀泡子,婷婷雅致如一枝淡墨 描的菡萏,台下轟然喝彩。 二姨太看了半天,笑道:“這個青衣挺麵生的,唱了兩天戲也沒見過,難道班頭有心藏了寶貝? 就是身材略高了些,扮相倒美。”大太太皺眉搖頭道:“《武家坡》這一折雖然好聽,但極難唱 好。昨天沒點這折戲,就是怕他們唱走樣了。”想了想微笑道,“這青衣身段扮相都不錯,且 聽聽嗓子怎麽樣。”
說話間生旦開始對唱,這青衣起初發音略有些生澀,唱了幾句漸漸流暢,與眼神身段搭配, 十分有戲,將落魄相府千金被歹人逼迫的模樣演得楚楚可憐,台下又喝了一遍彩。 及至後來薛平貴唱到“這錠銀子三兩三,贈與大嫂做妝奩,買綾羅,做衣衫,打首飾,製簪 環,我與你少年的夫妻就過幾年”時,滿是調戲之意,王寶釧本應該又氣又怒,指著薛平貴痛
罵,台上這青衣嘴角卻掛起一絲微笑。 二姨太輕輕噫了一聲,女眷們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必大家都覺得此處表情不對。接下 來更是匪夷所思,王寶釧竟將水袖舞得如兩朵白雲,一前一後回旋甩出,恰恰搭在薛平貴的 肩上,竟成女調戲男之勢,眾人立刻大嘩。 台上這王寶釧渾然不管台下亂紛紛,眼波斜飛,滿臉笑意,一句句接著唱這段快板,口齒伶 俐,咬珠斷玉:“這錠銀子奴要了,與我娘做一個壽禮的錢。買綾羅,做衣衫,尋翠鈿,添妝 奩,落一個孝子的名兒在那天下傳。”又合著搖板唱道,“來來來,一馬雙跨往南京趕,給我 娘祝壽禮才端。” 全場皆轟動,翠峰驚叫道:“二少爺!”話一出口忙不迭拿手捂嘴。 二姨太聽著唱詞本就滿腹狐疑,一聽提點便醒悟,向大太太笑道:“二十四孝裏有老萊子斑衣 娛高堂,咱們二少爺也仿著這出給您上壽。不是我說,他這份孝順勁兒,就算是親生的也未 必趕得上。”大太太握住帕子捂著嘴,樂得笑眯了眼,半晌向台上招手道:“快將戲停了。雲 昊就知道瞎鬧,還不換了衣服下來。”雲昊又扯著水袖朝台下團團一拜,才笑嘻嘻地回後台。他從上海乘火車時本穿著西裝,此時 回到南京老宅中,便換了一身竹根青長衫,英氣稍斂,倒添了三分儒雅之色,走出來給大太 太行了大禮,笑道:“娘,這出《武家坡》唱得如何啊?” 大太太滿臉笑意,端詳著他道:“扮相不差。不過你好歹也是錢莊的大東家,怎麽還跟小孩子 似的貪玩?” 雲昊正色道:“我一年也難得回來盡孝,借著您過壽,哄您樂一樂,哪裏是貪玩了?” 他的眼睛裏如汪著一潭清泉,明澈見底,語氣誠摯:“娘,別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我這大 東家不過幫大哥幾年忙。我在上海沒日沒夜辛苦,把錢莊做得興旺發達,將來等大哥病好了, 就完完整整地交還給他。”
大太太日夜懸心此事,本來還擔心這次如何對雲昊開口,現在聽他親口應承,心裏一熱,幾 乎墜下淚來,笑道:“忙也要有個分寸,別把你自己身體熬壞了,到時候可叫娘指望哪一個?” 拿帕子拭著眼角道,“雲騰將來要像你一樣爭氣,娘心裏就踏實了。”招手叫過翠峰,“二少爺 回來了,吩咐開席。”
這席吃了將近一個時辰,再與祝壽的親戚一一寒暄,諸事消停,大家各自回房睡覺時已將近 三更。陸豫岷跟著雲昊回屋,把明日的事情又叮囑了一遍,忽然間笑了,見雲昊詫異地拿眼 看他,忙笑道:“看過好多回《武家坡》,頭一次見薛平貴反被王寶釧調戲。少爺這出戲真是 出其不意。” 雲昊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眉眼斜飛,英氣勃勃:“我在車上看到大太太身邊的人捉賊似的神氣
在下麵等著,心裏就有氣,偏偏叫他們撲個空。” 陸豫岷笑道:“齊二少千裏奔波,斑衣效彩為母祝壽。恐怕滿南京城的人,明天都要傳頌您的 這份孝心。” 雲昊笑道:“今天台下那麽些人眼睜睜看著,口耳相傳,這孝子的名聲我就算想推也推不掉。” 唇角浮上淺淺促狹笑意,“我在上海跟影星名媛約會,報紙天天追著拍照寫頭條,啟銘錢莊連 做廣告的錢都省了。隻苦了我,為了錢莊犧牲色相。” 陸豫岷笑道:“我看少爺倒是樂在其中。”
第二日是正壽日,車如流水馬如龍,來拜壽的幾乎把門檻踏平,送的壽禮都堆在正房的條案 上,五光十色。雲昊送的那尊緬甸白玉觀音放在正中,別的禮物與它相比,立時黯淡無光。 三少爺雲淳耳邊聽得眾人都嘖嘖稱頌二少爺,十分不服,氣呼呼地回房生悶氣。 到中午開席時,雲昊眼睛一溜,還缺二姨太和三少爺兩人。眾仆人都忙忙亂亂,他們倆並不 是重要的人,誰誠心看顧?雲昊自己也是庶出,如何不知這裏頭的分別?搖頭暗歎,自己悄 悄去請,走到二姨太住的廂房外,卻聽三少爺怒氣衝衝的聲音:“我就是不服,我哪裏比不上 他?他跟我一樣的身份,憑什麽他能做少東家?”又冷笑道,“他如今有錢有義,人人都道他 是孝子。等他有朝一日知道他親娘是怎麽死的,隻怕腸子都要悔青了。” 仿佛二姨太去捂他的嘴,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卻仍是不依不饒掙紮:“上次聽到陸娘姨偷偷 跟您說,當初是大娘讓那戲子去勾引四……”說到此處聲音漸無,想必嘴被捂嚴實了。陸豫岷正在賬房督著下人忙亂,卻見雲昊在外朝他招手,忙出來笑道:“二少爺,怎麽不去入 席?隻怕筵席已經開了。” 雲昊卻像根本沒聽見他說的話,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上次恍惚聽你說三少爺迷上了秦淮河上 一個歌女,有沒有這回事?” 陸豫岷被問得莫名其妙,眨巴半天眼睛才反應過來,笑道:“好端端的怎麽問這個?” 雲昊目光冷冽,若有所思地道:“今晚要請三少爺夜遊秦淮河,沒有歌女助興怎麽行?”長笑 一聲道,“昨兒演了一出《武家坡》,再瞧瞧今晚演什麽戲碼吧。”
第十章 當時溫柔入舊圖
秦淮河的水在夜色下碧陰陰的,夜幕低垂,大小船兒都點起燈火,華燈映水,昏黃的一串光 暈在柔波裏遊走,水裏像沉著一江繁星。雲昊躺在艙前的藤躺椅上,仰頭看著頭上燦燦明亮 的燈彩,半晌轉過臉來,眼睛裏仿佛也揉進星光,懶懶地問:“都安排好了?” 陸豫岷一躬身道:“那個歌女叫玉潞,就在後頭的七板子上呢。一會兒您擲杯為號,船老板就 送她過來。”雲昊點頭無語,揮手讓他下去。陸豫岷跳到岸上,遙遙地道:“少爺,我在大中
橋等著您。您自己要有分寸,該收手時就收手。此事能問出最好,萬一問不出您也別氣惱, 十幾年前的陳事,就算現在追究出來,也於事無補。別傳到大太太……”話未說完隻覺眼前 嗖的一個東西劃過,忙一閃身,一個瓷杯便落在腳邊,摔得粉碎。他苦笑道:“三少爺還沒來 呢,您可別先把杯子摔完了。”說畢轉身一溜煙走了。 雲昊起身往船後一看,隻見岸邊泊著無數七板子。所謂七板子,其實就是秦淮河上的小船, 欄杆漆成淡藍色,被燈光一照,十分清雋。他乘的這種大船本來能容納二三十人,因整條船 都被包下,此時艙裏空蕩蕩的。他一人獨立在艙前,青衫下擺進了風,撲拉拉地翻飛,無限 蕭索。 他往岸上掃了一眼,輕輕歎了一口氣,向船尾的老板招手道:“預備開船,三少爺到了。記得 到大中橋時,就靠岸放下我。” 船老板忙點頭稱是,等得雲淳上來,緩緩劃槳開船。
大中橋外有三個橋洞,如三扇闊大的大門張在清豔的夜色裏。橋上的磚因著曆史悠久,已轉 成一種煙熏火燎的深褐色。橋外十分空闊,一眼望去,盡是陰森森的林木,仿佛藏著無邊的 黑暗。橋內兩岸卻排著密密的人家,家家都點著汽燈。點點暈黃的燈光落在河裏,繁星般在 水波裏交錯,騰起一層恍惚的光霧——大中橋便恰恰是光明與黑暗的交接處。 陸豫岷在橋上打了無數個來回,看到一條空蕩蕩的大船劃過來,他心裏一喜,忙往岸邊走。 那船靠岸停住搭起跳板,雲昊踩著跳板搖搖晃晃地上了岸。 船艙透出一絲搖搖不定的燈光,紅藍玻璃窗上本映著兩個人的側影,待雲昊一走,立刻緊緊 摟做一處。這船滿載著細碎的歌聲人語,仍舊沿著綠如陳酒的河麵慢慢劃遠。
陸豫岷見雲昊腳下虛浮,身上微微有點酒香,忙搶過去扶著他道:“少爺,您喝醉了?” 雲昊揮手將他的手格開,冷笑道:“就那麽點子酒,也就做戲哄哄老三。我是那麽容易喝醉的?” 他甩開陸豫岷,獨自走到橋的最高處,趴在欄杆上一動不動。摸出一根煙點燃,紅紅的火光 在黑暗中明滅,星芒般的微光照著他的側臉,輪廓如雕像般冷峻。 他忽然揮手一揚,半枝煙帶著火星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刹那間便落到橋下森森的流水裏,立 刻熄滅了。陸豫岷急急搶上去拉他道:“少爺,晚來起了風,你又喝了酒,當心著涼。咱們還 是回去吧。” 雲昊連他理也不理,半晌轉過臉來,神色已是泰然自若,微笑道:“陸哥,這趟回南京真是收 獲不小。該辦的事都辦完了,咱們明天就回上海。”他嘴角一撇,麵上一抹譏誚之意,“老三 真是個不中用的,許了他一個歌女就神魂顛倒,問什麽說什麽。跟老大一樣,當初見到個略 齊頭平臉的歌妓,連腿都挪不動了,莫說人家勾搭他抽鴉片,便是請他吃毒藥,也保管一口 吞下去。”他哈哈大笑,笑音卻漸漸悲傷,卻聽夜色中傳來一絲圓轉的歌聲,由遠及近,似與 他遙遙相和。河麵上一隻七板子速速劃來,走到近處才瞧清楚,船頭坐著一個月白上衣的歌女,懷裏抱著 琵琶,正是她口中唱著青衫,抬頭向他凝望,一雙明眸在燈下如寒星般清亮。 雲昊忽然起了頑意,摸出一塊銀元對準船艙扔下去,大笑道:“老板快停船,我要點戲。”銀 元落在艙裏,叮當一聲脆響,這船立時停了槳,在河麵悠悠蕩著。夥計從艙裏鑽出來,朝橋 上拱手道:“兩位客人可要上船?” 雲昊扶著欄杆朝歌女笑道:“先給爺唱個《十八摸》聽聽,唱得好爺再上船不遲。” 那歌女立刻將琵琶橫在膝蓋上,怒道:“我不唱那個。”俯身撿起那塊銀元來,揮臂朝著橋頭 擲上,卻失了準頭,撲通落到綠波裏。 那夥計又急又怒,照著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給你臉不要臉,既入了這行,還能 由得你挑三揀四?”又朝橋上賠笑道,“兩位客人別惱,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規矩。” 雲昊卻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愛給爺唱,爺唱給你聽如何?”他倒真拉的下 臉,當下摸出一塊銀元,與橋欄杆相擊做拍,唱起一段散板。 那歌女聽他唱得激昂,抱起琵琶與他錚錚相合,將近高潮處,他卻忽然失了興致,收口不唱, 將手上的銀元遙遙朝船艙一扔,笑道:“爺也不愛唱了。你既不唱有勁兒的曲子,就趕緊走罷。” 夥計聽這客人竟扯著嗓子給歌女唱起曲兒來,早已呆在當地,還以為遇上了瘋子,此時聽到 讓走,如蒙大赦,忙撿起銀元鑽到艙裏。那歌女立起來默默地福了一福,依舊坐下彈著琵琶 唱起剛剛的青衫調。小船便如箭弩般沿著河射出,歌聲亦隨著小船渺渺遠去。船後起了白白 的浪花,在碧沉沉的水上如扇麵般鋪著,漸遠漸淡。雲昊望著小船去遠,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這類有風骨的歌女,不然倒讓 我難下手。” 陸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無聲,聽雲昊這樣說,啞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風骨,遇上少爺您 還不立刻兵敗如山倒?”他用手拍著欄杆笑道,“不過當初少爺年紀小,心腸尚軟。您留著那 歌妓一條命,可大太太是個極精細的,見雲騰突然迷上了鴉片,必覺有蹊蹺之處。她查來查 去,最後總要查到這歌妓。再往下一拷問,便要落到您身上。” 雲昊猛地轉過頭來,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閃爍:“你怎麽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緩緩道,“當 年我做得極秘密,連你也沒告訴,怕萬一事情敗露,多搭一條人命。”他倒吸一口氣道,“怪 不得,大太太剛放話要查是誰讓老大抽上鴉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還以為是上天 給我的好運氣,原來是……”他臉色煞白,張口結舌道,“原來是你。可是你怎麽會知道?” 陸豫岷沉默半晌道:“這種事情本就應該我來做。少爺的好心,我豈會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將 那歌妓滅了口,也並沒有再告訴您。” 雲昊默然無語,慢慢踱到橋外一側的欄杆處,在黑暗裏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 開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說了什麽?” 他卻不待陸豫岷回話,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麽能不管不顧地做出那樣的醜事?她一死了之,還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他想起那段歲月,心中一酸, 幾乎聲帶哽咽,“小時候我在大太太房裏長著,明裏暗裏總有人悄聲罵我是賤種。除了你護著 我,誰把我當少爺看?” 陸豫岷輕輕歎口氣道:“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什麽?” 雲昊眼中如有星芒,亮得可怕,扭頭道:“我要提。當年究竟有什麽曲折,隻怕除了大太太貼 身的人,誰也不清楚。老三雞零狗碎地說,我娘與唱小生的戲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戲子 卻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著老爺出門時,借著唱堂會之機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冷笑,“我 娘有錯,可引來這火種的人卻是大太太。哼,原本還想留著雲騰的性命,既然如此,一命抵 一命,我也不用心軟了。”
陸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來如此。”這段諱莫如深的陳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裏 像恍若未聞,漸漸地心上卻泛起無邊無際的鈍痛。 那年他十四歲,被挑去做了雲昊的書童。因著雲昊那日忘了帶課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 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門外不敢貿然闖入,好容易碰到個丫頭也往院裏走,忙拉住她去傳 話,請四姨太差人將雲昊的課字本送出來。 四下寂然無聲,他在院門口等了半天,也沒人再出來招呼。院裏種著一株極大的紅梅,怒放 的梅花如朱砂般點在蒼勁的枝上,看得久了簡直讓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裏撲啦 一聲響,他悚然一驚,忙轉頭去看,隻見臨院的和合窗從裏推開,四姨太扶著窗戶,正微笑 著朝他遙遙招手。 他知道這是不合禮數的,然而他像著了魔,情不自禁便往窗邊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敬敬地 請了安,才將取課字本的話說了一遍。 四姨太倒沒說什麽,先問了一回雲昊的功課,突然端詳著他笑道:“雲昊性子太強,偏偏又不 如雲騰命好。現在他還小,日後恐怕受氣的時候還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擔待些。”他莫名其 妙,也不敢詢問,隻點頭答應不絕。四姨太卻撲哧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著頭戰戰兢 兢,怕我吃了你嗎?”他隻得緩緩抬起頭來,心怦怦直跳。 她突然從窗中遞出個本子來,笑道:“你瞧瞧是這個課字本嗎?”他不敢說話,飛也似地從她 手中拿過本來握著,點頭道:“是這個本子,謝謝四姨太。” 她卻惱了,賭氣似地說:“我讓你瞧瞧,你瞧過了再說話。”聲音並不嚴厲,他卻隻覺背心上 層層汗水滲出,忙伸手翻開課字本。 課字本中夾了東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頁。他看了一眼微吃一驚,抬頭道:“四姨太,你忘了 把相片拿……”話剛說到此處,她便豎起食指按在唇上,見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雲昊收著。 等他長大了,你再拿給他看,讓他瞧瞧他親娘是什麽模樣。”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張口結舌地道:“四姨太,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握著帕子掩嘴吃吃笑出聲。雲白絲帕上繡著湘黃雲紋,帕邊上一排淡綠穗子也隨著笑聲微微抖動,半晌終於收斂笑容,搖頭道:“說給你也不明白。過幾天老爺就該回來了,那時候自 然就知道了。” 她望著滿樹紅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突然幽幽地道:“陸豫岷,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所以 才挑你做雲昊的書童。隻怕日後也就你一人真心看護他,我先謝謝你。”歎了一口氣道,“豫 岷,等到雲昊不怪我的時候,你再跟他說,世事難兩全,取了一樣就不該要第二樣,不可貪 心不足。我便錯在這上頭,一步踏錯便回不了頭。”她眼中突然微有淚光,語氣卻如裂錦斷玉, “但願雲昊將來終有一天別再怪我。我雖然做錯了,可絕不後悔。”說畢默默不語,良久輕咳 一聲,緩緩地關上窗戶。
他心中無限疑惑,呆呆站在當地,半步也動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話語和舉動,與這幾日私下 裏聽到的細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漸漸有點知覺,隻覺一絲鈍痛慢慢從胸口浮上:“傳言四姨太 趁著老爺不在,暗地與人私通,難道竟是真的?”老爺兩個月前出門,這流言自一個月前府 裏請戲班子唱堂會後,便暗地裏在下人裏傳播,難道……竟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過了兩日,老爺剛從外地回來,便聽人輾轉訴說此事,被氣得暴跳如雷,關起 門來怒氣衝衝地拷問四姨太。她竟絲毫不否認,一口應承。按照家法,這樣的醜事自然絕對 容不得,四姨太當夜就被沉了河。
那是此生最長的夜晚——他站在窗邊親眼看著:四姨太穿著胭脂大紅衣裳,打扮得齊齊整整, 鎮定自若,緩緩地俯身在妝台上點起整整一排紅燭。蠟燭騰騰燃燒,妝台上嵌的銅鏡流光掠 霞,在黑夜底子上盛開一朵晶明的花。燭光倒著照上來,她的臉如同羊脂玉般淨白,鳳眼斜 飛,翡翠小扇子耳環像秋千晃動,神情嫵媚。 老爺一揮手,一夥人一擁而上,將她捆得結結實實,從頭到腳蒙上麻袋。 齊如山的聲音像被撕裂,沙啞著發抖:“沉河時別弄出太大聲響,明兒隻對外說四姨太病死了。” 吩咐完了抬腳往外走,突然轉身沉聲道,“陸豫岷,天亮了你就把雲昊抱到大太太那裏去,讓 他改口叫娘。” 她開始時仍然徒勞地掙紮,最後終於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可一聽到這句話,突然朝著窗邊直 挺挺地倒下,撲通一聲,似乎雙膝落地。他站在窗邊幾乎搖搖欲墜,咬牙忍住,心裏突突亂 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幾個人紛亂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遠去。屋裏陡然一空,四下裏靜得嚇人。 屋外的夜色一團墨黑,千方百計地朝室內侵入;妝台上的蠟燭慘淡地燃著,與黑暗對抗。他 終於撐不住了,身子一軟,後背靠著牆壁慢慢滑下,將頭埋在雙膝間,抱著肩膀靜靜流淚。他被賣到齊家的時候才六歲,開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髒最細碎的活計,受盡了欺負,可無論
旁人怎麽打他罵他,他都沒哭過。可今夜目睹這個奇特的女子以這樣慘烈決絕的方式赴死, 他心底似乎隱隱生出一種佩服和惋惜,還夾雜著一絲生離死別的痛楚——這種複雜的情緒亂 紛紛地湧到一處,難收難管。他坐在比冰塊還涼的青磚地麵上,抱著肩膀靜靜流淚。
夜晚那麽長那麽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們到底挨過來了,雲昊如願以償地成了“代 理”錢莊東家,將生意做得興隆發達。如今南京城裏人人豎著大拇指誇讚二少爺,羨慕大太 太養了個好兒子——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雖然親生兒子不爭氣,卻另有二少爺可以指望。
歲月悠遠,真相如蓮子般被層層剖開,哪裏才是因果的頭?
他默默轉臉看著雲昊。雲昊的臉龐輪廓與他親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線不可思議的溫柔,隻除 去一雙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對勾魂鳳目,雲昊的眉眼隻在尾梢處微微上翹,少了些輕佻 之意。 雲昊許是感覺到被凝視,忽然轉過臉來,眼裏又掛上平日裏的疏離傲慢,臉上神色卻微有悵 然之意:“可惜我長了這麽大,連親娘是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爺的相簿子,大太 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冊子裏都有,獨獨找不到我娘的。”他輕輕歎口氣,笑道,“想必是當 年出事後便將她的所有影像毀掉了。” 陸豫岷猶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爺,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嗎?” 雲昊恍若未聞,隻管專心致誌地吸煙,這一支煙眼看著便燒完了。他將煙蒂往河裏一扔,又 摸出金製的煙盒握在手中,卻又略略走神,神情複雜地看著碧沉沉的河麵。 陸豫岷也不言語,從他手裏接過煙盒,輕輕按下開關,盒子嗒一下輕輕彈開。雲昊摸黑拿出 一支煙,順手嗤地劃亮火柴。暗夜裏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閃,像烏雲層間迸出一線明亮的陽光, 短短一瞬將煙盒照得金光燦燦。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這金燦燦的煙盒吸盡,整個人都安靜到極點。那火苗都快燃到木頭梗的 盡頭了,他仍是懵然不覺。火光緩緩熄滅,指尖像有根燒紅的針在狠狠地紮著,又熱又疼, 他低頭尋思半晌才有所反應,鬆手將木梗扔掉,用左手來重重掐著被火苗灼過的手指,抬起 頭來,目光如癡如醉,如大夢初醒:“原來這煙盒……我竟然從沒仔細看過。” 陸豫岷含笑不語,半晌輕輕歎息道:“四姨太當年跟我囑咐,等您不怪她時,再告訴您,世事 難兩全,取了一樣就不該要第二樣,不可貪心不足。她便毀在這上頭,一步踏錯,萬劫不複。” 他眼中突然熠熠生輝,露出極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說她雖然做錯了,可絕不後悔。她真是 個……奇女子。” 雲昊整個人在黑夜裏仿佛有種泠泠然的氣息。他默不作聲,不停地劃火柴,手卻微微顫抖, 根本失了勁道,一下輕一下重,火柴折斷了兩三根仍是點不燃。 他像賭氣的小孩一樣,深深咬著唇,專心致誌盯著手上的火柴盒,折斷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從頭再來。劃到第五根火柴時終於嗤的一聲,雪白的梗上騰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麵 上亮起燈塔,一點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來你一直在這裏。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煙盒被照得金光耀眼,隱蔽的夾層抽開後,裏麵居然放著一張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經微 微發黃。即使如此,隔著 16 年的漫漫時光,照片上這容顏如玉的女子,笑容仍然如斯溫暖。 她微揚雙眉,鳳目斜飛,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著一潭春水,媚姿嫣然。 牡丹亭裏那段唇齒生香的唱詞說,則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 誰家院。姹紫嫣紅開遍,卻原來盡付與斷壁殘垣。 世間何處有富貴榮華?好比水中月,霧裏花。世間安得雙全事?要了一樣,就不能再要第二 樣。戲裏唱得恁般情意綿綿,終究被生生辜負了。
第十一章 小荷嫩芰嬌如滴
張家是西式做派,日常起居十分簡潔。半月來清流與樹之都忙著畫畫,連一日三餐亦草草將 就,就著紅茶吃兩片麵包。這一日已是暮色昏暗,早已過了晚飯鍾點,樹之仍專心致誌地往 畫布上著色,清流在旁邊執了一對蠟燭替他照亮。 炕桌上亦騰騰燃著兩對紅燭,喜氣盈盈,雪櫻坐在炕沿邊,穿戴著鳳冠霞帔的新娘裝扮,係 著百花襇裙,一雙大紅緞鞋上繡著龍鳳呈祥。她臉上薄薄地敷了一層粉,又搽過胭脂,麵如 桃花,與燭光衣影相照,豔麗不可方物。 樹之突然用英語說了一句“我的上帝”,將畫筆一擲,笑道:“清流,小時候被奶媽抱著去看 戲時,戲台子上噴了一陣煙霧,九天仙女冉冉下凡。我畫著畫著,隻覺得自己麵前就坐著九 天玄女,滿心裏敬畏,隻怕我畫得不好,會褻瀆神仙。” 清流滿臉讚歎之意,微笑道:“我看著雪櫻穿著鳳冠霞帔,一直暗暗後悔,當初在國外,怎麽 就在教堂裏匆匆忙忙地跟你結了婚?” 雪櫻這幾日與他們相處漸漸熟了,知道他們一旦開口交談,今日的進度便算完畢,便站起身 笑道:“清流姐,你結婚時穿的白紗衣像雲朵一樣,手裏捧著鮮花,比畫冊上的安琪兒還好看, 有什麽可後悔的?” 清流大是詫異,歎道:“我就讓你看了一眼相片,你就記住了?真是冰雪聰明。”又笑道,“樹 之幾乎把初稿畫好了,你過來看看,像不像你?” 油畫的立體感極強,畫麵上的瀲灩光影像翩然流動,新娘端坐在紗帳間,麵上一種嬌羞清純, 又喜又懼。雪櫻輕輕地呀了一聲,半晌微笑道:“張大哥畫得真是好,喜慶裏又透著莊嚴。” 清流在旁咦了一聲,樹之以眼神製止,轉臉向她笑問道:“喜慶裏透著莊嚴,這句話甚合我意。 你是如何看出來這層意思的?”她又偏頭看看油畫,微笑道:“我也說不好。灣裏辦喜事時,新娘子一路上隻是哭,過了那天 就不是女兒家了,往後就該生兒育女,侍奉公婆。我瞧著你的畫,隻覺得畫上的新娘又喜悅 又淒涼,又仿佛有種要承擔責任的決心。” 一席話說得清流十分震動,簡直歡喜得詫異,微笑道:“櫻兒,你這樣聰明,可不要被埋沒了, 不如跟我學畫畫吧。” 雪櫻臉一紅,輕輕低頭道:“清流姐和張大哥都是出過洋的,想必西洋畫很難,我隻怕學不會。” 樹之含笑搖頭道:“西洋畫沒什麽難的。清流以前從不答允教人畫畫,這次看你實在聰明,破 例開口,你可莫要辜負她的心意。” 雪櫻的眼睛瞬間如星辰般燦爛,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拉起笑道: “咱們不作興這個。從明天起,你就先來畫室裏觀摩吧。隻要你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學 會。將來等你畫好了,還可以去考上海的美術學校。” 張樹之在旁插嘴道:“祖蔭不也去上海了嗎?他去了有多久了?” 她這幾日天天計數,立刻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經十五天了。” 張樹之摸摸下巴,嗬嗬笑道:“但願他晚點回來,我們才能霸著九天仙女,清清靜靜地多畫幾 日。”畫室裏擱著一部留聲機,一張圓盤轉著,聲音緩緩流出。不知道裏麵彈奏的是什麽樂器,叮 叮咚咚像月光一樣清亮。清流聽著聽著就微笑起來,目光柔和,扭頭向雪櫻道:“這是教堂裏 的讚美詩……用來歌頌上帝。”雪櫻目露詫異之色,輕輕問道:“什麽是上帝?” 清流將手指在桌麵上輕輕叩著,含笑道:“這個麽,給你看的西洋畫冊裏,就有耶穌畫像。他 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 雪櫻點點頭,皺眉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樣的嗎?” 清流撲哧便笑出聲,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搖頭道:“西洋人的神和咱們的不一樣,不會天生就 享福。耶穌降生在貧苦人家的馬廄裏,長大後教化了很多人,卻被門徒出賣,最後成了救世 主,讓他的聖徒們傳播道義。”她眼波柔和,輕聲歎道,“我在法蘭西學畫那幾年,每個禮拜 日都去教堂聽唱詩班的聖歌,那一刻心裏真是安詳寧靜。” 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頰上浮起淺淺微笑。法蘭西的透藍天空下麵,盡是鐵灰色的尖頂子小 屋,花格窗戶小得很,卻偏偏安著大塊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蘭開得像草一樣茂盛,從 小花園一直長到水門汀的道路邊。 她和樹之在巴黎認識,又在巴黎結婚。婚禮在寧靜的夏天舉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陽 又立刻出來了。教堂的灰頂子異常幹淨,一群野鴿子從濕青的天空裏咕咕地飛過。她低頭將 戒指套到樹之的無名指上去,仰起臉來一笑,樹之輕輕地掀起她遮麵的白紗,在她耳邊低低 地說:“我願意。” 他的吻裏帶著玫瑰的清香——是她手裏的捧花,深紅玫瑰配著飛燕草、白丁香,用銀灰緞帶綁成細細一束。琴師在教堂一角彈著豎琴,叮叮當當如泉水輕響。唱詩班的三個小朋友,穿 著雪白的衣服,一絲不苟地為婚禮唱讚美詩。
讚美詩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無休無止,是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美好。清流轉臉看 一眼雪櫻,在心裏歎口氣,終於忍不住道:“櫻兒,祖蔭是娶過妻子的。現在已經是民國了, 名義上都……一夫一妻,你知道嗎?” 她默默無言,隻低頭拿著畫刀將調色板上的顏料抹來抹去。好幾種顏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種 青撲撲的黑,半晌抬起頭,低聲道:“我知道他娶過親,可我……就是喜歡……” 清流目光複雜,歎口氣道:“我瞧得出來,祖蔭倒也真心喜歡你。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 點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卻依舊在場麵上撐著。明兒見了他,我一定勸他離婚再娶你。” 張樹之一直在角落裏靜靜往畫布上色,突然插話道:“清流,你這脾氣又犯了。勸祖蔭離婚? 虧你也想得出來。這城裏有點薄財的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笑了,“你還以 為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歎道:“我隻是替雪櫻可惜,這樣美,又這樣聰明。” 樹之搖頭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蔭,他雖然有點呆氣,心地倒真誠,與雪櫻兩情相悅,彼此珍 重,也算難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縟節?名分終歸是虛的,兩人真心相對才最是踏 實。” 一席話將清流堵得啞口無言,卻終歸有點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盤算。忽然靈機一動,笑吟 吟地拉過雪櫻的手道:“櫻兒,西洋畫光憑我教是教不出來的,你還要自己領悟。要是想畫得 好,不但要手勤,還得眼勤,平時多多看書。” 雪櫻一雙鳳眼如有星光閃爍,亮了一下卻又黯淡下去,低頭小聲道:“我不識字。” 清流明眸顧盼生輝,笑吟吟地說:“我送佛送到西,連識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學中文,晚上學 法文,再加上學畫,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櫻詫異地皺眉道:“還要學法文嗎?” 清流此刻像個最上等的淑女,吐氣如蘭,眼裏閃過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語是世界上最 美麗的語言,一定要學。再說你畫西洋畫,當然得懂法語才行。”雪櫻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還要豐富。寫中文的毛筆是軟的,畫油畫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 中國的風水一樣,居然每個單詞都有陰陽分別。 清流做了描紅貼,教她照著臨。她初使毛筆,腕力不勻,寫出來的字不但大,而且筆畫似在 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得前仰後合:“雪櫻,你哪裏在寫字?明明是畫字。” 她被笑得不好意思,擱下毛筆訕訕地道:“我瞧著它們可不就像畫兒?你看,這個字的右半邊 真像過年時門上掛的燈籠,還帶著燈籠穗子。”清流側目看了一看,撲哧笑出聲,指著告訴她: “給你一說還真是有點像。這個字是‘櫻’,就是你的名字。從今日起,你就知道怎麽寫自己
的名字了。” 雪櫻一怔,正欲講話,卻聽門外一聲極熟悉的輕咳,忙抬眼去看,隻見祖蔭背著淡薄的日影 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臉色略有些憔悴。門外細雨初過,草木枝葉如籠濕煙,隻映 得他眉目清秀如竹,含笑與她隔窗相望。清流無聲一笑,蹬蹬地出門走了。他亦微笑著掀簾 而入,卻並不言語,隻深深地看著她。 她被瞧得心裏發虛,側過臉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還擺著剛寫過字的紙,伸手欲收 起,卻鬼使神差般從硯盒邊拿起筆來,直直往紙上落下。忽然醒悟過來,紅著臉笑道:“我的 天!”話未說畢,隻覺得腕上一緊,祖蔭從背後伸手來握著她的右手,替她將手腕穩住,一筆 一畫地寫下去。 白綿紙質地細密,筆尖從紙上劃過,是如春蠶食桑葉的沙沙聲。她隨他手腕輕轉,輕聲問道: “這寫的是什麽?我都不認識……”他並不答話,隻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行一行地寫滿整 張紙,才悄然放下筆,含著笑意道:“沒關係,這些字你現在不認得,以後慢慢就認得了。清 流的字太潦草,開始不能跟她學,明兒我去找衛夫人的帖子給你照著臨。” 他的眼裏盡是靜靜的喜悅,笑了一聲道:“櫻兒,真是對不起你,一下子走了這麽久。不過忙 了大半月,終於把紗廠買下來了。巧得很,紗廠生產的布就叫雪鷹牌棉布,可見與你有緣。” 她的臉如煮熟的蝦子,一點一點地紅了,微笑道:“你明兒把它改了吧,聽著……怪別扭的。” 他卻極正經的模樣,伸手將她箍到懷裏搖頭道:“這可算是名牌,以前獲過針織大獎的,怎麽 能隨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臉去,頓足道:“那怎麽辦?傳出去會被別人笑死的。” 他強將她的兩隻手拿開,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輕聲說:“到了紗廠裏,大家一提‘雪鷹’,我 就覺得像在喚你,越聽越覺得牽腸掛肚,趕緊把事情談妥了就往回趕。你還不該念著它的好?” 他的聲音那樣沉靜,是讓人什麽都不願再想的安穩,“櫻兒,咱們回放生橋。”放生橋處的房子空置半月,無人照管。院門一開,樹上棲的幾隻雀兒乍然驚起,拍著翅膀唧 唧地飛到半空裏去了。半月前初來,一樹玉蘭半開半合,清露滋潤。倏忽花期匆匆過了,花 瓣落了一地,萎黃不堪,有幾瓣恰恰落在金魚池中,半浮半沉間被漚得爛黑。空氣中甜鬱鬱 的腐敗之氣,比發酵的酒還要濃烈。 進寶見他眉頭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櫃家瞧瞧,若有合適的丫環,立刻就帶過來。這院子 空了這麽久,一個人哪裏打掃得過來?”說罷不待他答應,一溜煙竟走了。 祖蔭一句話剛要出口,見進寶早已無影無蹤,搖頭苦笑道:“這猴子就知道偷懶。”攜手扶著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花徑,與她一起到堂屋坐下,才皺眉道,“我聽樹之說,你這半月像是著了 魔,心心念念地就想著畫畫寫字,恨不得連睡覺都省了,晚上要丫頭催好幾遍才肯躺下休息, 可都是真的?”他臉上佯裝怒意,眼中卻滿是憐惜之色。 雪櫻啊了一聲,撲哧便笑了,見他麵沉如水,忙拿眼四下裏亂看,見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頭木刻墨印著幾個字,急忙指著那紙道:“你瞧,那張紅紙上寫的四個字,是不是風雨國民?” 他本來繃著臉,到底忍不住,微笑著搖頭道:“明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個字,被你一 念,就少一半去了。”臉上浮起一抹讚許之色,“不過,才半個多月,你就能認識四個字,真 是聰明。” 她將臉一揚,輕聲笑道:“我剛才著急沒看清楚,最後一個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 認得五個字了。對了,清流姐還在畫室裏專門給我立了個畫架,她說畫畫如練功,一日也不 可懈怠,以後我要天天去張家練習。” 祖蔭不禁氣結,擰著眉頭半晌道:“真是豈有此理。”卻忍不住微笑,“看來我也得努力些,不 然連自家媳婦也看不住。明兒請樹之過來瞧瞧,咱們哪間房子適合作畫室,就依著他家的規 格,建個一模一樣的。” 她大喜過望,臉上笑意盈盈,幾乎說不出話。祖蔭亦是心滿意足,抬手緩緩撫摸她烏黑的發 髻,突然低聲問道:“櫻兒,上次走得匆忙,也沒聽你把話說完。那天……你娘到底說了什麽?”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下意識地往後縮去。 八仙椅既深又闊,她整個身子都幾乎蜷進椅中,一雙眼睛如鴿子般溫馴純潔,含著一絲淒楚, 搖頭不語。祖蔭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隻覺得她渾身瑟瑟發抖,心下極是不忍,咽了口氣慢 慢道:“櫻兒,那日你說,你隻有我一個人了。既然如此,這世上還有什麽話不能對我說?”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讓人不自禁沉淪。這世上還有什麽秘密不能跟他說?她心中一酸, 淚水幾乎湧到眼中,剛張口說“我娘——”,那誓言卻一字一句如焦雷般在耳邊炸響——“你 若日後對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轟,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陳祖蔭身上”。 她打個冷戰,將嘴抿得緊緊地,默默瞧著門上貼的紅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最後一個字 是平安的安,萬事安好,消災得吉。 她終於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地說:“我娘說既然我情願沒名沒分地跟著你……日後有 什麽苦楚,統統得自己擔著。”他胸口一悶,千種複雜感情糾結一處,想解釋卻無從說起,終究默然踱到門邊瞧著院裏一地 殘花,低聲歎道:“我何嚐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蘭花瓣如汙穢的紙巾鋪在地上,一陣陣腐敗之氣潮水般漲落,簡直讓人窒息。這是一種行 將死去的味道——那間幾乎近月沒開過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簾、久不清洗的褥單、說話 時胸腔如風箱般拉動的呼呼聲、門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這種陳腐的味道。 其他一切都能慢慢腐敗,唯獨諾言曆久彌新。
第十二章 軟語輕噓過畫梁
院中久久無人打掃,春日潮地,萬物都易生長,向陽處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難收難管。祖 蔭心裏一瞬間亦然如是,無數回憶紛至遝來,如階角叢草,除了亂還是亂。 玉蘭樹上新生的嫩葉卻是絨絨的,葉與花一般好看。雖然花兒已盡歸腐朽,眼前一切卻是全 新的。祖蔭心裏似乎也從紛亂中生出一絲期盼,頗有感慨之意:“櫻兒,清流教你念書畫畫, 你不曉得我有多高興。”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語,“起初見到他們夫婦二人,我簡直驚訝得 要命,世上怎麽會有這樣自由自在的伴侶,能夠憑著自己意願結婚?後來往他們家去的多了, 才漸漸知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他臉上鮮有一種如孩童般的純真神色:“我原本已絕了指望,自覺人生不過如此。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隻是心中的白日夢罷了。可自從遇到你,竟像美夢成真。”他的眼神一暗,歎道, “我極羨慕樹之與清流,朝夕相對,再無旁人,何等美滿?可我已允諾……亡師在先,不能 食言……” 他背向雪櫻而立,一席話說得甚快,身後卻毫無回音。院裏的石階亦悄然似反省,他隻怕她 生氣,低低喚了一聲“櫻兒”,她仍是不言不語。他心裏愈發難受,忍了又忍,緩緩轉過身去, 卻怔在當地,良久苦笑一聲,走去撫著她的臉道:“櫻兒,這裏對著門,當心風寒受涼。我抱 你上樓睡罷。” 雪櫻這半月來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將整個身子躲進椅子深處,說了兩句話困倦上 來,不知不覺便靠著椅背睡著了,此時慢慢睜開眼睛,見祖蔭一臉悵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 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蔭卻像是乍然回神,雙臂一展,已將她抱在懷中,搖頭微笑道: “念書學畫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驟,欲速則不達。我看著你,你且好好睡一覺吧。”他將她抱上樓安置到床上,見她呼吸漸漸均勻,方輕輕鬆開手。隻聽後窗河裏,船槳與流水 回環相和時,一片濺水聲,便起身走到窗邊將推窗合上,悄悄退出房間。二樓的欄杆上掛了 幾瓣枯萎的玉蘭,與朱欄相襯,黃紮紮地刺眼。他正欲伸手將萎瓣摘下,抬眼間卻見巷口上 似有人朝樓上眺望,目光相對,立刻就不見人影了。他心中大奇,隻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凝 神回想,卻萬萬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院門啪啪被拍得一片響,還不等人應聲,便咣當大開。進寶笑嘻嘻地領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姑 娘進來,見他站在樓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爺,大掌櫃家的前兩天就把丫環預備好了,就等 著您開口呢。我一去,囑咐了兩句便讓帶過來了。”又轉身對那小姑娘道,“快給爺請安。”祖
蔭忙朝下擺手,回頭看了一眼,見房門關得甚嚴,才點點頭笑道,“也沒什麽安不安的。進寶 也幫著忙,先把這院子打掃幹淨。” 進寶答應一聲,麵上卻浮起難色,想了又想,突然撲通跪下,哭喪著臉道:“少爺,上次少奶 奶遇見我……已經知道雪櫻姑娘的事了。聽說這半月一直在娘家……您還是趕緊回家看看 吧。” 祖蔭怔了怔,緩緩皺眉道:“你怎麽不早跟我說?”扭頭看看房裏,點點頭道:“既然如此, 你在這裏瞧著,我回家看一眼就回來。”
陳宅在青浦出了名的開朗暢通,門房也比別家顯著敞亮。春陽和煦,照進房裏暖洋洋的,深 宅大院晝長人靜,正是歇午覺的時辰。看門的老周喝了兩壺濃茶下去,仍覺得困意濃濃,不 知不覺便眼睛半闔。 卻好似有個不知趣的小販搖著撥浪鼓在門房外徘徊,“登登登”的聲音沒完沒了地響,惹人心 煩。老周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斜眼一瞅,勉強瞧見一人背光站在外麵,正以手叩門。他剛夢 到發雙倍工錢,正數錢間卻被吵醒,自然不耐煩,將眼一閉道:“我家少爺出門去了,你有什 麽事過幾日再來。” 那人靜了一靜,腳步聲便漸漸遠去了。老周恍惚間突然覺得不對,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 驚又悔,急急嚷道:“少爺,您怎麽一個人回來了?” 那人轉過身站住,正是祖蔭無疑,眉目間略有點倦怠,微笑道:“晚上關門後,自己去賬房領 罰。”抬腳欲走,又站住問道,“老周,你可記得少奶奶什麽時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麵有慚色,低頭想了半天道:“少爺,確切的日子我不記得,不過前後的情形大概還說得 上來。”又在心裏盤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櫃差人告訴宅裏,少爺您去了上海。又過了一 天,第三天早晨我剛開了大門,天還沒亮透呢,少奶奶就帶著丫頭走了。”祖蔭仿佛若有所思, 過了良久才點點頭道:“罷了,今日就不必去領罰了。下不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 “謝謝少爺寬厚。”隻聽腳步聲往裏宅去了,才直起身來。老太太的屋子在裏宅正中央,庭前架上滿滿一樹青翠,莖葉退了殘紅,濕漉漉的綠。側廂房 裏篤篤作響,木魚聲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肅靜中聽來,一記一記異常穩實。祖蔭 在門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簾子進屋,隻見丫環攏翠跪在側廂的觀音牌位前 敲木魚,母親手裏攏著念珠,在裏廂的太師椅上闔著眼半躺半坐。 他有意放重腳步,慢慢走向側廂。攏翠扭頭一瞧,麵上立刻浮上歡欣喜色,手上的木魚不知 不覺便停住了,老太太卻在旁含含混混地問道:“翠兒,困著了?” 他忙搖手製止攏翠出聲,又揮手讓她立到一邊,將長衫下擺一提,自往蒲團跪下,拿起黃楊 木小槌繼續敲起。才敲了幾下,便聽老太太歎道:“攏翠,你要把木魚敲碎嗎?” 他忍不住停了木魚笑道:“我怎麽聽不出有什麽分別?”丟下小槌站起身,走過去扶著老太太,
笑道,“娘,我回來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朧,眼睛半睜半閉道:“木魚督人精進,最講究心平氣和。照你那麽亂敲, 菩薩都要被驚擾了。”說了幾句話,慢慢醒過神,睜眼見是祖蔭,臉色一沉道,“你還有臉回 來?十五萬本錢的生意都不跟與家裏商量,真個自己翅膀硬了?” 祖蔭卻陪著小心,說話含笑,胸有成竹:“娘,這次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您辭行,惹您擔心 受累,確實是兒子不對。”扶著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攏翠使個眼色。 攏翠捧了卷荷葉樣式的小茶盤靜靜走過來,裏麵放著一個薄胎青花蓋碗。他端起蓋碗,雙手 奉給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潤潤口,我再把這半月的經曆好好講給您聽。”
老太太哼了一聲道:“左不過是些生意上的事,還敢跟我多嘴多舌?當年剛嫁給你爹的時候, 我也經見過些風浪。生意場上成者王敗者寇,一著不慎,前頭幾輩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隻 要你能守住祖業,一輩子衣食無憂,安逸富足,陳家的家底難道還不夠你花的?又何苦勞心 費神去弄什麽紗廠?” 這杯茶本不欲接,卻見祖蔭眉目間盡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勞碌奔波而致。她到底不忍 心,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搖頭道:“你自小愛讀書,不喜營營,娘還以為從牛欄裏出了一匹馬…… 結果這馬到頭來又變回牛了。” 祖蔭眉目清明,但笑不語,半晌輕聲道:“娘,我總不能靠祖宗的蔭佑過一輩子。家業日後還 要傳給後世子孫。”說到此處心神一蕩,緩緩道,“我哪能一輩子不思進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卻大不以為然:“你爹辛勞了一輩子,沒日沒夜的忙,到頭來有什麽意思?這幾年瞧你 安於守成,穩穩當當享福,娘心裏極讚成的。至於添不添家業,娘本來就沒指望過你。”突然 神情一肅,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紗廠,就莫要小看這盤生意。十五萬本錢砸下去,你若 經營不好,陳家不因你富,卻要因你而敗了。”
祖蔭恭恭敬敬點頭道:“娘說的是,兒子記住了。紗廠有二百號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廠子弄 砸,他們也就衣食無著。若因此流落街頭,我的罪過就數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誌做事,自 會盡心竭力,先求無過,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裏卻生了倦怠之意,搖頭道:“你先做一年半載看看罷。唉,等你真正做起事來,才 曉得裏頭的難處。”她將蓋碗放回茶盤,揮手道,“翠兒去菩薩麵前接著敲木魚,還是它聽著 踏實。” 祖蔭不敢答話,默默侍立,半晌見老太太隻隨著木魚聲一粒粒撥拉手中佛珠,閉目不言。他 原以為母親會大發雷霆,結果竟這般輕鬆過關,心頭陡然一鬆,正欲告退,卻想起一件重要 的事,忙問道:“娘,聽說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裏了,不知道有什麽緣故?”
大門方向遠遠地傳來隱約喧囂聲,像馬兒被抽時的疼痛哀鳴。老太太霍然睜目,皺眉朝窗外 看去。祖蔭忙輕聲道:“我一會兒便吩咐家裏趕車的,不可再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輕輕咳 了一聲,攏著手裏的佛珠,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說:“你走的第二天,玉鈿娘家那邊傳過信,說 親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發她回去照應著。前幾日荔紅回來稟告,親家太太病已漸 愈,沒什麽大礙了,少奶奶不幾日就回來。你明兒去瞧瞧,若是親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 來。” 祖蔭目光閃爍,到底什麽也沒說,悄悄退出側廂,正欲向大門去,卻想起該給櫻兒拿字帖, 便轉身往書房來。 書房前植著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陽照進竹林裏,竹葉間似有青煙嫋嫋。新發的燕筍才二指 粗細,筍殼微黃,與竹竿疏葉相映,黃綠披拂,煞是好看。竹林裏的雀兒並不避人,灰撲撲 一群在地上跳躍,不知被什麽驚動了,唧唧飛到空中盤旋一圈,又一頭紮下來,如風呼嘯。 他從書房裏取了字帖,便急急往大門去,剛走到前院的遊廊上,隻見一個人影從門房處飛也 似地衝過來,抱著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爺,你怎麽倒出來了?你沒見到少奶奶和……雪櫻 姑娘?” 祖蔭差點被撲倒在地,往後退了一步才扶著欄杆站住了,掙紮著把胳膊抽出來道:“進寶,你 不好好收拾院子,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忽然臉色大變,一把抓過他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進寶抽手後退一步,哭喪著臉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低著頭也不敢看他, 期期艾艾地說,“您前腳剛走,少奶奶不知怎的,後腳就到了。她讓荔紅上樓把雪櫻姑娘叫下 來,說要帶過來給老太太見見……”話未說完,便聽耳側邊轟的一聲巨響,欄杆上的大栲格 子竟被祖蔭一拳砸穿,碎屑紛飛,露出裏麵白森森的木頭。他手上鮮血淋漓,目光如困獸般 憤怒到了極點,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麽不早點進去找我?” 進寶嚇得張口結舌,眨著眼睛道:“少奶奶說讓我在門房侯著,不準亂走。” 祖蔭似未聽見,極快地將眼睛閉上了,再睜開眼時神態已安靜平和,淡淡地道:“進寶,你立 刻去替我辦兩件事。”凝眉思索,慢慢地說,“第一件,今天從大掌櫃家帶來的丫頭是什麽來 曆。第二件,去打聽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麽疾,都見了哪些人,說了什麽話。” 進寶十分為難,低頭躊躇道:“頭一件還好辦……第二件可真夠難人的。” 祖蔭啪地把字帖往他懷裏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撐著不告訴我,如何能惹出 這事?”臉色一沉,一字一頓地道,“若再辦不好,你小子就真個找繩子勒死自己得了。”說 畢略一揮手,轉身便往裏宅飛跑。從前院到後廂,遊廊欄杆無窮無盡,他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裏的花架了,才放緩腳步, 隻覺得心怦怦地似要從胸腔跳出來。剛才若直直往大門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鈿。誰知道偏偏 去書房找衛夫人的字帖,與大門方向正好相反,兩下裏便走岔了。
屋裏荔紅的聲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穩,說話極是流利:“少奶奶聽說從鄉下來了個姑娘,便 要打發我去接,不想少爺急急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將人安置在哪裏,隻好暫時撂在一邊。”她 頓了一頓,接著道,“後來劉家大少奶奶來探病時提了一兩句,才知道她的來曆。原來少爺下 鄉住了幾日,回城時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爺的車上,偷偷跟了來。咱家少爺最是心 善,便替她找了一處房子暫住著。她卻癡心妄想,想飛上高枝兒。現在青浦城裏傳得烏七八 糟,說哪有這般不要臉的女子?情願無名無分,也要纏著陳家少爺不放。老太太您看,要怎 麽……”剛說到此處,卻聽門外祖蔭含笑道:“少奶奶怎麽悄沒聲息就回來了?方才還正商議, 我明日親自去接你呢。” 簾子一動,屋外陽光漏進來,鋪了一地金影,屋裏乍然明亮。隻見少奶奶玉鈿穿件香色地紅 茱萸紋的緞襖,喜氣盈盈,坐在烏木椅上捧著一杯茶水,含笑傾聽。雪櫻被荔紅按著肩膀跪 在地上,雖然臉色煞白,卻並無畏懼,腰杆挺得甚直。 見祖蔭進來,屋裏各人俱是一驚。玉鈿放下茶盞,款款站起笑道:“聽大掌櫃家的說,你這次 去上海辦大事,奔波勞累。我無德無能,替少爺分不了什麽憂,卻也不敢勞動少爺去接。” 祖蔭微微一笑,轉臉對荔紅道:“你去找進寶,把我特意買的旁氏白玉霜給少奶奶拿過來。” 荔紅話才說了一半,如何肯走?遲遲疑疑地轉目望著玉鈿。 玉鈿握著帕子抿嘴微笑道:“雖是少爺一片心意,不過倒也不必急在這一時,明日去拿也一樣。” 祖蔭搖頭道:“明日我又要忙了,還是早些拿來的好。”見荔紅仍跪在原地不動,眼風一掃, 淡然道,“我離家幾日,連家裏的丫頭都差不動了。”看著玉鈿含笑道,“想必少奶奶平日也差 不動她。這樣的丫頭還留著做什麽?” 荔紅嚇得不敢再辨,隻得站起來低頭出去了。雪櫻肩上少了壓力,腰杆卻動也不動,仍挺得 筆直,目光直直看著地麵,嘴抿得緊緊的。她發髻蓬亂,衣領微鬆,想必從睡夢裏被乍然拍 醒,便被立刻帶到此處。 祖蔭滿胸翻天覆地的恨意,麵上卻不表露半分,含笑問玉鈿:“方才荔紅在說什麽?聽她講得 興興頭頭的,有什麽歡喜的事,也說給我聽聽。” 玉鈿臉一紅,微笑道:“也沒什麽,閑聊罷了。” 老太太搖頭道:“方才聽荔紅說了一長篇,又快又急,我還沒聽真呢,就被你進來攪和了,也 記不得她剛說到哪裏了。” 祖蔭目光冷凝,看著玉鈿微笑道:“荔紅要說的話,少奶奶自然知道。既然她說得不清楚,倒 不如讓少奶奶親自表白。” 老太太欠身坐起,點頭道:“玉鈿說話分明。你若知道她剛才想說什麽,你表白也是一樣。” 又看著雪櫻笑道,“這孩子生得真是齊整,好可憐見的,惹人疼愛。如今早不是宣統年間了, 青天白日的跪在地下做什麽?攏翠扶她起來坐吧。” 玉鈿目光一寒,端起茶盞欲喝,又輕輕放下,唇角卻慢慢浮起一絲細如水紋的笑意:“老太太, 玉鈿要給您道喜了。”她緩緩轉目看向祖蔭,他亦炯炯地與她相望,嘴邊含著微笑,一如往日在人前與她相敬如賓。 側廂裏光線不好,屋外春陽滿地,屋內卻深邃晦暗。佛龕前的銅爐裏焚著香,極淡的青煙飄 嫋,混著木魚篤篤,宏靜莊重。在這樣的宏遠裏,人世若有恩愛夫妻……就隻能相敬如賓。
第十三章 人間咫尺山千丈
木魚篤篤,如棒槌搗衣聲。做女兒的時候,挽著扁圓的竹籃去溪邊洗衣裳。草木灰加了顏料 染的藍黑料子,一按在溪水裏,山色水影都被染藍了。拿著棒槌一記一記地敲打,水滴漿漿, 濺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濕漉漉的。做得久了直起腰來,遠遠便瞧見村裏人家的草頂上浮著 淡淡青煙。 那青煙卻含著陌生的幽香,哪裏是炊煙的煙火氣?人世鬥轉星移,她又何嚐仍是無憂無慮的 女兒家?陳家少奶奶的聲音赫然在耳側,溫柔和藹:“今天頭一次見妹妹,趕得匆匆忙忙,也 沒預備什麽見麵禮。這翡翠鐲子是我日常戴的,也算是珍愛之物,就送給妹妹吧。”雪櫻猛地 醒過神,隻覺腕上一緊,右手已被人抬起。 玉鈿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她身側,滿麵含笑,將鐲子強往她腕上一套,端詳道:“回頭妹妹隻 管拿著它往陽光裏看,水頭十足,比玻璃還透亮呢。”扭頭對老太太笑道,“見了妹妹這樣天 仙般的人,我也不配戴這個了,讓給妹妹吧。” 老太太笑道:“方才這孩子跪在地上,我也沒細看,過來給我好好瞧瞧。”玉鈿一邊將雪櫻推 過去,一邊扯起帕子遮著嘴笑道:“今日把妹妹接進宅裏來,就不用走了。老太太還怕沒得看? 我剛才去放生橋的院子裏瞧了一眼,雖說也略有幾間房子,可院裏汙穢一片,缺東少西,到 底比不上宅裏諸事齊全。” 她忽然住了嘴,如夢初醒般輕聲驚道:“我真是糊塗。乍一看到妹妹,心裏歡喜得什麽都忘了。” 她眼圈微紅,拉過雪櫻的手歎道,“妹妹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時候,聽到些雜七碎八的壞話, 我才聽到一半句,就氣得連飯也吃不下了。說什麽一個已經許過親的鄉下姑娘,卻不知廉恥, 連聘禮彩禮的工夫都等不得,下了死心纏著陳家少爺……”緩緩地將雪櫻的衣服理了一理, 搖頭歎道,“妹妹這般人才,竟被糟蹋得如此不堪。” 老太太皺眉道:“這都傳的是什麽啊?祖蔭,玉鈿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還未答話,玉鈿在旁緊緊接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些亂嚼舌頭的話,理它做什麽?” 祖蔭背窗而站,乍然看不清他臉上表情,隻覺一雙眼睛如揉入寒霜,亮得驚人,盯著玉鈿直直看了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微笑道:“少奶奶說得不錯,自然不是真的。” 雪櫻穿著件家常玉白描青竹葉的夾襖,襯得一雙眸子明如清水。老太太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 半日,又憐又愛,轉臉瞅著祖蔭道:“婚事嫁娶,這麽大的事情也不跟家裏說一聲,你簡直越 大越不知道禮數了。難道還怕玉鈿攔著你納妾不成?現在倒好,成了偷來的鑼兒敲不得。即 使那些傳言是假的,日後叫雪櫻怎麽在青浦做人?”
玉鈿握著帕子掩上嘴,輕輕笑了一聲道:“也怪不得少爺。他最近忙著上海的生意,隻怕那邊 催起來,比動刀兵還著急。事有輕重,說不定便把這邊疏忽了。”又含笑道,“今日我一早醒 來,便聽見外頭樹上喜鵲喳喳報信,原來應在這件事上。少爺今日也回來了,闔家團圓,再 美滿不過。” 她掃了祖蔭一眼,見他麵沉如寒冰,看不出在想什麽。將心一橫,微笑著道:“今日闔家團圓, 雪櫻再搬進宅裏,越發熱鬧了。不過日後卻要教下人如何稱呼?”她握住雪櫻的手,對老太 太笑道,“依我的心意自然該稱呼姨奶奶,可說起來到底沒寫婚書,名不正言不順。若按著收 通房丫頭的例子,以姑娘稱呼,不但委屈妹妹,旁人還以為我沒有容人之量。真是叫人為難, 不如請老太太一並拿個主意吧。” 雪櫻的眼神漸漸發虛。腕上鐲子微涼,一線涼意由腕至臂,漸漸滲到心底。眼前這女子笑意 盈盈,談笑間三言兩語卻教人萬劫不複。而大庭廣眾之下毫無矜持之色,伸手與她緊緊相握, 似纏在樹上的藤蔓,親密無隙。 她心裏一動,突然想起清流的話,“舊式家庭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妻妾被男人當作私有財產, 本來就夠可悲了,可女人自己也不爭氣,把男人的寵愛當作陽光雨露,像纏在樹上的藤蔓一 樣,為了一線空氣,拚命地互相絞殺對方的空間。”清流的眼睛閃閃發亮,滿含期待,“你是 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千萬別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如何爭寵鬥氣上。” 雪櫻淺淺地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少奶奶……”剛說了三個字,卻被祖蔭打斷。日光穿窗欞疏疏照入,他靠窗而立,隻覺麵色淡定,眉間似有一抹極淺的譏誚之意。見她回 頭,以目默默示意。她心裏一酸,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終於緩緩轉過臉去,不發一言。 許是奔波日久,他的聲音略帶嘶啞,“少奶奶恭謹賢良,心懷堪比清風明月。此心不但我知, 天地亦知。恐怕青浦城裏,這份賢德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忽然聲音一沉,“可少奶奶這次賢 惠太過。若雪櫻搬進宅裏來,恐怕陳家便要香火不繼,隻能寄望於螟蛉之子了。”
銅爐裏燒著檀香,很溫和的香味,定心安神。屋裏突然靜得出奇,連篤篤的木魚聲也頓了一 頓。老太太愣了半晌,笑道:“祖蔭,你胡言亂語什麽呢?” 祖蔭臉上卻極是平靜,微頷首道:“自然不是信口開河。並非兒子不知婚娶大禮,隱瞞家裏, 隻是為了陳家子嗣,不得不如此做。”
他似被觸動往事,神色肅穆,眼中夾雜一絲恍惚,低聲歎道:“上次母親為了香火的事情大動 肝火,我亦是憂心如焚,騎著馬在青浦城中亂轉,不知不覺就出了城門。剛出城門,便有人 在身後喚我下馬。開始以為是個窮極要錢的,並不理會,結果這人竟在背後緩緩念了兩句話,” 頓一頓,一字一句地說,“高堂不稱懷,孤單少弟兄。” 此話暗合心事,老太太不由得念了一聲佛:“我的天,難道遇上有道高人了?” 祖蔭深深點頭道:“不錯,隻怕是母親平日裏持齋念佛,虔誠感動天地,機緣湊合,引得高人 來指點一二。” 他眉頭微蹙,略一沉吟道:“這人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說陳家一脈,白手起家,財運不衰, 卻注定有祿無官。”老太太歎道:“這話說得極是。好容易見你是個讀書的料,結果科考的路 子又斷了。” 祖蔭微笑道:“既然命中無官,又何必強求?後麵的話才是真正要害,他說陳家曆幾代以來, 家道興旺,但在子嗣上頭卻越來越艱難。若再不加約束,隻怕……要認養螟蛉子了。” 老太太手裏的佛珠啪地便落到了地上,強自鎮定,聲音卻微微顫抖:“子嗣艱難……確實如此, 你爹那輩原本兄弟三個,長大成人的卻……隻有你爹一人。到你這輩,兄弟姐妹俱無……” 她臉色都變了,急道,“那高人可說有什麽禳蓋之法?花多少錢都使得。” 祖蔭笑道:“娘,若無禳蓋之法,他又何苦叫住我?你千萬莫著急。”他歎道,“高人說,陳家 做了幾代生意,由無至有,由有至盛,欣然富足。雖是命中注定如此,但生意場上錙銖必較, 不肯寬厚為懷,有傷陰德。財帛積得越多,就好比鋼刀磨的越利,越利則越傷,此長便彼傷 ——子嗣如樹木,木逢金而枯,竟報應到它上頭了。” 老太太聽得兩眼發直,話也說不出了。玉鈿神色一凝,擰眉道:“那卻如何禳蓋?難道要散盡 家財?” 祖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隻覺心中翻江倒海的恨意湧上,冷笑道:“你這話糊塗,難道要因噎 廢食不成?況且我本來已經依言禳蓋,卻被少奶奶攪得亂七八糟,枉費我一片苦心。” 玉鈿臉色微紅,緩緩低頭注目地麵。祖蔭卻看著老太太笑道:“娘也不必驚惶。自從高人指點 我後,立刻機緣巧合,禳蓋約束的法子隨後便找到了。”輕輕籲了口氣,正色道,“財祿如利 刀,刀能傷木,卻不能傷水。正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若能找個命相屬水的女子,命若屬陰 水,則引陽水助之。命若屬陽水,則引陰水緩之,務必陰陽相合,就能躲過此劫。” 玉鈿突然抬頭微笑道:“咱家幾個出色的丫環裏,好像隻有荔紅命相屬水。” 祖蔭默了一默,皺眉道:“命相屬水,不過其一。高人還說,這女子替陳家消災,便是陳家的 恩人。我若有朝一日見到她,必然要為她所救,先受了她的恩情,如此才是命中注定的救星。” 玉鈿隻“哦”了一聲,款款笑道:“這位高人說的話,令人眼界大開。卻不知他現在何處?” 老太太方才聽得入神,此時卻搖頭道:“玉鈿,你年紀輕,經見得少,哪裏知道這裏的玄機? 他們都居無定所,來去無蹤,肯出言指點,那是天大的麵子。”輕歎一聲,慢慢地說,“當年 我才嫁到陳家,祖蔭他爹接到一樁生意,雖然利錢多,卻要到遠地交貨。他仗著地理熟,硬要出門。也是剛出了青浦城門,有人攔下他,指著天空告訴他,西方一道白光,起了兵氣, 不能去了。果然後來知道,那邊鬧長毛了。” 祖蔭含笑慢慢點頭道:“我先前聽爹也說過這事。所以此次分外留心。”將當日在陳家灣被馬 蜂蜇一段往事粗粗一講,末了說,“我受了雪櫻的恩情,已經靈驗一半,又找陳誠嬸打聽,果 然她命相屬水。”眾人早已悚然驚動,他的聲音醇厚平靜,“既然如此,她雖然已許過親事, 但隻要是陳家命中注定的恩人,那又有什麽要緊?但事出倉促,更不能逼人退婚,我迫不得 已,隻得將她藏在車中帶回來。” 他冷眼看玉鈿臉上神色,她正巧也轉目看他,視線交會間仿佛若無其事,眼底卻分明有冷冷 的光芒閃爍,稍縱即逝。 他微微一笑,索性提衣跪下,鄭重其事地說:“雪櫻既是陳家命中恩人,自然不可以妻妾之禮 等閑待之。什麽名分俗事,統統不必再提。”見老太太緩緩點頭,趁勢接著道,“雪櫻命相屬 陰水。放生橋邊的那處院子,後麵便是漕河,煙波渺彌,日月斜照,讓她住在那裏,正好取 陽水相助之意;況且離咱們家的宅子遠,離得越遠,就好比刀勢越弱。”嘴角淺淺一勾,語氣 卻是不容置疑的堅毅,“若是本家的人前去,多少要帶財帛打擾,就不靈驗了。所以求母親答 應,免了雪櫻平日的晨昏定省,讓她一人清清靜靜地住,隻怕能速速奏效。”說畢目不轉睛地 看向玉鈿,頗有警示之意。 玉鈿也隻得隨著跪下道:“老太太,少爺如此苦心安排,我今日確實行事莽撞,日後定然約束 下人,不得前去打擾。” 積年心事一解,老太太隻覺眼睛發酸,立刻點頭道:“雪櫻不許搬回來,大家也都隻準當作沒 這回事,誰也不準混說去。若真靈驗,能生個一男半女的,我也能合著眼睛去見祖蔭他爹了。” 親自站起身,拉著雪櫻的手,眉開眼笑,“好孩子,平日你不用過來。若是缺什麽吃的用的, 悄悄地叫丫環來告訴一聲。我天天讓攏翠念佛,保佑你早日替陳家消了災禍。” 祖蔭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側目掃了玉鈿一眼道:“少奶奶方才有那般心胸,我也是極歡 喜的。既然雪櫻不能搬回來,少奶奶也照看不到,不如以後每日跟著老太太念佛祈福罷。” 玉鈿默然半晌,終究從容一笑:“我定然日日燒香拜佛,祈求陳家香火得繼,少爺請放心。”雖然節氣已將近穀雨,白晝卻並不甚長。吃過晚飯略待一刻,便是暮色青森,半輪明月漸漸 升到半空,素輝傾灑,花木的影子映在青磚地上,如水底藻荇縱橫。遠遠的有人吹橫笛,笛 聲悠悠,直吹得人思心徘徊。荔紅在簷下立了半晌,悄悄的不見人來,終究歎了一口氣,默 默回轉廂房。 因著房子已空了半月,關門閉戶,通風不暢,特地將窗戶全部掀起。夜風猶有涼意,呼呼地 穿窗而入,紗帳微動,帳上繡的花鳥魚蟲亦如得了生命般的鮮活。玉鈿抱膝坐在帳裏,呆呆 地不知道在想什麽。見荔紅進來,抬眼問道:“你聽那笛子吹的是什麽?” 並不待荔紅回答,她又垂目看著床上鋪的紋金緞被麵,默默伸手去摸那緞上織的兩隻鸚鵡。
緞麵微涼,如春水柔軟,她突然萬分失意,歎口氣道:“咱們回家商議了半月,結果竟被他三 言兩語就全盤否定,倒不如當初不去招惹,任那鄉下丫頭自生自滅的好。” 荔紅勸道:“今日確實……出人意外,誰知道少爺怎麽恰恰在那時趕回來了?小姐,您可不能 灰心,她也不過眼下討少爺的歡心。以後日子還長著呢,誰知道是什麽光景?” 玉鈿半晌無語,起身穿了紅繡鞋,走到妝台前,將蠟燭點亮了。燭光蕩漾,銅鏡裏的人亦是 麵目模糊。挽起袖口,欲把鐲子褪下,手腕上卻空蕩蕩的,才想起那翡翠鐲子已經送人了, 她扶著鏡子冷笑道:“你懂什麽?就算少爺今日不回,還有明日。隻要他回來,就總有理由將 那丫頭挪出府去。” 荔紅正將窗戶一扇扇放下來,轉身笑道:“那也不要緊。咱們前兩天把小榕送到大掌櫃家時, 早就囑咐過了,那鄉下丫頭的一言一行,要時時向您稟告。再者娘家太太也天天打發人去瞧 著。我就不信,還能抓不出她的錯處?” 遠遠地有腳步聲慢慢走近,荔紅驚喜地道:“小姐,是不是少爺來了?” 玉鈿凝神傾聽,並不答話,卻從粉盒裏拿起粉撲,往臉上勻了兩下,又往鏡子裏照了照,款 款站起身,燭光倒映,隻覺得一張臉殘酷的白。 那人走到門外,靜了一靜,聲音怯生生地道:“少奶奶,小榕真是沒用……少爺打發我把翡翠 鐲子還回來……說那邊不必我伺候了。”上好的翡翠,在燭光下透光透亮,如汪著一潭最深最純的春水,水意蕩漾。玉鈿麵色慘白, 盯著那鐲子慢慢地問:“小榕,少爺除了打發你回來,還說了別的什麽?” 小榕不敢抬頭看她,囁嚅著道:“也沒說什麽,就囑咐我把鐲子還給少奶奶。” 玉鈿冷笑一聲,忽然將桌子一拍,厲聲道:“你若不說,我立刻叫人來把你賣了。” 小榕嚇得雙膝落地,顫聲道:“少爺本來要自己過來的,走了一半又回去了。除了讓我交還鐲 子,就說了一句‘少奶奶侍疾時花的心思太多,日後好好靜心養性,別弄那些暗刀暗箭’…… 還有,別再讓他看見少奶奶娘家的人在放生橋的巷子裏來回轉悠。” 玉鈿唇邊漸漸浮上微笑,伸手摸到妝台上擺的一個鐵盒,劈手便扔到地上。那盒子咣啷啷地 打了兩個旋兒,慢慢停住了。盒麵上印的美人,在燭光裏笑得花枝招展,她滿腔怒火似乎找 到一個宣泄點,恨聲道:“把這破白玉霜給我扔了。”又指著窗戶道,“誰讓你們把窗戶關上的? 全部都打開。” 軒窗一開,悠悠笛聲隨風而入,清明皓朗。她突然歎了一口氣,眼神慢慢柔和,像夢囈一樣 低聲道:“別關窗戶。聽聽這笛子……”那笛聲漸漸到了高潮,悠揚高昂,從軒窗中望出去,隻覺簷間夜色俱是笛聲。她忽然憶起自 己,那年剛十四歲,趁著母親歇中覺,偷偷地喚了海安去城隍廟前的戲台子看戲。 鑼鼓敲得好生熱鬧,笛聲嘹亮,台下食攤上小販吆喝叫喚,廟裏香煙繚繞,海安比她高半頭,
急得要命,不時地低下頭勸她:“玉姐兒,咱們回去吧。要是被師母抓到了,我就慘了。” 她戀戀不舍地不肯走,到底還是回去晚了,責罵自然免不了,母親拿著板子對著她手心抽下 來,抽一聲罵一聲:“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撿個像模像樣的。趙海安家是開飯鋪的,閑了才 來念兩天書,平時還要在家裏幫廚。你被豬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 海安從此也不敢明著找她,兩人暗地裏書信來往。海安拿給她的信,雪浪箋上滿紙工整的小 楷,每到落款總是一句“情深似海,相去依依”。第一次看到信時,她羞得雙頰通紅,將信箋 緊緊地按在胸口上,隻覺歡喜不盡。 後來嫁到陳家,有次坐轎從娘家回來。從海安家的店前經過時,將轎簾掀起縫來悄悄張看, 飯鋪裏人聲鼎沸,堂倌似變魔術般收碗上菜,招呼客人。轎子走了好遠了,還能聽到鍋鏟在 灶頭上敲得咣咣響…… 當年的心事……又該向誰說清?若當初不執意嫁到陳家,隻怕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誰 知道呢? 那橫笛吹到尾聲處,亮了一個高拋的滑音,緊接著便一絲清音嫋嫋,漸漸地聽不見了。夜長 漏靜,四下裏漠漠無聲。第十四章 光陰漸轉鏤花窗
似有人推門而入,院門吱呀輕響。清流笑吟吟地走出,扶著欄杆往下一看,回頭道:“祖蔭回 來了,我該走了。”雪櫻亦隨她出來,拉著她的袖子隻是依依不舍。 果然是祖蔭。他正抬頭凝望,勉強一笑,眉宇間盡顯疲憊之色。清流被他請來安慰雪櫻,本 來心中很替櫻兒不忿,此時也不好再說什麽,重重將腳一頓,低聲歎道:“祖蔭也有他的難處, 你莫怪他了。來日方長,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明天我就叫影兒過來,平時跟你作伴。這 丫頭雖笨了些,心眼倒實誠。” 清流腳上穿的是高跟鞋,踏在樓板上,嗒嗒作響。樓下卻也吱吱呀呀地搖晃起來,緊接著驚 心動魄的一聲“轟隆”,像是有什麽重物倒下。 祖蔭本來舉步往屋裏走,驚得原地站住,道:“進寶,你瘋了?把門卸下來做什麽?”進寶吃 力地撐著門,一邊扭頭道:“剛才雪櫻姑娘說,晚上要罰少爺在堂屋坐一宿。我自然也得在這 兒陪著您,總得找個睡覺的地方吧。”他將門板靠在板凳上,擦著汗笑道,“少爺,還有一扇 門呢,要不一並卸下來?您要是實在坐不住,也有個躺的地方。” 這話說得極是誠懇。雪櫻本來緊緊拉著清流的袖子不肯放,一聽這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那手不知不覺便鬆開了。清流滿臉促狹笑意,將眼眨一眨,悄聲道:“你可要狠得下心,連被 子也莫給他。”雪櫻臉色微微泛紅,扭頭笑道:“我記得了。”祖蔭送了清流出去,回頭便見進寶抱膝坐著,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分明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 樣。他又氣又笑,沉下臉道:“進寶,今天就叫你去打聽幾句話,就憑空許了二百大洋出去。 我可沒錢給你,你自己想辦法補上虧空吧。” 進寶眨著眼半天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站起來嚷道:“少爺,您可不能過河拆橋。”他眼睛 一轉,指指樓上笑道,“您若賴賬,我就把下午打聽來的話,一總都告訴雪櫻姑娘去。” 雪櫻在樓上如回應他一般,輕輕咳嗽一聲。進寶立刻閉了嘴,吐舌微笑,縮著頭站到一邊。 祖蔭眉頭微微皺起,慢慢地道:“那些話連我都不想再聽第二遍,你千萬別再跟人提了。”他 歎了口氣,似有無限惆悵,抬頭卻一愣,淡淡笑道,“你怎麽……下來了?” 雪櫻站在樓梯口,一雙眸子似明前新茶般清亮,注目間隻覺笑意盈然,咬著唇笑道:“你怎麽 還不上來?若真想在樓下坐一宿,請自便。” 他長笑一聲,突然上前伸臂將她打橫抱起,俯身柔聲道:“好櫻兒,就知道你狠不下心。”她貼身一件石榴紅肚兜,在騰騰燭光中異常的豔,榴紅底上繡的無數桃花是一種極淺的粉色。 是那日他挑簾而入,正對著窗外一樹雲霧漫漫的桃花,她站在窗前,衣服的雲肩上、衣襟上 繡著無數玲瓏花紋,胭脂樣的大紅色襯著春暖日妍,畢畢剝剝在空氣裏燃燒。 他的臉龐也似著了火般滾燙,深深埋在她的胸前,那肚兜往外滲著絲絲縷縷的幽香,銷魂入 骨。 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裏,悄聲在她耳邊笑道:“你身上好香。” 她嗤地一笑,翻轉身背對著他,拉過錦被蒙著頭,模模糊糊地說:“比什麽旁氏白玉霜還香嗎?” 他也不答話,伸手到她腋下嗬癢,她開始竭力忍著不理,卻終於忍不住了,揚手拉開被子, 笑道:“我不說了,你快住手吧。”他卻緊緊地攬著她,在耳邊輕輕吹風,手上仍然不依不饒。 她渾身又癢又酥,笑得連氣也喘不上來,斷斷續續地求饒道:“好哥哥……我知道錯了……” 他這才停了手,嘴角含笑,替她蓋好錦被,欠身起來,將蠟燭吹滅了。今夜極好的月色,室 內燭光一滅,便見窗戶紙上似有淡淡銀光透入,晶澈清明。 她伏在他的胸前,心跳聲赫然便在耳邊,異常穩實的撲通、撲通。她突然輕聲歎口氣,將指 尖慢慢劃過他的肩膀,低聲道:“雖然她今兒那麽待我,我卻惱不起來。少奶奶……也怪可憐 的。” 他似乎已睡著了,久久不答。她也不再說話,臉依偎著他的胳膊,困倦上來,半醒半夢間, 他卻深深地歎口氣,拿手來撫著她的臉道:“你說這話,是覺得我薄幸嗎?” 她並不睜開眼,慢慢地說:“你若這般對她……將來有一天,保不定便會那麽對我……” 他立刻翻身坐起,臉上已略有怒色。她卻仍閉著眼,小小臉龐如海棠盛開,隻是眉心微蹙。 他心裏一軟,伸手撫上她的眉,歎道:“我隻告訴你,凡事……有果必有因。這裏頭有你不知 道的緣故,可我也不能當著你的麵說她的不是……”不知她聽到多少,嘴角含著微笑,鼻息 均勻,已是睡熟了。他低頭看她睡得香甜,一頭秀發如墨雲般散落枕上,搖頭苦笑,伸手替她梳理,千絲萬縷在 指間隻是糾纏不清。連著半月奔波,本已困倦至極,卻被她一問,似走了困一般,再也睡不 著了,索性披衣起床,悄悄走到門外。
月華裏如含著露水,照著人家屋簷,淡淡微光似從瓦縫中透出。夜航船上掛著的小燈,如幾 隻極小的螢火蟲散落在河心,慢慢遊走。是這樣清涼安靜的夜晚,他默默地立了半晌,突然 輕輕一笑,自言自語道:“傻孩子,不替你自己想想,倒幫她打算……” 月光透過玉蘭樹照在欄杆上,斑駁陰影,明亮的地方卻並不像日光般刺目。隻是注目久了, 那冷光也似能灼燒眼睛一般。他緩緩閉目,隻覺得這種灼燒般的感覺十分熟悉,仿佛能回溯 到年少時某一天。 那日午後和暖,塾裏的學生見老師不在,都三三兩兩偷著玩去了,剩他一個人端端正正地坐 在桌前溫課。窗外桑樹已結了椹果兒,枝繁葉茂。陽光從桑葉間漏進來,落在書桌上,金色 圓斑爍爍閃眼。 窗戶被拍得咚咚亂響,他扭頭去看,光線乍然從明到暗,眼前一陣暈眩,過了好幾秒才漸漸 適應。隻見海安趴在窗台上滿臉焦慮,見他回頭,拚命招手道:“祖蔭,你快幫忙去說說情吧, 師母在抽打玉姐兒呢。” 他問清原委,搖頭笑道:“你也真是大膽,敢把玉鈿帶出去玩。” 海安微紅著臉歎氣道:“她非要去城隍廟看戲,我被纏得不得已,這才領她去了。再說,總不 能讓她一個人亂跑吧。” 他隻答應盡力試試。走到師母屋外時,聽那竹板子啪地抽下去,連他也不自禁打個寒戰,正 要出聲求情,卻聽師母似咬牙嗬斥:“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撿個像模像樣的。趙海安家是開 飯鋪的,閑了才來念兩天書,平時還要在家裏幫廚。你被豬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又是劈 啪一聲抽下去,“現放著祖蔭這樣的家世人才,你倒不好好上心?若能嫁到陳家去……” 陽光裏似有無數的金粉,直直地往眼裏鑽,灼得人眯起眼睛來,眼前一切都驟然變形。他不 願再聽下去,悄悄地退出來,海安正在外焦急地打轉,一見到他喜不自勝,抓著他的胳膊道: “你可求上情了?” 他默默搖頭,皺眉道:“師母正在氣頭上,隻怕越勸越火,不如讓她責罵幾句消氣。”海安隻 得罷了,卻仍不放心,紅著臉道:“以後再想帶著玉姐兒出去玩,隻怕難如登天。祖蔭,你文 章最好,幫我給玉姐兒……寫封信吧。” 他手裏握著欄杆,不知不覺便攥緊了。想到此處如萬箭穿心,氣都喘不上來,抬手便往欄杆 上重重一拍。欄杆嗡聲不絕,身後卻也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去看,雪櫻竟不知何時披 衣出來。他皺眉道:“你不好好睡覺,又起來做什麽?” 雪櫻並不答話,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眉目間頗有探詢之意:“你有心事。” 他不願回答,仰頭看天上那一輪明月,半晌慢慢地道:“櫻兒,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你知道。你隻記得,離少奶奶越遠越好。將來等紗廠的日常事務都打理清楚,我就帶你 去上海。” 她往他身上靠了靠,良久深深地歎口氣。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隻覺得心中煩悶稍稍平息, 指著樓下小徑說:“明兒找個花兒匠,院子裏多種些石榴,到了夏天開起來紅豔豔的,又喜慶 又鮮明。”低聲笑道:“石榴花兒,多子多福。”
青石小徑兩側密密種的都是石榴,臨近端午,時令初夏,樹上已結了不少骨朵兒。間或有早 開的一半朵,那紅便似胭脂點的一般,藏在碧油油的葉子裏,豔得觸目驚心。玉鈿一踏進放 生橋的院子,觸目便是如斯美景,讚歎不已,走到花陰裏伸手掐下一朵,攏到麵前聞了聞, 笑向荔紅道:“這花兒看著紅彤彤的,倒沒什麽香味。”影兒端著蠶沙從後屋裏出來,正好聽 見這句,笑道:“石榴花多子多福,才特意叫花兒匠多種了幾棵。” 玉鈿“哦”了一聲,緩緩一撚,手裏的花骨朵兒便被揉碎了,嫩黃的花蕊從指間紛紛落下, 碎綃般的血紅花瓣卻撲到衣襟上,像濺上了胭脂汁子。她扶著荔紅一邊往裏走,一邊微笑道: “雪櫻姑娘不在嗎?” 祖蔭不在青浦時,雪櫻便天天往張家去認字學畫。影兒從未見過她,以為她隻是尋常串門的, 點頭笑道:“您來得不巧,她剛去張家畫畫了,天黑時才回來呢。您若有事,晚些再來吧。” 玉鈿停住腳步,眉心微蹙,緩緩問道:“哪個張家?是畫洋鬼子像的張家嗎?” 影兒撲哧笑出聲來,搖頭道:“那不是洋鬼子像,是西洋畫。雪櫻也正跟著張先生學呢,剛剛 出門。太太若是有什麽事,不如留個口信吧。” 玉鈿長長地“哦”了一聲,微笑著道:“瞧瞧,雪櫻姑娘可真是大忙人呢。” 荔紅眼睛尖,從第一間側廂的門縫間望進去,瞧見半個破花瓶和一個桃子放在桌上,底下襯 著白布,忙指著告訴玉鈿道:“少奶奶,你瞧那花瓶擱得真古怪。”劈手便將門一把推開。影 兒正要阻止,玉鈿已邁進去四下張看,扭頭驚訝道:“這屋子是做什麽用的?怎麽亂七八糟 的?” 影兒倒不好意思再叫她們出來,隻得放下蠶沙,跟進來賠笑道:“這是西洋畫室。你們光眼睛 看就對了,可別動手摸。” 荔紅冷下臉道:“你是瞎子嗎?連我們都不認識。還好大的口氣,敢指手畫腳的。” 玉鈿臉色一沉,斜了她一眼道:“荔紅,一處有一處的規矩,你隻管聽著。”又微笑著對影兒 道,“成天隻聽說西洋畫好,今兒頭一次見,你帶著我們好好瞧瞧,也長長見識。” 影兒第一次聽外人說西洋畫好,高興得臉都紅了。她原本是張樹之家裏的丫環,耳濡目染, 帶著她們參觀畫室,講解得頭頭是道。玉鈿一邊聽一邊點頭,溫言溫語地詢問。 窗戶邊上的畫架用白布蒙著,旁邊擱著畫筆和調色板,她見板上的油彩十分新鮮,便指著笑 道:“雪櫻姑娘天天畫的就是這個麽?” 影兒仔細看了看,點頭道:“清流姐有時候挺忙的,雪櫻就在家裏自己練習,這陣子畫的就是它。” 玉鈿微微一笑,朝荔紅使個眼色,又向影兒微笑道:“你是從哪裏來的?真是個口齒伶俐的好 丫頭。” 影兒臉微微一紅,笑嘻嘻地看著地麵,揉著衣角道:“我是張家的丫頭影兒,清流姐讓我來給 雪櫻做個伴兒。”話剛說完,便見畫上蒙的白布從眼前掠過,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她忙俯身去 拾,一邊皺眉道:“剛說過不許動手……”指尖剛碰到白布,便聽荔紅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 玉鈿也蹬蹬倒退兩步,似不相信眼前所見,目瞪口呆。 影兒站起身來瞧了瞧畫,奇道:“你們都是怎麽了?沒見過人體畫嗎?”她突然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你們第一次見西洋畫,怪不得這麽……” 荔紅騰地紅了臉,扭頭側臉道:“快把那布蒙上,羞人死了!怪不得不敢給人看,真不要臉。” 語氣十分憤慨,拉著玉鈿便往外走,“怪不得老太太上次讓人連張家的畫室都砸了。砸得真好, 畫的都是什麽呀?傷風敗俗。回去我們便告訴老太太,看她怎麽說。”影兒的臉刹那間變得煞白,驚叫道:“原來你是……陳家的少奶奶?” 玉鈿亦震驚過度,臉色蒼白,癡癡地隨著荔紅往外走。聽到陳家少奶奶這幾個字才醒過神, 掙脫了她的手原地站住,轉臉斥道:“瞧個西洋畫就翻了天了?瞧你這點出息。”朝影兒微笑 道,“我這丫頭沒見過世麵,惹你笑話。我還沒看仔細呢,你再細細給我講講。” 影兒見她笑容和藹,放下心來,拿手撫胸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這畫室又保不住了。” 見玉鈿眼神專注,專心傾聽,她便指著那幅畫兒,把來龍去脈都講得明明白白,笑著說,“要 學好西洋畫,人體畫是非學不可的。” 荔紅驚叫一聲,見玉鈿拿眼狠狠橫她,忙捂上嘴,再也不敢出聲。玉鈿凝視著那畫半晌,嘴 角漸漸浮上一絲微笑,點頭道:“畫得很好,你也很聰明。”說畢回身便往外走。 影兒忙將畫兒依舊用白布遮好,跟著出來笑道:“少奶奶若是有什麽事,不如明天再來。我跟 雪櫻說一聲,讓她在家裏略等等就是了。” 玉鈿站住腳步,沉吟道:“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也不著急,我下次早些來。”她目光閃爍, 微一遲疑,微笑道,“影兒,少爺知道雪櫻畫西洋畫的事情嗎?” 影兒心地單純,見她詢問,也未多想,笑道:“自然知道。這個畫室就是特意照著張家的樣子 做的,幾乎一毫不差。還說,免得他在家時,雪櫻也惦記著老往張家去。”她見玉鈿默默無語, 以為她沒聽明白,賠笑道,“前幾日少爺從上海捎信,說是臨端午節就回來。眼看就是端午了, 隻要少爺在,肯定不放雪櫻出門,少奶奶那時再來吧。” 玉鈿的臉色越來越差,望著滿院石榴呆呆出神。天色昏暗,襯得綠葉間的一點鮮紅似火焰般 躍動,閃閃地灼人眼睛。良久緩緩笑道:“知道了,我們先走罷。瞧這天色,隻怕要下雨了。”第十五章 芝蘭滴露花深岸
臨近端午,溽暑初上,梅雨亦隨暑氣來了。天色潮陰,如黃昏暮冥,那雨絲掛在灰蒙蒙的雲 中,細到幾乎看不見,隻覺觸目處皆是濕漉漉的。簷頭前、欄杆上縱橫地牽著繩子,上頭晾 著大簇的新鮮桑葉。進寶在堂屋裏拿著毛巾,手腳不停地將一張張桑葉擦幹,再擺到大笸籮 裏,一邊揩一邊抱怨:“雖說少爺現在開紗廠,可也不能靠家裏人養蠶呐。就這幾隻破蟲子, 弄得又操心又勞累。要我說,到時候隻怕連桑葉錢都掙不回來。”他手腳雖快,那笸籮卻甚大, 似總也裝不滿。 雪櫻往年在陳家灣時,本就養慣了蠶。三月間偶爾提了一句,祖蔭便叫人將後廂房收拾出來 做蠶房,略養了幾匾,不過讓她有個想頭。等到蠶二眠時卻陰雨不斷,桑葉潮濕,必要晾幹 了才能飼食,放生橋的房子便如一顆大樹般,樓上樓下都迤邐散著新鮮桑葉。 祖蔭昨日剛從上海回來,眉目慵懶,負手站在簷下,聽到他抱怨,忍不住回頭笑道:“讓你多 幹點活,就念叨個不停。再多嘴多舌,等蠶三眠的時候,就派你整晚看著。”蠶到了三眠時, 整把的桑葉撒下去,頃刻間便沒了,一夜之間不知道要起來多少次,最是辛苦活計。進寶吐 舌一笑,緊緊閉上嘴,埋頭揩葉。雪櫻端著清掃的蠶沙從蠶房出來,見祖蔭站在簷下,悠閑自得,頓足恨道:“大家都行軍打仗 似的,就你一人閑著。眼看就要再撒一遍桑葉了,進寶一人哪裏忙得過來?你快去幫忙擦罷。” 進寶埋著頭吃吃低笑,聽祖蔭咳嗽一聲,忙強忍笑容,抱起籃中揩過的葉子便往後廂溜。見 他背影進了蠶房,祖蔭才低聲道:“以後別當著人這樣大呼小叫,好歹也要給我存幾分麵子。” 雪櫻嗤地一笑,低頭道:“我知道了,你快去揩葉子吧,莫把蠶寶寶餓到了。” 祖蔭這才裝作十分不情願地挽起袖子,一邊揩一邊笑著抱怨:“又養蠶又畫畫,又寫字又念書, 自己忙不過來,還連累一屋子的人都跟著你團團亂轉。” 雪櫻被他說得臉色微紅,眼珠一轉,咬唇笑道:“再多嘴多舌,等蠶三眠時……”話未說完, 便聽大門被篤篤地扣了幾下。略停了一晌,又是篤篤幾聲,極有節奏。祖蔭似對敲門聲置若 罔聞,朝她含笑挑眉,目帶詢問之意。她也不好再說剩下的半截話,隻得恨恨地笑著橫他一 眼,撐起油紙傘去開門。這雨連綿兩天,地上已積了不少水窪。雨絲似專撲人衣襟一般,玉鈿才下車進院走了幾步, 百褶裙麵上便蒙上了一層極細的小水粒。青石小徑甚滑,一個踉蹌踩到水窪裏,緞鞋立刻便 濕了,鞋幫上繡的仙桃鸚哥被雨水一淹,血紅翠綠,色彩猙獰。她提起裙角淡淡地看了一眼, 神色一絲不變,挽起雪櫻微笑道:“不妨事。雨天就是這點不好,糟蹋鞋。” 她也不再用荔紅打傘,隻拉著雪櫻的手並肩往屋裏走,笑道:“前天來得不巧,不提防姑娘出
去了。今日特地趕個早……”突然間腳步一滯,直直看向堂屋裏,眉頭緩緩擰起。 空中鉛雲低布,堂屋裏亦是光線晦暗。半個條案上倒著桑葉,葉麵綠得發青,沾了潮氣後, 似有幽幽漿水。祖蔭眉目專注,正拿著毛巾一片一片地揩那濕葉。揩過的葉子整整齊齊地碼 在笸籮裏,堆得似尖尖的小山,滿籮碧綠青翠。 她平日養成的儀態極好,臉上一絲錯愕之色稍縱即逝,慢慢地鬆開雪櫻的手,微笑道:“昨天 聽攏翠說少爺回來了,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祖蔭手上不停,隻略一側臉道:“少奶奶今日過來,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玉鈿心裏一酸,百味雜陳,斂眉低目,暗暗地籲了一口氣,抬頭微笑道:“自然有重要的事情, 才敢上這邊來。” 他眉頭一皺,緩緩擱下毛巾,目光從她臉上掠過,也不知道是否稍有停留,微笑道:“既然如 此,少奶奶請坐。”轉臉低聲對雪櫻說,“去沏杯熱茶。”
玉鈿看著雪櫻的背影,似有半晌失神,荔紅在側咳嗽一聲,她才默默將目光收回,微笑道: “五月初八是劉家娶二兒媳的日子。新媳婦就是鄉下管家的女兒柳柳,論起來跟陳家頗有淵 源,少爺自然非去不可。我今日過來,是想問一聲雪櫻姑娘,她那日去不去?” 祖蔭正將卷起的袖子慢慢地挽下來,聽她說畢微微一怔,皺眉道:“雪櫻跟柳柳一起在陳家灣 長大,情同姐妹,自然要去。”他歎口氣道,“少奶奶到底想問什麽,不如直說吧。” 玉鈿臉色微紅,緩緩擰過臉去,微笑道:“少爺上次當著母親的麵說了一番話,雖然陳家上下 皆知雪櫻姑娘是家門恩人,外人並不知情。”伸手去摸茶杯,卻摸了個空,縮回手停了半刻才 繼續道,“論起來,到底當時行事也忙亂了些,什麽聘禮婚禮都省了,不像樣子。若五月初八 雪櫻去劉家,旁人問起她的身份,該如何圓說才好?” 祖蔭不以為意,嗤笑一聲道:“旁人誰會問起?” 玉鈿正色道:“少爺這話就不對了。天道悠悠,綱理倫常是人世大信。就算旁人不問,自己也 要行得端,走得正。” 祖蔭臉色一沉,冷笑道:“照少奶奶的意思,是指責我行不端走不正了?” 玉鈿微微一笑,不溫不火地道:“雪櫻姑娘是陳家恩人,誰敢指責少爺?我也隻不過提醒少爺 一句,陳家到底是青浦大戶,莫要在旁人口中落了話柄,失了體麵。” 他牢牢地看定她,良久良久慢慢地說:“少奶奶句句金玉良言,我都記住了。”微微一笑,站 起身道,“少奶奶若沒別的事,就請先回吧。”竟是下了逐客令。 玉鈿又羞又怒,眼圈都紅了,仰頭冷笑道:“若是去呢,到底給我個準信兒,讓我把那日要穿 的衣服預備好送來。妻妾有別,不能當著眾人麵亂了規矩。”定定地看著他,不依不饒。 兩人往日在人前相對,總是平靜和悅,相敬如賓,此時氣氛卻隱隱劍拔弩張。祖蔭目光中似 有幽火閃爍,轉目望著院中花徑沉吟不語。石榴樹的花和葉上存的雨經微風一吹,聚成水珠 盈盈墜落,仿佛葉梢的綠意也隨著淌了下來。雪櫻斟了茶出來,見玉鈿臉色青白,眼中隱約含淚,心下大是不忍,微笑道:“柳柳跟我從小 玩到大,早就看得不愛看了,何必定趕著婚禮過去?我還要畫畫呢,就不去了。這雨下得真 冷,少奶奶快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玉鈿似鬆了一口氣,隱約有感激之色。她方才不小心踩到水窪裏,鞋濕得精透,坐在堂屋裏 這一會兒功夫,腳下的磚地已湮濕了小小一圈。手裏握了滾燙的茶盞,略覺溫暖,抿了一口 碧綠的熱茶才緩過神來,微笑道:“雪櫻姑娘真是個聰明人。平日又養蠶又畫畫兒,可忙得過 來?我前日去瞧你畫的西洋畫兒,隻覺得是個好,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呢。” 雪櫻低頭笑道:“在家裏做慣了,乍然丟下覺得不習慣,隻養了幾匾,倒也沒什麽忙的。畫畫 才學了三個月,剛開個頭,離好還差得遠呢。”祖蔭眼神一閃,截過她的話道:“婚期定在初 八,隻怕新娘子卯時就到。咱們去早去晚都不好,估摸著卯時過半就差不多了,略歇一歇, 正好趕上早酒。” 玉鈿款款站起一福,恭恭敬敬地道:“那我早些預備。請少爺寅時三刻來接,莫要晚了。” 祖蔭點頭應允,喚來影兒送她們出門,見幾人身影出了大門,才緩緩道:“櫻兒,記得以後不 可讓別人隨便進你的畫室。”他神色凝重,竟是十分鄭重其事。雪櫻微一點頭,悵然笑道:“柳 柳的嫁衣裳還是我做了大半呢,也不知道後來誰替她繡完了。” 他聽她語氣雖然竭力若無其事,卻終究有一抹淡淡的憾意,也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歎口氣道: “瞧這雨下得沒完沒了,我趕緊多揩些葉子吧。” 外麵的雨漸漸大了,淅瀝之聲打在瓦片上,隻覺得蕭索荒涼。庭院中水窪裏濺起無數晶泡, 水氣逼人。他低笑一聲,挽起袖子道:“等柳柳初八嫁過來,再回了三朝,就請她過來跟你好 好敘話。”初八這日卻是天公作美,浸漬了好幾日的陰雨竟然停了。劉宅煥然一新,四處以紅綢妝點, 隻覺烏簷白牆中一片清明的喜氣。新娘的轎子果然卯時初就到了,門前下轎處撒過了辟邪五 穀,夾著炸開的百子炮仗,嫣紅滿地。 祖蔭卯時半攜著玉鈿到來,正趕上吉時。劉家大公子見他到來,親自領著到堂前坐下,笑著 囑咐道:“你也算半個娘家人,方才新娘子剛下轎就緊著問你,想要見你一麵。一會兒拜過堂 了,你去瞧瞧她罷。今兒是她一輩子的好日子,凡事順著她的意,以後才能順順當當。”祖蔭 點頭微笑,眼看著堂前一對龍鳳燭騰騰點起來,樂器細細吹打,已到拜堂吉時了。堂前花團 錦簇的都是人,喜娘攙了新娘子從轎裏出來,鼓樂之聲立刻高了一個調子,喜悅華美。大鑼 大鼓配著號筒,嗩呐的音色又極是喜慶,吹打得一片盛世太平氣象,人人臉上俱是喜氣洋洋。 少頃拜了堂,新郎抱著新娘子入了洞房,便有個丫頭悄悄走過來請祖蔭,笑道:“新娘子又問 起您來了,非要見一麵才安心。” 祖蔭微微一笑,想著柳柳還是這般任性,卻到底是她的好日子,不能令她不喜。玉鈿自去堂前酒席安坐,他便隨著這丫頭悄悄到洞房來。
柳柳已卸下蓋頭帕,正由著喜娘給她更衣梳妝,重新塗脂抹粉,預備開宴時再去席間上座。 見他進來,又驚又喜,站起身笑道:“祖蔭哥哥,我下轎時就問你,怎麽這時候才過來?”她 一雙大眼睛亮閃閃地眨動,英氣逼人,哪有半分新娘子的嬌羞之態? 祖蔭搖頭笑道:“洞房隻有新郎倌才好進來,你這丫頭怎麽半分忌諱也沒有?好在劉家兩位公 子都跟我甚熟,不然任你把嗓子問啞了,也沒人搭理你。” 柳柳手裏將蓋頭帕子絞來絞去,眉開眼笑,吃吃笑道:“花轎走了整整半夜,一句話也不準說, 快把人悶死了。下轎後人生地不熟,就想你和雪櫻姐姐來瞧瞧我。”她朝祖蔭身後一看,詫異 道,“雪櫻姐呢,她怎麽不來?” 祖蔭被問得一愣,半晌微笑道:“她還有別的事情忙著呢,今日來不了。等你回了三朝,她必 定請你去玩。” 柳柳哦了一聲,臉色極為失望,悶悶不樂,一扭身坐下,瞅著鏡子擰眉不語。喜娘在旁湊趣 道:“既然新娘子想念,少爺不如請那個什麽櫻過來瞧瞧吧。憑她怎麽忙,這一半個鍾點的空 兒總是有的。一會兒新娘子要下去安席,若是拉長臉坐著,讓賓客們怎麽下筷?” 柳柳轉眼望著祖蔭,滿臉期盼之色。祖蔭與她情同兄妹,心裏也是極疼愛的,見她如此,如 何狠得下心拒絕?外頭又動起鼓樂,快到平旦時分,新娘子該下樓去拜福祿壽三星、家堂菩 薩、族中長輩了,隻怕還有好一陣子耽誤。他在心裏默默算了算,抬頭笑道:“那我現在去接 她,估計到開宴時便能回來。” 柳柳大喜過望,燦然一笑道:“你快去快回,我給雪櫻姐姐留個好位子。”一去一回,從放生橋到劉宅,兩刻鍾便趕到了,隻聞遠遠的鼓樂聲越來越近,喜悅和美。祖 蔭凝神聽了聽,皺眉道:“已經換了坐堂曲了,也不知道筵席開了沒有。”伸手扶雪櫻下車。 剛才領祖蔭去洞房的丫頭就等在大門口,急得什麽似的,見他們到來才鬆了口氣,搶上來道: “少爺快去正堂吧,新娘子非要等你們,都幹坐了好一陣了。” 正堂擺著二十桌酒席,賓客滿座,都等著新娘子舉過杯箸才好開席。客人們枯坐半天,竊竊 私語,但今日是新娘子的大喜之日,萬事皆要隨她心意行動。柳柳坐在最上一桌,心裏亦是 萬分焦急,全神貫注地看著堂口。 堂前密密匝匝地擺滿了一丈紅,仿佛還嫌不夠喜慶,又往花枝上纏了紅綢。日光與花木交相 輝映,光影澄澄,幾乎令人目眩神移。終於見一個丫環匆匆進來,她心中一喜,情不自禁站 起身。鼓樂手以為新娘子要舉箸開席,忙換了曲子相和,調子深邃華美,讓人隻覺心情愉悅。 柳柳卻並不舉箸,直直看向堂口兩人,臉上浮上燦然笑意,脫口喊道:“雪櫻姐姐!” 按規矩新娘子安席時須低眉垂目,不可開口講話。她這一聲喊出口,客人們俱是驚呆了,齊 刷刷地朝門外望去,一瞬間連空氣也安靜到凝滯,隻聞鼓樂回環吹奏,特意迎接這對璧人。雪櫻來得匆忙,不及換吉慶喜服,隻順手折了一枝石榴花兒插在鬢間,半露半藏,殷紅勝血, 更襯得一張素臉如白玉般溫潤無瑕。紫鸞鵲譜的大襟上扣著半個茉莉花球,隨她行走時簌簌 而動,身下的重蓮菱百褶裙似撒開一片柔和月華。祖蔭亦是眉目端然,身上一件極華麗的青 緞長衫,身影清峙如竹。兩人並肩攜手走入,如鬆樹陰下蘭蕙盛放,幽幽香氣,山長水遠。
第十六章 曆曆可畫舊故塵
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院中遍地植著深紫藍的水繡球花,被雨一淋, 花球無精打采地伏了滿地,更覺得蕭索陰鬱。荔紅送了大夫回屋,見玉鈿合著眼似睡著了, 便小心翼翼地將床前紗帳放下,不防黃銅帳鉤子咣啷搖動,在簌簌雨聲裏似碎金斷玉般刺耳。 她心裏暗叫不好,無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鈿輕哼一聲,慢慢睜開眼睛,緩聲道:“現 在什麽時辰了?” 荔紅賠笑道:“早著呢,小姐夜裏老是睡不好,再養會神罷,不必著急起身。” 玉鈿默默不答,撩起紗帳往窗戶看了一眼,掙紮著欠身坐起,皺眉道:“我聽院子裏像有人走 動,你去瞧瞧。” 荔紅笑道:“小姐定是聽錯了,今日雨大,風雨唰唰打著窗戶欞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腳步聲?” 她話音剛落,便聽攏翠壓低了聲音在門前道:“荔紅,荔紅,你在不在?”玉鈿以目示意,撐 著床沿欲坐起,荔紅忙取過靠枕,替她墊在身下,扭頭向外笑道:“我在呢,請進來罷。”攏翠將雨傘放在簷下,又掏出帕子將繡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進房,笑道:“聽說少奶奶 病了,老太太打發我來瞧瞧。”一進門見玉鈿裹著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氣弱神衰,麵色青白, 驚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這是怎麽了?昨天去劉家時還好端端的,怎麽過了一天就病 成這樣?”
荔紅麵有不忿之色,哼了一聲,扭身在床沿邊坐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替玉鈿捶肩。玉鈿微垂 眼簾,搖頭苦笑道:“這幾個月天天夜裏都睡得不好,老覺得無精打采。昨日去劉家瞧喜事, 鑼鼓點子吵得人頭疼,也不知怎的,今天就覺得昏沉沉的。勞累你還過來看我,煩你替我跟 老太太說一聲,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經祈福。” 攏翠咳了一聲,走到桌邊去倒盞熱茶,邊服侍她喝邊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細,凡事翻來覆 去地在心裏掂量,才容易勞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幾天。隻要心誠,念經祈福也隻是 走個過場罷了。”又問,“大夫說什麽來著?” 玉鈿喝了兩口茶,搖頭示意不要了,從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著嘴咳了一聲道:“也就 是讓人安神靜養,莫要思慮過多,說吃兩副藥看看,慢慢養著就好了。”
攏翠將茶盞輕輕擱在床邊的矮幾上,又伸手將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藥隻怕不管事。”偷眼 看玉鈿臉上神色並無不悅之意,便笑著道,“不是我說,這屋裏確實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兒, 成年累月供著菩薩,等閑邪物都不敢進去。不如也請個佛像在屋裏供著,平日裏燒香念經, 日子也容易打發。” 聽她說到“這屋裏也確實冷清”,玉鈿手上一緊,將帕子緊緊攥成一團,若有所思,抬眼看向 窗外。天邊陰雲低垂,雨水濺在屋頂上,又順著瓦當流下,滴零零的急響聲裏,似隱含金戈 鐵馬的殺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撐著床沿坐起,容光煥發:“還是攏翠眼光深遠,說的極是。隻不過從 外頭請的佛像再好,還是不足以顯示虔誠。不如按著這屋子的影壁,請家裏人按尺寸畫一幅。” 攏翠一怔,遲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說笑,咱們家哪裏有人會這個?” 玉鈿眼中笑意蕩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櫻姑娘心靈手巧,畫的人像活靈活現,乍一 看還以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畫去。” 見她已合上眼睛,荔紅悄悄站起身,將床前紗帳放下,又將軒窗合上,屋裏光線驟然黯淡。 兩人踮著腳一前一後出了廂房,站在簷下瞧那無邊雨幕。雨聲潑剌,令人無端端心情陰鬱。 攏翠撐開油紙傘,歎口氣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麽時候才完。”傘麵上印著竹葉桃花, 冷落的石青對著恬靜的粉紅,在霏霏雨簾中似蒙上一層黯淡的哀愁。 節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風雨琳琅,日子好長。梅雨足足下到陰曆六月末才算過了。經了雨季後,日光一出,便是極通透的驕陽,烈烈直射 大地,水氣被蒸成蓬蓬的濕熱,裹頭蓋臉地往人周遭撲來。雪櫻從早晨畫到傍晚,也不知道 後背被汗水浸透了幾次,皓紗衣衫本來輕薄如紙,此時也濕濕地粘在身上,悶得人透不過氣。 忽然覺得身後涼風習習,轉臉一看見清流拿著蒲扇替她扇風,便點頭微笑道:“少奶奶讓我替 她畫一幅佛像。說是乞巧節就要呢,眼看就沒幾天了。” 清流卻不答話,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櫻雖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傳統 的紅、黃兩色為主色調,再以檸檬黃加鈦白畫明部,大紅、土黃調和做暗部,從暗到亮,色 彩似渾然一體,過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國畫風。看了半晌終於點頭微笑:“精誠所至,金石 為開。你悟性極好,又這麽勤奮,隻要持之以恒,日後定能有所成就。” 雪櫻嗯了一聲,眼神專注,拿起油畫刀小心翼翼地將亮部的顏料刮下,輕聲道:“再做一遍罩 染,這畫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畫布顏料,別無他物。 清流見她臉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發軟軟地貼在頸子裏,濕得白霧騰騰,心下憐惜,掏出洋 線手帕替她擦汗,笑道:“雖然七月初七時就要,你也不用趕成這樣。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 歇歇。”不由分說地將畫刀奪過來,硬拉著她坐下。 門外草叢裏藏著數隻紡織娘,唧唧地叫得爽朗響亮。聽那蟲聲如織,此起彼伏,仿佛舊年在 灣裏時,七月間收了繭花兒,在繭鑊邊徐徐轉動繅絲的紡車,輪軸唧唧作響裏有種收獲的繁華。她掐指算算日期,心裏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橋養的蠶就要吐絲結繭了。” 清流捧著玻璃杯正準備喝茶,一聽便撲哧笑出聲,點著她的額頭道:“還好意思說是你養的? 自從半月前祖蔭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這裏來住,畫畫一入迷,哪裏見你回家照應過?” 雪櫻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低頭弄著衣角道:“你沒看到柳柳嫁過來那天,少奶奶見我跟祖蔭進 去,臉色好難堪,聽說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對不起她的,這次她開口跟我要幅畫兒,怎麽能 不盡心盡力?” 她一雙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說什麽,牽過她的手歎道:“下次握畫刀 的時候要用巧勁兒。你看,手指都勒出這麽深的紅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雖隻是一絲,卻久久縈繞指間不去。她抿嘴一笑,搖頭道:“習慣了就不疼。”側耳聽 紡織娘的唧唧叫聲,輕聲道:“趕緊畫完了,好回家剪了麥秸做簇,讓蠶寶寶爬上去結繭花兒。”饒是雪櫻不畏暑熱,在畫室裏日趕夜趕,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來嘔心 瀝血,等到好容易畫完了,壓力陡然鬆懈。抬頭看窗外,夕陽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 自禁放下畫筆讚歎道:“真美。” 園中樹木經了雨季,轉成一種極深的濕綠,繞著白牆烏簷綿綿不絕。夕陽在西,落日餘暉未 盡,如一匹色彩斑斕的錦緞低曳於天幕,紅豔欲流。紅和綠對比強烈,似蘊蓄著肅殺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聲,走來站在她身後,指著西天說:“雪櫻,半月來夕陽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見? 真可謂不知西方之既紅。” 雪櫻臉微微一紅,轉身收拾畫架,將佛像慢慢拿下來卷著,低頭微笑道:“清流姐,我現在覺 得當初跟祖蔭來青浦,是我做錯了。不管他對少奶奶怎樣,總歸……他們才是正經夫妻。可 我也回不了頭了……這次少奶奶開口要佛像,就當我補償她吧。” 清流一聽便擰起眉毛,正色道:“你若這麽想,畫畫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畫筆後,隻能與 眼前的畫布交流,人間的煙火氣一絲一毫也不準帶進去。”她覺得自己語氣嚴厲,放緩聲音道, “櫻兒,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卻對祖蔭和你另眼相看,還教你畫畫讀書,你可知道是 為什麽?” 見雪櫻臉上濃濃疑惑,她歎口氣道:“我們與祖蔭相識兩年多了。先前你沒來時,他在我家一 坐便半晌午,家裏的生意得過且過,從不肯多操心。”想起當時他眼中蕭索黯淡的神氣,她搖 頭笑道:“作為一個女人,我還是會反對他和你。但若為愛情的緣故,我會讚成。”忽然眼珠 一轉,伸手來捏雪櫻的臉:“也怨不得他。你這麽美麗聰明,我若是個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 眾人麵前走進走出,讓他們嫉妒。” 雪櫻麵紅耳赤,嫣然一笑,將畫卷收到懷裏,打個嗬欠道:“怎麽這會子倒困上來了?回去要 好好睡一覺。”她半月廢寢忘食地畫畫,極為耗神,一雙眸子本來明如清水,此時似蒙上暮靄, 倦意沉沉。清流替她收拾好畫筆畫刀,親自送到大門口,笑道:“未來的大畫家,羅馬不是一 天建成的,慢慢來吧。”見她眼中有探詢之意,笑吟吟地道,“就是說別想一口吃成個胖子。”雪櫻揮手招來一輛黃包車,坐好後眨眼微笑,揮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驟,欲速則不達。” 那車夫自是謹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裏我很熟的,哪裏都能到達。”他似要驗證 手藝,拉起車便飛跑。 暮色襲人,青靄漸漸上來,車把上係的銅鈴鏗然搖動,叮當輕響間悠遠無窮。青石巷似走不 盡般幽曲延綿,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坐著黃包車去放生橋時,祖蔭側身看著她,目光堅定溫 暖,輕聲道:“櫻兒,我見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該讓自己的女人現世安穩。我這輩子欠你名分, 可別的上頭,定讓你太平得意……” 那車夫悶聲不語,身子向前微仰,兩手緊壓車把,走的極快極穩,突然放慢腳步,扭頭問道: “小姐,咱們要去哪裏?” 她猶在出神,隨口道:“上海。”車子猛然刹住,劇烈搖動,她險險從座上掉出來,見車夫目 瞪口呆,忙改口道,“放生橋,我要回家。”想到家隻覺倦意濃濃湧上,掩嘴打個嗬欠笑道, “回家要好好補一覺。”這一覺連做夢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陽光普照,溫暖無限。仿佛夢境裏有開門說話聲,又恍 惚有人走動,窸窸窣窣的聲音縈繞耳邊不去。她心裏煩惱,勉強睜開眼睛,房裏卻空無一人, 隻有牆上一角陽光癡癡照耀。樓下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靜默了,殘夢粘人,教人戀戀不舍,她 翻個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分鍾,樓梯又開始吱吱作響,直往房裏來。她又惱又困,睜眼 歎道:“影兒,你這半天在忙什麽呢?” 門外那聲音卻似少奶奶的語氣,溫柔和藹,微含笑意:“雪櫻姑娘,我特意來接你去宅子裏過 乞巧節。” 她本是將醒未醒,凝神一想立刻翻身坐起,慌著拿過衣服穿上。玉鈿在外笑道:“我在樓下等 著,姑娘收拾好了便一起走吧。”還未等答話,便又折身下樓去了。 夏日的衣服本來簡便,她一瞬便收拾好了。又對著鏡子將頭發略攏了攏,恐少奶奶久等,忙 忙下到堂屋。玉鈿見她下來,款款站起笑道:“聽說妹妹這半月一直忙著畫佛像,可真是受累 了。” 也不知道影兒去了哪裏,堂屋裏除了玉鈿空無一人。她心下疑惑,忙搖頭笑道:“我不畫佛像 也要畫別的,少奶奶不用客氣。”又笑道,“影兒不知道去哪裏了,有客人也不來叫我,讓你 等這半天。” 玉鈿搖手笑道:“你莫怪影兒。剛才下車時,我瞧著那車像拔了縫似的,恐怕妹妹坐著不穩當, 讓她出門重叫車去。”和顏悅色地拉著雪櫻的手笑道,“我跟老太太說,這次央姑娘畫了佛像, 今日又正趕上乞巧節,借著請佛像的機會,不如一並請妹妹去宅裏坐坐。你不知道,老太太 一聽,立刻叫我親自來請。大家都等著瞧你的畫呢。” 雪櫻微微一笑,往後退了一步道:“少奶奶請稍坐,我先去拿畫兒。”玉鈿卻一把拉住她道:“哪裏還用得著妹妹拿?方才等的功夫,已經讓荔紅拿上了,這會兒正 在門外瞧著車呢。”她臉上淺淺笑渦,輕聲道,“老太太恐怕在家等得望眼欲穿,咱們快走吧。” 雪櫻心中似有一團小小陰影揮之不去,手卻被她緊緊攥住,身不由己地便往門外走。青石小 徑兩側的石榴花兒枝葉扶疏,盛開的花兒胭脂般襯在綠葉間,如嫵媚笑顏般曆曆閃閃。有輕 風吹過時,薄綃花瓣便微雨似地紛紛飄落,落了又落,石徑幾乎已被鋪成淡淡紅色。腳踩上 去靜悄悄的,什麽聲息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覺得難以言喻的惆悵失落,漸漸充斥身心。
老太太果然在正廳中等待,見玉鈿淺笑盈盈,攜著雪櫻的手走進來欲行禮,忙笑道:“不必弄 那些場麵上的虛禮,快坐下歇歇。”又對她笑道,“祖蔭說的計較太多,我也不敢打發人去看 你。今兒借著過節,有神佛保佑,才敢請你過來瞧瞧。”看她身上一件紫湯荷花的大衫,文雅 清麗,底下縑素菱的裙子上卻沾著幾點紅、黃之色,煞是刺目,微皺眉道:“你那邊使的丫環 怎麽這麽不上心,連衣服也不替你用心漿洗?少奶奶也不挑好的送過去。” 玉鈿在旁賠笑道:“我原本挑了一個,少爺嫌不好,又退回來了。” 雪櫻早晨被催醒,匆忙間也未細看,隨手拿起昨天那條就穿上了,此時才看見上麵染的西畫 顏料,想必是上色時不小心沾上的。自己也略有窘意,微笑解釋道:“畫畫時一疏忽,顏色便 上了身……倒不是丫頭不上心。” 玉鈿將茶盞輕輕放在肘後的茶幾上,微笑道:“正要誇你的畫呢。我那天還跟老太太說,也不 知道妹妹是從哪裏學的這般手藝,畫的人像活靈活現。”又笑對老太太道,“我聽攏翠說,屋 裏請了佛像,等閑邪物都不敢進去,才硬央著妹妹替我畫副佛像。特意讓家裏人畫,更顯得 誠心。”拿眼四下一溜,皺眉道,“荔紅這丫頭,讓她抱著畫兒,卻不知道人瞎跑到哪裏去了?” 廳中一時寂靜無聲。夏日時氣悶熱,條案上滿滿地擺著時新水果,縷縷果香清而不淡,隨風 陣陣襲來,又靜靜地淹沒在暑氣裏。庭外兩隻夾公鳥啾啾叫喚,雪櫻側臉看向庭前,正瞧見 荔紅捧著畫卷雄赳赳地走過來,離廳子越來越近,剛微笑著道:“那不是荔紅……”卻突然隻 覺渾身似被冰水淋透,寒意一絲絲從心裏透出來,慢慢地咽下一口氣,幾乎帶著恐懼看向玉 鈿。 玉鈿若無其事地扭過臉去,唇角漸漸浮上微笑,款款站起道:“荔紅,怎麽磨磨唧唧半天才來? 雪櫻姑娘畫了半個月的畫,你可不要抱在懷裏搶了頭功。” 荔紅笑嘻嘻地走來將畫卷遞給雪櫻,低眉斂衽地說:“荔紅不敢居功。請雪櫻姑娘親自打開給 老太太瞧罷。”第十七章 一年明月今宵多
因著今日是七月初七,玉鈿指揮著宅中的大小丫環在庭中設起香案,擺了時令水果,拜過牛 郎織女星後,又瞧著幾個未出嫁的小丫頭在月影裏穿針。她心情甚好,將髻上插的赤金龍鳳 釵拔下來,笑容滿麵地道:“你們幾個比賽,誰穿針最多,這個金釵就算彩頭了。” 眾丫環皆是低低驚呼,少奶奶往日極少打賞,今天不知道為何如此慷慨。那幾個小丫頭自然 爭先恐後,使出全身解數,隻恨沒多生出幾隻手。玉鈿在旁撿了一把椅子坐著,含笑觀看, 側臉卻瞧見荔紅靜悄悄地走過來,眉梢眼角俱是溶溶笑意。她心中一喜,回頭見場上已分出 勝負,隨手將金釵擲到勝者懷中,款款站起笑道:“賞給你添嫁妝。我也看乏了,回去躺躺。 你們接著玩罷。”荔紅忙上前攙扶,笑道:“小姐,這下可解氣……”被她眼風斜斜一掃,忙 低頭不敢再說。 一直回到房中,玉鈿進了正房坐下,才長長出口氣,低聲笑道:“當著那麽多人就順嘴亂說, 好沒眼色。先去替我倒杯茶。” 初七的上弦月,正像一張蓄勢待發的硬弓,又像個彎彎的笑眼,裝滿了喜悅。月色鬱鬱,照 在一院水繡球花兒上,甸甸花球如珠如玉。她含笑接過茶盞,慢慢拿碗蓋撇著浮沫,見荔紅 轉身又要點燈,忙製止道:“今兒乞巧呢,燈燭不可太明。白天晴得通透,天上沒什麽遮蔽, 夜裏月光也明朗,敞開門借點月影就是了。”荔紅依言將正門大開,月色施施然登堂入室。夜 風裏也似帶著花香,從門洞嗖嗖吹入,沁人心脾。 她隻覺得心滿意足,輕聲道:“荔紅,你來陪我說話兒。” 荔紅自然知道她想聽什麽,笑嘻嘻地答了一聲是,眼中神采飛揚,比劃著道:“可惜小姐今日 沒瞧見,那畫室被砸得比破磚窯還亂,顏料倒在地上,五顏六色,像開了個綢緞鋪。所有的 畫都用剪刀絞成碎渣子,像雞毛一樣亂紛紛撒了滿地。”又凝神回想,點頭笑道,“我還特意 將那幅佛像打開瞧了瞧,倒真個畫得活靈活現,比外頭請的好多了。可惜老太太吩咐,什麽 東西都要砸得幹幹淨淨,我也不敢不從呐。” 玉鈿輕輕一笑,抿了口茶緩緩地道:“那個傻乎乎的丫環呢?仿佛叫影兒來著。” 荔紅嘴角一撇,冷笑道:“我們一推大門進去,她見勢頭不好,三兩步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 便飛跑,想必是回張家去了。” 玉鈿略略皺眉,半天才道:“罷了,隨她去吧。一個傻丫頭,能翻得起什麽浪。” 荔紅聽她說翻浪二字,眼中一亮,笑眯眯地道:“小姐才沒瞧見今兒的浪呢。把繭花兒從後窗 倒到河裏時,半個河麵都是白的,就像六月飛雪花片一樣。白繭子沿著河水往下淌,還有人 撐著船拿網撈呢。” 玉鈿呆了一呆,臉上略浮起憂色:“怎麽連蠶房也砸了?日後少爺問起來,可怎麽交代?” 荔紅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老太太說什麽東西都要砸得幹幹淨淨,又沒說隻準砸畫室, 隻管往老太太身上推罷。一不做二不休,把院子裏的石榴花兒也鏟斷根了,看以後還有什麽 多子多福。”玉鈿皺眉沉思,呆呆地不作聲,忽然想起那日看到祖蔭一片一片揩桑葉的樣子,心中沒來由 便浮起隱隱恨意,臉上笑容漸漸酸楚,展眉道:“你說得對,一不做二不休,單砸畫室不見得 比全砸罪過小。索性借著老太太這話,全部砸得幹幹淨淨。” 荔紅見她笑容淒苦,不敢多說,忙將話鋒一轉,賠笑道:“老太太吩咐弄間空屋子把雪櫻關起 來,讓她好好餓著反省。我找了宅子後頭的一間屋子,平常就冷清,今兒更沒有人敢過去。 已經關了一整天了,等過了今晚再給她送水。”見玉鈿微一點頭,便接著笑道,“明日再與老 太太商量怎麽處分她。小姐也累了,不如早點休息吧。” 見玉鈿緩緩點頭,她便當先走到側廂,剛伸手去將門咣啷推開,卻聽屋裏嗤地響了一聲,妝 台上的蠟燭幽幽亮起。鏡前妝奩匣子半開,金銀珠玉與燭光相輝映,光華大盛。 荔紅目瞪口呆,尖叫一聲倉皇退後道:“小姐……小姐,怎麽會……”玉鈿看向側廂,也霍然 呆住了,手按在條案上幾乎搖搖欲墜,隻覺得心跳得如擂鼓般,半晌勉強笑道:“少爺什麽時 候回來的?怎麽……悄沒聲息地坐在裏屋?”隔著燭光彼此相看,像隔著煙霧一般。祖蔭眉宇間平靜如水,目光直直掃過來,隻是一片萬 象寂然的森冷。他注目良久,忽然輕輕笑了:“少奶奶想必乏透了,不如早點休息吧。”竟親 自執起蠟燭,走到門邊替她照亮。 玉鈿臉色灰白,見他臉上笑容高深莫測,反而鎮定下來,仰臉踏入房中,微笑道:“少爺這般 殷勤,真是難得。叫人如何敢當?”祖蔭語氣溫和:“少奶奶夙夜勞心累神,自然當得起。” 她不言不語,自向妝台前坐下整理首飾,伸手拔髻上的折枝牡丹赤金龍鳳釵,卻撲了個空, 才想起來剛剛賞人了。怔了一怔,又反手去摸琉璃寶鈿,鈿齒似被頭發纏住了,如何也拔不 下來,抖抖索索地掙了兩掙,那琉璃鈿像長在髻上一般,分毫不動。她暗暗籲了口氣,強自 鎮定,扭頭道:“荔紅,來替我瞧瞧。” 荔紅忐忑不安,偷眼看祖蔭臉色並無不妥,方悄悄挪動步子欲踏進來。祖蔭卻將門用力一甩, 哐啷一聲便將人攔在屋外,微笑道:“用不著別人,我來替少奶奶瞧罷。” 他的指尖似有寒冰,按在髻上也隻覺透著涼意。鏡裏恰恰映著他的側臉,眉目專注,低著頭 一心一意拆開發髻。妝奩匣子半開,各種文采輝煌的金玉首飾映在燭光裏,映射淡淡珠輝, 照在兩人眉間,如夢如幻。這種不實感令她幾乎有一刹那的失神,隻唯願那琉璃鈿能纏得緊 一點,更緊一點。 他似與她心意通曉,靜靜地將手按在頭發上一動不動,默了一瞬,忽然將手從發間抽出,將 寶鈿往妝台上重重拍落,輕聲微笑道:“少奶奶,你到底要什麽?” 琉璃花朵寶鈿似在妝台上發出一絲裂音,她還沒來得及看仔細,便覺得胳膊一痛,身不由己 被他拽起,滴溜溜地轉個圈子,往後一仰正抵在銅鏡上。 她低低驚呼一聲,他的呼吸已經近在咫尺,“你到底要什麽?你要榮華富貴,我何時虧過你吃 穿用度?你要一呼百應,家中傭人都任你差遣。你一心要在青浦樹起賢德溫良的名聲,我陪著你人前人後做戲。可你這次到底要幹什麽?” 他的聲音似有回音,嗡嗡地在耳邊回響,“上次使暗刀暗箭,這次索性明火執杖,抬出老太太 來,終於圓了你的心願,把雪櫻弄進宅子裏預備慢慢擺布。表麵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骨子 裏卻心機深沉。這般表裏不一,少奶奶到底累不累?” 他的臉與她相距不到二寸,能清晰地看到他苦苦壓製的盛怒,如幽火般在眼底閃爍。她仰起 臉,如常溫柔,慢慢微笑道:“這是四年來,少爺跟我距離最近的一次。” 他緩緩地僵住了,少頃鬆開手退後一步,聲音沙啞:“以前你諸般算計,過去了就過去了,我 也不跟你計較。可萬事總要有個限度,這次你先央求雪櫻畫幅佛像,告訴老太太知道。再偷 偷地用人體畫換了佛像,還逼著她在眾目睽睽下親自展示。等老太太一發怒,便奉了聖旨將 放生橋那邊砸得一塌糊塗。”歎了一口氣,苦澀地道,“這般層層算計,若不是被我剛才在裏 屋親耳聽到,你自然還準備了滴水不漏的推托之辭。就算少奶奶不累,我也累了。”他的目光 中隱含疲憊之色,夾雜著無奈和憐憫,輕飄飄地在她的臉上一掠而過。 她啞口無言,微一低頭眼淚便簌簌落下,抬手拿袖子擦拭,哽咽道:“就算我嫉妒她,心神錯 亂,做錯了這一件事,少爺又何必一棒將人打殺?我就算有一千個不好,也總還有一個好, 難道為了一個雪櫻,便冤枉我素來心機深沉?” 他靜靜地看著她,嘴角漸漸浮上一抹譏笑之意:“當年我不能去塾中繼續讀書時,先父曾去府 上辭謝。你讓荔紅裝病,自己特意端著茶盤出來待客,如此僥幸嫁到陳家。我一直隻裝作不 知道,可是莫要總把別人當傻子看。”還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便向 門外走。 她麵上一熱,嘴角微微抽動,隻是說不出話,見他已走到門邊,倉皇間又急又怕,也顧不上 深思,脫口道:“你當日對我父親許下的是什麽話?難道都忘了嗎?” 他腳下一頓,緩緩轉過身來。當日許下什麽話?立刻便憶起在那間幾乎近月沒開過窗的屋子 裏,塾師說話時已極為艱難,胸腔如風箱般呼呼拉動。可不管說什麽,他都立刻點頭答應。 許過的諾言,又豈能輕易忘記? 他側過臉去看著窗外,笑道:“不錯,你爹去世前,我確實在他床前親口答應,日後不蓄妾室。 可是請問雪櫻有什麽名分?況且你既然說到此,那我就問個明白,這到底是你父親的意思, 還是你事先料定我定然不會拒絕,逼著他對我說的?” 她嘴角緩緩浮起微笑,將臉略揚道:“不管是誰的意思,你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再說了, 當初既然是陳家上門提親,八抬大轎將我抬到正門,便應該成全彼此的體麵。” 他的臉平靜得無波無瀾,如往日在人前相對,語氣安詳,微笑道:“說到底還是嫌我不給你體 麵。我一會兒便告訴管家,日後你的月例、首飾衣裳,比先前加重一倍。陳家每年在青浦的 四節施舍,也統統改成少奶奶的名義。”語氣中終於帶上一絲怒氣,“你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 體麵,盡管開口。”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仍舊竭力保持端莊的模樣,淡然開口道:“五月初八那日,眾目睽睽下,雪櫻穿著不妻不妾的衣服就去了劉家,還徑直往首席去了。那桌是她該坐的嗎?”沉默片刻, 想起席間女眷們投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眼光,忍不住略抬高聲音道,“請問少爺,你欲置我於何 地?” 妝台上的琉璃寶鈿輕輕一聲脆響,一裂為二。 兩人一瞬間都默然無聲。他極快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冷凝,似下了決心般,幾乎一字 一頓地道:“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欲置你於何地?敢問少奶奶,當初你先與海安 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後又存了心思嫁到陳家時,欲置我於何地?” 她猛地抬起頭來,麵紅耳赤,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也冷靜地看著她,目光裏無邊無際的沉 痛,“海安惟恐自己詞不達意,當年偷偷寫給你的信,都是……央我代筆。他雖然不曾親手書 寫,可總跟我說,將來娶到你時,定會一字一句地念給你聽。每封信的落款處,千叮萬囑我 莫忘了寫上‘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八個字。” 她眼中似蒙上稀薄的霧氣,想要開口說話,嗓子卻似失聲般,半個字也吐不出,緩緩扭過臉 去,將雪青帕子繞著手指絞動,幾乎勒到肉裏去了。 他也側臉去看著屋簷下的森青夜色,勉強微笑:“隻是誰都沒想到,到後來你……竟然處心積 慮……嫁給了……我……” 他說得越來越慢。這段往事似雪亮鋒利的刀刃,閑閑陳述時從胸前一劃而過,卻痛不可抑: “請問少奶奶,你又欲置我於何地?” 她臉色慘白,看著他說話時聲音竟微微發顫:“原來這四年來,你一直為它耿耿於懷?”他深 深地歎一口氣,無端端隻覺心中一陣悲哀,幾欲落淚,終究慢慢地說:“少奶奶,我自問已竭 盡全力,問心無愧。”仰起頭去看天際的一勾瘦削的上弦月。七夕乞巧之夜的月亮,高寒孤潔,大概厭倦了世人千百年來的無盡索求,漸漸躲進纖雲中去 了。 院中月色迷離,牆角的一大叢夜來香似朦朦朧朧地浮在薄霧中,清甜的香味卻如潮水般濃鬱, 直往房裏透來。這所房子恰被濃蔭遮蓋,即使盛夏也似有水氣陰潤。雪櫻默默地趴在窗前, 聽門前紡織娘唧唧地叫得響亮,聽得久了,不覺漸漸出神。 記得舊年夏日在陳家灣時,月亮地裏坐在屋簷下剪麥莖,結成簇來綁成蠶山。做得倦了,抬 頭看門前一望無際的稻田,在月色裏異常鮮綠茂盛。稻香裏夾著潮濕的露水氣,還有新鮮的 泥土味,便知道是豐衣足食的好年景。青牛在院子蹦跳著撲螢火蟲,那火蟲本來在草叢裏曆 曆閃閃,被他一擾,便高高地飛到屋簷上去了。 她隻覺得眼睛發酸,卻竭力忍著不讓眼淚流出。眼前的光影漸漸變得模糊,朦朧中仿佛有一 團光芒微弱的黃光飛進院子,似聚集了一群螢火蟲閃閃爍爍。 那光卻又停住了,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遲疑喊道:“雪櫻姑娘,你在這裏嗎?” 她忙伸手胡亂地拭淚,略等了一等才輕聲道:“進寶,怎麽是你?不是……還有半個月才能從上海回來嗎?”果然是進寶,半月不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些。 進寶將燈籠放在地上,從懷中摸出一串鑰匙,半欠著身借著燈影翻找,一邊道:“少爺早晨說 今兒是七夕,怕你一個人在放生橋孤單,臨時改了主意,急急地往回趕。結果傍晚回到那邊 時……”他語調一喜,直起身來笑道:“找到了,定是這把。” 雪櫻心中一沉,扶著窗欞道:“放生橋那邊怎麽了?” 進寶默不作聲地專心開門,聽她語氣焦急,抬頭微笑道:“少爺還要待會兒才能過來,你先跟 我去書房吧。” 書房裏隻點了一盞燈,從窗紙裏透出點極朦朧的螢黃色,如草叢間自由自在飛動的火蟲。進 寶在門口站住,低著頭道:“雖然……放生橋的畫室沒了,可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 沒柴燒,請姑娘凡事想開些。少爺特意請清流過來,告訴您……” 她在空屋裏苦苦捱了半日,雖然驚惶,卻到底存了一絲僥幸,如何也不願往壞處想。半月來 嘔心瀝血,兼著整整一天水米不進,本就如強弩之末,全憑僥幸一念支撐,此時噩耗坐實, 隻覺眼前發黑,身子微晃,青磚地麵如猛獸般迎麵撲來。 進寶一把抓住她胳膊,卻如何也拉不住下墜之勢,慌得聲音都變了:“清流姐,雪櫻昏倒了。” 她雖然身子綿軟,神誌倒還清楚,掙紮著道:“我沒事。”伸手扶著牆漸漸蹲下身,悲憤鬱於 心中如江河激蕩,如何也找不到宣泄之處。清流忙忙出來,見雪櫻蹲在門邊,幾乎蜷成一團,如一隻受驚的小貓般無助,心下酸楚,緩 緩伸手按在她肩膀上,歎道:“傻孩子,也怪不得你。你若是心裏難受,哭出來也好。” 雪櫻漸漸抬起頭,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我的畫……我的畫啊,我最傷心……畫竟然被這 樣別有用心地利用……” 清流眼中亦是淚光瑩然,輕輕搖頭道:“在你眼中是一幅畫,落在別有用心的人心裏,它隻是 工具而已。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畫室被毀,說不定是上帝的旨意。”她忽然笑吟吟地道, “你在色彩上的天分極高,應該值得更好的老師來教。可如果不先站起來,還怎麽去上海學 西洋畫?”
滿院燕竹疏疏,似淡墨色的影子般映在窗欞上,清剪如畫。清流聲音嬌亮,拉著雪櫻坐在榻 上笑道:“影兒也被嚇得不輕。不過這丫頭平時傻乎乎的,今天倒十分機靈,見勢頭不好,出 門叫了一輛車便飛跑。”她想起當初教雪櫻念書學畫的初衷,略一忖度,正色道,“櫻兒,雖 然畫室和蠶房都被毀了,放生橋也被砸得亂七八糟,可我不希望你心中從此有怨恨。” 雪櫻眼神明淨,微搖頭道:“我並沒有怨恨。以前覺得少奶奶可憐,現在……隻覺得可悲,不 懂得欣賞西洋藝術的美,把那麽好的畫兒都糟蹋了。” 清流嗤地一笑,拉過她的手道:“說你聰明吧,好多事情還是懵懂。你不是她,你不在意的東 西,對她而言珍逾性命。不過我也不希望你什麽都懂,就現在這樣最好,像小女兒般心思清
明。”轉目笑道,“不提這些了,咱們說正事吧。我還有好多話跟你囑咐呢。” 雪櫻的眼睛忽地閃閃發光,微笑道:“讓我去考上海美術學校,是你跟祖蔭提議的嗎?”感激 之意,溢於言表。 清流點頭笑道:“學校就在乍浦路上,離黃浦江很近。原來叫上海國畫美術院,今年剛改名美 術學校。西洋畫係當年用真人模特寫生時,簡直天下轟動。”她說得眉飛色舞,輕輕拍手道, “以前我在美術院念書的時候,最喜歡晴天時背著畫夾走到黃浦江邊寫生。青天冥冥,白雲 如海,仿佛跟浪濤連在一起。江風微濕,吹在身上飄飄然如仙。那時候心裏真安靜,什麽都 不願意再想,隻有我和我的畫。” 雪櫻聽得悠然出神,唇邊漸漸浮上笑意。清流突然蹙眉正色道:“那裏跟青浦完全不同。你到 上海後,可不要被大都市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不可貪玩,好好練習畫畫,美術學校的招生考 試很嚴格,如果考不上,我可會很生氣的。” 雪櫻嫣然微笑,用力點頭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練習。” 清流站起身歎道:“你的天分極好,但願我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依依不舍地摸摸她的臉,勉 強笑道,“我也該走了,就此別過罷。” 雪櫻到青浦後一直蒙清流悉心教導,情同姐妹,如今離別在即,心裏難過到了極點,扭過頭 輕聲道:“清流姐,以後你若來上海,一定記得瞧我。”抬手拭淚,哽咽道,“雖然我並不怨恨, 可是……我不想留在這裏了,也不想再回來。” 清流笑了一笑,臉上神色十分複雜,卻到底不再說什麽,毅然推門而去。客人的腳步聲啷啷遠去,四下裏突然寂靜得仿佛有意味,雪櫻和衣倚枕,心裏翻來覆去想著 去上海的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睡著了。 睡夢裏有軟風從耳邊吹過,似春風細雨般和熏溫柔。她並不睜開眼睛,閉目微笑道:“祖蔭, 我要去考上海美術學校了。” 她的臉映在燭光裏,如花似玉,秀逸安詳。祖蔭含笑與她雙手相握:“南京路上有一家伊汶思 洋行,賣的西洋畫顏料最出名,明天到上海就去買。”俯下身來,親親她的臉,輕聲道,“我 們坐夜航船走,你喜不喜歡?”
轉章 我有平生話。盡無言、撫眉一慟,更何如啞。夜氣中宵侵已薄, 窺夢青袍白馬。試與問、耶真耶假。切頸齧痕三分定,烙朱痕醒 處初心也。悲喜念,不曾罷。 瞥然此憶相逢乍。恍當時、星沉月失,闌珊燈下。隔座目成真隔 世,看取深情刹那。為一卜、前身花化。於子命中紛開謝,或他 年春過藤蘿架。複來歸,袖重把。 《金縷曲》——發初覆眉
第十八章 鴛鴦二字怎生書?
一年後 民國十二年 八月初六
時令早已立過秋了,天氣卻依然暑熱,絲毫沒有秋意。落日熔金,小汽車正迎著夕陽的方向 行駛,烏黑發亮的殼子也像鍍了一層淡金色。開到三馬路的十字口處,汽車夫緩緩停下車道: “二少爺,這條弄子雖然不窄,車開進去容易,可一會子開出來就難了。”雲昊伏在後窗玻璃 往外一看,點頭道:“就停在這裏罷,我去去就來。” 弄口早有人等候,見是他來倒怔了怔,笑問道:“怎麽今天是少爺親自過來?”見雲昊眼風閑 閑掃過,忙改口道,“隻是隨便問問,少爺莫怪。請跟我來。”轉身在前帶路。直到小弄深處 一所樓房前,停下腳步躬身道,“少爺,請上二樓左轉就到了。這時辰客人多,裏頭煙霧濃得 很,你看清了腳下再走。” 雲昊微一點頭,掀簾而入。果然到傍晚時分,煙館裏幾乎滿座,煙靄沉沉,靠牆擺著的十幾 張紅木床上,都躺著正在吞雲吐霧的客人。鴉片的香味中似含著淪肌浹髓的魔力,他眉頭緩 緩一蹙,掏出手帕掩了口鼻,才緩步沿樓梯踏上。 二樓卻是另一番光景,不見一張煙床,十分幹淨。剛一上樓,便有人殷勤地迎上來笑道:“二 少爺,早知道您親自過來,今日就該將煙館歇業一天。”雲昊微一擺手道:“這裏沒什麽味道, 也還罷了。”眼光一溜,見桌上已放著包裹妥當的煙土,微笑道,“這次的貨是印度土?你們 申幫真個越來越有錢了。”那人忙低頭賠笑道:“煙土好了,好客人才肯來麽。這都是托您的福,肯貸款給我們做本錢。 不然才一兩年工夫,幫裏哪能鋪這麽大的攤子?” 雲昊拿起桌上的煙土藏好,冷笑道:“你們也別太貪心,總要給別人留條活路。聽說其他幫裏 近日多有不服,都鬧到老頭子那裏去了。”那人不敢說話,唯唯諾諾地送他出門。 才一眨眼的功夫,夕陽落盡,青靄漸起。汽車夫見雲昊從弄裏出來,忙上車打火。雲昊見一 輛電車緩緩開來,懶懶地一揮手道:“等電車過了咱們再走。” 道邊的洋梧桐遮天蔽日地綠,枝葉低低壓下,幾乎觸到電車頂上,嗤嗤地劃拉而過。雲昊見 它走遠了,剛上車坐定,還未開口說話,便聽耳邊“砰”的一聲巨響,後車窗玻璃被擊得粉 碎,無數晶亮的碎屑在眼前炸開,打在臉上生硬硬地疼。 他反應極快,立刻俯下身子,心裏如電光火石般一轉念,沉聲道:“快開車!” 汽車夫這才醒過神來,一腳油門踩下,小汽車如離弦之箭,瞬間已追上電車,沿著車身斜斜 蹭過,將它拋在身後時,恍惚還聽到電車師傅正在破口大罵。 雲昊慢慢坐直身子,見後麵並無追兵,放下心來。低頭看著禮服袖子上已被碎玻璃紮出幾個 豁口,頗不美觀,皺眉道:“前麵掉頭回家。” 汽車夫仍是驚魂未定,結結巴巴地道:“少爺,若回家一趟,恐怕時間趕不及了。” 雲昊哼了一聲道:“總不能穿件破衣服去參加英使館的宴會罷?”突然靈機一動道,“這樣吧, 前邊左轉開到錢莊去,我換件上衣就成了。”啟銘錢莊就在南京路上,臨著黃浦江,與英使館 隻有一刻鍾車程,汽車夫便依言左轉。陸豫岷還在錢莊裏審核貸款申請,見雲昊如此形容走進來,嚇了一大跳,呆呆地站起來道: “這是怎麽說?好容易讓少爺去取一趟貨,就遭了伏擊了?”雲昊趕著換衣服,冷笑一聲道: “估計是申幫最近吞的大小煙館太多,讓別幫沒活路,竟然尋到我這裏來了。他們也不敢下 狠手,隻把後窗玻璃打碎,意圖警告。” 他本來穿著一身全白的禮服,宛然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此時換了件墨黑上衣,倒也搭配, 伸手扶正領結道:“你一會兒給申幫掛個電話,讓他們查查是哪路的牛鬼蛇神。他娘的,敢尋 我的黴頭,真是不想混了。” 陸豫岷連聲答應,低頭沉思一回,忍不住遲疑道:“少爺,不然就別貸款給申幫了。他們誌在 不小,兩年就將地盤擴大了好幾倍。以後若真把別幫逼到山窮水盡,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一橫心拚個魚死網破,咱們風險就太大了。” 雲昊嘴角盡是譏誚之意,冷笑道:“如今貸款給哪家,都不如申幫的鴉片生意資金回得快,他 們又肯出高利息。賺大錢的事情,怎麽能幹眼紅著不伸手?隻要咱們錢莊的生意旺、名頭響, 想必老頭子還肯給我麵子,他們等閑也奈何不了我。”見陸豫岷臉色擔憂,卻也不願讓他操心, 略一沉吟,微笑道,“這樣吧,從明日起,不論誰來存錢,不論存多存少,都可以立刻開戶。” 原來行內舊俗,一百銀元才可起存。雲昊這樣一改,即使儲戶隻存一元錢也如常接待,對他們一視同仁。雖然從眾多小儲戶處並不能獲利,但經他們口口相傳,錢莊卻能在坊間落下好 名聲。陸豫岷心中暗讚,點頭道:“明日恐怕來不及,我讓他們盡快準備,從後天起實行。” 雲昊臉上慢慢浮起忍俊不禁的笑意:“後天是八月初八,程老板二次赴滬演戲,到時候定有記 者到場。你替我約一個最近比較紅的明星,等記者趕著拍照時,我再順勢宣傳錢莊的新章程, 讓報紙免費打打廣告。”看看宴會時間差不多了,長笑一聲道,“我還要敷衍那幫洋鬼子,剩 下的事情你瞧著辦罷。”將包裹好的鴉片輕輕放在桌上,推門而去。
英使館坐落在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宴會還未開始,道上已停滿了小汽車。迎賓道上的愛 神噴泉汩汩淌水,霧氣沾人,配著修飾成圓錐形的小灌木叢,清秀玲瓏。今日使館宴請的是 上海銀行業的老板或大班們,個個俱是身家殷實,宴會自然也擺出一擲千金的派頭。 花園裏茵茵草地剛噴過水,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雲昊在客人中年紀最輕,同來的 淑女名媛們的眼睛便如長了釘子,落在他身上戀戀不去。他往日最愛愜意享受此等傾慕眼光, 今天遭遇驚魂槍擊,雖無大礙,卻頗有些敗興,自往草坪上撿了把雪白的涼椅坐下,端著水 晶高腳玻璃杯,望著杯中紫紅的葡萄酒默默出神。 噴泉水柱間突然放起花炮,彩色的霧氣流離不定,眨眼功夫便換了好幾種顏色。草坪上空懸 的燈彩亦同時大放光明,真如水晶世界般流光煥彩。這是宴會將要開始的標誌,果然《上帝 佑我國王》的音樂旋即嘟嘟響起。英國大使由夫人相陪,緩步走到草坪正中,座中諸人俱已 直身起立示意。 宴會請帖上並未寫明事由,請的又是銀行業巨子,也不知英國人打的是什麽主意。雲昊將酒 杯往餐桌上一放,懶懶站起身。燈彩輝煌,襯得他眉目如畫,於萬人中央孑然挺立,端的煢 獨落寞,蕩人心魄。同一晚,在上海的天發池大酒店裏亦有一場婚禮宴會。滬上新派風俗,若是新人有一方信教, 則早晨在新房舉行中式婚禮,向晚再去酒店行西式禮。典禮正進行到互換戒指的環節,新郎 滿臉微笑,伸手抬起新娘的手腕,徐徐將戒指替她套上手指。新娘子神色嬌羞,緩緩低下頭。 觀禮的賓客們掌聲雷動,人人臉上俱是歡欣喜悅之意。雪櫻坐在第三排,將禮台上一舉一動 看得清清楚楚,側臉悄聲對丁香說:“新娘子手裏的捧花,跟她衣服顏色不配。”原來新娘穿 著一件蘋果綠繡小鳥的禮服,捧花卻選了紫色的熏衣草,紮花的緞帶顏色也極深,騰騰地仿 佛有殺氣。 丁香瞪了她一眼道:“你入魔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是西畫係鼎鼎大名的才女,隨手搭 配的色彩都能入畫。”見雪櫻微笑無言,自己卻又歎了口氣,搖頭道,“表姐這身衣服,確實 搭得不好看。” 原來新娘子是丁香的表姐,嫁得了好夫婿,自然要千請萬請眾表妹們來觀禮。丁香原本跟她 合不來,卻拗不過麵子,隻得答應。恐在典禮上無聊,便硬拉著雪櫻陪她一起。等一對新人在婚書上簽過字,便算禮成。新娘子朝著眾表妹們坐的方向嫣然一笑,微一抬手, 遙遙地將花束朝她們拋來。未婚的小姐們轟然尖叫,紛紛站起身搶奪。誰知天不從人願,花 束飛到第三排時,便不偏不倚地掉了下去。 雪櫻正在與丁香竊竊私語,不提防這束千人矚目的捧花正正飛來落在她懷裏。熏衣草的紫色 濃得仿佛化不開,錦繡似地在眼前閃動,捧在手中香霧氤氳。她猶在犯愣,丁香卻笑著,一 把將她推起來。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宴會廳中立時鴉雀無聲。 她隻做學生裝扮,淡黃地印花束紋紗的上衣,式樣極樸素。那紫色的捧花襯著她美玉般的氣 質,不知怎的便有了詩情畫意。她卻忽然麵紅耳赤,甩手將捧花扔到丁香懷中,扭身坐下道: “我已經嫁過人了。” 丁香滿臉促狹笑意,拉過她的左手笑道:“結婚的人要戴戒指才算數。怎麽你嫁的人這麽小氣, 連戒指也不肯買一個?”將花束硬塞回她手中。 她正要說話,滿座的人卻已站起身,潮水似地朝餐廳湧去。丁香歡呼一聲,拉起她便隨著人 流走。她微一使勁將手掙脫,搖頭微笑道:“我要早些回去,你自己去餐廳吧。” 丁香已被人流擠開,相隔好幾米遠,再也夠不著她了,隻得回頭笑道:“那明兒……我有事跟 你說……”聲音亦是斷斷續續的,不大聽得清。 她點頭答應,扶著椅背牢牢站定,等人流稍退,轉身朝酒店的正門走去。門口的黃包車夫見 客人出來,忙上前招攬。她挑了一輛幹淨的坐上去,微笑道:“閘北台家橋,益群紡紗廠。”祖蔭還在試紗室看著技術工檢驗棉紗質量。他這一年來放下身份,真心實意地學習紡紗知識, 如今雖比不上專門技工,卻也不至於被蒙騙。見棉紗被使力一拉再鬆開後,便成了軟綿綿一 線,韌勁全失,不由得微蹙眉頭道:“棉紗撚度這麽鬆,究竟怎麽回事?” 他待工人十分和藹,頗得眾人愛戴。技工見他詢問,恭敬答道:“不知道是不是農村織戶漿紗 時出問題了。”祖蔭默默地想了想道:“照著織戶的法子,在廠裏也建一個漿紗槽,多多試驗 幾回。若真是這裏的問題,咱們再好好想法改進。” 他凝眉思考,還想再說什麽,卻聽身後一聲極熟悉的輕咳,心裏一喜,回頭果然見雪櫻懷裏 捧著一束紫色熏衣草,俏生生地站在門外。一身衣衫淡黃,微笑亦是淡淡的,整個人便如一 朵半開的花,流溢著甜蜜的芳香。 他無聲地一笑,扭頭對技工道:“明天再繼續。”走出來親自拉起她的手微笑道,“今天不是禮 拜日,怎麽有空過來?” 雪櫻眼波流轉,笑容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我跟同學去參加婚禮,見酒店離紗廠不遠,典禮一 畢便來了。” 祖蔭歎了一口氣,假意皺眉道:“原來還是沾了婚禮的光。還滿心以為你牽掛我,不肯等到禮 拜日。” 雪櫻聽他口氣十分可憐,嗤的一笑,臉色微紅,低頭悄聲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罷。”他長笑一聲,眉開眼笑地與她攜手回到宿處。見她忙著往花瓶裏注水,便拿起花束笑道:“這 花兒跟你的衣服很搭配。”卻見花梗上還捆著緞帶,猛然醒悟,皺眉道,“這是新娘子的捧花?” 她輕輕點頭,微笑道:“本來要還回去,丁香說我沒戴戒指,不能算結過婚了。我也懶得跟她 爭辯,反正花兒很好看,扔掉怪可惜的。” 祖蔭已是臉色大變,冷哼一聲,抬手便狠狠地將花束扔到門邊。她心下惋惜,頓足道:“幹嘛 要跟花兒較勁……”話未說完,已被他拉到懷中,鋪天蓋地的吻下。 暖暖的吻在唇間反複輾轉,悠長溫柔,令人神迷心醉,她亦慢慢地在他懷中綿軟,漸漸將臉 埋到他懷裏來,聽他心跳穩穩。他伸臂緊緊摟住她,兩人都靜靜地不說話。良久他伸手撳滅 床頭的電燈,含笑溫言道:“睡吧。” 暈黃燈光一滅,室內驟然跌入一片漆黑。青白色的月光照在窗簾上,隱約能瞧見院中一株大 柏樹森森竦立。屋裏靜謐無聲,隻聽他氣息均勻平靜,想必是睡著了。她想了又想,悄悄欠 身起來,伸手替他撥開額上亂發,輕輕推著問道:“祖蔭,你多久沒回青浦了?” 他翻了個身,含混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她撫著他的肩膀,歎口氣道:“去年為了我,跟家裏鬧翻了。這都一年多了,隻有過年時才肯 回家,呆了兩天就跑回來。就算不管別人,也要想想你娘。眼看就是中秋了,家家都團圓歡 喜,你也該回去看看了。” 他慢慢睜開眼睛,輕聲笑道:“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什麽意思?等到年下 再說吧。” 她也不答話,俯身便深深吻下去。青絲散亂,絲絲縷縷地垂到他脖中,癢癢酥酥的感覺如電 流般傳遍全身。他的呼吸漸漸急促,隻覺得渾身滾燙,情欲難以自持,幾乎破堤而出。她卻 突然如鯰魚般從他懷中掙脫,淺笑道:“你到底回不回?” 他微一怔,好笑道:“你盼著我回去,有什麽好?”伸手拉她,她卻紋絲不動,將臉一扭堅持 道:“雖然你娘一直生氣我學畫的事情,可她年紀大了,看不慣西洋畫也合情合理。氣我是一 碼事,疼你是另一碼事,你也要體諒她。” 她的雙眸如含著水晶,即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輝。他忽然便心軟了,歎了一口氣道:“罷了, 那就聽你的,等中秋節前回去吧。” 她嗤地一笑,柔聲道:“你大半年沒著過家了,不如這次早些走罷,多待幾日,也能有時間拜 訪舊友。”伸手閑閑地從他胸前劃過,指下似蘊蓄火種,卻又含笑看著他隱忍不發。 他無聲地微笑,臂上突然使勁將她拉倒,一路趁機攻城掠地。她此時自然不肯就範,說話都 斷斷續續了,卻仍然竭力堅持:“咱們日子……還長著呢……不用非要急在這一時……” 他的身體明顯一僵,半晌輕輕地籲口氣,歎道:“難為你肯這麽想。那我後天就走罷,過了十 五再回。”俯身向她耳邊吹暖氣,低聲笑道,“你明晚也要來,不然我不走。” 她亦不再躲閃,臉上笑意蕩漾:“好,我明晚也來。”祖蔭曆來到時辰自然醒轉,今日卻險些睡過。直到路上有包車叮叮當當跑過時,才猛然驚醒, 轉目見窗簾縫中透進的天色已幾乎是瓷白色,暗叫不好,取了枕邊的懷表一看,果然已經七 點了,忙忙收拾起身。 雪櫻嘴邊噙著一絲笑意,伏在枕上睡得正香。他也不忍心立刻便推醒她,在心裏默默地算了 算,若八點鍾開課,從閘北到乍浦路,估計三刻鍾就成了,尚餘一刻可耽誤。側耳仿佛聽到 深巷裏有斷續賣花聲,微微一笑,悄悄掩上門退出。
夢境裏似有暗香浮動,教人戀戀不醒,即使醒來也還一例茫然,那幽香卻仍然清而不淡,猶 比夢裏更加清雋。見祖蔭站在床前示意,她愣愣地側臉向下一看,又驚又喜,低低驚呼。 隻見床前的紅木矮幾上正擺著一張清圓如盤的荷葉,朵朵茉莉潔白勝雪,玲瓏地浮在碧綠的 葉子上,像許多許多惺忪的星眼。心中驀然湧上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言說。她眼裏噙著 眼淚,仰起頭微笑道:“真好看。” 祖蔭穿著件竹葉青長衫,在清曉的晨曦裏亦如疏疏燕竹,看著她含笑道:“咱們自家也有花兒, 以後不許再要別人的。”伸手拿起一朵茉莉,親手替她簪在鬢間。
雪櫻趕到學校時,正好上課鈴叮叮敲響,教授卻還未到。她從後門溜進去,見丁香已替她占 了位,忙走去坐好。 丁香斜斜地掃了她一眼,眼中浮起戲謔之意,笑道:“一晚上到哪裏去瘋了?連我都不肯等。” 她麵色微紅,隻顧著低頭從挎包裏掏書,並不理會。丁香卻一伸手從她發梢上摘下茉莉花, 點頭笑道:“昨天剛接到新娘的熏衣草,今日就有人送茉莉花,你真是有人緣呢。鮮花配美人, 派你這個大美人去銀行募捐,你可要滿載而歸啊。” 倒把她弄得怔住了,半晌眨著眼睛道:“什麽銀行募捐?” 丁香正要答話,卻見教授從門外進來,便將食指放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她隻得罷了,一肚 子疑問忍得千辛萬苦,好容易等到下課,忙拉著問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丁香眼裏滿是笑意,笑嘻嘻地道:“西洋畫係要向社會公開展覽作品,需要資金、場地支持。 係裏擬定了募捐名單,決定讓最美麗的你,去找最闊的銀行。”見雪櫻愣在當地,忙解釋道, “銀行是最有錢的地方,平常往來的都是明星名媛,咱們當然不能被她們比下去。”不容置疑 地揮手道,“大家一致同意讓你去,你可千萬不能推辭。” 她從書包裏拿出名單,指著第一行對雪櫻說:“瞧,明天就開始安排募捐了。讓我看看,你要 去的第一家是……啟銘錢莊。”第十九章 是我夢醒是初見
因為募捐的緣故,初八隻安排了半天課,雪櫻下課後便直奔紗廠。遠遠看見掛在水門汀門柱 上的牌子,白底黑字的“益群紡紗廠”在黯淡的天色裏分外鮮明顯眼,臉上不知不覺便泛起 微笑。 門房見到她進來,忙起身笑道:“老板早晨就囑咐過了,請您直接去他的辦公室。”紗廠有一 大一小兩個辦公室,大辦公室給職員們用,祖蔭自用那一間小的。雪櫻背著畫夾穿過大辦公 室時,兩側的職員們紛紛抬頭以目示意,她亦微笑回禮。走到盡頭再左轉,門前的過道裏放 著玻璃櫃子,陳列著廠裏的紗管樣品。櫃側邊上便是小辦公室,門大大敞開,一眼便瞧見祖 蔭坐在紅木辦公桌前執筆疾書。 見他眉目專注,她忽然起了頑心,想嚇他一跳,便特意放輕腳步。地上本鋪著地毯,踏上去 幾乎悄然無聲,祖蔭卻笑了,頭也不抬地說:“小貓兒,這麽躡手躡腳的,想幫我抓老鼠嗎?” 她大為泄氣,頓足恨道:“你怎麽聽到的?” 祖蔭卻並不回答,輕輕把毛筆放在硯台上,含笑道:“這次一走七八天,要安排的事情真多。 忙了一早晨,總算理出個頭緒。” 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張紙,都密密地寫滿了字。她一時好奇,俯身念道:“股線機、並筒機,紡 42 支以上及 60 支等各項細紗,價折幣七千六十元……”皺眉笑道,“這寫的是什麽,我怎麽 都不懂?” 祖蔭微微一笑道:“這是物料檔案,你自然看不懂。現在棉紗銷路好,等我從青浦回來後,還 會再擴大工廠,所以預先將物料歸檔,等將來添置了新的,再歸攏一處計算。”忽然驚喜地道, “你都會念這麽多字了?” 她臉色一紅,撇嘴道:“你真是小看人,我還會寫呢。”雄赳赳地拿起毛筆,卻如何也使不上 勁,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散”字。 祖蔭在旁看著漸漸笑出聲,她被笑得不好意思,放下筆撅嘴道:“我平常都用自來水筆,用毛 筆當然寫不好。”他看著她隻是笑,目光溫柔寵溺,突然收斂笑容道:“進寶這家夥,怎麽去 了一早晨還不來?”話音剛落,便聽進寶笑嘻嘻地在門外道:“我哪敢進去擾了少爺的好時 光?” 祖蔭臉上一喜,站起身匆匆走到門口,從他手中接過一物,笑道:“你去廠子門口等著。”反 手關上門,轉身靜靜地看著她。 辦公室裏驟然一暗。從玻璃窗裏透進來的天色也是灰蓬蓬的,許是要下雨了。他也覺到光線 不明,伸手撳開電燈。暈黃的燈光從屋頂灑下來,仿佛金色的朝陽布滿一屋,照在身上隻覺 得柔和溫暖。他的眼睛也如映在太陽裏,閃閃生光。 她看著他眼中的神色,倒吃了一驚,低聲問道:“祖蔭,你怎麽了?”他含笑不語,慢慢走過來道:“你閉上眼睛。” 她依言閉上雙眼,隻覺得左手被輕輕抬起,指間觸感清涼,忽然間便明白他在做什麽,驚訝 地嗬了一聲,睜眼看時,果然無名指上多了枚鑽戒,一點藍光幽幽在指間閃爍,流光煥彩。 那戒指鑲得極精致,用一圈碎鑽拚成晶瑩的葉子,中間眾星拱月地捧出一粒冰雪剔透的大鑽。 戴在手上尺寸亦極合適,像是比照著手指定做的一般。 他笑了一笑,放下她的手滿意地說:“珠寶行的速度挺快,一天功夫就做好了。”走到桌邊, 仿佛很不經意地扭頭道,“你把它拿給丁香看看,看她還有什麽話好說。” 她撲哧笑出聲,嗔道:“我不過隨口提了一句,你何必念念不忘?” 他已動手收拾桌上的文件,笑容滿麵,語中頗有戲謔之意:“我知道娘子向來不愛在珠寶首飾 上留心。可手上光禿禿的,旁人誤以為你還待字閨中,讓我怎麽辦?” 她笑吟吟地不理他,眼波一橫,偏頭笑道:“原來這樣用心險惡,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 下欲貼身收藏時,卻瞥見內圈上還鐫著四個小小的字,咦了一聲,舉起來對著燈光,輕聲念道, “情比金堅。” 他若無其事地輕咳一聲,臉色微紅,笑道:“我該走了。若再耽誤,晚上就得趕夜路了。” 她略低頭想了想,咬唇道:“我也要去外灘……寫生,咱們一起走吧。”天色黯淡,並不適宜 戶外作畫,她自己都覺得言語生硬,可他亦毫不起疑,替她提起畫夾道:“江邊風大,你畫一 會兒就回學校吧。別在水邊站太久,小心著涼。” 她心中霎時轉過好幾個念頭,幾乎要將事實脫口而出,卻想著若教他知道,必定二話不說承 擔這筆款子。他已計劃擴大工廠規模,隻怕要開銷處甚多,能省則省,還是去向銀行募捐罷。 抬手摸摸辮梢上的茉莉花,微笑道:“我曉得了,你也一路小心。”進寶在廠門口等候,見他們並肩出來,忙招來兩輛黃包車。祖蔭親自扶著她上了車,抬頭瞧 瞧天色,恐怕快要下雨了,又將雨篷撐起來,才拉著她的手歎道:“真委屈你,一個人過八月 十五。你放心,我十六號傍晚就回來。” 她發間簪的茉莉花雖然已經萎黃了,卻依然冷香不減。微風過處,縷縷幽香似渺茫的歌聲般, 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流動。光陰亦無聲流過,雖是七八日的小別,她卻不知怎的隻覺得心酸, 突然間淚盈於眶:“我等著你。” 他歎了一口氣,伸手替她拭淚,笑道:“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放心得下?還不如不回去。” 她抬眼一笑,淚花晶瑩地低聲道:“這大半年你一直在上海,也該回去看看了。咱們的日子還 長……”到底鬆了他的手,拍拍車把道,“走吧,去外灘。” 車慢慢地向前動了,欠身向後看,祖蔭還站在“益群紡紗廠”的牌子前朝她微笑。他眉目沉 靜,竹布長衫隨風輕動,微有皺痕。她的淚水又毫無理由地落下來,盈盈淚水裏皆是他的衣 衫,天地萬物都似被染成渾然一體的淡藍色。車一會兒功夫便到了外灘。許是上遊漲了大水,黃浦江的水位甚高,赭色的江濤急急奔流, 浪花混濁,隻在渡船舷外打轉,看久了幾乎令人目眩。隔著車流不息的南京路,對麵一長溜 宏偉的灰色建築便是滬上有名的銀行。啟銘錢莊坐落在最左邊,冷灰色的直線裏似乎另嵌有 黑褐色的花崗岩,更加咄咄逼人。 隔馬路望著錢莊的羅馬式圓拱門,她突然想到昨日丁香交代的話,此刻像釘子般直往耳裏鑽: “雪櫻,啟銘錢莊的老板齊雲昊,在滬上可是出了名的風流多情,沒長性兒,還不肯知足, 走馬燈似地換女伴。你千萬要小心,莫要被他纏上了。” 想到此處,她隻是不敢過去,又回身往江邊立了半晌。水浪飛濺,江風微潮,便如下著蒙蒙 細雨一般,將裙子都快打濕了,站得越久,越從心底生出無窮畏懼,終於一橫心道:“管他的, 橫豎進去一回,就算我去過了,好跟係裏交代。”
啟銘錢莊內部卻不似外表冷硬,全用雲白色的大理石裝飾。淡黃的天花頂上懸著繁複的水晶 吊燈,因著天色黯淡,電燈全開,冷白的燈光像月華一樣,緩緩地照下。錢莊裏生意甚好, 劈裏啪啦的算盤聲如海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客人在櫃前與職員輕聲交談,靠牆的沙發上還 有人坐著等候,她便也走到牆邊坐下。 雪櫻坐了半晌,隻見身邊的人川流不息地辦理事情,隻有她似閑坐著休息,卻也不是個辦法, 便想著該找個人詢問才好。走到櫃前,趁著職員辦公的空隙,忐忑不安地道:“我是美術學校 來募捐的,請問要找誰?”一邊將手裏的介紹信遞進去。 那職員拿過介紹信掃了一眼,抬頭上下打量她,忽然目光了然,微笑道:“這種事情要找少東 家才行。不過他下午打網球去了,估計要到明日才有空檔。你不如先在門房登記,若趕上他 心情好,也許以後會通知你。” 她連聲道謝,想到今天不用與老板見麵,心裏的畏懼驀然減輕,連腳步也輕快三分,到門房 處登記後,便似任務完成,高高興興地出了門。人行道上有人騎著腳踏車咻咻地從她身邊過去,連鏈條格喇喇的聲音也有喜悅的味道。學校 離這裏並不遠,她也不叫黃包車,自己慢慢地往回走。不過下午兩三點鍾光景,卻像起了沉 沉暮靄,街邊店麵的玻璃櫥櫃裏都已經拉亮了電燈,各色的貨物、用彩紙絡的廣告,都被照 得紅紅綠綠,在昏灰的天色裏分外鮮豔討喜。 她自己在作畫時,總不敢用這般對比強烈的色彩,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點頭笑道:“下次我 也許該試試紅配綠。”身影淡淡地映在櫥窗裏,一身天青色的洋布衫,恰如一株修修青竹,倚 立在大紅大綠的繁華中。 她忽然一聲驚叫——出門時原本背著畫夾的,而現在映在櫥窗中的身影,肩膀上……什麽都 沒有。
她一口氣跑回錢莊,進門尋了一圈,哪裏還有畫夾的影子?也顧不得禮貌,氣喘籲籲地奔到 櫃台前問道:“請問,有人拾到畫夾嗎?剛才我在沙發上坐的時候,順手擱到牆邊的。” 那職員眼中閃過一抹詫異之色,卻涵養極好,低聲詢問過其他職員後,含笑搖頭道:“對不起。 小姐可以去門房登記失物,如果有消息,會通知你來。” 畫夾中裝的是近兩個月的寫生作業,每一張都再無副本。她詢問前本來尚存一絲僥幸,聽他 語氣十分客氣,便知道幾乎毫無指望了。背後的客人卻要辦理業務,不耐煩地扣扣櫃台,她 木然地說一聲對不起,往後退了幾步,走到大廳中心時,再也忍不住熱淚如瀉,淚珠滾滾落 下。 廳中人來人往,見她立在廳中哀哀哭泣,都回頭張望。連門房都驚動了,跑進來張看,以為 又是個被傷透心的癡女子,忙按照慣例打電話到經理室。
陸豫岷放下電話,皺眉將雲昊最近交往的女伴挨個過了一遍,卻如何也想不出可能是誰出了 岔子。今日恰恰是向小儲戶開放存款的第一天,不如順便去大廳巡視一遍,看看反響如何。 沿著蜿蜒的木製樓梯下來,大廳裏客人果然比往日略多,他滿意地微微一笑,轉目正好看到 廳中央,一個身影纖秀的女子舉起袖子垂首拭淚。 他眉頭一皺,對身後的書記員道:“去叫她到接待室,別站在廳裏妨礙生意。”說畢正要轉身 回去,那女子卻恰恰放下袖子,抬起臉來。燈光晶瑩,像晶澈的水晶般條條射目,正照著她 脂粉不施的素臉,臉上淚水縱橫。天青色的洋紗鑲滾衣袖隨著她手動,飄飄然起伏。
仿佛焦雷在頭上炸響,眼前一切像要倒塌般,狠狠地晃了兩晃。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時 光獵獵倒流,回溯而上,直至與記憶中永恒的倩影重疊…… 四姨太穿著胭脂大紅衣裳,打扮得齊齊整整,緩緩地俯身在妝台上點起一排紅燭。蠟燭騰騰 燃燒,妝台上嵌的銅鏡流光掠霞,如在黑夜裏盛開一朵晶明的花。燭光倒著照上來,她的臉 如同羊脂玉般淨白,鳳眼斜飛,神情嫵媚……依舊是一對鳳目,隻是眉宇間氣質大不相同。 若四姨太似天邊雲霞爛漫,這女子便如山間蘭草幽靜。 書記員與她說完話,她卻轉身往外走了。他渾身微微一震,猛地從回憶裏驚醒,見她已經伸 手碰到玻璃門的扶手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一步踏下樓梯,幾乎摔個跟頭,卻腳下不停,大 步追去,喊道:“小姐,請留步。” 她詫異地停下腳步,見他走近了,含淚搖頭道:“我不是找少東家的……我的畫夾丟了,跟他 沒關係。”鳳目淚光點點,語帶哽咽之聲,人見猶憐。 近距離再細細端詳,隻覺得越發驚心動魄。他定了定神,不容置疑地道:“小姐既然在錢莊丟 了貴重物品,我們一定會負責到底。”朝她深深鞠躬,含笑道,“敝人姓陸,是錢莊的經理。 小姐請跟我來。”陸豫岷徑直便將她帶到經理室,見她依然愁眉不展,滿腔話語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想了又 想,微笑道:“方才聽小姐說,是畫夾丟了。卻不知這畫夾是什麽來曆,竟然如此重要?” 雪櫻歎了一口氣,輕聲道:“裏麵裝著我的寫生畫,大部分都是即興所作。若真的找不回來, 這幾個月的心血就……就都沒了。”說到後來,隻覺得心裏一酸,眼淚汩汩而下。 他默默地看著她,伸手從兜裏掏出手帕遞過去,溫言道:“你放心,莫說是畫夾,就算丟了根 繡花針,也一定幫你找回來。”按鈴叫進書記員道,“去查看下午來錢莊的顧客記錄,挨個打 電話詢問。再去門口貼個告示,有拾到畫夾送回者,重重酬謝。” 書記員答應著去了。他輕咳一聲,微笑道:“好了好了,小姐可以放心了吧?先別哭了,能不 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家住上海何處?” 雪櫻聽到他竟然為畫夾懸賞,早已呆在當地,又見他言語極為和藹,不由得放下心來,擦擦 眼淚道:“我是上海美術學校西洋畫係的學生,叫……雪櫻。學校就在乍浦路上,離這裏很近 的。” 他哦了一聲,笑著道:“現在社會上對西洋畫還有偏見,考西洋畫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雪櫻 小姐的父母真是開明,令人十分傾慕。不知能否為我薦見?” 她的臉微微一紅,搖頭低聲道:“不是……父母讓我考的。我能考來西洋畫係,也許是上帝的 恩賜。”突然想到募捐的事,忙掏出介紹信遞過去,道,“不知陸經理有沒有興趣支持我們西 洋畫係的公開作品展覽?” 聽她口音與本地人略有不同,提到父母時神情也十分猶豫,他的猜測又多了幾分肯定,當下 不再多問,隻草草在心中將計劃擬定。見她眼中滿是企盼之色,便伸手拿過介紹信看了一遍, 含笑道:“這種開支必須少東家親自批準,我也不能擅自作主,但可以安排小姐今日與少東家 單獨麵談,想必他不會吝嗇。”她卻悵悵地哦了一聲便低頭不語,他心中詫異,不解道,“小 姐可有為難之處?” 雪櫻慢慢抬起頭,見他神情像是很關心的樣子,躊躇片刻紅著臉道:“我的同學囑咐過……啟 銘錢莊的少東家性情……不羈,不要被他……”她本要說風流不羈,話到嘴邊時又將風流咽 下不提,也不好意思說糾纏不休四個字。 陸豫岷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了她話中隱含的意思,臉上表情像是喝水時被猛然嗆到,咳了兩 聲忍著笑道:“原來擔心這個,看來雲昊果然名聲在外。”眼角笑意漫漫,想了想伸手拉開抽 屜,取出一張票遞過道:“少東家今晚要去給程老板捧場,雪櫻小姐不如去禾生劇院找他。我 保證大庭廣眾之下,啟銘錢莊的少東家定能謹慎守禮,進退有度。” 他親自將雪櫻送到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微笑著搖搖頭,心裏的歡喜似夾雜著惴惴 不安——雖然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幾乎已在心中百分之百地認定,可如果查證後隻是認錯了 人……胸中驀然閃過令人窒息的恐懼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目在心中默默念道:“四姨 太,不管當初你把小姐送出去時用意何在,冥冥之中卻似另有注定,請你勿要再阻攔。你若 九泉下有知……請保佑我此行順利查清雪櫻的身世。”他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已如常冷靜,叫進書記員吩咐道:“立刻去查上海美術學校的電話,替 我接到校長室。還有,打電話給王遙杳小姐,推個理由讓她今晚不用去劇院了。”
到了黃昏時分,到底還是下雨了。 馬路兩邊的洋梧桐長得層層疊疊,茂盛的綠葉交錯成一座低低的拱門,無窮無盡地延伸。雨 滴經桐葉轉折滾落,聚成大顆大顆的水珠,砸在黃包車的雨棚上,一片沙沙沙沙的聲音。雪 櫻坐在車裏愁眉不展,竟未察覺到車已緩緩停住。 車夫等了好一會兒,見客人仍然呆呆坐著,毫無下車之意,在旁咳嗽一聲道:“小姐,禾生劇 院到了。” 雪櫻如夢初醒,忙忙站起來付了錢,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一時走神了。”緩步朝戲 院走去,步伐卻越來越慢。雖然陸經理下午已經如是向她保證,還是覺得不夠踏實,心裏如 塞進一團績麻般煩亂,隻是不得解法,想了又想,重重閉眼道:“他若有半分不規矩,我也不 必跟他多費口舌了,立刻轉身就走。”
禾生劇院門口高高掛著程老板的大幅劇照,在雪亮的電燈光裏極是醒目。門前擺著一串零食 攤子,賣著甘蔗、荸薺、金橘、炒瓜子、薑漬糖、芝麻糖,沸沸揚揚的熱鬧。她突然想著空 手去募捐不太好,便走到攤前要了兩斤金橘,那商販一邊找錢一邊笑道:“小姐是來看戲的吧? 趕緊進去,恐怕戲都開演了。” 陸經理下午給她的是貴賓票,不需去正門排隊入場,她便直接往側麵去。側門另有門童專門 引導,看了看她的票,將手一擺,默不作聲地在前麵帶路。 戲果然已經開演了,台上不知道唱到何處,整個台子載歌載舞。走到二樓轉彎處,她低頭間 忽然看到腳上的繡花鞋沾了泥水,頗不美觀,猶豫地站住。門童覺察到她落後,還以為她不 知方向,轉身低聲道:“小姐,齊公子的包廂請這邊走。” 她隻得緩步向前,第一間……第二間……一直走到第五間包廂處,那門童向裏打個手勢,躬 身退下,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過道裏。眼前薄薄的杏黃簾子如溫暖的朝陽,替她擋起一層 安全的屏障,無論如何不願伸手去碰。 過道中有人從身邊經過,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她,目光輕薄。她被看得心裏發寒,終於將心 一橫,向前跨一步,將簾慢慢掀起。包廂裏隻有一人背向而坐,正在專心致誌地聽戲,紋絲不動地注目台上,並未覺察到有人進 來。她心念一轉,恐開口講話打擾令他不喜,卻又不能呆呆立著,進不得退不得。懷中抱的 金橘燦燦如火光,她突然靈機一閃,悄悄伸手摸出一隻,正待往地上丟去,他卻將手在桌上 重重兩叩,緩緩轉過頭。 聽聞啟銘錢莊的少東家風流不羈,麵目姣好猶賽女子,果然所傳不虛。隻見他眸中精光閃爍,
眼尾微微上挑,橫目凜凜,被他目光一掃,真覺眼前寒意頓生。她一時被他氣勢所迫,竟呆 在當地。他也突然呆住了,一句話也不說,隻管死死地盯著她看,半天緩緩地站起身。 時令雖是初秋,天氣卻並不涼爽。他身材極佳,將一件雪白襯衣穿得挺括瀟灑,恐是畏暑熱, 領口紐扣已鬆鬆解開,長身玉立,整個人便如一把出鞘寶劍,寒寒雪光。臉上神情錯綜複雜, 她隻是看不懂,正沉吟間,他竟然直接朝她伸出手來。 她腦中轟然紊亂,又窘又怕,短促地“啊”了一聲,心髒怦怦亂跳,悄悄後退,手抖抖索索 地摸到門框,默默想清楚樓梯的方向,正欲奪門而逃,他卻驀然間跌坐回椅子,目光漸失銳 利,張了張口,聲音沙啞不堪地說了一句什麽。 她驚魂未定,渾身瑟瑟發抖,他說話聽在耳裏也像是不懂,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輕籲一口 氣撫胸道:“你就是齊公子吧?我是雪櫻,陸經理讓我來戲院找你……募捐。” 他卻臉色慘白,依舊不言不語地盯著她看。她被盯得心裏發虛,鬼使神差地伸手將金橘遞過 去,傻傻問道:“你吃不吃金橘?我剛在劇院門口買的。”第二十章 是誰失語微微歎
鑼鼓點子敲得一片鏘鏘鏘的熱鬧喜慶,台上正演到李靖與紅拂好事將成,翩翩舞起“馬趟子”, 兩人仿著縱馬飛奔間眉目傳情,衣袂微揚,如有春風蕩漾。整個舞台堆花簇錦,繁華壯麗到 了極點。台下看客一片嘖嘖讚歎,叫好不絕。 雲昊到底是見慣風浪的人,被樓下叫好聲提醒,立刻恢複常態,眼睛眨了眨,突然笑出聲, 搖頭道:“我雖然愛吃這個,卻最不會剝。要不然你親手剝給我吃吧?”仍是一動不動地盯著 她看,眼中卻換上濃濃笑意。見她窘得手足無措,臉一點一點地紅了,心裏又覺不忍,指指 身邊的椅子道,“好好好,不逗你玩了。你坐下吧,別盡傻站著。”見她明顯鬆了一口氣,卻 斜欠著身子麵向門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以前沒看過戲嗎?哪有人看戲卻背對著台子坐 的?” 雪櫻答應了一聲,卻並沒有把身子轉過來的意思,垂首道:“我不怎麽懂這個……就這樣也很 好的。” 雲昊搖頭笑道:“這個有什麽懂不懂的?你覺得聽著好,那就行了。你剛才說,是陸經理讓你 來戲院的?” 她忙點頭稱是,將下午丟失畫夾的經曆略略講了一遍,又低聲笑道:“陸經理竟然當時就為畫夾懸賞,他真是個好人。” 雲昊目光閃爍,電光火石間已將前後的事情想明白,長長哦了一聲,搖頭道:“你是西畫係的 學生?我說呢,怎麽今日的女伴膽子這般大。”見她詫異注目,笑了一聲道,“不關你的事。 陸豫岷也真是的,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剛才乍然看到你,我還以為是……”他隻說了半句 就停下了。如果她是雲濛,如果她真是雲濛……即使一瞬間的奢想,胸中也覺得歡喜滿滿。 抬頭看她臉龐清秀玲瓏,並不像受過什麽苦楚,恐怕隻是眉目相似。想到此處滿心愴然,垂 目歎了一口氣,卻忍不住伸手掏出煙盒。 自從去年得知煙盒另有夾層,他私下裏不知取出相片看了多少遍,幾乎已將影像刻入腦海。 此時不知為何,心中一片空白,刹那間忘得一幹二淨,再拿出煙盒兩下裏比較,舊相片上的 女子容顏如玉,微揚雙眉,鳳目斜飛,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著一潭春水,媚姿嫣然。而眼前 的她安靜婉順,一雙眼睛如鴿子般溫馴柔和,儀態嫻靜。 雪櫻被他看得渾身不安,靈機一動,指指台上輕聲道:“程老板唱得真好聽。” 程老板的唱腔極好,一絲嫋嫋的清音夾在繁華的京胡月琴中,如春日晴天午後,庭院中柳絮 紛飛,落英飄搖,惟見空中晴絲一閃,又飄忽飛去,再無芳跡可尋。他今日本是特意捧場, 還預備散場後待記者拍照時,順勢宣傳錢莊向小儲戶開放的新章程,此時聽得清音在耳,望 著台上花堆錦簇,心神卻亂紛紛難以安定。見她亦是神不守舍,雖然眼望台上,卻似乎另有 心事。 他曆來做事極其果斷,隻略一忖度便站起身來,微笑道:“你既然不愛看這個,咱們先走吧。” 雪櫻還未跟他提到募捐的事情,見他要走,忙站起來道:“我……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你。”他 卻將手一擺,一句“跟我回錢莊再說”剛傳到耳中,人已經走到門簾外了。她略呆了呆,隻 好趕緊掀簾跟在他身後。雨比黃昏時候還下得大了些,蒙蒙密密的一片,天地間如起了霧氣。小汽車的車窗玻璃也掛 上一層細如牛毛的水珠。街邊電燈透過玻璃照進來,隨著車唰唰行駛,一團團朦朦朧朧的黃 光隻在窗外連綿而過,流星般倏忽一盞,倏忽又一盞。星芒般的微光映著他的側臉,輪廓如 大理石雕像般俊美,他卻隻是異常的沉默。 她也漸漸放下心來。 車開到錢莊門前緩緩停住。他親自下車打開車門,伸手欲扶,她卻不願碰到他的手,將身一 躲,若無其事地笑道:“這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停。”他微微一笑,將手插回褲兜,仰麵看看 天空道:“明日也許就晴了。” 錢莊早已停止營業,他徑直便往後門走去。小路蜿蜒,道邊密密植著雪鬆,黑漆漆的什麽也 看不見。她心中警惕,站住笑道:“齊公子,咱們不能走大廳嗎?” 他緩緩轉過身,炯炯地看著她道:“那你在車邊稍等,我先上去叫人下來開門。”他的眸子仿 佛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濃黑,沒有任何輕佻之色。她不知為何,心裏突然很願意信任他,搖搖頭不再堅持,緩步跟上,隨他走到二樓辦公間。 經理室裏卻漆黑一片,靜悄悄的無人在內。雲昊詫異地拍拍門,皺眉道:“陸豫岷搞什麽鬼? 人到哪裏去了?”話音剛落,側邊書記室的門卻開了,書記員許是睡覺才醒,揉著眼睛睡眼 惺鬆地走出來,見是雲昊,忙躬身賠笑道:“陸經理下午便出去了,囑咐我說留了信鎖在抽屜 中,少東家一看便知。”雲昊不再說話,找出鑰匙擰鎖開門,伸手撳亮燈。 雪櫻白天已經來過此處,倒不陌生。室內燈光一明,便看見自己的畫夾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欣喜若狂,也顧不得禮儀,一步便搶進屋裏抱在懷中。短短半日,寶貝失而複得,她幾乎開 心到落淚,伸手拭著眼睛笑道:“我要好好謝謝陸經理。” 雲昊正俯身開抽屜鎖,抬頭笑道:“你先別著急說謝謝,看看可少了什麽沒有。”她哦了一聲, 側身坐到絲絨沙發裏,將畫夾攤在膝蓋上,拿出畫兒翻撿。
屋裏驀然間安靜,綿紙一頁頁從指尖翻過,簌簌輕響如窗外濛雨般清遠。陸豫岷留的信才薄 薄兩頁,握在手裏卻似有千斤重。他查問過校長後,略略得知雪櫻考西洋畫係的來龍去脈, 隻是其他背景資料尚不清楚,已連日帶人趕往青浦。信上感歎道,第一眼看到雪櫻時,隻覺 得恍如四姨太再生,極可能是當年丟失的小姐。並囑咐雲昊明日向書記員交代行蹤,一有消 息便會派人回來稟告。 白紙黑字在眼前踏實可親,雲昊一目十行地看完,一瞬間簡直不知身在何處。又一字一句地 看了一遍,慢慢垂下手,指間略使力將信紙揉成一團。心裏歡喜,幾近淒涼。 深藍的絲絨沙發側麵放著一盆棕竹,細細的竿子疏疏立著,長長的綠葉擎在半空,正搭在她 的肩膀上,她低頭翻撿畫紙,忽然抬頭嫣然微笑,眉眼生動,聲音甜俏:“一張也不少,陸經 理真是好人。”忽然發現他倚著辦公桌含笑相看,不由得臉微微一紅,低頭道,“也謝謝少東 家。” 雲昊輕咳一聲,微笑道:“雪櫻,你是從青浦考到上海美術學校的?” 她心裏一驚,抬頭奇道:“你怎麽知道我從……青浦來的?” 雲昊長笑一聲,看著地毯上的牡丹出神,半晌含笑道:“我還知道你的啟蒙老師叫俞清流,當 年也是美術學校的學生,後來留洋去法國學畫。她隻教了四個月,就讓你來考試,居然考了 第一名,當時頗為轟動。西畫係已招生多年,從沒有女子能考第一。”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讚許 之色,唇邊微笑愈來愈深。 雪櫻搖頭笑道:“都一年前的事情了……已經過去那麽久,還提它做什麽?”突然想起一晚上 還沒提到募捐的正事,忙道,“陸經理說,募捐的事情要少東家才能做主。不知齊公子能否鼎 力支持西洋畫係的公開展覽?” 陸豫岷在信上也略提過此事,他倒無驚奇之色,將眼微微一眯,朗聲笑道:“你若明天肯陪我, 我就可以考慮。” 雪櫻大為窘迫,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道:“明天……我還要上課。”突然想到明天是禮拜日,抬目看他也正饒有興趣地盯著她笑,忙喊道,“明天的日程安排要去花旗銀行募捐。”怕他不信, 從包裏翻出日程安排表給他看,果然第二行上寫著“八月初九,花旗銀行”。又指著底下密密 一串字跡道,“你看,從八月初八到二十八,還要去二十家銀行。”籲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 道,“日程這麽滿,恐怕要讓齊公子失望了。” 他卻笑了,反手拿起電話,啷啷地撥了幾個號碼,隻聽隔壁書記室叮鈴鈴響了一聲便接起來。 雲昊斜眼看著她,懶懶地朝著話筒道:“明兒一早打電話給滬上所有銀行,若有上海美術學校 的募捐請求,一概不許接待。就說我齊雲昊說的,誰若不肯賣這個麵子,就等著我親自打上 門罷。”吧嗒將電話掛斷,臉上笑意融融。 雪櫻急得直直站起身,又惱又氣,頓足道:“你……你仗勢欺人!” 雲昊看著她惱,自己哈哈大笑,眼角幾乎斜飛入鬢,半天強忍著笑道:“你看,替你省了多少 力氣?多虧了我,明兒不用再去募捐了。”他的表情極是天真無辜,像做了天大的好事,正等 人感激涕零。見她低下頭不作聲了,他含笑替她提起畫夾,柔聲道:“我先送你回去。記得明 天中午 12 點,我在學校門口接你,咱們去吃法國菜。”第二天果然放晴了。梧桐葉上帶著宿雨,綠得發亮,太陽光照在樹葉上亮亮反射,金色的光 斑透過樹葉,一圈一點地落在水門汀馬路上。小汽車已在樹下停了半晌,雲昊等得焦躁,抬 腕看表,見指針才慢騰騰地走到 11 點半,皺眉問汽車夫:“現在幾點了?” 汽車夫雖然瞧見他剛看過表,卻不敢不回答,扭頭笑道:“少東家,剛剛 11 點 25 分。” 雲昊長長地歎口氣,搖頭道:“早知道不如不問你。”從兜中摸出香煙,一枝接一枝地吸起來。 車中到底空間狹窄,不一會兒便青煙彌漫,他突然想到雪櫻恐怕不喜歡煙味,忙將手裏的香 煙掐滅。又低頭看了無數次表,終於見她低著頭從校門口出來了。 她今日衣著十分樸素,竹布衫配著黑色葛絲裙,眉宇間鬱鬱不歡,像是有點生氣般,將繡花 鞋嘩嘩地踩到水坑裏,一路濕嗒嗒的腳印。他隻裝作沒看見,伸手扶她上車,含笑道:“今兒 怎麽不背你的畫夾?” 提到畫夾她倒臉色稍霽,搖頭道:“我怕再弄丟了。”還是將身一側,躲開他的手。 雲昊也不惱,扶著車門俯身笑道:“明明看見我就想笑,幹嘛忍得那麽辛苦?” 她本是愁腸百結,這下倒真被逗笑了。他滿臉得意地跨上車,將身往後座重重一靠,朝汽車 夫笑道:“去華龍路的梅茲飯店。”梅茲飯店的法國菜在滬上極負盛名。法國餐廳的內部裝飾富麗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畫, 雪白的桌布滿滿地布著時令鮮花,靡靡香氣,絲絲入扣。雪櫻瞧著胡桃木餐椅上的渦輪貝殼 花紋,驚喜地道:“咦,這個就是羅科科藝術。” 雲昊是這裏的常客,哪裏將這些看在眼裏?將菜單擲回侍者懷中,眯著眼笑道:“我瞧著確實 磕磕絆絆地煩人。若是招了灰,擦著多麻煩呐。”
雪櫻撲哧笑道:“你這個大少爺,也知道如何收拾屋子?” 他的臉色卻忽然陰沉下去,轉目默默看著窗戶,半晌道:“我以前常常收拾的。大冬天裏,水 冰得刺骨,那時候看到家具上雕著累累贅贅的花,心裏簡直恨得要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輕笑道,“我也不是大少爺。” 雪櫻見他臉色不好,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恰好此時上了第一道奶油蘆筍湯,他不再說話, 伸手拿起湯匙。銀勺與瓷器相碰,叮叮輕響,袖口上的銀色琢鋼扣亦在陽光裏躍躍閃動。餐 廳角落裏斷斷續續地傳來梵阿鈴的清音,渺茫得如同夢境一般。 他今日穿著銀灰色襯衣,倒添了一種內斂溫和的氣質。默默地喝了兩口湯,抬頭見她隻用湯 匙在碗中輕輕攪動,詫異問道:“味道不好嗎?” 她放下湯匙,搖頭道:“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氣味有些膩。” 他眉頭一皺,朝侍者打個手勢道:“拿杯香橙汁。”看著她微笑道,“本來要吃完烤龍蝦才能喝 果汁的,你既然覺得膩,讓他們先上這個也是一樣。” 侍者將香橙汁端上來,卻又俯身到雲昊耳邊悄聲說話。他臉色一變,扔下餐巾慢慢站起來。 陸豫岷昨日在信中說明,一旦有消息便會先派人稟告。果然跟著去青浦的人已被差回,正恭 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餐廳門口。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雪櫻,隻覺得一瞬間心裏錯綜複雜。日光透過彩色玻璃照進來,她的身 影如花枝般微微傾斜,正低頭捧著金黃色的橙汁輕抿,杯中澄澄光影,映得眉間瑩然如玉石, 燕然溫婉。 萬一她不是……如果她不是——不如就讓時光在此時靜止,還能再多奢想一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頭來,見她目露詫異之色,朝她笑笑,柔聲道:“我去去就來”。第二道菜是牛柳番茄配黑胡椒粒。法國菜中的蔬菜隻略略過油,看上去鮮翠欲滴,她卻仍然 胃口不開。忽然身側椅子被輕輕拖動,抬頭還未看清楚,他已直接坐到身邊來了。見她仍不 動刀叉,皺眉道:“看你這麽單薄,還不肯好好吃東西?”拿起叉子揀了一塊牛柳,送到她嘴 邊。 她的臉騰騰便熱了,慌亂搖頭道:“謝謝齊公子,我自己來就行了。”他像沒聽到一樣,穩穩 地舉著叉子,堅定地道:“我看著你吃。”聲音卻又沙又啞。 他的語氣極為固執,她也不敢爭辯,隻得慢慢張嘴咽下。聽他在背後深深地歎了口氣,心裏 正忐忑不安,脖中卻一涼,似有冰涼的東西滴下來,沿著衣衫蠕蠕流動。身邊椅子突然嘩啦 啦亂響,雲昊已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發顫。 她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齊公子,你……你怎麽哭了?”手忙腳亂地掏出洋 線帕子遞過去。他揮手擋開,張嘴卻說不出話,搖頭間淚水流得更凶了,如小溪般嘩嘩而下。 在這裏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頗有幾個人認得雲昊,見他失態至此,都站起身張看。餐 廳的領班疾步走過來,正要開口詢問,他卻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裏有洋蔥,快撤下去。”領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將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拿開手帕,雙目仍然潮濕,見雪櫻臉色驚惶,微微一笑道:“對 不起,剛才點菜時忘記囑咐廚師了。居然弄到這麽狼狽,讓你受驚了。”對侍者略一示意道, “請琴師過來替小姐演奏。”伸臂放在椅背上,幾乎已將她攏入懷中,身上淡薄的淡巴菰味道, 絲絲清苦,夾著成熟男子的氣息,若有若無地襲來。 她不敢動彈,背部漸漸僵硬,麻酥酥地又癢又痛。他卻輕笑一聲,伸手撫著她的肩膀道:“平 時在學校一定很用功,不然怎麽生得這麽單薄?一會兒演奏你喜歡的曲子時,你乖乖地多吃 點東西,好不好?”他的瞳仁濃黑,眼神誠摯,語調中有種異樣的寵溺,簡直要將人融化了。 她不知該如何拒絕,隻好輕輕點頭答應。他後來亦不怎麽動刀叉,隻端著一杯白蘭地淺嘬, 看她將整整兩隻烤龍蝦吃下去,才含笑道:“還想去哪裏玩?” 小提琴的樂章斷斷續續地落在耳朵裏,像臨睡前的催眠曲。許是吃得太飽,濃濃倦意一陣陣 湧上,她忙搖頭道:“不去別處玩了,忽然間困得厲害。能不能請齊公子……送我回去?” 他突然脾氣極好,百依百順,立刻叫過領班付賬。從餐廳出來,上車往軟軟的後座一靠,她 隻覺得眼皮如粘了膠水般睜不開,掩嘴嗬欠連連。他輕輕地笑了,傾身囑咐汽車夫慢點開, 柔聲道:“你困了就睡吧,一會兒到學校我叫你。”這一覺睡得極香甜。夢裏仿佛去年乞巧節,躺在書房的榻上漸漸睡著了,睡夢裏有軟風從耳 邊吹過,她不睜眼也知道是祖蔭來了。他握住她的手,含笑說南京路的伊汶思洋行裏,賣的 西洋畫顏料最好。後來她竟然考了第一,他高興得要命,帶她去杏花樓吃粵菜。她極喜歡甜 滋滋的雪蛤湯,一口氣喝了好多碗。後來好長時間內,看到乳白色的湯,心中就悶得喘不過 氣…… 醒來的時候,也隻覺得心中煩悶,膩膩的感覺在胸間縈繞不去。身下的床軟和到了極點,幾 乎渾身都在濡汗。頭上的黃銅鏤座吊扇嗡嗡轉動,吹得大幅的深紫天鵝絨窗簾撲啦啦地翻飛, 如垂天雲霞般遮蔽了整個房間。屋內光色不明,也不知道幾點鍾了。 她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手微微一動,身上蓋的一件極華麗的男子禮服便窸窸窣窣落到地上 去了。遠處角落的桌上亮著一盞小小的水晶燈,他坐在光影裏,正拿著自來水筆伏案寫字。 室內靜到了極點,隻聞筆尖從紙上嗤嗤劃過。 許是聽到衣落帶風,轉臉朝她微笑道:“醒來了?”笑容安詳溫暖。 她心裏一喜,懵懵間幾乎脫口而出:“你回來了?”卻突然清醒,心裏悚然一驚,撐著沙發坐 起,皺眉道,“齊公子,你……我怎麽在這兒?” 雲昊看著她臉上神色驚疑不定,笑道:“到了學校,怎麽叫你都不醒。隻好把你帶到我的辦公 室。” 她默不作聲,赤足下地走到窗邊,唰唰地拉開窗簾,淡墨似的夜色一擁而入,臨窗正望見黃浦江上點點燈火,如惺忪的睡眼眨動。
第二十一章 教我如何不想她
屋裏忽然鈴聲大作,“叮叮叮叮……”一口氣地響,簡直容不得人喘氣。雲昊立刻伸手拿起聽 筒,喂了一聲便皺起眉頭,聲音卻忽然低下去,像微不可聞的耳語般唔唔應答,那邊是個嬌 滴滴的女音,嗔罵了句什麽,卻又咯咯地笑起來。 他又敷衍了兩句才啪嗒掛上電話,抬眼看向雪櫻,見她嘴角隱隱含笑,自己也覺得頗不好意 思,咳嗽一聲道:“看你睡了整整一下午,中午又吃得油膩,恐怕會積食。我帶你去跳舞場疏 散疏散。”她還未答話,電話鈴卻又朗朗響起。 他眉間閃過一絲惱怒,將手按在聽筒上想了想,正要朝她解釋,她卻走到沙發邊上俯身穿繡 花鞋,並不搭理他。隻得拿起話筒,不耐煩地喂了一聲。室內安靜,話筒裏的電流聲清晰可 聞,他的聲音又忽然低下去,銷魂入骨地道:“每分鍾都想你,蜜糖。可是我這幾天很忙。” 那邊立刻“咣當”摜了電話,嘟嘟的一片忙音。 他聳聳肩膀,把話筒放回架子上。見雪櫻雙眸如含著清水般直直掃過來,不覺臉微微一紅, 笑道:“今兒不知道怎麽了,舊愛新歡齊齊找上門。不用管她們,咱們先去跳舞場,等晚上餓 了再吃宵夜,好不好?”她已穿好鞋子,天青色鞋麵上繡著蘭芝杜若,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鳥地毯上,如簇錦堆繡中凜 凜然立著一棵絳珠草,微揚眉道:“齊公子,我跟她們不一樣。請你不要浪費時間,枉費心思。” 想了想微笑道,“我已經嫁人了。” 祖蔭那日送她的鑽戒原是貼身收藏的,她剛才俯身穿鞋時,已悄悄取出攥在手心。見他眉間 浮起疑惑之色,猶似不信,便將手攤開給他看。 他看了一眼便像怔住了,臉上一種極其失落的表情,半晌“哦”了一聲,慢慢地道:“你嫁人 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臉上微微發紅,想到祖蔭隻覺心中甜蜜溫馨,微笑道:“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他很好很好……”
雲昊似未聽見,伸手拿過戒指,捏在指間細細察看。這枚戒指做工上乘,恐怕亦隻有南京路 上的祥雲珠寶行裏,才能有這般純淨的藍白色級晶鑽。鑽石在燈下幽幽閃耀,晶潤柔和,他 心中十分歡喜,卻又有些悵然,歎了口氣微笑道:“他也在上海嗎?是做什麽的?” 雪櫻猶豫片刻,慢慢地說:“他在閘北辦了間紡紗廠……不過現在人不在上海。” 雲昊見她提到紗廠時眉眼微笑,想必兩人融洽親密,如釋重負地嗯了一聲笑道:“倒是個正經 生意。既然如此……”話未說完,電話鈴又叮叮響起。
她以目朝電話示意,揶揄地道:“既然如此,就請齊公子送我回去吧,好有時間照應你的蜜糖。” 他卻倚著桌子笑了,伸手從兜裏摸出煙匣子遞給她,轉身接起電話。 金色的煙盒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光亮耀眼。她不知道他用意何在,疑惑地抬頭欲詢問,他卻 麵色凝重,隻聽電話那邊的男聲稟告事情。這聲音厚重低沉,落在耳中頗有點熟悉,仿佛是…… 陸經理。 見他說完電話後兀自沉吟,目光複雜莫測,她想了想,掀開煙盒取出一枝香煙,微笑道:“齊 公子,謝謝你今天的招待,雪櫻無以為報,就替你點根煙吧。”將煙點燃遞到他手上。 他卻伸手便將香煙在水晶煙灰缸裏摁熄,神色凝重地拿過煙盒,也不知道按了什麽,啪的一 聲輕響,盒蓋裏又彈開一層。默默地對著它看了半晌,終於歎了口氣,將煙盒重新遞過來, 眼神極為溫柔,輕聲道:“你看看,跟你像不像?” 她莫名其妙地朝他手中看去,當下也呆住了,沉默了好一陣才點頭道:“眉目確實相似。這是 齊公子的……什麽人?” 他深深地看著她,嘴角漸漸浮上微笑,話音卻很悲傷:“這是亡母的遺照。她去世那年我剛四 歲,那時……你才生下幾個月。”他頓了頓,隻覺心中狂亂如風中野草,氣血翻騰,一時竟致 失語,籲了口氣才慢慢地說:“雲濛,這麽多年,我終於把你找回來了。” 室內一時靜如隔世。玻璃花瓶裏插著一大捧百合,在桌子角落裏優雅盛開。空氣悶熱,頭上 的黃銅鏤座吊扇嗡嗡轉動,旋起的氣流裏亦含著花香,芳馨沁人。牆上的掛鍾滴答作響,秒 針走到正點後,又從頭開始重新轉圈。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終於開口道:“你剛才叫我什麽?” 他笑了一聲,拉起她的手便往門外走,語調中有種異樣的寵溺:“雲濛,讓我帶你回家。”愛默虞獻路上的梧桐長得極繁茂,路燈都被攏在枝葉間,一點點暈黃的光,照得綠葉幾近透 明。街上的巡警見到小汽車駛過來,立直行個禮,又接著往前走了。雲昊含笑指指街盡頭的 一棟洋房,心滿意足地道:“你看,咱們家就在這條路的最西邊。” 從花園穿過去,沿著寬大的石階傾斜而上,大廳門已敞開,燈火輝煌。陸豫岷含笑站在門邊, 見到雲昊拉著雪櫻的手進來,深深地鞠下躬去:“恭喜二少爺今日心願得償,闔家團圓。” 雜役傭人們也在廳中整整齊齊地站成兩排,隨著他參差不齊地說:“恭喜二少爺。” 雲昊倒沒預料到他竟預備了如此大的陣仗,緊緊握住雪櫻的手,朗聲笑道:“陸經理,你怎麽 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這一天一夜真個挨得我心驚膽戰,惟恐最後以失望收場。”又轉向雜役 傭人們道,“謝謝諸位。這月工錢翻番,今天也可以去歇了。”雜傭們歡聲雷動,頃刻間便散 得一幹二淨。 陸豫岷見廳中安靜了,才含笑道:“沒找到真憑實據,我怎麽敢跟少爺稟告?”轉目向雪櫻道, “三小姐,昨日豫岷雖然心中疑惑,卻未證實,不敢貿然相認。因此囑咐少爺,在我回來之 前,要對小姐多加照拂。若有什麽不敬之處,請三小姐不要放在心上。”雪櫻一路都如置身夢境般,此時見到他語言誠懇,略覺心安,微笑道:“陸經理言重了。齊公 子對我很好,沒什麽敬不敬的。” 雲昊眉頭一皺,目中精光閃耀,斜斜朝她看來。她亦無畏地與他對視,靜靜地說:“即使齊公 子心中認定,我卻不可隨隨便便地相認。此事非同小可,萬一弄錯,齊公子與真正的親妹就 再無相見之日,豈不遺憾?”她的聲音如清泉流瀉,垂目道,“我雖然身世不明,但若沒有真 憑實據,能證明確實是你的……親妹,我……寧可一直等下去。” 陸豫岷麵上閃過一抹驚訝之色,語中頗多讚許:“三小姐,就憑你這份心胸,亦讓豫岷心悅誠 服。”微笑著掃了雲昊一眼,搖頭道,“滬上的名媛明星們,若能跟二少爺套近關係,早就飛 撲著過來了……倒是你,這般好的機會也不肯輕易承認,不愧是……四姨太的女兒,好,好。” 一時頗多感慨,聲音哽咽,連著說了兩個好。 雪櫻溫然微笑,歉意地看向雲昊,他卻皺眉道:“你這傻孩子……若沒有真憑實據,我就能隨 隨便便地認了你不成?豫岷已經把你的養母帶來了,她就在樓上的藏書室裏等著呢。”指指樓 梯,微笑道,“我與豫岷還有話要講,你自己上去問她吧。”樓梯用黑白兩色大理石鑲嵌,配著大廳的淡黃色牆壁,線條不可思議的簡潔,仿佛有種穩定 堅固的魄力。雲昊目送雪櫻上樓,看她一抹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微 笑道:“陸哥,這次多虧你,才能這般順利。” 陸豫岷心裏亦是悲喜交加,頓了頓才低聲道:“我跟美術學校的校長要了介紹信,到青浦後徑 直去找三小姐的啟蒙老師,一路幾乎沒耽誤時間。也許是四姨太九泉下有知……冥冥中引導 小姐歸來。” 雲昊聽他聲音異樣,隻裝作不知,遠遠地踱到沙發處坐下,將扶手邊上的雪地紗罩落地洋燈 撳滅又打開,打開又撳滅。黑暗與光明切換間,茶幾上的玻璃花瓶如舞台上的布景般幽幽隱 滅,隻見瓶中插的紅玫瑰嬌豔欲滴,迷離彷徨。 他靜靜地吸了兩根煙,歎了口氣道:“陸哥,我曾經夢到過雲濛好多次。在夢境裏,她隻是個 丁點大的小姑娘,披頭散發地追著我跑,哭著喊著讓我救救她。”想到從夢中驚醒時的淒惶, 隻覺身上猶自發寒,搖頭笑道,“總覺得她還小,見她如茁壯的竹子般,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 麵前時,反而像是在做夢。” 陸豫岷悄悄地走過來,打開煙盒看了半晌,微笑道:“三小姐……與四姨太真像,那天遠遠看 見她站在錢莊大廳裏哭泣,那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簡直……讓人心都碎了。” 雲昊笑了,感慨地道:“她居然那麽能幹,第一名考進美術學校的西洋畫係,還嫁得好夫婿, 便是沒我這個哥哥,照樣平安幸福。我心裏雖然極歡喜,卻總像有點遺憾。”默默地想了想, 微笑道,“聽雲濛說,妹夫在閘北開了一間紡紗廠,想必也是個正經生意人。你日後多多照拂, 若有能幫忙的地方,不必向我稟告,出錢出力皆可。過幾日再重重地給雲濛補一份嫁妝送過 去,莫虧待了他。”陸豫岷突然目光遊移不定,咳嗽一聲,神色尷尬,半天才低聲答個“是”字。雲昊見他欲言 又止,心中大奇,擰眉道:“有什麽不對嗎?”目光如電,斜斜一掃,隻見他低著頭不作聲, 額際竟然隱約汗水涔涔,心念一動,已是了然,淡淡地道,“裏頭必然有曲折黑暗,是不是? 你一個字也不許隱瞞,立刻說給我聽。”
到底是入秋了,風嗖嗖地從羅馬式拱形玻璃窗吹進來,頗有涼爽之意。窗外天幕青森,星辰 初明,遠處街上仿佛有電車開過,雪亮的光柱緩緩刺破黑暗,又漸漸沒入黑夜中。雪櫻憑窗 而望,隻覺得一顆心亂到了極點,又惶恐又歡喜,喃喃道:“不知道當年母親將我送出來時, 究竟是什麽用意?” 三德嬸微微一笑,搖頭道:“你娘當年心比天高,後來如願以償,嫁到齊家做四姨太。臨去世 之前,也許經曆世事看透了什麽,才偷著把你送出來。這隻是我私心忖度,至於她到底怎麽 想的,那就是個謎了。” 雪櫻臉色煞白,眼中困惑迷茫,輕聲道:“原來齊公子……真是我的哥哥。” 話音剛落,便聽樓下轟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落到地上砸破了,驚得人渾身震動。推門 出來,憑欄往下看,隻見沙發側麵的落地洋燈正倒在大理石地麵上,紗地燈罩滾到老遠,仍 在地上碌碌地打轉。燈泡卻已砸得粉碎,晶明璀璨的一地玻璃碎屑。 她見廳中氣氛不對,忙忙地便往下走,剛轉過拐角處,便見雲昊如困獸般在大廳裏亂轉,聽 到樓梯響動,轉目朝她看來,眼神如狂。與寬闊富麗的樓梯相襯,更顯得她單薄寒素,像個孤苦無助的小姑娘,張著怯生生的眼睛朝 他張看,無聲地祈求救助。雲昊一瞬間心裏難受自責到了極點,幾步奔上樓梯,張開雙臂將 她緊緊地摟在懷中,沉聲道:“雲濛,都怪哥哥不好,沒早點把你找回來,讓你受了這麽多的 苦。” 他的語氣陰沉激烈,似寓藏著無邊無際的苦楚和愛意。他的懷抱溫暖踏實,這是世上與她惟 一血脈相連的親人啊。人世是這樣的可喜,她曾經失去那麽多,上天卻又連續不斷地賜給她 更好的東西。她忽然感動得熱淚盈眶,將頭靠在他的胸脯上,淚水汩汩如泉水奔湧,哽咽道: “哥哥,原來你真的是我的哥哥。” 雲昊被她叫得渾身一震,竟是僵住了,滿腔怒火稍熄,半晌朗朗笑道:“這下好了,以後有哥 在,看誰還敢算計你。”拉起她的手往三樓走,笑道,“今晚你住頂層,又安靜又看得遠,我 先帶你上去。若是不喜歡屋裏的裝飾,盡管吩咐下人,讓他們立刻重新收拾。” 雪櫻一愣,搖頭道:“明天還要上課,我還是回學校住吧。” 雲昊哪裏還肯放她走,緊緊握著她的手微笑道:“明早讓汽車夫開車送你去,你盡管放心。以 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不要拘束。” 她見他興致極高,也不忍心拒絕,點了點頭,靜靜地隨他到頂層去。頂層的屋子十分寬大,進門便是一間小巧玲瓏的前廳,放著梳妝台和絲絨沙發。隔壁是闊朗 的臥室,與浴室相連。淡紫色織花窗簾裏掛著一層白累絲紗幕,色彩柔和,床褥亦隨著窗簾, 用了一種潤澤的粉紫,和睦溫馨,如夢如幻。 她嗬地歎了一口氣,嫣然微笑,輕聲道:“真漂亮,謝謝……哥哥。” 原來雲昊昨晚送她回學校後,隻是心緒不寧,回家便命傭人將頂層的屋子打理幹淨,先換上 簇新的窗簾被褥。他正檢視完衣櫃,順手將櫃門合上,見她喜歡,扭頭笑道:“過兩日我帶你 去永安商場買衣服。八月二十日宅裏預備舉辦宴會,到時候上海灘的頭麵人物都會到場,你 那時可再也不能穿這麽樸素了。” 雪櫻皺眉道:“我最不愛這些宴會,祖蔭他若有應酬,從不會勉強我去。你自己參加罷,別讓 我來。” 雲昊已走到門邊,旋動把手欲出去,聽她如是說,緩緩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目光突然深邃 陰沉,冷著臉說:“我已經吩咐陸經理印製喜帖,二十日舉辦宴會,慶祝齊家終於尋回三小姐, 你就是當日主角,怎能不來?” 也不待雪櫻回答,他竟然哐當關上門,蹬蹬地下樓走了。雲昊聽她提到祖蔭時口氣親昵,委實惱怒,當著她的麵卻不好發作,甩門而出,進書房坐下 後仍是呼呼喘氣。陸豫岷見他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說:“二少爺,已經按照你的吩咐,讓三 德嬸立刻從陳家灣搬走,遷到遠處。想必以後不會有人得知小姐……曾在那裏長大。”雲昊臉 色稍霽,冷笑道:“真是膽大無畏,竟然敢跟人私奔。” 他越想越氣,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咬牙道:“陳祖蔭未免欺人太甚,既然誘她私奔,卻又不敢 給她身份,不妻不妾,妄想金屋藏嬌嗎?” 陸豫岷輕聲勸道:“二少爺,雖在名分上有虧,論起來他待小姐的心腸,倒也無可挑剔。否則 小姐也不會到上海來,更不能與你相認了。他若肯離婚,此事就這麽算了吧。” 這話卻像火上澆油般,雲昊臉上立刻顯出極度憎恨的神色,勃然大怒:“他不敢給雲濛名分, 再好不過。我也不認他這個妹夫。”一拳下去,桌上的玻璃杯咣當被砸得粉碎,一字一頓地說, “我齊雲昊今日在上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什麽樣的妹夫找不到?讓我去求他離婚,再 將雲濛扶正?我丟不起這個人。哼,念在他對雲濛尚算有良心,我如今也不追究他,就當是 個陌路人罷了。”語氣稍緩,雙眼直直地望著牆上的條幅,半晌輕聲道,“此事先不必告訴雲 濛,等我安排妥當,再替她重新尋一門親事。” 陸豫岷歎了口氣,不敢再勸,換個話題道:“那就定在二十日舉辦宴會?在報紙上刊發的啟事, 我明日讓書記員起草一份,再給少爺過目。” 雲昊將手一擺,嘴角浮上笑容,緩聲道:“不必他們起草,這次我親自寫。你找印刷廠好好設 計幾個喜帖的樣式,再將庭院花園精心裝飾。隻要好看,不用考慮費錢多少。這次是雲濛的 喜事,請的又是滬上名流,要讓大家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日子一忙碌,就如飛箭似地過去了,眨眼已是八月十五。雲昊孤零零地過了好多中秋節,今 年終於闔家團圓,歡欣自不必提。他在錢莊看了半天報表,看時鍾差不多走到五點了,便去 接雪櫻。見她坐在車裏便不停地打嗬欠,皺眉問道:“昨天又熬夜畫畫了?跟你說過多少次, 你學西畫就圖個高興,還打算將來把它當成吃飯手藝不成?” 雪櫻搖頭笑道:“昨天倒沒熬夜。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老是覺得乏。可能是家裏的床太軟太 舒服了,整天也睡不夠。” 雲昊哈哈大笑,聽她說到家時神色自然,心裏極是歡喜,撫著她的肩道:“上次去永安商場時, 你不肯挑衣服,我就讓人在洋行裏替你定了件禮服,正好順路取回來,再去珠寶行配幾樣首 飾。二十號還替你安排了跳舞會,這幾天華爾茲學得怎麽樣了?”見雪櫻微笑點頭,欣慰地 摸摸她的頭發笑道,“那我明天可要抽時間檢查。” 她忽然臉微微一紅,低頭笑道:“哥,明天我要去益群紡紗廠等著祖蔭。他走的時候,說好十 六號傍晚就回來。”他的手忽然就在她肩膀上僵住了,停了停才說:“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安排。 咱們先去洋行取衣服。你喜歡什麽樣的珠寶?翡翠還是鑽石?” 雪櫻笑著搖手道:“罷罷罷,可不敢跟你並肩逛街去了。那些報紙記者簡直是……捕風捉影的 行家。”這幾日雲昊一直接送她上下學,與她同出同進,早已引起轟動。以前從來沒見過他竟 有這般長性兒的時候,報紙上天天登著他與雪櫻的照片,並胡亂加以揣測。 偏偏雲昊非要等到二十日一鳴驚人,對此事並不解釋,任人誤解。若被人追問,便順勢宣傳 錢莊的新政策。因此不用花一分錢廣告費,“啟銘啟銘,存款隨性”的宣傳詞在滬上已婦孺皆 知。車已開到洋行門口,他剛扶著她下來,迎麵便白光一閃,又有記者衝上來拍照。他突然起了 頑心,照著她的臉頰上便重重親下。那記者欣喜若狂,白光嚓嚓連閃,一邊笑道:“齊公子是 否好事將成了?” 雪櫻皺眉搖頭,雲昊卻將她肩膀緊緊一摟,朗聲笑道:“今天中秋節,給你個頭條罷。好事快 成了,你們再耐心等待幾日。”她也不好說什麽,微笑著扭頭去看櫥窗中的陳列。 洋行的五彩廣告牌閃閃亮起,櫥窗裏的衣服都是綢緞製成的,衣袂微動,如有愛人的手輕輕 撫摸,光影在滑滑的衣褶間閃耀,似月光般晶瑩。店裏開著留聲機,歌聲靡靡到了極點,依 稀唱的是“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蜜也似的夜晚……教我如何不想他?” 今天十五,明天就是十六,她伸手摸摸貼身收藏的鑽戒,讓它硬硬地硌在心上,莞然微笑。
第二十二章 隔世看取情刹那
饒是祖蔭清晨動身很早,到上海時也將近六點了。恐怕雪櫻久等,一路不敢停歇,緊趕慢趕, 到紗廠時正趕上工人三三兩兩地下班。他曆來十分隨和,與工人們微笑致意,卻見他們臉色 都非常奇怪,一個個低著頭往外溜。 多日不見,有生疏之感倒也很正常,他並沒有在意,隨口問門房道:“雪櫻來了沒有?” 門房臉色也變得非常奇怪,扭頭便欲回屋,恐怕失禮,又欠身道:“還沒來。” 他覺得有點不對勁,眉頭一皺,停下腳步問道:“你怎麽這般愁眉苦臉?家裏有事嗎?”門房 卻隻管搖頭,再也不肯吱聲。
進寶一馬當先,衝到裏間辦公室去開門。門開了一縫,卻再也推不動了,像被卡住後攪著什 麽東西,嗤嗤作響。伸手進去撳亮電燈,隻見地上橫七豎八地鋪了許多報紙,從門縫裏塞進 來,將門檻遮蔽得嚴嚴實實。他咦了一聲便蹲下身去,動作極快,嗖嗖地將報紙歸攏成一疊, 站起身笑道:“怪道不能開門,誰把報紙放在這裏了?”眼神往下一溜,隻覺腦中“轟”地如 有火藥爆炸,手一抖,懷中的報紙又呼啦啦散了滿地。心裏一緊,不假思索地撲去將電燈按 滅。
許是快下雨了,從窗裏透進來的天色幾乎像一種晦暗的鉛黑,屋裏什麽也看不見。他略鬆了 口氣,胸中像揣著一麵小鼓,咚咚急響。正欲悄悄俯身下去撿拾,室內卻燈光大亮。 祖蔭推門進來,隻見進寶臉色慘白,神情淒惶,皺眉笑道:“天這麽黑,幹嘛不開燈?咦,你 又毛手毛腳地把文件夾打翻了?” 門外嗖嗖地吹進冷風,一地亂紙似風中的殘蕊般微微顫抖,又宛如寧靜的水麵被石塊激起道 道波痕。他忽然息聲沉默,像雕塑般靜靜地站了半晌,平心靜氣地道:“你出去。” 進寶剛張嘴說了句“少爺”,他已一拳砸在門上,怒道:“讓你出去,聽見沒有?” 進寶不敢再辯,悄悄地行個禮退出去。門在身後重重合上,砰然一聲巨響,他嚇得打個寒戰, 撲上去喊道:“少爺,少爺,你莫著急,報紙上登的可能是假的……” 屋裏靜得如同太古洪荒,一點回音都沒有。
報紙一張張從指間翻過,每一頁都像刀子般,將心刻得鮮血淋漓。從八月初九到八月十五, 幾乎每張報紙的頭版上都是雪櫻和一個年輕男子的照片。 在飯店吃飯時,他坐在她身邊,親密地夾菜…… 從商場出來時,他臂上挽著她的外套,伸手摟著她的肩膀…… 在學校門口,她伸手扶著那男子的手,淺笑著坐上小汽車…… 再細看下麵配的文字,一個個的字如釘子般,灼灼地紮到眼睛裏。“齊二少別戀清純女學生”、 “西畫募捐奇緣”,而今日報紙的頭條,赫然是“齊二少親口宣布好事將成”,配的照片裏正 是她與那男子並肩盈盈而立,莞爾微笑。另外一張特意加過紅框,是……他俯身深深吻在她
的臉上,而她眉間雖略有錯愕之色,卻並不閃躲。
雪櫻坐在課堂裏隻是心緒不寧,早不知道神思飛到哪裏去了。丁香偷笑著拉拉她的袖子,悄 聲道:“你們真的好事將成了嗎?”指指窗戶,隻見雲昊正站在教室外等候。他眉目俊秀,英 氣逼人,此刻閑閑地將手插在褲兜裏,亦是一身風度翩翩。往來的不論男女,走過他身邊時, 都忍不住回頭相看。 下課鈴恰巧叮叮敲響,雪櫻忙把桌上東西收到書包裏,聽丁香口氣揶揄,啐了一口道:“瞎說 什麽呢?”想到雲昊囑咐她要保守秘密,笑了笑道,“過幾天你就知道了。”提起書包匆匆出 門,走到他身邊低聲笑道,“怎麽今日特意到教室門口等?難道還怕我飛了?” 雲昊將眼一眯道:“你說得對,就是怕你像小鳥兒般飛走了。我可不想再找一次。”語氣極是 感慨。 她心裏感動,垂目道:“今天要去閘北的紡織廠,不用你接的。我叫個黃包車過去就是了。” 雲昊卻緊緊地拉住她的手笑道:“昨日試禮服時不合適,今兒洋行改好後重新送過來了,裁縫 師傅在家裏候了一下午,總不能巴巴地讓人家白等著吧?你先跟我回去,萬一還有不稱身的 地方,好讓他們趕緊修改。” 他聲音中似塗了蜜,又是寵愛又是哀求,更不肯鬆手,柔聲道:“你放心,一會讓汽車夫開車 送你去閘北就是了。” 車今日卻開得極慢,到愛默虞獻路幾乎用了大半個小時。製衣師傅和女傭都在門前等候,一 見雪櫻下車,眾星捧月似地湧上來,拉著她便往樓上去。雲昊靠在車邊,含笑看著她背影進 了大廳,俯身拍拍汽車夫的門道:“去把車放到庫裏。記住從現在起,除非我親自找你,否則 就說車壞了。”又轉臉吩咐聽差道,“去把方圓五裏內的黃包車都趕開,若留下一輛,你就不 用領這個月的工錢了。” 聽差立刻飛奔著去了,雲昊滿意地笑了笑,慢慢走到廳中,見陸豫岷正坐在沙發上翻看報紙, 咳了一聲道:“陸經理,花園裏的燈彩餐椅之類,預備什麽時候布置好?” 陸豫岷忙站起身笑道:“本來今天就要把燈彩掛起來的,可惜天色暗沉沉的,恐怕下雨淋壞了, 等明天再安排罷。對了,少爺上次說要親自寫啟事,不知道寫好沒有?” 雲昊點頭笑道:“才有個草稿,等明天有空寫出來吧。十九日才在報紙上刊發,想必來得及。” 兩人言談甚歡,正商議間門房捏著一張名帖走入,卻又遲疑地站住,見雲昊將眼斜斜一橫, 忙躬身笑道:“少爺,大門外有人非要見您,如何也不肯走。” 雲昊皺眉道:“你們不知道規矩嗎?若沒有我的請柬,哪能等閑便讓人進門?”看名帖倒十分 雅致,便伸手要過,翻開看到“陳祖蔭”三個字,眉頭緩緩蹙起。半晌冷笑一聲,將名帖往 地上一摔,斬釘截鐵地道:“讓他立刻走。” 陸豫岷悄悄撿起名帖,隻見滿紙端端正正的小楷,筆畫一絲不苟,勻稱秀美。他心裏倒是微 微一動,忙擺手攔住,悄聲道:“少爺,就算看小姐的麵子,你也該見他一麵,給日後留條後路。” 雲昊麵色如寒冰,冷冷地道:“笑話,日後還能有什麽後路?” 陸豫岷歎了口氣道:“就算咱們下定決心撇開手,這般避而不見也不合適。好歹得有個交代。” 一瞬間空氣像凝滯般,雲昊默然無語,半晌才笑道:“好,當我做善事見他一麵,索性讓他徹 底死了心,省得日後煩惱。”站起吩咐廳中旁立的傭人道,“去告訴服侍小姐的女傭,想辦法 拖延著,別讓她出門。”轉身對門房道,“把門口那人帶到書房裏等著,我去換件衣服就來。”
禮服的領口袖口嵌著無數紗綃蕾絲,裙擺上疏疏地縫著水晶顆粒,像趴著一群亮閃閃的螢火 蟲。雪櫻匆匆地試了試,見諸處都很妥當,忙忙地換回平常衣衫。那女傭極是伶俐,見她剛 在妝台前坐下,隻裝作不小心,手輕輕一拂,便將香粉盒子打翻了。 雪櫻哎呀一聲,急急站起身,卻哪裏躲得及?空中粉霧彌漫,又香又白,簌簌地落在頭發、 衣服上,渾身上下如掛了一層霜。見女傭麵色驚恐,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我去洗個澡再走 吧。” 剛旋開蓮蓬頭,熱水撲撲地噴下來,卻聽玻璃窗上亦是唰唰有聲,竟然下雨了。 雨勢徐緩,窗下的花園裏盡是低低的灌木叢,樹葉被打得淅淅瀝瀝地輕響。門房將祖蔭帶到 書房後,微一躬身便退出去了,連房裏的燈都未打開。窗戶軒敞地張著,雨絲如薄霧般,蒙 蒙地往屋裏撲來。天空裏滿布著鉛灰色雲層,低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與地麵連成一片。 隻聽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走近,他心裏一凜,還未轉過身,那人卻已經進來了,恭敬地道: “二少爺,印刷廠今日將喜帖的樣式送過來了,請你過目後好定奪,明日便開工製作。”祖蔭 莫名其妙地轉過身來,皺眉道:“什麽喜帖?” 那人聽聲音不對,這才恍然大悟,忙點頭笑道:“對不起,看背影還以為是……竟然認錯了, 真不好意思。”伸手將一疊請柬放在桌上道,“煩您跟二少爺說一聲,讓他趕緊定了樣子,印 刷廠好開工。”也不待他答應,忙忙地轉身出去。 屋裏光線不明,借著微光隻勉強瞧見紅色請柬上印著大大的喜字,如火焰般騰騰地燒到眼睛 裏。他心裏如沸水翻滾,胸中痛楚,咬牙默默念了兩遍“櫻兒她絕不會負我”,才能略略呼吸。 天空中唰地閃過一道閃電,鉛灰的雲層瞬間便被白色亮光撕裂了。牆上掛的條幅在這一閃而 過的電光裏驀然清晰,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幾行草書,字體極是瀟灑不羈,“朝為田舍郎,暮 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閃電稍後,雷聲滾滾而下,震得窗戶嘩啦啦地抖動。頂燈突然大放光明,燈光如雪水般崩塌 而泄,室內周遭倏地從幽暗中掙脫,一個極英挺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兩人目光在 空中交織,如寒冰春風乍然相遇,鏗然有裂聲。雲昊突然呆住了,瞬間心中激蕩,胸中隻是說不出來的難受……遙遙記得當年在南京家塾中 念書時,大少爺雲騰總是最後一個到,一堆仆人丫環簇擁著,磨磨蹭蹭地走進來。老師卻總
是向大家誇道:“你們都瞧瞧大公子的氣度。世家子弟的氣質,就應該如這般曉事知禮,謙遜 厚道。”又撚須笑道,“所謂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那時候他還沒誘惑他抽鴉片,姘歌女,他與他一樣,都是朝陽般的翩翩少年…… 他又與他不一樣。他是大太太的嫡子,要什麽有什麽。而除了過年節,誰又會多注意他這個 沒親娘的少爺一眼? 隻因為他是庶子,便命中注定該這般苦苦鑽營?他心中驀地湧上隱隱怨恨,正要開口說話, 卻見祖蔭麵沉如水,微一拱手道:“齊公子,前幾日我恰逢回鄉,並不知內子曾向貴錢莊募捐 畫展資金。請問齊公子支持的款項是多少?我雙倍奉還。” 略頓一頓道,“內子性情溫柔,定然為了畫展募集資金,不得不強顏歡笑。她還在學校念書, 與齊公子整日上報紙新聞,亦對她名譽有損。我今日特意來雙倍奉還,請齊公子日後不要再 糾纏她了。”他眉目雖與雲昊一般俊秀,氣質卻大大不同,十分沉穩內斂。分明語意中怒氣激 蕩,聲調卻極是平靜,說畢靜靜朝他看來,眼神安詳。雲昊懶懶地踱到桌邊,隨手翻撿桌上的請帖,含笑道:“陳公子一口一個內子,好生義正辭嚴。 卻不知陳公子與雪櫻何年定親?何人為媒?何日嫁娶?”嗤笑一聲道,“你若能把婚書拿來給 我看,我立刻放她走。” 祖蔭微微一怔,默默地想了想道:“我與雪櫻……當初情之所至,並不受婚書約束。我們雖無 婚書作證,卻情深意切,真心相對。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縟節?婚書名分,終歸都是虛 的,隻有真情最為可貴。” 雨勢漸漸大了。雨點子極密極猛,落在窗沿邊的鐵皮水管道上咣咣作響,被窗台阻礙,飛花 碎玉般濺到屋裏。雲昊起身合上玻璃窗,眉目冷峻,望著窗外緩緩地道:“陳公子真是打得好 算盤。在青浦三媒六證地娶來少奶奶,落下齊眉舉案的好名聲。卻讓雪櫻無名無分,忍氣吞 聲,委屈求全,在上海與你兩情相悅。”冷冷笑道,“這世上的事情哪能隨你索取?取了第一 樣,就不能再奢望第二樣。陳公子麵子裏子都想要足了,未必太過貪心。”他口氣極是刻薄,說話時眉目十分輕佻。祖蔭強將怒火按下,沉聲道:“雪櫻與我雖無三媒六 證,但兩人真情實意,相對時心中再無他者。在我私心裏,這比一紙婚書寶貴得多。”見雲昊 斜眼看來,臉上滿是不屑之意,瞬間失去自製,冷笑道,“齊公子名滿滬上,見多識廣,胭脂 堆中英雄,視女人如衣裳,幾乎一日一換,不知情為何物,也屬平常。”
雲昊目光一冷,眼中深邃陰沉,淡然道:“情如天際浮雲,虛無縹緲,用來甜言蜜語,哄騙癡 心女子而已。婚書如契約,即使無情無意,將來破產時也有據可查,不至於落得兩手空空。” 手緩緩地按在桌上,隻覺得觸手輕軟,低頭一看,正是印刷廠送來的喜帖樣式。他心念微動, 已有了主意,傾身往椅子中半躺半坐,仰麵嗤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與雪櫻情真意切,隻怕是
一廂情願罷?”拿起桌上的喜帖一揚,笑道,“我與雪櫻小姐一見鍾情,這幾日相處,更是情 投意合,已經預備訂婚了。”
祖蔭搖頭不信,冷冷地道:“不可能。櫻兒她不會的。”
雲昊仍是笑個不停,起身從書櫃旁拿起報紙夾,嘩嘩翻動,歎口氣道:“你看,八月初九的照 片,我們在餐廳吃飯,我初次向她求婚未果,傷心落淚。八月十二,與她去永安商場購置新 衣被偷拍。”翻到十六日這頁時,眉目舒展,微笑道,“這張是今天的報紙。不瞞陳公子,昨日 中秋時,她終於答應了婚事,去洋行取訂婚宴會上的禮服。她本來不準向公眾說,我卻欣喜 若狂,被記者追問後,忍不住泄露天機。”他說話間笑逐顏開,半晌方忍住笑容道,“陳公子, 她與你也許曾經情真意切,可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與我才是真摯深情,還請 陳公子日後不要糾纏她了。”
祖蔭看著照片裏兩人親昵的神情、用紅字標出的“齊二少親口宣布好事將成”,心裏亂得如窗 外紛紛雨絲。再聽他聲情並茂的解說,眼中怒火迸發,已全然失去冷靜的神色,一字一頓地 道:“你讓我見她,親口聽她說。”聲音不知不覺低下去,“隻要她親口說一句……我立刻就走。”
雲昊啪地合上報紙夾,皺眉道:“陳公子真是不解風情。當著新歡被舊愛質問,場麵難免尷尬。 我可不忍心讓她為難。”歎口氣道,“多情總被無情惱,我曾是過來人,陳公子此時的體會, 我頗能感同身受,也覺得十分同情。”手裏將喜帖閑閑拍打,忽然雙目一亮道,“雪櫻與陳公 子既然有前緣,我如今喜事當頭,也不願計較,就當做善事。請雪櫻小姐先到大廳裏去,再 跟她商量,若她肯見你,我絕不阻攔。” 指指書房的窗戶,微笑道:“你看,從那裏恰能看到廳中,我與她在下麵講話,一舉一動盡收 你眼底。縱然聽不見她說什麽,瞧她眉目神色,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她若實在不肯來, 請陳公子莫要怪我。”他的眼睛裏如汪著一潭清泉,明澈見底,語氣推心置腹,由不得人不信。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唰地將天幕照得雪亮。雷聲滾滾劈下,震得玻璃在窗框裏索索抖動。密 集的雨柱打在玻璃上,如小溪般洶湧奔流。祖蔭隻覺雨水像澆到了身上般,冷得徹骨,半晌 咬牙道:“櫻兒她不會的……她若真的不願來,我……我就隻當自己當初看錯了人……” 雲昊臉色顯得極為同情,卻什麽話也沒說。起身走到門口,突然駐足赧顏笑道:“陳公子,我 一時起了善心,請雪櫻小姐來廳中相見,請你在樓上不要出聲才好。萬一被她知道,跟我慪 氣……小弟好不容易才求婚成功,喜帖都印了,莫要為這個泡了湯。” 祖蔭臉色蒼白如紙,緩緩咽下一口氣,艱難地道:“你放心,我不出聲就是了。” 雲昊心中快意,麵上卻絲毫不露,輕輕合上門退出,走到樓下招手叫個女傭道:“去請小姐穿
上禮服打扮好到廳裏來,就說隻要我看著滿意,立刻便送她去閘北的紡紗廠。” 大廳的窗戶玻璃上蒙了層霧氣,凝聚成晶瑩的小水滴,如淚水般悄無聲息地淌下。窗外的景 物全部籠罩在一片影影綽綽中,再也看不清本來麵目。這大雨雖然才下了短短一刻鍾,卻不 知道已將人間多少辛苦心血……無情地毀滅了。
第二十三章 我寐春風君不醒
雪櫻匆匆地洗澡出來,卻見女傭又抱著禮服站在妝台前等候,心中詫異,皺眉道:“剛才製衣 師傅不是說行了嗎?怎麽又拿出來了?”女傭道:“少爺不放心,請小姐打扮好到大廳裏給他 瞧一眼,說看完了就送小姐去閘北。”她哦了一聲,低頭沉思間,隻聽窗外雨聲唰唰,極有節 奏,像催人快行的車輪急轉,斷然抬起頭道:“不用了,我還有事情,這就要走了。你去跟他 說,禮服很妥當,盡管放心。” 女傭卻不依不饒地堅持道:“少爺的脾氣不好,說一不二,發起火來誰也勸不住。請小姐體諒 我們做下人的辛苦罷。”又笑道,“這麽美麗的衣服,旁人做夢摸摸就是福分了,怎麽小姐反 而不喜歡?” 珍珠暗花素緞的料子在燈光下幽幽泛光,是這般鄭重其事的心意啊。她突然有點心軟,伸出 手摸摸裙擺上綴的水晶,微笑著歎氣道:“他脾氣不好麽?我倒不覺得。”伸手將濕發攏到一 處,拿了大毛巾擦著發梢上的水滴道,“那你幫我把書包和畫夾收拾好吧,一會兒省點時間。”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大廳絲絨沙發旁的落地燈重新換過了燈泡,也許電壓不足,燈光有點發紅,照得寶藍色絲絨 底上的玫瑰花紋隱隱泛紫。留聲機的聲音開得極大,一個妖嬈的女聲斷續地唱著:“啊……我 的愛人……你是我心裏的月光……” 雲昊似坐在一片玫瑰花蕾的海洋裏,皺著眉頭默默吸煙,直到雪櫻走到身邊輕拍他的肩膀, 才如夢初醒地站起來,見她一頭青絲亂紛紛地分披兩邊,搖頭笑道:“讓你打扮好再下來,卻 怎麽急得連頭發也不梳?穿這樣的禮服,應該搭配西式盤發。”伸手從玻璃花瓶裏抽了一枝玫 瑰充作發釵,替她將頭發挽起,上下端詳,眼中忽然隱隱泛起淚光,“看你這樣漂漂亮亮地站 在我麵前,真像在做夢。這一刻,我都不知道……在夢裏盼了多少年了。” 他情緒激動,臉上很傷心的樣子,身子一傾坐回沙發,仍然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閉目不言不 語。她心裏十分感動,想了想便坐到他身邊去,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微笑道:“哥哥,你別傷心, 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身邊嗎?” 他突然伸臂將她摟入懷中,語氣寵溺地說:“好雲濛,來,讓哥哥親一下額頭,做個好兄長。” 西方禮節裏兄長親吻妹妹,並不過分,見他眼中露出很企盼的神色,她稍作猶豫便靜靜仰起臉,閉目笑道:“昨天在洋行門口突然來那麽一下子,還登到報紙上去了。同學今天看我的眼 神都怪怪的。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公開說,你是我親哥哥呢?” 雲昊卻低聲笑了,俯下身去,屏息靜氣地將唇在她額上拂了拂,慢慢直起腰道:“別著急,一 切聽我安排就是了,哥決不會讓你受丁點委屈。” 鬢邊的玫瑰香氣濃鬱,甜絲絲地隻往心上撲來,她笑了笑,溫柔地點點頭道:“我知道。”
大廳角落裏的留聲機卻咯噔停住了,那女聲剛唱到“愛你……直到海枯石爛”,後麵也不知道 什麽詞,生生地就此攔腰掐斷。廳裏音樂一停,門外雨聲穿窗而入,嘩啦啦地如飛瀑急響。 雲昊仰麵看著樓上笑了起來,見雪櫻注目,忙招手叫過門邊侍立的傭人道:“去叫汽車夫,送 三小姐去閘北。”忽然看到她指間閃閃發光,心念一轉,微笑道,“雲濛,我瞧這個鑽戒跟禮 服倒很搭配,不如明兒我拿著它去珠寶行配一條項鏈,就不用另外買成套首飾了。”
雪櫻本來日日將戒指貼身收藏,剛才換這件衣服時,一時無處可放,便順手戴在無名指上。 見雲昊言語間合情合理,還能儉省開支,倒很符合心意,摘下來遞給他,微笑道:“我其實不 喜歡珠寶首飾什麽的,這次既然宴會必須要用,你就隨便配一個吧,別花太多錢。” 雲昊點頭收起,卻見汽車夫滿頭大汗地進來,微一鞠躬道:“少爺,不知道怎麽回事,車子熄 火了,發動不起來,明天得送去維修。” 雪櫻啊了一聲,想了想道:“那我坐黃包車走吧。” 雲昊瞧了瞧外頭的雨,看著她欲言又止,默然揮手道:“去替小姐叫輛黃包車。” 他亦不再說話,坐在沙發上默默吸煙。雪櫻提著裙子走到玻璃窗邊,瞧著花園裏的幾株李樹 在驟雨裏沙啦啦地顫抖,枝葉已快被暴雨砸折了,心急如焚地頓足歎道:“早知道下這麽大的 雨,下課後就該直接去紗廠。” 雲昊眼神深邃莫測,朝大廳角落的留聲機比個手勢,傭人忙去換了張唱片。聽音樂重新響起, 他仰頭噴了個漂亮的煙圈,笑道:“別著急,黃包車上有雨篷的。一會兒我陪你去,順便見見 究竟什麽人,能讓我的好妹妹急成這個樣子。” 雪櫻臉微微一紅,低頭笑道:“祖蔭他人很好,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花園裏有人急急跑入,衝到廳前階梯上卻不敢進來,抖抖索索地道:“少爺,可能今兒雨太大, 方圓五裏地都快找遍了,連一輛黃包車的影子都沒見著。”他雖然打著傘,混身上下仍被淋得 精濕,雨水慢慢地自頂匯聚到腳下,地上瞬間便濕了一大塊。 雪櫻咬著唇一聲不吭,扭頭便往樓上走。雲昊眼神一閃,追上去拉著她的胳膊道:“傻孩子, 這麽大的雨,你又生得單薄,非被淋出病不可。祖蔭廠裏有電話機嗎?我立刻讓陸經理去給 他撥電話。” 雪櫻眼神倔強,輕輕搖頭道:“我從沒給他撥過電話……也許有吧,可我不知道號碼。我…… 還是自己去吧。”雲昊的聲音像隱隱壓著怒氣,指了指樓上書房道:“讓陸經理立刻撥電話去話務局查。若是查 不到,我冒雨徒步走到閘北去替你傳話。”頓了頓,很傷心似地說,“雲濛,你在怨恨哥下午 沒讓你過去嗎?” 看他情緒低落,她立刻急急搖頭,低聲道:“我就是怕他著急……” 雲昊臉上神情如釋重負,低低地笑了,柔聲道:“我明白。你放心,話務局一定能查到號碼。” 摸摸她的臉道,“你先上樓去換衣服吧。” 望著她的身影娉娉嫋嫋地上了樓,他唇際漸漸浮起一絲愉悅的笑容,朝廳中的傭人打個手勢, 指指樓上道:“你跟我來。”
他緩步走到書房外,竭力將笑容收起後才篤篤叩門,略等半晌,推門進去撳亮電燈。祖蔭如 被強光驟然刺痛,短促地“啊”了一聲,立刻伸手蒙上眼睛,像雕塑般靜默了許久許久,終 於放下手,臉色慘白,眼神悲哀,幾乎連話也說不出,張嘴數次,才喃喃自語般道:“多謝…… 我都看明白了。” 雲昊臉上極是同情,點點頭道:“你既然都看見了,小弟也不必再多說什麽……她隻是不肯來。” 歎了一口氣道,“方才我在樓梯下時,指著書房懇求她過來跟你說句話,她卻拚命搖頭,還跟 小弟大發雷霆……這個戒指請陳公子自行收回吧。”默默地將鑽戒放在桌上,以目示意。 祖蔭像是癡了般,呆呆地垂目看著戒指。燈光雪亮,映得那粒藍白晶鑽如含著淚花的眼睛, 悲苦地眨動。戒指內圈有輕微的凹凸花紋,認了許久才想起來,是那日親手書寫,又讓銀匠 照著樣子鏤刻的“情比金堅”四個字。慢慢抬起頭,嘴角抽動,竟然微微笑了,伸手將戒指 揣入懷中,直挺挺地往外走。 雲昊忙伸手虛攔著道:“外麵雨大,不如先在這裏稍候。天涯何處無芳草,陳公子也不必過於 傷心。” 祖蔭恍如未聞,似毫無知覺的木偶人,咚地撞到門框上,也不知道疼,瞠目看看又接著往前 邁步。傭人早已在門外等候,見雲昊眼風一掃,忙上來扶著他道:“陳公子,樓梯在這邊。”樓梯咚咚輕響,步伐間隔越來越久,像是個心事重重的人,走一步歇一步。腳步聲一直響到 書房外,卻又停住了。雲昊隻顧翻檢手上的喜帖,並不理會。過了半晌門外卻仍是寂靜無聲, 他想了想,抬頭嗤笑道:“陸經理,幹嘛到門口又不進來?” 陸豫岷果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進來歎口氣道:“雲昊,你真是太任性了,被你這麽胡亂整 一通,日後連一絲轉寰的餘地都沒有。” 雲昊饒有趣味地看看他,搖頭道:“按照我的經驗,若想讓人死心,這是最省時間最有效的辦 法。”微聳肩膀,笑著歎口氣道,“我也很苦惱嘛,連自己鑽石單身漢的名譽都搭上了,明兒 還得特意去找個未婚妻。” 陸豫岷眼中有責備之意,卻到底再沒說什麽。半晌靜靜地道:“我明日便去學校,讓校長銷了
雪櫻的名字,另改成齊雲濛。” 雲昊點點頭道:“改回雲濛之後,誰是雪櫻也無所謂,隨便拉個生麵孔的女子充數就是了。等 宴會那日,就說我雙喜臨門,讓記者們拍三個人的照片,再將文章寫得含混點,讓別人根本 認不清哪個是小姐,哪個是未婚妻。”唇角浮上忍俊不禁的笑意,“等下一次錢莊需要宣傳時, 正好用這個新聞做頭版頭條——‘齊家二少情路波折,未婚夫妻勞燕分飛’。” 他哈哈大笑,伸手從滿桌喜帖裏抽出一張,端詳著道:“就是它罷,讓印刷廠趕緊開工製作。 對了,明天你要去找校長,就先別讓雲濛去學校了。”搖頭笑道,“她這幾天老是犯困,無精 打采的樣子,恐怕老是熬夜畫畫鬧的,讓她好好歇一天。”
雪櫻這半月確實精神倦怠,脫了禮服便坐在妝台前不停地打嗬欠。女傭極是伶俐,立刻去將 被褥打開,又走到窗邊拉上窗簾,忽然咦了一聲,驚訝地扭頭道:“小姐,那邊路燈底下有個 人,在雨裏呆呆地站了半天了。剛才我去關窗戶時,他就站在那兒呢。”咂嘴搖頭道,“莫不 是個傻子?這麽大的雨澆著,非淋出毛病不可。” 雪櫻哦了一聲,托著腮幫呆呆地想心事。祖蔭曆來遵守承諾,隻要答應過的事情就定會做到。 那日說十六號傍晚便回,若回來見不到她,定會著急。也不知道電話打通了沒有,想了想對 女傭笑道:“你去問問陸經理,可查到號碼了嗎?若是電話接通了,上來告訴我一聲,我要…… 單獨說幾句話。” 見女傭答應著出去了,她走到床邊坐下,拿過書翻了幾頁,紙上的字卻像變了形,如何也看 不懂,隻覺得倦意一陣陣湧上,不知不覺地便伏在枕頭上睡著了。 她本來睡得極沉,睡夢裏卻有人輕輕地將她翻過身,又蓋好被褥。她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祖 蔭”,正要伸手去抱,卻突然明白了,翻身坐起揉著眼睛道:“哥,電話撥通了嗎?” 雲昊臉上神色複雜莫測,直起身來籲口氣道:“撥通了。不過紗廠的門房說,祖蔭還沒到。恐 怕今日雨下得太大,將路衝斷了。” 他負手走到窗邊,默默站了半晌,突然開口道,“雲濛,哥不管做什麽,都是為了你好。”聲 音裏帶著一絲異樣的情緒,仿佛頗為落寞。 雪櫻明眸微惺,像一對昏昏欲睡的褐色小鴿子,掩嘴打個嗬欠,微笑道:“我當然知道。”鴨 絨被褥極暖,她的頰上微微泛紅,如蘋果般潤澤。他歎了口氣,俯身替她拂開覆在額上的亂 發,伸手將床頭燈按熄,柔聲道:“你睡吧,看你這麽累,明兒也不用去學校了,好好休息一 天。”她無意識地唔了一聲,鼻息均勻,在黑暗裏漸漸睡熟了。窗外連天漫地一片濃黑,雲層仍然很厚,雨卻已經漸漸小了,落在樹木枝葉上簌簌輕響。 黑暗裏湧起兩團雪亮的汽車燈柱,由近至遠掃過來,花園中的樹影像陰森森的哨兵般,在鉛 黑色的夜空裏依次滑過。 雲昊坐在客廳的沙發裏默默吸煙,也不知道在黑暗裏坐了多久,煙灰缸裏已經擱滿了煙頭。
聽見陸豫岷在廳前下了車,咣咣地走進來,伸手撳亮落地燈,輕咳一聲問道:“怎麽樣?” 陸豫岷半個身子都是濕的,憂心忡忡地搖搖頭道:“還不好說。醫生說他恐怕傷心過度,又在 大雨裏淋得太久,目前仍然神誌不清。還好女傭發現得早,若再耽誤一會……”見雲昊臉色 陰沉,便住口不說,歎口氣問道,“少爺,你現在是什麽打算?” 雲昊麵無表情,半天淡然一笑:“有什麽好打算的?不過是被雨淋一淋,有什麽了不起?我瞧 著他也頂多傷心兩天也就過去了。”嘴角滿是譏誚之色,眉峰微挑道,“世間的男人,沒有不 薄幸的。現在雲濛如花似玉,他舍不得丟開手,才裝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我還是那句話, 讓雲濛無名無分、忍氣吞聲地跟著他,那是妄想。” 他煩躁地將煙頭摁滅,站起身道:“我已經給祥雲珠寶行打過電話了,讓技師連夜做枚一模一 樣的戒指,把今晚的事掩過去。”仰臉嗤笑道,“她在鄉下長大,能見過什麽世麵?明兒多約 會幾位滬上有名的公子,慢慢接觸多了,眼界一開,自然就能轉過心思。”夢境裏似有甜香浮動,強烈地刺激著身心,香氣愈來愈濃,卻不像是茉莉的味道。雪櫻被這 濃香擾得心神不定,慢慢睜眼一看,驚呼一聲坐起身來,隻見床頭櫃上、沙發矮幾上擺著大 捧的玫瑰花,香氣正從這兩處散出,綿綿不絕。 門外的女傭聽到她醒了,忙走進來服侍。見雪櫻拿過一件淡黃束紗的上衣要穿,搖頭笑道: “小姐,少爺走的時候囑咐過,今日王公子會登門拜訪,您還是另換一件衣服吧。”雪櫻猶未 聽清,莫名其妙地問道:“什麽王公子?” 女傭正拉開窗簾,白晝的日光射進屋來,屋裏豁然明亮。玫瑰花在金色的陽光裏婷婷而立, 花瓣上猶帶著清晨的露珠,似打過蜜臘般熠熠生輝。見她懵然不知,女傭扭頭笑道:“就是滬 上有名的王夏臻啊,是花旗銀行經理的大公子,剛從歐洲留學回來。人很機智的,連少爺都 讚歎,說他口才好。”指指矮幾上的玫瑰花道,“這些花兒就是王家一早送過來的。” 雪櫻哦了一聲,拿起櫃上的小鍾看了看,見指針已走到十一點了,忙下地穿鞋,抬頭笑道: “竟然睡到這麽晚。你快去門口叫輛黃包車,我要去閘北。” 女傭搖頭道:“少爺特意囑咐過,今日請小姐好好在家休息,不能出門。”見她緩緩皺眉,現 出惱怒的神色,忙道,“小姐若一定有急事要出去,不如給少爺撥個電話罷。隻要他同意,我 立刻去叫車。”電話極快地便接通了,雲昊仿佛正在錢莊的大廳裏,聽筒那頭一片劈裏啪啦的算盤聲,他的 語氣極是和藹:“好雲濛,早晨陸經理往紗廠打過電話,祖蔭他還是沒回來。我又特意問了公 路局,從青浦到上海的路已經被雨水衝斷了,要七八天才能修好。”略頓了頓笑道,“哥怕你 一人在家著急,又悶得慌,特意請了王公子去陪你說說話。你若不愛搭理他,把他趕走就是 了,不必有什麽顧慮。” 她本來心中稍有疑惑,被他一說,反而十分感動,低聲笑道:“謝謝哥哥。其實不用麻煩王公
子,我自己畫畫也可以解悶的。祖蔭他……他知道家裏的電話號碼嗎?” 雲昊在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半晌笑道:“陸經理已經跟紗廠的門房說過號碼了。盡管放心,哥 都已經替你安排得妥妥當當,你乖乖地聽話就是了。”旁邊有人過來請示事情,他轉開頭嗯嗯 兩聲,仿佛很繁忙的樣子。 雪櫻便道:“那麽哥你先忙吧。”慢慢地掛上電話,默默地想了想,取了畫夾往花園裏來。
與昨日的烏雲密布相比,今日天氣十分晴朗。花園裏滿庭草木經了昨夜的雨水,枝葉沉甸甸 地往下彎折。兩隻鳥兒落在李子樹上啾啾鳴叫,留下滴溜溜的一串清響,又無憂無慮地飛去。 傭人們正在花園裏布置燈彩,隻聽這邊說“要一隻紅色的小燈泡”,那邊說“椅子要擺在花蔭 裏”,十分繁忙。她隻覺得感動,索性抱著畫夾,替傭人們一一畫速寫。不知畫了多久終於完 工,滿意地歎口氣,眉開眼笑地站起身來,卻見女傭立在一邊,眉目焦急,奇道:“怎麽了?” 女傭恭敬地道:“王公子在客廳等了半日了。” 她哎喲一聲,忙收起畫夾往廳裏走,笑道:“你怎麽不早點叫我?” 女傭委屈地說了句“我叫過好幾遍”,見她已快走到廳裏了,忙急步跟上,搖頭歎息道:“這 麽專心,難道畫畫能頂饑頂飽不成?”
雪櫻匆匆地走到廳裏,果然見一人在沙發前來回踱步,顯見得十分焦躁。她心下極是抱歉, 微笑道:“王公子,勞您久等。” 那人轉過身時本來薄有怒色,見到她卻突然像是呆了一呆,瞬時臉上笑容滿布,深深地鞠個 躬,伸過手來微笑道:“不妨事,能等候這樣玫瑰花般的美人,是王某的榮幸。” 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隻在她臉上打轉,她心下已有幾分不喜,卻想著雲昊特意請來的客人, 不可拂了麵子,便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與他握握手,笑道:“聽說王公子剛從歐洲回來,可 有什麽體會嗎?” 這一句話簡直像戳開了他的話匣子,滔滔不絕地開始敘說在歐洲的情形,見她眉目專注,愈 發議論風生。從英國的君主立憲製談起,直到法國巴黎的凱旋門,足足將歐洲大陸轉個圈兒, 忽然看到她身邊的畫夾,話鋒一轉,又提到盧佛宮裏達文齊的《蒙那麗莎》。 她開始尚忍著性子聽,可他口若懸河地沒完沒了,聲音在耳邊嗡嗡回響,隻催得倦意一陣陣 湧上。聽他又轉而侃侃談論西洋畫的曆史淵源,大有發長篇大論之勢,終於忍無可忍地道: “王公子,能不能請你別說話了?”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臉騰地就紅了。 王夏臻張著嘴愣住當地,半晌終於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將沙發扶手狠狠一拍,遽然起立。 她雙目微動,看到手邊畫夾時已有了主意,亦隨著他站起,盈盈笑道:“王公子,請不要誤會。 我是想替你畫幅速寫,開始繪畫時的位置輪廓非常重要,請你……不要說話也不要動。”第二十四章 錯也無因無果錯
大廳裏的西洋式落地鍾咣咣地敲了六下,日光斜斜地從玻璃窗照進來,滿廳擺設似被夕陽溫 柔撫弄,泛著淡淡的薔薇色。王夏臻幾乎呆坐了近三個小時,不能說話亦不能動彈,早急得 虛火上升,咳嗽提示好幾次,雪櫻隻裝作懵然不知,兀自埋頭畫畫。 雲昊從錢莊回來,進門便見王公子在沙發上端坐,雪櫻端著畫夾照他速寫,兩人靜悄悄地不 說話,沐浴在夕陽的微光裏,如雕塑般和諧。他心裏十分歡喜,悄悄地走到她身後一看,卻 緩緩地皺起眉頭,伸手按住畫筆道:“雲濛,把畫夾收起來吧。” 王夏臻如蒙大赦,深深地鬆口氣,見她咬唇微笑,速速收起畫紙,模樣說不出的靈動可愛, 心思微動,站起身攔著笑道:“雲濛小姐對著我畫了整整一下午,想必作品極好,能否讓我收 藏留念?” 雲昊臉色尷尬,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咳道:“舍妹學藝不精,還是不要貽笑大方了。”她 低頭偷笑,正要緩步走開,雲昊卻揚聲叫女傭道,“立刻帶小姐去換衣服。穿著這樣的衣服就 敢見客人,一點禮數都沒有。”他的聲音又冷又硬,竟是十分惱怒。見她一臉理直氣壯的神色, 更是生氣,將腳一跺,斥道,“還不快去?” 他語氣陰沉,連王夏臻亦覺察出異樣,詫異地皺起眉頭。雲昊籲了口氣,向他略略點頭,微 笑道:“請王公子稍待,我去去就來。”不由分說地拉起雪櫻就走。一直到三樓的樓梯轉角處, 才鬆了她的手,轉身狠狠地道,“你也太不懂事了,讓王公子呆坐一下午就算了,怎麽還對著 他畫……別人的像?還好我趕回來得及時,若被他看到,你打算怎麽收場?” 轉角處隻開了一盞小小的頂燈,燈光昏黃,照得他滿臉寒霜,如天神般凜凜。她亦是滿心委 屈,扭頭嘟嘴道:“他那麽聒噪,又盯著我滴溜溜亂看,我都快被煩死了。又不好意思趕他走, 隻好說給他畫畫,好讓他閉上嘴。” 雲昊麵無表情地盯著她,冷冷地說:“我指的不是這個,你別打岔。若我不回來,你打算怎麽 收場,嗯?” 她也固執起來,將臉一揚道:“他要看就給他看罷,又不是見不得人。哼,還說我學藝不精, 貽笑大方,改天你見了祖蔭,就知道我畫得有多像了。”雲昊狠狠地看著她,她亦無畏地與他 對視,忽然撲哧笑了,搖著他的胳膊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他若堅持要看, 我一分鍾就能畫一幅,保證活靈活現。” 雲昊忍不住也笑了,搖頭道:“罷了,你嫌他聒噪,明兒換個不愛說話……”忽然警惕地閉上 嘴,摸摸她的頭道,“你去換件漂亮衣服,我在飯廳等你。一會兒吃飯時,跟王公子多說幾句 話敷衍敷衍,嗯?”吃飯時王夏臻卻一反常態地沉默,悶頭不響地將羊排切碎,刀叉隻與瓷盤輕輕相碰,極是小 心翼翼。見雲昊瞪了她好幾次,雪櫻才抬頭笑道:“王公子,謝謝你送我玫瑰花兒。”雲昊心 裏一喜,如釋重負,拿起勺子舀了滿滿一勺湯,剛送到口邊,卻又聽她笑盈盈地說:“其實我
家花園裏也種著玫瑰花,何必多此一舉。” 咣當一聲,卻是王夏臻手裏握的銀叉落在桌上,滿臉難以置信的驚訝之色。雲昊簡直被氣得 發昏,重重地放下勺子,正要發作,見她麵上微含笑意,一對鳳目如黑夜的星星般清亮,不 知怎的便心軟了,歎了口氣道:“舍妹過去埋沒民間,經曆坎坷,難免言語莽撞,請王公子不 要見怪。”心思微動,想起今日擬好的啟事,話題一轉道,“王公子家學淵源,替我看看這篇 文章罷。”從懷中掏出兩頁紙遞過去。
他在腹中醞釀了好幾日,鄭重其事地寫了篇四六體的駢文,殊為不易。王夏臻粗粗看過一遍, 讚不絕口,又指著其中幾行歎道:“恨無羽翼,高飛相追。長吟短歎,淚下沾衣。別雖一緒, 竟似永訣之情。天意人事,回首悲愴傷心。這幾句情真意切,臨摹當年一段分離往事,感人 肺腑,使人讀之潸然淚下。” 雲昊微微一笑,感慨道:“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柳暗花明,浮雲無心 出岫。峰回路轉,蓬山咫尺可達。不瞞王公子,寫這幾句的時候,我倒當真潸然淚下,隻覺 得做夢一般,就把妹妹找回來了,自然視之如珍寶。所以她若有什麽冒犯的地方,還請王公 子多多包涵。”看著雪櫻以目示意。 王夏臻連聲不敢當,見她轉臉朝他歉意一笑,微笑間清秀絕倫,滿腔怒火霎時化為冰雪,重 新拿起叉子笑道:“像雲濛小姐這般出色的妙人兒,寧可被她日日冒犯。我有兩張跑馬場的票 子,不知雲濛小姐明日能否賞臉,一起前往觀看?” 雪櫻剛剛被雲昊目光所逼,勉為其難地朝他笑笑,誰知他竟毫不知足地繼續邀約,心裏大為 不樂,皺眉道:“明天要上課,再說我也不是小姐,已經嫁……” 剛說到這裏,便聽雲昊重重咳嗽,笑道:“家裏明日還有事,估計去不了。不如等二十日的宴 會上,王公子來早些,或許能請雲濛跳第一支華爾茲。”他雖然笑容滿麵,眼神卻深邃陰沉, 橫目朝她冷冷一掃,又對飯廳角落侍立的女傭打個手勢道,“教華爾茲的老師快來了,你先帶 小姐下去準備。” 雪櫻看他眼中竟隱含警戒之意,又見女傭恭恭敬敬地過來伸手欲扶,心裏瞬間亂紛紛地閃過 無數個念頭,與這一日的情形比照,漸漸了然,緩緩站起身,盯著他問道:“哥,我的戒指呢?” 雲昊目光複雜莫測,半晌嘴角微微上翹,淺淺微笑道:“我讓陸經理帶去配首飾了。你還怕哥 藏了你的寶貝不成?”側臉對王夏臻笑道,“看我這妹妹,真沒見過世麵。戴著玩的戒指,也 值得這般記掛。” 雪櫻眼裏如浸著冰片,目光清寒,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戒指不是戴著玩的。”還要說話,卻 欲言又止,轉身吩咐女傭,“去請陸經理。” 女傭遲疑地看看雲昊,猶豫不決。雲昊兩眼炯炯,將餐巾放到桌上,含笑對王夏臻道:“王公 子,舍妹今日多有失禮之處,請不要放在心上,改日再請你來玩罷。” 見他拿起帽子速速告辭,雲昊默默地對女傭點點頭,伸手摸出煙盒,自顧自地點上煙,卻隻凝神看著青煙嫋嫋,並不去吸,屋裏一時寂靜無聲。 玻璃窗上垂著淺綠色鏤空紗簾,時氣微涼,簾子在薰風裏波紋乍起,簾角處低低露出半輪玲 瓏的皓月。牆上壁燈的光芒亦似清皓月色,他的臉在燈下清俊如大理石雕像,麵無表情地低 頭看著煙頭上一點紅色微芒閃動,半晌聽門外腳步匆匆走近,頭也不回地道:“陸經理,立刻 把戒指還給她。”
她與他相處數日,從沒見過他如此氣惱,心下歉然,接過首飾盒,看了一眼放下心來,低頭 垂目道:“哥,對不起……我還以為……” 雲昊眼中如冷灰置著炭火,看不見地灼人,將香煙重重往織錦雲紋桌布上一扔,冷冷地道: “雲濛,不是哥說你,你也太不懂事了。哥在外頭做事情很難的,王公子的父親是花旗銀行 的經理,等閑得罪不起。我三番兩次替你解圍,你卻不依不饒地硬要拆台,你到底是不給他 麵子,還是不給我麵子?” 她被詰問得麵紅耳赤,許是梅紋暗花綢的衣料不透氣,隻覺渾身騰騰發熱,下意識地將戒指 捏緊,指間一點冰涼嗖嗖地沿著胳膊傳到胸口,霎時舒服許多。桌上的飯菜幾乎紋絲未動, 盤中的迷迭香烤羊排被燈光照得油汪汪地發亮,隻覺胸口煩悶欲吐,伸手掩嘴間,晶鑽的幽 藍微光在手心輕輕一閃,像沁出一顆大大的淚珠。 見她低頭泫然欲泣,雲昊歎口氣道:“算了算了,誰讓你是我妹妹呢?你不喜歡王公子,明兒 不讓他來就是了。” 她渾身如墜冰淵,竟緩緩地打個冷戰,盯著戒指看了又看,確信無疑,在心裏忖度半日,終 於抬頭道:“哥,你竟然騙我……祖蔭他人呢?”他微微一怔,眉間閃過詫異之色,卻極快恢複正常,含笑道:“不是跟你說了嗎?從青浦到上 海的路被衝斷了,要七八日才能修好,想必祖蔭被耽誤在半道上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良久臉上浮起極為哀傷的神色,搖頭道:“你還在騙我……他曆來最 守承諾,說十六日傍晚回來,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一定會趕回來。” 昨晚情形一幕幕在心上緩緩回放,她忽然驚得臉色煞白,胸口如被人猛擊,痛得直不起腰, 含淚道:“天,他看到報紙上的照片,一定會來這裏找你。你竟然……哥,你到底做了什麽? 你把鑽戒還給他了,對不對?這枚戒指雖然樣子一模一樣,可是……內圈上沒有那四個字了。” 雲昊冷冷地看著她,忽然微微笑了,慢條斯理地將香煙含在嘴裏,眨眨眼道:“好雲濛,真是 冰雪聰明。我也沒做什麽,隻跟他一起細細品閱這幾日的報紙,說雪櫻小姐要訂婚了。也許 還說了些別的,不過,我現在都不記得了。” 話音剛落,她的淚水已奪眶而出,猛地站起身來,嘴角微顫,指著他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 吐不出。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目光中閃過憐憫之色,卻終究側過臉去,長笑一聲道:“雲濛, 等我在二十日的宴會上公開你的身份後,你立刻就是上海灘炙手可熱的齊家三小姐,那時候滬上所有青年才俊,都如花園裏的草木般,翹首等你攀折,何必念念不忘一個陳祖蔭?有哥 護著你,定讓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過去的事情就當作大夢一場,全忘了吧。”
她頹然地坐下,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一絲絲被盤剝幹淨,連舉起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良久 低聲道:“哥,你口口聲聲地說都替我打算好了,原來就是這樣安排。你究竟為什麽要……處 心積慮拆開他和我?你怎麽能是這樣的人?” 雲昊眼中似有幽幽暗火閃耀,伸手慢慢地將餐巾揉成一團,忽然揚手摔開:“我是什麽樣的人? 我處心積慮?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枉費我一片苦心。”將桌子狠狠一拍,碗碟刀叉被 震得咣當亂響,他的聲音亦如焦雷洶洶炸裂,“我瞧在你的份上,已經給他足足地留夠了麵子。 否則……否則,依著他誘你私奔卻又不敢給你名分,任少奶奶欺淩的罪狀,我非將他千刀萬 剮,再扔到黃浦江裏喂魚不可。”
她胸中漸漸泛起絕望般的痛楚,淚水綿綿而下:“祖蔭有他的苦衷……再說我也不在乎名分, 那些繁文縟節都是做給世人看的。名分終歸是虛的,隻有真情最為可貴。他心裏隻想著我, 我心裏也隻有他,難道這還不夠嗎?” 雲昊笑了,仰臉道:“這是他教你的對不對?哼,真情可貴?我從來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真情。” 見她哀傷幾近絕望,心一軟道,“雲濛,也怨不得你,像他那樣擺出一副家門不幸、娶妻不賢 的模樣,再說幾句甜言蜜語,保證哄得你心生同情,立刻以身相許。這一招哥哥也屢試不爽, 都快用膩味了。” 她立刻重重搖頭道:“祖蔭他跟你不一樣。他對我是不是真心實意,我心裏明白。” 雲昊簡直被氣得半死,冷笑一聲道:“他跟我不一樣?我告訴你,世上的男人沒有不薄幸的。” 想到昨日他麵目平和的神氣,隻覺心裏倏地火星亂迸,橫眉怒道,“雲濛,我都是為你好,你 不領情也罷,怨恨我也罷,我都不會讓他再見你了。你情願不妻不妾地委身於他,我齊雲昊 卻丟不起這個人,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她緩緩站起身來,扶著桌子搖搖欲墜,說話艱難,言辭卻極為清晰:“我不是雲濛,我也不做 齊家三小姐了。你……你若不讓我見他,我……”她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如何出言威脅, 終於默然無語,定定地盯著他看,眼神倔強。 雲昊嘴角一揚,漸漸地笑出聲,笑音悲傷,令人脊背嗖嗖生寒:“你接著說啊,你要怎麽樣? 你打算不認我這個哥,再跟他私奔一次是不是?”站起身來一腳將餐椅踹倒,朝角落裏侍立 的傭人道,“把小姐看起來。若讓她私自跑了,你們全部給我引咎辭職。”轉身便朝外走。雪櫻見他快步走出餐廳,又急又氣,扶著桌子欲追趕時,雙膝一軟,沿著椅背癱到地上,眼 淚立刻如斷線的珠子般,滴滴答答地沿著臉頰直淌,喉嚨像被誰狠狠扼住,連氣都喘不上, 斷斷續續地哭道:“哥,我求你……他現在一定傷心欲絕……哪怕隻讓我見他一麵,解釋清楚。”
雲昊緩緩地僵住了,轉身見她竟跪倒在地,痛心至極,慢騰騰地踱回她身邊,俯身微笑道: “你竟然為他跪下求情?看來他真把你蠱惑得不淺。好,好,真是我的好妹妹。”冷笑一聲, 指著大門的方向厲聲喝道,“你若非要去,我也不攔你,讓汽車夫送你去就是了。隻要你出這 個宅子一步,我馬上打電話給英使館。前幾日英使館召集宴會,看中了現在棉紗銷路好,想 借本地銀行的力量染指紡紗業。但凡我開口說肯貸款,英國大使立刻就會出麵強行收購益群 紡紗廠。你既然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他,那我倒想瞧瞧,等他知道自己因你而不名一文時,還 會不會滿口真情真心?”
陸豫岷眼見得他動了真火,忙過來推搡著他往外走。又向女傭使個眼色,將雪櫻強行從地上 拉起。見她抬臉哀哀地看過來,滿臉淚水縱橫,隻教人憐意頓生,心裏登時痛楚難當,低聲 勸道:“少爺,不然送小姐去看看吧,想必也礙不了什麽事。”雲昊恍如未聞,緊緊地抿著嘴, 一言不發。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忍不住再回頭相看,卻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緊閉,斜斜伏在 女傭臂上,身體正緩緩朝地上滑倒,驚得頓時停下腳步,失聲道:“不好了,小姐要暈過去了。” 疾步朝餐廳奔回。 雲昊卻比他動作更快,幾步便搶過來將她打橫抱起,厲聲道:“快去請醫生。”瞧著她雖然緊 緊閉著眼,眼角卻仍然汩汩滲出淚珠,隻覺心如刀絞,潸然淚下,哽咽道,“雲濛,哥都是為 你好,你怎麽就聽不進去呢?”
她仿佛做了個很久很久的夢,夢裏獨自一人走過漆黑的長廊,長廊盡頭有微弱的光芒,如無 數螢火蟲閃動。她隻恍恍惚惚地盼望著什麽,不停地往前走,隻聽絲絨長裙嗤嗤地拖過光潔 的地麵,卻永遠也走不到頭……心裏一著急,竟然醒過來了。 床頭隻開了一盞小小的燈,燈光羸弱,如夜空裏的星光,低低地懸在眼前。女傭正拿著絲帕 替她拭淚,見她突然睜開雙眼,又驚又喜,忙起身朝外喊道:“快去告訴少爺,小姐醒了。” 端過一杯水笑道,“小姐,請喝杯檸檬茶。” 她胸中本來煩悶欲吐,聞到檸檬酸甜的味道,隻覺得十分適意,接過來一飲而盡,放下玻璃 杯道:“我怎麽在這裏?剛才不是還在餐廳吃飯嗎?” 女傭笑嘻嘻地道:“小姐,你都不記得了嗎?剛剛你在餐廳暈倒了。少爺抱著你上來時,急得 聲音都啞了,若不是醫生上來,他現在還不肯撒手呢。” 她淡淡地哦了一聲,垂下眼睛默默回想,心裏卻隻是一片冰冷。女傭卻在床側笑個不停,她 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蹙眉問道:“什麽事這麽高興?” 女傭看著她笑容滿麵地道:“小姐,要跟你道喜了。” 她開始隻是不明白,忽然一種狂喜從心底漫漫地生出來,驚訝地抬頭看時,女傭含笑點點頭, 喜氣盈盈地道:“小姐,你有了身子,都一個多月了,怎麽自己一點都不知道?” 她像是癡了般,慢慢伸手覆著嘴,臉上明明在笑,卻又忍不住熱淚滾滾交流。半晌如夢初醒,忙忙下地穿鞋,起身便往外走。女傭卻伸手攔著她道:“小姐要去哪裏?少爺吩咐過了,不能 出門……”見她刷地沉下臉,忙補充道,“還可以在庭院裏走一走。” 她緩緩轉過身,冷冷地問道:“我若一定要出門呢?” 女傭麵色為難,低頭道:“小姐方才在餐廳裏都聽見了……少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就不 要為難我們了罷……” 月色清朗,透過淡紫色織花窗簾照進來,簾上花蕊的光影慵懶鋪了滿地,像一張朦朧的絲網, 密密罩在人心上,無處逃脫。她靜靜地立了半晌,默然歎口氣道:“好吧,我就去花園裏走走。”
第二十五章 夜來空寫桃花紙
夜色昏暗,黑沉沉地侵到屋裏,壓在胸口如千斤重的秤砣,痛得人喘不過氣。許是一動不動 地躺了太久,隻覺得渾身都痛。胳膊像是被誰緊緊拉住了,半分也移動不了,他默默地將渾 身的力氣都積到臂上,吃力地略一轉側,進寶已經遽然驚動,又驚又喜,脫口喊道:“少爺, 你醒了嗎?” 進寶昨晚才稍微打個轉,回身便不知他去哪裏了,又不敢冒雨去找,忐忑不安地在紗廠等了 兩個多小時,突然有人拿車子接他到廣慈醫院。心驚膽戰地在病床邊挨了一天一夜,此時見 他睜眼,真如得了鳳凰一般,忙起身擰亮壁燈,含淚道:“少爺,你怎麽才醒?你可嚇死我了。” 祖蔭欠身欲起,側臉間隻見牆上的掛鍾搖搖擺擺亂晃悠,眩得人頭暈眼花,皺眉道:“現在什 麽時候了?”嗓音嘶啞,才說了一句話,喉嚨裏便像烈火燃燒,痛得厲害。 進寶忙拿來一杯溫水服侍他喝,搖頭道:“少爺,您昏了整整一天一夜。醫生說你淋雨太久, 寒涼侵肺,必須靜心調養,不能亂說亂動,否則轉成肺炎就危險了。” 他舌上似生了水泡,吞咽間滿口劇痛,抿了一口便搖頭不要。門外走廊空闊,隻聽腳步聲咣 咣回響,似直直地朝這間病房走來。明知不可能是她,眼睛卻似不受控製,情不自禁地看向 房門。 門緩緩開了,穿著白衣服的護士在門口張了一張,見他醒了,忙將藥品車放在門口,拿了體 溫計笑道:“啟銘錢莊的陸經理今日打過好幾次電話了。我先替你量體溫,再去通知他罷。” 他一顆心如墜了鉛塊般,緩緩沉到冰窟裏,失望到了極點,隻覺頭疼欲裂,頹唐地躺下,搖 頭道:“你走吧,用不著你們管。” 那護士見慣了病人千姿百樣的態度,毫不為杵,走過來將體溫計往他身上安放,笑道:“這個要量二十分鍾呢。你可要別出聲,也不要亂動。” 她的手法熟練,隻輕輕轉動玻璃管,往他袖裏放置——他撚起一朵豔紅的玫瑰,用長長的嫩 花梗在她發間一轉,便將滿頭青絲鬆鬆挽起。 她俯身檢查玻璃管的位置——他抱著她的肩膀,緩緩傾身在她額上一吻。她隻是閉目微笑, 喃喃與他訴說甜言蜜語…… 體溫計的玻璃殼子涼涼地貼在臂上,如毒蛇的紅信子般在心裏嘶嘶舞動。他忽然間暴怒如狂, 伸手摸到管尾,閃電般地抽出來,隻往地上一摜,啞聲道:“用不著可憐我,滾!” 隻聽一聲清脆的裂音,灰撲撲的水銀珠子在玻璃碎屑間滴溜溜亂滾。護士驚得目瞪口呆,半 晌搖頭道:“你瘋了,我讓醫生來給你注射鎮定劑。”轉身急急地朝門外奔去。 進寶亦呆住了,見護士奔出,忙撲過來含淚道:“少爺,你千萬別激動。醫生說你寒涼侵肺, 必須靜心調養。若不慎轉成肺炎,就……治不好了。” 祖蔭卻伏在枕上笑了,笑聲淒苦,在寂夜裏如鬼哭般駭人,嘶聲道:“進寶,我若能得了肺炎, 再痛痛快快地死了,你就回青浦跟大掌櫃要出賣身契,以後就是自由身了,想做什麽就做什 麽去吧。” 進寶聞言大駭,見他胸腔裏嗬嗬有聲,說話間已喘不上氣,嚇得半死,按著他的胸口道:“好 少爺,求您別亂說了。進寶哪裏也不去,就在這兒陪著少爺。” 他突然安靜下來,雙眼炯炯地望著天花板,良久歎了口氣,輕聲道:“她都不願意再跟著我了, 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側過臉去,淚水嘩嘩地順著眼角淌下。 進寶看著他扭頭靜靜流淚,卻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呆呆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半晌歎了口 氣道:“少爺,你昨晚上發燒說胡話,翻來覆去地說……不在上海呆了,要回放生橋。不如等 你稍微好些,咱們就回青浦吧。” 他一言不發,隻是無聲無息地流淚。牆上壁燈的黃銅托下籠著一團黑影,幽暗的燈光落在模 糊的淚眼裏,就像浮在陰鬱的水麵上,一點螢光隨著青浪浮沉。仿佛三更四更時點起油燈, 燈心上一點青色微芒,在濃黑的夜色裏閃爍。 恍然還是住在放生橋的時候,蠶已到二眠,需夜夜起身添兩遍桑葉,她執著油燈在旁照亮, 他捧起大摞的桑葉唰唰地撒下去。蠶寶寶通體青白,在綠葉間蠕蠕而動,咬噬桑葉的沙沙聲 如風雨拂窗。見有一兩隻蠶沿著匾邊往外爬動,她便拿起鵝毛,輕輕地把它們拂回竹匾中, 抬起頭向他嫣然微笑…… 恍然還是她初到上海時,他亦剛剛接手紗廠業務不久,對許多規矩一無所知。工頭欺他是外 行,千方百計地挑撥工人,廠裏一團混亂。所有的行政工作、進貨、下車間督工,幾乎事事 皆要親力親為,日日忙到深夜才有時間看賬本。在燈下做得疲倦時,賬本上的數字像變成一 紙黑螞蟻,在眼前蠕蠕爬動。 她正在準備美術學校的考試,端著畫夾坐在桌子的另一頭,低頭垂目,隻聽炭筆在紙上沙沙 劃過,如風雨拂窗。聽他唉聲長歎,停了筆抬起頭,向他嫣然微笑。水晶台燈光影晶澈,她的笑容更如春風般溫柔甜美,他亦以微笑回之,再繼續埋頭將惱人的數字一行行看下去…… 時光如屑,一年前的燕然溫婉,像水麵上的晶泡,倏忽便蒸發得無影無蹤。 門吱呀又開了,護士拿著針管進來,默不作聲地替他注射。他似已失了精神氣力,隻厭倦地 閉上眼睛,偏過頭去隨她擺弄。枕心裏裝著蕎麥粒,側臉間沙沙輕響,如風雨拂窗。半天她 麵無表情地抽出針管,伸手指指壁燈,進寶忙起身將燈擰滅。 燈光一熄,鐵灰色的秋夜唰唰侵窗而入,整個屋裏暗無天日,隻是一片化不開的濃黑。點點 倦意似海邊的浪花,一星一星地撲過來,漸漸吞噬身心。虛空裏仿佛生出一隻溫柔的手撫弄 著他的臂膀,拉著他朝無邊無際的濃黑裏,飛速墜下。
窗外夜色幽黑,站在書房的玻璃窗前看下去,她正靜靜地坐在花蔭裏,鵝黃色暗花綢衫映襯 在蒼綠的枝葉間,恰如花心一簇淡黃嫩蕊。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閉目淺淺微笑。月光下一 張素臉嬌小玲瓏,笑容如花房裏的蜜粉般甜美潤澤。 他隻覺得心被誰狠狠地摘了去,難受得幾欲落淚。房門輕輕一響,有人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背 後,默了半晌,終於開口道:“二少爺,剛才醫院打電話來,說陳公子蘇醒後狂躁不堪,隻好 用了鎮靜劑讓他繼續沉睡……現在怎麽辦?” 他恍如未聞,隻是定定地看著她微笑嫣然,忽然灰心失望到了極點,一拳砸在牆上,身體瑟 瑟發抖,沉聲喝道:“我為她費盡心思,她怎麽能……怎麽能這般絲毫不領情?”又一拳砸下 去,狠狠地道,“居然還要高高興興地給那個混蛋生孩子。我……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妹妹?” 目光如癡似狂,回身便將桌上的兩摞喜帖重重拂開。 大紅燙金的請帖高高揚起,在空中如蝴蝶穿梭,終於飛倦了,一張接一張撲撲地落下來,滿 地灼灼的“喜”字,每一張都似熾熱的烙鐵,滋啦啦地燙在心上。他終於將視線從滿屋喜字 上挪開,盯著陸豫岷冷笑道:“醒過來又怎樣?死不了就行了。我齊雲昊想做的事情,從來沒 有半途而廢的。立刻聯係醫生替她流產,等過三個月再重新發帖邀請。” 陸豫岷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憐憫。很久很久,他終於頹然向椅中倒下,疲倦地說:“讓我怎麽 咽得下這口氣?她日後的路還長著呢,怎麽能不妻不妾地過一輩子?將來生下的孩子不是嫡 出,明裏暗裏都要受盡歧視……”他緩緩地哽住了,全身幾乎蜷到椅子深處,雙臂抱著頭悶 聲不響,良久低低一聲啜泣。 陸豫岷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雲濛小姐年紀還小,心地單純,一時難以體會你的良苦用 心。” 他像是思慮得極周全,不容雲昊插嘴,一口氣便說了下去,侃侃而談:“可她現在有孕在身, 又是無名無分的尷尬身份,自然不宜大張旗鼓地舉辦宴會。眼下之際,勸陳公子與正妻離婚 後再回來娶小姐,斷不可行。且不論陳公子肯不肯,咱們為了遮羞,匆匆忙忙地把小姐嫁出, 萬一他真如少爺所慮,隻是貪圖美色的淺薄之輩,小姐日後仍要受苦。況且……”他責備地 看看雲昊,搖頭歎道,“況且少爺昨晚所作所為確實過分,猝然間再回頭低聲下氣地解釋,恐怕雙方都難以解開心結。就算他當麵應承,心裏積怨,日後把怨氣撒在小姐身上,小姐仍然 要受苦。” 每一句話都似春雨般簌簌地敲在心坎上,雲昊漸漸抬起頭來,默默點頭道:“那依照你說,該 如何是好?” 陸豫岷默然一時,才輕聲道:“眼下雖有個兩全之策,既能顧全少爺的體麵,又能讓雲濛小姐 回心轉意。隻不過……少爺才找回雲濛沒幾日,又不得不與她分開了。” 雲昊目光冷凝,眉峰一挑,緩緩地道:“說下去。” 陸豫岷點點頭道:“今日我去找校長替小姐改名,無意間得知,學校每年都有名額,資助優秀 學生去法蘭西的國立裏昂美專進修。” 雲昊眼中一亮,擰眉道:“你是說把雲濛送出去?” 陸豫岷胸有成竹地道:“不錯。隻不過我們不必學校資助,隻借著這個機會將小姐送出去。等 到了法蘭西,再聲稱轉校,悄悄地將她挪到別處,自然再無人能知道小姐身懷有孕。將來在 國外生下孩子後,假托是他人棄子,由小姐無意間善心收養。這樣的話,小姐仍是玉潔冰清, 少爺將來也仍然能舉辦宴會,風風光光地認回三小姐。” 見雲昊目光閃爍,他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最重要的是,任憑他們兩人現在口口聲聲說什 麽情比金堅,隻要音信不通地分開幾年,又有誤會在先,隻怕多深的情分,也就慢慢淡了。 小姐日後留學歸來,眼界既開,身份金貴,亦無陳公子縈繞在心,自然對您言聽計從。那時 候隻怕不用少爺苦心做媒,就會有大把青年才俊追上門來,任小姐挑揀。” 雲昊隻是沉吟不語,半晌搖頭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瞧雲濛眼下死心塌地的模樣,恐怕 她不會答應。” 陸豫岷側目望向窗外,隻見她坐在花蔭裏,整個人如無瑕的女神般,微微仰著臉,櫻唇輕輕 開合,像在低聲唱歌,眉目簡直與昔年的……她一模一樣。他隻覺心房狠狠一抽,定了定神 道:“隻要少爺覺得是個好主意,我願意去說服小姐同意。”見雲昊橫眉一掃,目光疑惑,他 微微一笑,高深莫測地道,“但請少爺放心,小姐她一定會同意的。” 也不待雲昊說話,他起身便朝房外走去,到門邊突然轉身微笑道:“三日之後,加拿大的皇後 號郵輪就要開去法蘭西了。少爺趕緊安排妥當人手,陪著小姐上船罷。還有簽證、護照、入 學通知書、支票、船票一堆雜事,這三日咱們可有的忙亂了。”木芙蓉花正盛開,嫣紅色的大花盤子晾在乳白的月光裏,悄悄如美人含愁。冷露無聲,上下 錯落的花葉上已蒙上一層細細的露水,良久葉尖泠泠一滴落下,恰恰洇在綢衫上,倏忽滾下, 便給鵝黃衣襟鑲上一綹濕邊兒。女傭在旁立了許久,見那露水往她身上紛紛落得急了,忍不 住出言相勸:“小姐,夜深了,回房去歇著吧。” 她隻是恍如未聞,粉麵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良久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道:“你剛才說
什麽?” 女傭還未答話,便聽身後有人笑道:“去替小姐拿件披肩來吧。”正是陸豫岷,不知何時走到 身側,突然張口說話,倒駭了女傭一大跳,轉身見是他,忙行個禮退下。雪櫻倒十分客氣, 欠身微笑道:“陸經理。” 他見她握著椅子扶手欲站起,忙搖手道:“小姐請寬坐,不必多禮。”又指指她身側的椅子, 微笑道,“不知陸某有沒有這個運氣,能陪小姐聊聊天?”見她含笑點頭,微一鞠躬側身坐下, 想了想笑道,“明日各大報紙便會刊登二少爺親筆書寫的認親啟事。今日我也去學校替小姐改 名為雲濛了,啟事一出,定能讓你的同學們恍然大悟,不再誤會您與二少爺的關係。” 雪櫻眉目一喜,急急問道:“那祖蔭他能看到嗎?” 陸豫岷含笑點頭,卻又皺起眉頭道:“陳公子即使看到,恐怕也無濟於事。啟事隻說認回親妹 雲濛,並無言語涉及雲濛即雪櫻。況且還會特意注明,少東家雙喜臨門,將認親與訂婚合二 為一,召開宴會一處慶祝。”他說到後來,特意加重語氣,見她明顯怔住了,便接著道,“況 且陳公子此時還在華慈醫院昏睡,恐怕等他醒來時,連宴會都散場了。” 話音剛落,雪櫻已悚然大驚,站起身怒道:“你說什麽?你們把他怎麽樣了?” 女傭已拿了披肩過來,默默立在一邊等待。陸豫岷伸手要過披肩,微笑道:“夜深露重,小姐 要在意自己身體。”見她扭頭不理,揮手令女傭退下,慢慢地道,“就算小姐不愛惜自己,也 要多為孩子著想。” 她的身體微微一僵,歎了口氣,到底將披肩密密地圍上,輕聲道:“哥也知道……孩子的事情 嗎?他既然知道,怎麽還……還不讓我去見祖蔭?二少爺到底想怎麽樣?” 陸豫岷目光閃爍,搖頭笑道:“二少爺到底想怎麽樣?上海灘三教九流,無奇不有,什麽拆白 黨、翻戲黨、仙人跳、放白鴿,五花八門,若他真惱怒了,一樣一樣地使下來,陳公子將來 會變成怎麽樣,誰也說不好。” 雪櫻驚呼一聲,站起身厲聲道:“他……他若對祖蔭下手,我也不認這個哥哥了。” 陸豫岷並不答話,兩掌相擊,隨著啪啪幾下輕響,廳前燈光大盛,從玫瑰園兩側唰唰地噴出 十幾道水柱,薄薄的水霧淩虛而下,銀花飛舞,像是在半空裏造起一座水晶橋梁。草坪上方 懸掛的紅藍白各色燈彩幽幽點亮,隻映得綠地茸茸,青翠欲滴。 良辰美景,如詩如畫,如影如幻。她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皺眉道:“陸經理,這是什麽意思?” 陸豫岷含笑道:“這就是你哥哥特意準備的宴會。到時候滬上名流齊聚於此,少爺挽著您的手 從大廳出來,穿過水橋走到草地上,向大家正式介紹您的身份。”他歎了口氣,指指書房的窗 戶道,“你看,少爺整晚都在窗口看著小姐呢。” 書房裏並沒有開燈,花園裏亦是燈光幽暗,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見朦朧中一個極英挺的人影 立在玻璃窗後,煙頭上的紅芒一閃一閃,如星辰般悄然明滅。她心裏驀然淩亂,低聲道:“其
實哥用不著這般……花費心思。” 陸豫岷微微一笑,又啪啪地拍了兩下掌,水柱立刻停止噴射,燈彩亦幽幽熄滅。方才的無邊 美景猝然消失,如做了場美夢醒來,空空地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他默了半晌才輕聲道:“這些布置真讓雲昊費了許多心思,可惜……明天就要拆掉了。還有那 篇認親的啟事,方才也已經打電話到報社,讓明天的報紙不必刊登。少爺將小姐視之如珍寶, 你說他能怎麽樣?” 雪櫻啊了一聲,隻覺心中百味陳雜,緩緩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陸豫岷歎口氣道:“少爺 幼年失母,當年四姨太……去得不明不白,老爺亦不正眼看他。雖然寄給大太太撫養,可世 情冷暖,捧高踩低,再正常不過。最開始那幾年,隻要不當著人麵,連大太太房裏的丫頭都 能隨意差遣他。內宅我也不可隨意進出,他其實就像舉目無親一般……” 聽她低低驚呼,他並不側臉去看,繼續道:“少爺能到今日,委實不易。千方百計地找尋小姐, 再大張旗鼓地舉辦宴會,就是想替您掙足了麵子,免得被人歧視,像他一般受苦。” 她益發無語,兩行清淚緩緩沿著臉頰流下,半晌抬手拭道:“我能明白。哥自然全心全意都為 了我好,可是……” “可是陳公子亦是溫良君子,待小姐同樣全心全意。若不是名分上有所虧欠,二少爺他又何 必惡行惡相,費盡心思拆開你們兩人?”陸豫岷含笑接下去,又眨眨眼睛笑道:“論起來陳公 子倒心地至誠,昨晚在書房裏眼睜睜看著少爺與小姐‘卿卿我我’,竟硬是掙紮著不出一聲。 後來在瓢潑大雨裏一動不動地站到昏迷,半條命都差點沒了。” 雪櫻淚水益發洶湧,哽咽道:“他就是這樣的人,什麽苦楚都默默地藏在心裏……” 陸豫岷麵有讚許之色,點頭微笑:“我在青浦時,倒也略略打聽到些事情。陳家少奶奶屢次為 難小姐,每每都被他輕輕化解。其實私心裏論,祖蔭處世做事較為圓通,總能不動聲色地替 人留下退路,倒比雲昊來得踏實穩妥。不像咱家二少爺,不把人逼到窮途末路,決不肯罷手。” 他竟然話鋒一轉,隱約間句句誇讚祖蔭。雪櫻看他臉上神色高深莫測,心裏又驚又疑,終於 忍不住問道:“陸經理,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看著她眼神驚恐,突然撲哧笑出聲道:“小姐,如今少爺抓住祖蔭虧欠名分的錯處,死活不 肯罷休,隻不過現在還看著小姐的麵子,暫時隱忍不發。而祖蔭當初允了嶽丈大人臨終前遺 言,依著他一諾千金的性子,更不可能離婚再娶。小姐現在……身懷有孕,夾在中間左右為 難,卻如何是好?” 她驚呼一聲,低頭輕聲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陸豫岷嗬嗬笑了,點頭道:“我自然什麽都知道。若不是念在祖蔭對你一片真心,又被雲昊騙 得幾乎喪命,我又如何肯讓小姐察覺真相?”眨眨眼道,“珠寶行的技師說戒指內圈還有四個 字,我卻沒讓他們鏤刻。否則,小姐隻怕此時還被蒙在鼓裏罷?”雪櫻漸漸地覺悟了,驚喜交加,微笑道:“原來都是陸經理暗中相助。多謝您看顧祖蔭……”
皺眉道,“他還在醫院裏昏迷不醒?我……能不能去瞧瞧他?” 陸豫岷眼神憐憫,搖頭歎道:“小姐就算現在去看了他,又能有什麽用?咱家少爺的性子,開 弓沒有回頭箭,又在嫡子庶子上素有心結,若讓他此時答應,肯放小姐依舊無名無分地跟著 陳公子,那是千難萬難。” 她跌坐回椅中,怔怔地不出聲,神色淒苦。他忽然笑道:“小姐怎麽不來問我,此時該如何是 好?” 她驀然回神,眼中生出無限期盼。他微微一笑,侃侃道:“既然兩下裏為難,不如一走了之。” 見她神色疑惑,輕笑一聲道,“如今有個機會,讓小姐去法蘭西讀兩年西洋畫。一來小姐於此 道確有天賦,正好加以深造;二來亦可替腹中的孩子遮過身份,不必牽絆於嫡出庶出;三來, 就要看陳公子的造化了。若他真對你情深意重,想必少爺過兩年也會放下疑慮,不再阻攔你 們的姻緣。” 她隻是默默無語。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歎口氣道:“少爺擔心陳公子是個薄幸人,才不準你 無名無分地跟著他。祖蔭若能在這兩年內,證明他心裏確實隻有小姐一人,那陸某以性命擔 保,縱然少爺到時仍不肯鬆口,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要想盡辦法令你們破鏡重圓。” 雪櫻眼中淚花晶瑩,輕聲道:“乍然間一句話也不說,匆匆一走兩年,總覺得……心裏割舍不 下。” 陸豫岷歎了口氣,笑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何必眷念朝朝暮暮?時光飛快,兩年不過小小 鴻溝,一躍可過。小姐若真個與陳公子情比金堅,等兩年後帶著孩子從法蘭西回來時,一家 團圓,其樂融融,千倍萬倍地好過現在夾於中縫,苦不堪言。” 她咽了口氣,緩緩地道:“陸經理,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突然僵住了,伸手摘下一朵木芙蓉,將花瓣一綹一綹地撕開。碎瓣在指間嘶嘶輕響,他卻 默默無言,半晌黯然道:“小姐的眉目神態……與她當年一模一樣。許多年前,她跟我說,世 事難兩全,取了一樣就不該要第二樣,不可貪心不足,後來帶著滿心遺憾悲苦離世。我…… 如今隻想讓小姐事事圓滿。如果……她在九泉下知道,定然會很高興……”說到後來,語帶 哽咽,情緒低落,全然不似平日的穩重深沉模樣。 她心裏萬分詫異,心念一動,低聲道:“你是說我娘?” 他並不答話,站起身拍拍手,芙蓉花的嫣紅碎瓣兒便滿下裏亂飛,如在夜色中灑落一場花瓣 雨。抬腳欲走,又低頭沉聲道:“少爺定會讓人陪著你去法蘭西。小姐的日常信件,無論是寫 給誰的,恐怕都會送到少爺這裏先行過目,請小姐自己斟酌罷。” 雪櫻眉目端莊,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寫信給祖蔭就是了。” 陸豫岷含笑搖頭:“不……”見他目光玩味,她忽然恍然大悟,微笑道:“我明白了,該怎麽 寫還怎麽寫,把心裏的想法原原本本讓哥哥知道。” 他嘴邊浮上一絲微笑,點點頭道:“去法蘭西的皇後號郵輪,三日後便要開船,小姐盡快收拾 啟程罷。陳公子那邊請你放心,我自然會勤加照拂,隻是恕我不能事先泄漏真相。陸某對他印象雖好,也得再細細地觀察兩年,將來才能放心把小姐交給他。” 她淚凝於睫,站起身盈盈一拜,微紅著臉道:“我倒不擔心祖蔭有變。就怕我即使走了,哥哥 仍要耿耿於懷。陸經理……祖蔭這一年在紗廠上費了許多心血,請你多勸哥哥,別讓英國使 館強行收購。” 陸豫岷搖頭微笑道:“這話倒不如小姐自己去說罷。” 雪櫻抬頭看看樓上書房,那一點紅芒仍在黑暗裏閃爍不息。她歎了口氣,默默地裹緊披肩, 微笑道:“我與哥哥相見才幾日,想不到這麽快就要分開了。他心裏一定也很難受,我去陪他 說會話兒。”
雲昊一直站在窗口,見她與陸豫岷說完話後,極平靜地走開,知她必然已經答允了,心裏一 喜,卻又悵然如失,坐回椅中默默吸煙。過了好半天,卻聽門外嗒嗒輕響,像是高跟鞋踩過 來,走到門外忽然頓住了,緊接著“哎喲”喚了一聲。 他忙扔了手中煙卷撲過去,推門一看,哭笑不得地說:“雲濛,你既然沒穿過高跟鞋,幹嘛這 會子逞強?”突然發現她竟然整整齊齊地穿著禮服,頭發亦盤成極華美的西式發髻,緩緩愣 住道:“雲濛,你……”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落到一邊的鞋子,搖頭笑道:“這鞋真難走路,害得我差點摔個跟頭。”伸 手扶著門框,重新將高跟鞋穿好,調皮地眨眼笑道:“既然是哥哥的心意,總要都試一試嘛。” 他心裏十分感動,扶著她走進屋裏坐下,歎口氣道:“雲濛,你不怪哥哥了?” 她微微一笑,深深地看著他道:“記得上次在梅茲飯店吃飯時你說,大冬天擦屋裏的家具,水 冷得像冰……哥,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吃過那麽多苦……你都是為了我好,我怎麽會怪你?” 他目光如電,隻是揚眉看著她,忽然笑了:“看你眼睛裏分明寫著‘就是怪你心狠’,嘴裏卻 連聲說不怪。雲濛,你心裏還是放不下他罷?” 她愣了愣,垂目笑道:“哥,我放不下他是真,可心裏敬愛你也是真。等我去了法國,就請你 不要為難他了罷。”提著裙擺站起道,“你看,我特意打扮好了……等兩年後從法國回來,你 再舉辦宴會時,我還穿著這身衣服,挽著你的手跟眾人介紹,好不好?” 他的眼神驀然溫柔,摸摸她的頭發,微笑道:“好。”見她仍是盈盈地望著他,滿目期盼,頓 了頓道,“你放心,我以後不為難他就是了。” 她見他答應,心裏一鬆,便將話鋒一轉,與他絮絮訴說小時候在陳家灣時的情形。什麽月亮 地裏剪麥穗、撲火蟲、半夜起來喂蠶,語笑嫣然,說了半晌,突然掩嘴打個嗬欠,極是不好 意思,微紅著臉朝他看來。 雲昊靜靜地搖頭微笑,長歎一口氣,悵然道:“困了就去睡吧。以後兩年哥不在你身邊,看顧 不到,你要懂得自己顧惜身體。” 她微笑著點點頭,卻又簌簌地流下淚來。雲昊亦是心痛難忍,站起身道:“你如今也是……有 身子的人了,別動不動就傷心。這幾天好好在家休息,其他事情哥會替你一一辦妥。三日之後,哥親自送你上船。”
連日忙亂,時光便像箭一般地過去了,轉眼便是開船時間。郵輪的蒸汽機緩緩開動,船尾翻 起滾滾波濤,一浪浪打在岸邊,岸上一切緩緩地在日光裏倒退,終於漸漸地看不見了。雪櫻 目光如癡,如雕塑般站在船舷邊,海風獵獵,吹得她衣襟如旗幟般在風中飄舞。隨行服侍的 女傭怕她著涼,忙走過來笑道:“小姐,外頭風大,瞧著海浪顛簸,恐怕會頭暈。不如回房間 去罷,你如今……該多多休息才好。” 她也覺得困乏,點頭答允,回到艙中便睡下了,醒來時已是深夜。大半輪皓月低低地照在水 麵上,海水極是平靜,被月光照得黑白分明。郵輪仿佛載著半船鬱鬱月華,穿透一片寂靜的 黑色,在窄窄一道白光裏默然無聲地前行。 女傭極是警醒,見她披衣起來,伏在桌上寫字,忙從被中欠身道:“小姐,若是給少爺寫信, 寫完請交給我就是了。” 她手上並不停頓,輕輕地點點頭道:“你睡吧,我曉得了。” 船身隨著海浪上下顛簸,寫字極是困難,筆畫也歪歪扭扭地不好看,她卻硬是掙紮著寫下去。 那時祖蔭剛從上海回來,她初識寫字,腕力不勻,他從背後伸手來握著她的右手,替她將手 腕穩住,一筆一畫地寫下去。白綿紙質地細密,筆尖從紙上劃過,如春蠶食桑葉的沙沙聲。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溫然如水:“沒關係,這些字你現在不認得,以後慢慢就認得了。”如今她字字都認得了,他卻已經不再知道。 終於寫完“醒”字最後一筆,她拿起紙默默念道:“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竝。茶名龍鳳團, 香字鴛鴦餅。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念畢淚如雨瀉,低聲道, “早知道,那日應該寫完……” 祖蔭回青浦那日,她雄赳赳地拿起毛筆,卻如何也使不慣,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寫 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散”字。他在旁看著,漸漸笑出聲。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筆,撅嘴道:“我 平常都用自來水筆,用毛筆當然寫不好。” 今日用的是自來水筆,他卻已經不能看到了。 想了想,又提筆在底下加了一首:“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 是離別情,那得分明語。盼得最長宵,數盡懨懨雨。” 兩首詞一上一下,極是整齊,仿佛心意相通的兩人一唱一和。她惆悵地歎口氣,輕聲道:“祖 蔭,雖然這封信你看不到,可是你一定要等我……帶著咱們的孩子回來。”清淚如泉,汩汩而 下,啪啪地打在信紙上。字跡被淚水一浸,淡淡墨跡漸漸暈開,如船外無邊無際的黑夜般, 悄然洇滿桃花紙。合章 為誰合掌光明,回風與照當時我。影青移壁,蓮紅並臉,靜 中看破。愁到闌珊,傳燈有分,焚香無果。剔寒灰三寸,此 花謝裏,空對著,琉璃火。 燃盡因緣還墮,剩雙蛾、翩然飛過。月銷淡色,彈指微燼, 垂眉孤坐。試訊心期,淺開深結,那堪成叵。又凝眸驀地, 一聲畢剝,是歸來麽?
《水龍吟》——發初覆眉
第二十六章 從此月明江不渡
兩年後 上海
正值六月酷暑,雖然還是清晨,太陽已明晃晃地掛在半空了。已過了十點,啟銘錢莊的羅馬 式大門卻並未如常開啟,前來辦理存取款的儲戶們都聚在門口等待。暑天的日頭裏略待一會 兒,便讓人汗水淋漓。有人等得不耐煩,趴在玻璃上朝大廳裏張看,隻見錢莊裏所有的職員 也在廳裏排成兩行,像等待什麽人,亦紛紛交頭接耳。 又過了一刻鍾,終於見陸經理帶著一個麵目慵懶的少年從後門進來,職員們忙整整齊齊地道: “歡迎三少爺。” 雲淳像是宿醉未醒,眼光發直,含混不清地說了個“好”,便睡眼惺忪地看向陸豫岷。 陸豫岷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揮揮手道:“既然見過麵了,就開始辦公吧。”職員們在大廳等 了一早晨,結果就這麽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不由得麵麵相覷,見陸經理臉色陰沉,也不敢多
問,忙打開大門營業。 顧客們一擁而入,算盤聲如潮水般嘩嘩地響起。陸豫岷強按下怒火,躬身道:“三少爺,昨天 下午在火車站沒接到你,害得二少爺狠狠地發了一頓脾氣,昨晚又等了你整整一宿。請你這 會子跟我去見他吧。” 雲淳打個嗬欠道:“我好端端地在睡覺,硬把我抓過來。該見總要見,著什麽急?”他被陸豫 岷從被窩裏喚醒,心裏極不痛快,忽然想到身上帶的錢已全花光了,也無處可去,立刻換了 一副神氣,微笑道,“二哥發什麽脾氣嘛。我都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怕在上海丟了不成?” 陸豫岷默不作聲,轉身在前引導上樓,一直走到二樓的辦公室前,正待敲門,雲淳卻推門便 進。
雖然天氣裹頭裹腦地濕熱,雲昊卻仍然整整齊齊地穿著白色襯衫,連領結都打得一絲不苟。 坐在紅木辦公桌後,不知道在看什麽東西,極是專心致誌,眉頭微蹙,嘴角略含笑意。 門砰地被推開,他抬目一驚,見是雲淳進來,忙站起身笑道:“老三,你一晚上跑哪裏去了? 去火車站接你的人回來說沒有,簡直把哥嚇壞了。若弄丟了你,讓我怎麽跟二姨娘交代?” 目光微動,已看到雲淳領口上的半個紅印子,心裏一沉,朝陸豫岷斜斜一瞥。 見陸豫岷緩緩點頭,他心中頓時了然,歎口氣道:“二姨娘在信裏囑咐我,一定要好好教你熟 悉錢莊各項業務。今兒算是第一天,你剛才既然已經見過錢莊的雇員了,就先讓汽車夫送你 回家休息吧。”雲淳本就困意沉沉,聽此話如蒙大赦,忙忙點頭。
聽腳步聲咣裏咣啷地下樓去了,雲昊臉上神色漸漸冷峻,低聲笑道:“二姨太恐怕見雲騰快不 好了,怕我日後大權獨攬,急急打發雲淳來上海分杯羹。你在哪裏找到他的?” 陸豫岷麵色沮喪,歎口氣低聲道:“福州路。”福州路是滬上長三堂子密集處,他今日幾乎挨 個班子找了一遍,才把雲淳從被窩裏揪出來,出門時又與老鴇糾纏一通,滿腹怨氣。 雲昊見他氣惱,微微一笑道:“那裏的大先生都身價不低,雲淳倒是有錢。” 陸豫岷火上加火,搖頭道:“少爺小瞧他了,他昨晚叫的是小先生,還擺了一桌花酒。早晨我 帶他出來時,老鴇硬拉著我結了賬才許走,好生尷尬。咳,真是丟死人了。” 雲昊卻心情極好,哈哈大笑,道:“罷了,他剛從南京來,也別乍然就管得死死的。反正家裏 開錢莊,多給他錢就是了。等他玩膩了,想誠心學錢莊業務時,我再教罷。”又低頭去看桌上 的兩頁信紙。
桌角上的信封被撕得零七八落,恐怕隻有三小姐的信才能讓雲昊這般心情燦爛。陸豫岷心中 亦是一喜,連方才的怨氣也無影無蹤,眉開眼笑地問道:“小小姐還是那麽調皮嗎?” 雲昊含笑不語,從信紙下撿出一張黑白照片遞過來。照片背麵一行極娟秀的小字“祖蔭:我 獲巴黎美專一等獎學金並獎章,特與喧兒合影留念。櫻兒”,他隻裝作沒看見,翻到正麵一瞧,
啞然失笑。 隻見竹喧正拿著大大的獎章往嘴裏塞,雪櫻臉上表情哭笑不得,一手緊緊抱著她,一手與她 搶奪。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把照片遞回去,微笑道:“小小姐也有一歲多了吧?真是冰雪可 愛,恐怕都會說話了。” 雲昊漸漸收斂笑容,歎了口氣,神色複雜莫測,低聲道:“已經能叫媽咪了。不知道會不會叫 舅舅。”情不自禁地垂目朝信紙看去。 滿紙墨藍色的清秀小字,無聲無息地沉沉壓往人心……“喧兒前日夜間發燒,喂她吃藥時竭 力喊叫‘Papa,help!’直教人潸然淚下,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與你重見……”這一行字刺目 刺心,直擊心底。想她一人孤身在巴黎,又要上課,又要照顧竹喧,雖然也帶著幾個傭人, 恐怕平日還需自己勞心勞神,真不知境況何等淒涼。 他心裏萬分酸楚,良久歎口氣道:“雲濛都去法蘭西兩年了,從沒收到祖蔭的隻言片語,卻依 舊月月準時寫信回來。難道她一點都沒覺察到嗎?怎麽還是這般癡心不改?”推開椅子站到 窗邊,默默地吸煙。 陸豫岷目光閃動,亦擺出一副沉痛的腔調歎道:“這兩年我也一直暗中派人觀察陳公子。他除 了維持紗廠日常事務外,幾乎閉門謝客,與世隔絕。前年將兩人強行拆開……恐怕確實操之 過急,有欠妥當。” 雲昊在窗邊如雕塑般靜靜佇立,冷哼了一聲,忽然一揚手,將煙頭向窗外高高拋出,沉聲道: “老三那兒,你替我多費心,在隔壁收拾一間辦公室給他用。若真是可造之材,別埋汰了他。” 他話鋒一轉,陸豫岷也不能繼續旁敲側擊,應了一聲後便悄悄退出。 聽木門吧嗒地在身後關上,室內驀然靜得出奇。他竟沒有勇氣轉身麵對那兩張薄薄的信紙。 臨窗而望,隻見黃浦江水被酷日烈烈照耀,如一條暗灰色的帶子,夾著兩岸俗陋的洋房,在 漠漠青天裏蒼然蜿蜒。不管陰晴風雨,江水總是這般急急奔流,萬裏滔滔,永不休止。一連幾日雲昊都心情甚好,往日貸款報告都由陸豫岷審核,今天他也心血來潮,去經理辦公 室拿了幾份親自察看。略略看過一遍後,抽出一份對陸豫岷道:“這家申請建電影廠的,不必 貸款給他們。現在電影賺錢又快又省心,不如咱們直接持股,等過幾日把老板叫過來談一談。” 想了想微笑道,“讓雲淳也來看看。” 陸豫岷咳嗽一聲道:“三少爺還沒來呢。” 雲昊緩緩皺起眉頭,看牆上掛鍾已指著下午兩點了,忍無可忍地怒道:“雲淳這幾日都在忙什 麽呢?我以為他初來上海,眼界乍開,見到一片燈紅酒綠未免心癢,才容他多玩幾天。怎麽 就像野馬開了籠頭,跑得無蹤無影?立刻把他找回來。”陸豫岷低頭不語,伸手拿起電話,啷 啷撥號。 室內雖然開著吊扇,卻仍是蓬蓬的熱。他不知怎的,隻是心裏不安,汗水涔涔地沿著脊背往 下流。電話轉了幾次,終於接通了,見陸豫岷俯身拿起筆,沙沙地往紙上記地址,他略微放
下心,搖頭冷笑道:“從明日起,讓他先跟著門房實習,也學著看看眼高眼低,別光知道擺花 酒、叫局票,一味瞎玩。” 陸豫岷緩緩掛上電話,直起身來,眼神竟是十分惶恐,慢慢道:“三少爺第一天找的是小先生, 我也就沒多留心。誰知他……”見雲昊目光如電般掃來,咽了口氣道,“誰知他第二日就換了 大先生,這幾日越發不堪……昨晚竟然去了花煙間。” 雲昊又驚又急,將桌子一拍怒道:“你難道沒給他錢嗎?他怎麽能去那種髒地方?” 陸豫岷搖頭道:“我給了他五千塊,難道還不夠花?這幾日更由著他愛去哪裏便去哪裏,這些 地方都是三少爺自己選的。” 雲昊一言不發,抬腳便往外走,狠狠地道:“在哪家花煙間?” 陸豫岷卻伸手攔住他,冷冷地道:“雲昊,你難道真要等他來跟你分享一切?” 他身體一僵,抬頭看著牆上的掛鍾。白色秒針隻是極細的一線,滴滴答答地一格格地挪著。 記得當初孤身來上海接管錢莊時,雲淳才剛滿十一歲,穿著白色的孝服,怯生生地從二姨太 身後探出頭,羞赧地朝他微笑。卻原來時光飛快,這麽多年已悄然過去了…… 秒針眼看著已走到盡頭,又從零重新計數,他緩緩咽了口氣,隻覺得滿腔淒涼,痛心地道: “無論如何,他也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五光十色的上海灘……吞沒了。” 陸豫岷眼中精光閃爍,搖頭道:“二少爺,恐怕已經遲了。那家花煙間,是十六鋪出名的玉堂 春……”將方才記下地址的紙片遞給他。 他像是乍然驚呆了,拿著紙片的手竟瑟瑟發抖,半晌醒過神來,恨聲道:“讓申幫裏管十六鋪 的頭目,立刻去玉堂春等著我。” 陸豫岷卻仍站著不動,一字一頓地道:“大少爺眼看就這兩個月的光景了,在這節骨眼上,若 讓三少爺知道咱們與申幫有關聯,保不齊他將來回了南京不亂說……” 雲昊將門重重一甩,怒聲道:“眼下顧不得那麽多了,老三的性命要緊。大太太那邊,等雲騰 死了再好好打算。你先打電話給廣慈醫院,讓醫生做好準備。”暮色漸起,雲昊呆呆地坐在廣慈醫院的貴賓室裏,看著窗外草地茵茵,夕陽如流火,紅豔豔 一片如燒到心上般,隻是心神不定,見院長推門進來,忙站起來問道:“怎麽樣?” 院長從病房直接過來,連橡膠手套還沒來得及摘,朝他歉意地笑笑,搖頭道:“所幸就診及時, 還沒染上梅毒。可是淋病病菌已經侵入身體,不得不注射六零六。以後恐怕會喪失生育能力。” 又微一點頭,默默地轉身出去。 雲昊像是被雷擊了般,癡癡立在當地,良久身體微微顫抖,低聲道:“讓我怎麽跟二姨太交代?” 陸豫岷在旁麵有不忍,卻終究輕聲道:“雲昊,其實長遠來看,這未必不是好事。大少爺眼看 就兩個月的光景了,三少爺又無法生育。日後這份家業,再無人能跟您爭了。” 雲昊重重地跌坐回椅中,目光疲憊,伸手重重地按著太陽穴道:“你不懂。雲騰已經病入膏肓, 無可救藥,這是我一手促成,毫不後悔。可如今雲淳在上海出事,雖然咱們問心無愧,可這筆賬還是會算到我頭上。日後家中上下,人人都會……恨我入骨……” 陸豫岷搖頭道:“你忘了三小姐?還有冰雪可愛的小小姐呢。” 雲昊目光驀然溫柔,緩緩地放下手,微笑道:“嗬,還有雲濛。隻有在她心裏,我才是個好哥 哥。我也隻有她了。”沉吟半晌,輕聲道,“拍電報叫雲濛回來吧,他們這兩年也夠苦的。祖 蔭……當初是我錯看他了。隻要他肯離婚,我也不再計較,哪怕登門親自道歉都無所謂。” 陸豫岷麵上一喜,微笑道:“二少爺終於想通了?真是可喜可賀。隻是……祖蔭不肯給小姐名 分,是因為當初允了嶽丈大人臨終前的遺言。依著他一諾千金的性子,讓他離婚,那是千難 萬難。” 雲昊目光閃動,歎口氣道:“那怎麽辦?他家少奶奶性情陰毒,雲濛卻心地善良,難道真的永 不回青浦,名不正言不順地跟祖蔭躲在上海一輩子?況且如今還有喧兒。” 陸豫岷搖頭道:“小小姐冰雪可愛,如何能讓她也跟著受委屈?”略一沉吟,緩緩地道,“方 才我在醫院走廊裏,看到一個熟人……就是雲濛小姐的啟蒙老師俞清流。” 雲昊哦了一聲,皺起眉頭問道:“她來醫院做什麽?” 陸豫岷道:“我問了她幾句,原來青浦城中流行肋膜炎,她的丈夫也染上了。本地大夫束手無 策,她才急急地到華慈醫院來找西醫,想請醫生去青浦治病。” 雲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點點頭道:“既然是雲濛的啟蒙老師,咱們也不可袖手旁觀。你去跟 院長打個招呼,派個醫術精湛的隨她去吧。”見他臉上神色懸疑不定,奇怪地皺眉道,“怎麽?” 陸豫岷將心一橫,放低聲音道:“聽說陳家少奶奶也染上了。” 雲昊眉峰一跳,伸手去摸香煙,卻摸了個空。許是剛剛從錢莊走得匆忙,並沒有帶著煙盒。 轉眼看著椅子的渦輪花紋,默不作聲地將手按在椅背上。櫻桃木的質地硬朗,觸指冰涼,在 炎炎夏日裏仿佛有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他終於側過臉去,淡淡地道:“如果是為雲濛好……你就看著辦吧。”清流在醫院裏轉了半日,隻要聽說要遠途去青浦診治,醫生便紛紛以各種理由推托,正急得 無法,卻有個差役來告訴說,院長預備派兩個醫生與她同去,請她此時去頂層辦公室商量。 她又驚又喜,一直走到頂層房間,進門便見一男子含笑立起,微一鞠躬道:“張太太,別來無 恙?” 他的麵目頗為熟悉,她在腦中略略回想,便微笑著道:“陸經理,原來是你暗中相助。本來預 備讓外子來上海就醫,他的身體卻不宜長途跋涉,這才想請醫生去青浦診治。多謝你肯施以 援手。” 她說話間連聲道謝,卻仍然憂心如焚,不自覺地深深皺著眉頭。他咦了一聲,輕聲問道:“張 太太可有什麽為難之處?” 她乍然回神,忙急急搖頭。他卻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你不用著急,醫生正在準備器 械藥品,一會兒讓汽車夫開車送你們回去,今天晚上就能到青浦替張先生診治。”
她這才稍覺安心,歎口氣笑道:“多謝陸經理。不是我著急,實在是外子的病……不敢再耽誤 了。” 他顯得十分理解,忽然蹙眉道:“方才在走廊裏聽你說,陳家少奶奶也感染上了?” 她倒沒覺得意外,怔怔地點點頭道:“陳家少奶奶倒不是特別嚴重。不過我今日到上海時,也 差人去閘北告訴陳家少爺了。恐怕他這會子正在回青浦的路上呢。” 他長長地哦了一聲,皺起眉頭道:“我若再與院長說一聲,請醫生一並替陳家少奶奶診治,想 必不是難事。”說到此處卻又略有些為難,搖頭道,“隻是我與陳公子曆來不熟。其他事情都 好說,唯獨求醫問藥,若萬一不好,家屬便要把怨氣都發在薦醫者身上。這個人情不做也罷。” 說畢朗朗一笑,極是謙遜。 清流這幾日眼睜睜看著青浦的中醫對病症束手無策,早已怨氣在胸。她曆來豪爽仗義,此時 聽他這般推托,大不以為然,搖頭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跟陳公子不熟,我去跟 他說。他來上海三年多了,耳濡目染,想必也會覺得西醫好,會同意用西醫治療。” 陸豫岷心裏一喜,麵上卻絲毫不露,點頭道:“我其實無可無不可。不過既然張太太說西醫好, 我自然全力相助,”他突然麵色凝重,緩緩地道,“不過要請張太太幫個忙,不管能否治好, 請你千萬莫跟陳家提起,說這醫生是經我推薦的。我不圖恩報,卻也不想惹麻煩上身。” 她略一沉吟便點頭答應,揚眉笑道:“其實祖蔭頗為開通,告訴他也無所謂,想必他不會是非 不分。陳家少奶奶的病症雖然不輕,倒也不重,定能醫到病除。你既然擔心,若萬一有個好 歹,我不跟他說就是了。”第二十七章 戀戀青衿西歸路
連日下雨,院子裏滿是水窪,天氣頗為陰冷。滿院遍地都是深紫藍的水繡球花,花球已被雨 泡爛了,被黃黃的泥水一攪,滿地藍白,一片淩亂。院中人來人往,誰也無瑕看管花草,因 為少奶奶已經快不好了。 荔紅眼睜睜看著高個醫生替玉鈿量過體溫後,麵色凝重,朝另外一個醫生點點頭,竟開始收 拾藥箱,心裏驀然驚慌,拉著他的白大褂急道:“你們怎麽不診治了?快給少奶奶開藥啊。” 醫生歎了口氣,將衣襟從她手中拉回,搖頭低聲道:“恐怕頂多再能耽誤兩個小時。有什麽話 還沒說,趕緊囑咐吧。” 荔紅愣眉愣眼地呆在當地,突然大哭大喊,抓住他的醫箱道:“我不信。張家那麽重的病症都 治好了,怎麽我家少奶奶反而被你們耽誤了?” 她哭聲悲苦,說話間已癱倒在地,卻仍然牢牢地抱住醫箱。兩個醫生對望一眼,聳聳肩默默 靜立,麵色十分無奈。 祖蔭本來坐在窗前呆呆地望著簷下淌水,見荔紅吵鬧不堪,便站起身道:“這兩位是上海華慈醫院的醫生,若他們治不好,就再也沒人能治了。”走過來俯身拉起她,溫言道,“你莫哭了, 快去請趙海安過來,跟你家小姐再見一麵。” 荔紅猛地止住哭聲,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他的目光溫和平靜,見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搖 頭微笑道:“難道沒聽清楚嗎?你若走不快,就去跟進寶說,讓他立刻騎快馬去請。” 荔紅如夢初醒,忙拭淚從地上爬起,急急衝出。祖蔭歎了口氣,低聲對醫生道:“多謝兩位這 幾天費心替少奶奶診治。等日後到了上海,我再親自去醫院致謝。” 兩名醫生連聲不敢當,低頭便往外走,見他欲相送,忙搖手指指床上道:“差個丫環送我們出 去就是了。少奶奶……時日不多,你還是多陪陪她罷。” 他神情複雜,長歎一聲,卻不再堅持,拱手作別。房裏去了好幾個人,驀然安靜。隻聽簷下 水聲嘀嗒,綿綿不絕。 床上的紗帳微微一動,玉鈿本已昏迷一宿,此時卻翻了個身,一隻青白的手露出來,寒磣磣 地嚇人。他忙走到床邊,輕輕握起她的手送回被中,又俯身將被角掖好。眼睛無意往枕邊一 溜,卻嚇了一跳,慢慢直起身道:“你醒了?” 玉鈿竟然蘇醒了。她已在病榻上纏綿一月,開始時隻是瘧疾,後來竟轉成肋膜炎,眼睜睜地 一病不起。她的臉本來頗有福相,此時卻瘦得顴骨高聳,眼睛微睜一縫,亦是毫無光彩。 他見她欠身欲起,忙伸手按著被褥道:“還是躺著吧。我已經讓荔紅去請海安了,估計他馬上 就到,你心裏還有什麽話,過會兒就說給他聽罷。”她卻像沒聽懂,怔怔地看著他,忽然眉頭 一皺,竟然奮力坐起,卻到底病得虛弱不堪,還沒坐穩便搖搖欲墜。 他情急之下伸臂便將她摟住,正要慢慢送回被中,她卻拉著他的袖子微笑道:“別放……就這 樣……”喘了一口氣道,“祖蔭,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臉上並沒有悲切之色,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心裏瞬間百感交集,側臉低聲道:“別亂說, 你不會死的。”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不然你也不會在這屋裏呆著,還對我這麽 好……”皺眉唉喲一聲,輕聲道,“我的右胸好痛,好像有把刀子在裏麵攪……” 他忙伸手捂著她的嘴,柔聲道:“痛就別說話,先睡會兒吧。等海安來了我就叫你。” 她眉間現出疑惑的神色,皺眉道:“又叫安哥兒來做什麽?他都快被我煩死了,別再擾他了。 不然把他弄惱了,就不騙你寫信了。”她忽然神誌不清,說話間語無倫次,看著他微笑道,“雖 然我知道是安哥兒騙著你寫的,可隻要是你的親筆,我看著就好歡喜……” 祖蔭心中驀然混亂,輕輕搖著她的肩膀道:“玉鈿,你說什麽呢?” 她仍是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真累啊,總算熬到頭了……下輩子投胎去做棵桑樹,等你一 張張摘桑葉的時候,就從我身上摘吧……”說了幾句話像是累了,閉目靜靜喘息。 祖蔭見她不言語了,悄悄地將她送回被中,心裏亂得仿佛院裏的繡球花兒,隻是分不出個頭 緒。卻見海安大踏步地進來了,荔紅跟在他身後,匆匆地拿手帕拭淚。 海安儼然一副飯鋪老板的模樣,衣服下襟別在腰帶裏,腳步極快,進屋走到床邊看了一眼,淚如雨下,輕聲喚道:“玉姐兒,你睜眼看看,誰來瞧你了?” 祖蔭長歎一聲,揮手令荔紅退出,低聲道:“趁著她還沒走,你有什麽心裏話,趕緊說給她聽 吧。”正要關上門轉身出去,卻見海安怔怔地直起腰道:“你這話怎麽聽著沒頭沒腦的?祖蔭, 你差人請我來,到底是什麽心思?” 他胸中痛楚,欲言又止,搖頭道:“沒什麽心思……她跟你最親近,你又寫了那麽多信給她, 卻天意弄人……如今說什麽都是枉然了,你好好送她一程吧。” 海安目光微閃,歎口氣道:“當初她跟我親近,隻不過因為……你跟我最親近。”俯身見玉鈿 麵色蠟黃,呼吸微弱,不由得心裏一酸,抬手拭淚道,“玉姐兒當年心心念念地喜歡你,可你 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除了我誰也不搭理。沒辦法,她隻好老來找我玩。我被煩得要死, 後來靈機一動,假托自己想寫信給她,又找你代筆,才哄得她高興了……你細想想,當初我 一言一句讓你往紙上寫的話,可像是我趙海安平日的語氣?那大半都是玉姐兒的心裏話啊。” 見祖蔭呆如木雞,搖頭道,“後來你娶了她,我總算放心了。可好好地才過了三四年,怎麽又 聽說你弄來個鄉下丫頭,把她扔到一邊不聞不問?” 海安還要說什麽,卻聽背後的床上有動靜,俯身一看,又驚又喜地笑道:“玉姐兒,你醒了?” 玉鈿也不知道睜開眼多久了,伏在枕上咳了兩聲,側目滿地巡視。海安直起腰狠狠地瞪著祖 蔭,蹬蹬走過來,將他一把拖到床邊,微笑道:“玉姐兒,你還有什麽話,趕緊交代罷。”因為屋裏有病人,臨院軒窗都敞敞打開,濕氣隨著風狠狠撲進,扯著黃銅帳鉤亂響。床前紗 帳在風裏輕快地飛揚,她整個人卻像死沉沉的大理石,一點生氣都沒有了,除了眼裏還殘餘 幾分清明,默默地看著他,忽然清淚涔涔,低聲道:“你待我一直冷冰冰的,開始那幾年我還 以為,你就是這個性子……後來你有了雪櫻,也不往我房裏來。直到那次,七夕夜你為了她 跟我大發雷霆,我才知道原來你心裏竟然……可是也沒法跟你分辯了……雪櫻她還好嗎?” 他眼中酸痛不堪,半晌咬牙說了個“好”字,已是淚如雨下。熱淚簌簌地打在她的臉上,她 卻微微笑了:“你別哭……那時我心裏嫉妒得要命,再聽別人教唆,就身不由己地刻薄她…… 當初我爹逼你答應不許娶妾,那是他疼我,怕你日後待我不好。卻讓雪櫻白委屈了這麽多 年……等我死了,你就正正經經地娶她回來罷……”唉喲一聲,伸手撫著胸,深深地蹙起眉 頭。 他隻覺心如刀絞,想忍也忍不住,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下,搖頭道:“你別說了……靜靜 地……別說話。” 她吸了口氣,淚落紛紛,低聲道:“我知道我不好了。祖蔭,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像親她 一樣……親我一下?”慢慢仰起臉,含笑閉目。 他忍住眼淚,猶豫半刻,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親。她短促地啊了一聲,掙紮著要說話,張口 卻上不來氣,喉嚨裏嗬嗬作響,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中漸漸失了光彩,一滴大大的眼淚從 眼角滲出,沿著腮幫慢慢滾下。祖蔭亦是泣不成聲,滿臉淚水縱橫,握著她的手垂首哭道:“玉姐兒,這麽多年……將你扔在 宅中不管不問,確實是我做錯了。你好好地去吧,我在沉香寺替你抄四十九天經書祈福,保 佑你來生……來生投胎個好人家,別再把心思錯許給人了……” 她的手仍然很柔軟,卻漸漸寒涼如水。簷外雨絲細如牛毛,如飛花閑愁般紛飛,等定睛看時, 又像什麽都沒有,隻是無邊無際的飛煙。或許有一隻巧奪天工的手,織成這般幻網,將天地 密密籠罩。 細雨靡靡,兩柱雪亮的燈光由遠至近而來,在迷迷霧氣中終於看得清楚了。曠野風大,嗖嗖 地涼寒侵骨,兩位醫生在城外等了半個小時,見到汽車如約到來,驀然輕鬆。高個醫生抬腕 看看表,搖搖頭道:“九點整,估計已經咽氣了。”
陸豫岷此番親自開車,上車後又暗暗囑咐一通,才將兩位醫生送回華慈醫院。從醫院出來, 轉身去郵電局往法國拍了電報,心裏大石撲通落地,連走路也要輕快幾分。回到錢莊居然見 雲昊在大廳裏巡視,真是破天荒的事情,迎上去微笑道:“二少爺,怎麽今日倒有心情?” 雲昊見他滿臉春風,心下已是了然,將手中的電報遞過來道:“二姨太這次十分明理,隻說讓 咱們送雲淳回南京調養,旁的一句重話都沒提。”眉峰一挑,嘴角露出淺淺微笑,“明兒你先 送老三回南京吧。等你回來後,咱們列個清單,先替雲濛好好預備一份嫁妝。她乘郵輪要在 海上走一個多月,想必八月初才能到上海。” 日子在期盼中渡過時,便顯得分外慢。臨近七月底,雲昊天天要給船務公司打好幾通電話詢 問。船務公司實在被問煩了,將八月份抵港離滬的郵輪時刻表抄了一份送來。雪櫻已拍電報 說明,回來時乘坐英國公司的瑪麗號郵輪,八月初八抵港。 八月暑氣稍退,初七正是禮拜日,雲昊召集了家中傭人,將明日的事宜又吩咐一遍,見天氣 極為晴好,便搬把涼椅到花園裏看報紙。陽光如金,照在叢叢疊疊的灌木叢裏,像躍動的音 符般閃耀。他連日操心,此時見風和日麗,心神陡然一鬆,看了幾條新聞便覺得困倦,伸手 將報紙覆在臉上,漸漸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微風吹過,將報紙輕輕掀落在地。日光雖是淡淡的,射在臉上亦微 微發熱,他歎了口氣,正要睜眼去撿,卻聽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在身側焦急地喊道:“喧兒,不 要亂吃報紙!” 日光乍然竟耀得人睜不開眼,他一瞥之下正要張口說話,眼淚卻嘩嘩而下,忙忙伸手擦拭, 半天才微笑道:“怎麽提前回來了?也不打電話讓家裏去接。” 雪櫻唇角淺淺微笑,亦是淚水滿麵,低聲道:“郵輪在香港少待了一天。” 兩人已經兩年未見,卻不知為何,說完這兩句話,竟然麵對麵地沉默了。竹喧卻在旁咯咯大 笑,指指玫瑰花叢裏撲騰的幾隻小雀,搖搖晃晃地便朝它們走去。 雪櫻如夢初醒,眉間立刻換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緊追兩步將她拉回來,搖頭道:“雀兒有 翅膀,一碰就飛了,這個不能要。”竹喧卻不依不饒地扭動,嘴裏也不知道在說什麽,嘟著嘴仰頭向雲昊看來。見他俯身來抱, 便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將手指在嘴上一比,輕輕按在他的手上。 雲昊哈哈大笑,眉目斜飛,極是開心,立刻將她高高舉起,掄了兩圈後架在肩膀上,扭頭笑 道:“好喧兒,你快叫舅舅,我立刻讓人抓小雀兒給你玩。”她像是有些怕生,扭頭找了一圈, 掙紮著又朝雪櫻撲來。 雪櫻在旁撲哧笑了,從他肩膀上把喧兒抱下,交給旁邊的保姆帶走。見他戀戀不舍地盯著背 影看,微笑道:“喧兒有些暈船,這一個多月都沒好生睡覺。讓保姆哄她休息一會兒,等傍晚 精神好了,再跟你玩罷。” 雲昊無可奈何地將目光轉回,又細細地打量她半日,微笑道:“雲濛,你好像……跟走的時候 不一樣了。”她穿著一身白底黑點的西式洋裝,眉宇間依然溫柔如蘭,卻到底歲月無聲,整個 人像被磨礪後的珍珠,淡淡珠輝映人。 她意味深長地道:“哥,你也不一樣了。”頭向側麵一歪,微笑著朝他張開雙臂。 他胸中氣血翻騰,深深吸了口氣,伸臂與她緊緊相擁。隻覺得心中酸楚,語不成聲:“雲濛, 你……不怪哥哥狠心了?” 她用力搖頭,側臉微笑道:“巴黎很美。”淚水卻簌簌地落在他的襯衣上。雲昊歎了口氣,索 性拿起袖子替她擦拭,搖頭微笑道:“這件襯衣在南京路的紅邦製衣店定做的,價值五百元, 明日可要讓祖蔭照價賠償。” 她猛地從他懷中抽離,後退一步才站穩,淚珠在眼中滾來滾去,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晌含淚 道:“哥,你……你真的不一樣了。” 雲昊哈哈大笑,故意皺起眉頭道:“果然女大不中留。聽到祖蔭的名字,立刻飛也似地從哥哥 懷裏躥出去了。還怕他再誤會你嗎?”他居然很難得地紅了臉,低聲道,“你好好歇兩天。到 時候我跟你一起去,跟他賠個不是,請他原諒我當年輕狂無知罷。” 雪櫻心中極是感動,低頭笑道:“祖蔭他最通情達理,不會計較的……我在船上其實不累……” 仰起臉朝他看來。 她眼中殷殷期盼,委實難以拒絕。他在心中默默想了想,便招手叫來汽車夫道:“送小姐去閘 北。”又溫柔地道,“晚上讓祖蔭一起來吃晚飯,嗯?” 雪櫻微笑著點點頭,踮起腳在他頰上輕輕一吻,低聲道:“謝謝哥,你真好。” 他目送著車子駛出去了,若有所失地笑笑,回身便往廳中來。陸豫岷亦是喜氣洋洋,正叫來 廚師吩咐晚上的菜單,見他進來,忙躬身笑道:“恭喜少爺。”又令廚師退下,微笑道,“也不 知道小姐這兩年口味變了沒有,我就讓廚房盡管做拿手的菜罷。” 雲昊點點頭,沉吟不語,目光深邃複雜,半晌低聲問道:“陳家的喪事辦完了嗎?” 陸豫岷神色一沉,亦放低聲音道:“喪事倒是早辦完了。隻是祖蔭還在青浦的沉香寺裏抄經, 聽說他允了少奶奶,要替她抄七七四十九天的經書祈福。”屈指算了半晌,微笑道,“快了, 明日八月初八,正是斷七,想必再過幾日就該回上海了。”雲昊擰眉道:“我瞧著雲濛的模樣,竟是一分鍾也等不得。剛下船也不肯歇,立刻便要去閘北。 今日若知道祖蔭不在上海,恐怕明日就要去青浦,卻如何是好?”仰頭想了想,微笑道,“罷 了,明日我親自陪著她去。” 陸豫岷眼神閃爍,猶豫半晌道:“少爺,不然還是等幾天吧。雖說當初到青浦時是半夜,接兩 位醫生回來時,又讓他們在城外等候,想必亦無人瞧見車子,可謹慎些總不是壞事。” 雲昊搖搖頭道:“我何嚐不想等祖蔭回上海再說?可我能等,雲濛卻等不得。我就這麽一個妹 妹,若看著她心神不定,還不是一樣難受?明日我親自開車,諸事小心就是了。”
雪櫻回來時已近黃昏,本來滿肚愁緒,一踏入廳中倒被逗笑了。隻見雲昊躺在絲絨沙發上, 拿著金懷表一上一下地逗竹喧玩,每次等喧兒快要抓到時,他便將胳膊一舉,將金表高高蕩 開,隻引得她咯咯大笑,卻半天老是拿不到,鼓著腮幫也不知道在說什麽,嘴裏劈裏啪啦念 得飛快。 雲昊笑嘻嘻地皺眉道:“喧兒說的是法文還是中文?” 雪櫻撲哧便笑了,搖頭道:“在巴黎時我白天要上課,怕家裏臨時需要買東西,就找了個法國 保姆。晚上又跟著中國保姆睡覺,兩下裏都弄混了,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見她急得滿 臉通紅,微笑著蹲下抱著她道,“喧兒,叫舅舅。” 雲昊亦坐直身體,將金表攤在手心,笑眯眯地道:“叫舅舅,不然不給你。” 喧兒舉著胖嘟嘟的小手來搶,見雲昊握拳將表藏起,奮力便去掰他的手指。雲昊哈哈大笑, 伸手摸摸她的臉道:“快點叫舅舅。” 她睜著兩隻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他,張口卻極清晰地喊道:“PA-PA。” 雲昊臉上立刻顯得極為尷尬,咳了一聲,攤開手掌將金表給她,招手對保姆道:“抱著小小姐 一邊玩去罷。”語氣頗為不快地埋怨道,“喧兒長得不像你。” 雪櫻淡淡微笑,半晌道:“現在還小呢,怎麽看得出來?再說將來像她……爹地也很好啊。” 眉頭微蹙,低聲道,“哥,我剛才去紗廠才知道……祖蔭他已經回青浦兩個月了。” 雲昊緩緩皺起眉頭,想了想道:“他把紗廠轉讓了?” 雪櫻搖搖頭,心事重重地道:“那倒沒有。聽說少奶奶兩月前亡故了,他回家料理喪事,將紗 廠交給經理暫管。” 雲昊哦了一聲,籲了口氣沉默不語,半晌靜靜問道:“那你現在怎麽打算?” 雪櫻心裏亂成一團,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他雖然跟少奶奶……情分極淺,但名義上到底他 們才是正經夫妻……我本來以為,隻要這次回來,能跟祖蔭在上海,跟以前一樣就可以了。” 伸手從花瓶裏抽出一枝玫瑰骨朵兒,花苞半合半放,甜香襲人,極是生機勃勃,她怔怔地瞧 著絲絨般的血紅花瓣,隻覺得心煩意亂,重重地歎口氣道,“可如何也料不到,少奶奶會突然 亡故。此刻再去找他,卻要置他於何地?亡妻屍骨未寒,便娶新人進門。” 雲昊摸出一枝煙,默默吸了半根,斜眼一瞥,隻見竹喧在旁興高采烈地嬉戲,心念微動,已有了主意,慢慢地道:“這次拍電報叫你回來,我本來打算放手不管,隨你的意思就罷了。但 如今既然情勢有變,你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喧兒著想。”他加重語氣,慢慢地道,“從法律 上講,如今喧兒可算是私生女。你在法國呆了兩年,不會不知道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麽吧?” 雪櫻麵白如紙,轉目看著竹喧說不出話,半晌點點頭道:“那我明日就去青浦找他,也順便 給……少奶奶上香。” 雲昊欣慰地笑笑,眨眨眼道:“去告訴祖蔭,讓他趕緊準備彩禮。齊家的小姐身份金貴,等閑 人可娶不了。若是錢不夠,可以跟咱家錢莊借,我少算他利息就是了。” 雪櫻臉一紅,低聲嗔道:“哥……”卻見他仍是不依不饒地盯著她笑,索性將臉一揚,咬唇微 笑道,“哼,反正還有嫁妝,我才不會讓他吃虧。”
第二十八章 此生難贖鏡花身
花園裏的草地前幾日剛被修剪過,茸茸青翠,安靜整齊。成群的黑白蝴蝶在草棵間上下旋轉 飛舞,倏忽遠了又近了。竹喧被抱在懷裏許久,早已不耐煩,扭動著身子往地上掙,指著蝴 蝶回頭示意。 草地柔軟伏貼,即使摔倒也不礙事,雪櫻便放手隨她去玩,直起腰來長歎一聲。他們本來已 經收拾妥當,連車子都已開出大門,卻忽然收到從南京拍來的電報。雲昊下車匆匆一讀,臉 色大變,說了句“稍等”,便轉身奔回大廳與陸豫岷低聲商量。說了幾句,竟一起往書房去了。 她見他麵色凝重,也不願多問,便抱著喧兒在花園裏靜靜等候。此時見竹喧在草地裏走得十 分穩當,稍微放下心,回身到大廳看看,樓上書房仍然毫無動靜。正想上樓去詢問,房門卻 砰地開了。隻見雲昊急急走出,俯身朝她擺擺手,麵色陰沉,叫過樓梯口侍立的聽差吩咐了 幾句,又回轉房中,重重地關上門。 聽差立刻走下來向她轉達,見她皺著眉頭沉吟不語,略一鞠躬道:“二少爺說此事至為重要, 他有幾件事情需要立刻安排,請小姐再稍等一個小時。” 大廳地麵鋪著淡乳黃色的大理石,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射進廳內,滿屋流光溢彩,像一麵炫 麗光潔的銅鏡。她終於哦了一聲,揮手令聽差退下,低頭悵然望著倒映在地麵上的影子,隻 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忽然就想起他當初握著她手腕,一筆一劃地書寫那首詞。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已經兩年與他音訊不通,如何還能再等?她略略沉吟,心裏已經有了決斷,招手叫過女傭吩 咐道:“二少爺今日去不了了,你去替我請汽車夫。”忙忙地走到草地中抱起竹喧。 雖然已是晴天正午,陽光未照到的草地處仍然露水嗒嗒。喧兒一身白衣白鞋,被碎草屑和露 水沾得又濕又髒。雪櫻也顧不得許多,抱著她便往大門外走去,坐上車才撲哧笑道:“弄得這 麽髒,怎麽好意思去見爹地?讓爹地瞧見,定會冤枉媽咪不好好照顧你。”見汽車夫已經出來 了,卻隻在車門外徘徊,便敲敲玻璃朝外笑道,“剛剛本來都要走了,卻突然從南京來了電報,說大少爺昨日去世了。這麽大的事情,二少爺今日肯定脫不了身,還是請你送我們去青浦罷。” 汽車夫猶豫地道:“二少爺說我今天休假…要不然我再去問問?” 雪櫻心急如焚,將臉一沉道:“你若不願去,我去叫黃包車。你愛休假就一直休去罷。”抱著 喧兒便要下車。汽車夫見她眉間已薄有怒色,如何敢得罪?忙上車將汽車發動,又扭頭道: “三小姐,還是讓門房去跟二少爺說一聲罷。” 她搖頭道:“二少爺定要安排日程回南京奔喪,事情繁多,不必去打擾了。他知道我今日要去 青浦,你就放心地開吧。”微笑著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年從青浦到上海時,坐夜航船走水路,仿佛在祖蔭懷中睡了一覺便到了。今日卻覺得道路 無窮無盡,如何也走不到頭。雪櫻側臉瞧著窗外景色,路側已漸無人煙,曠野樹木經一夏雨 水滋潤,幾乎綠得發黑,舉目皆是荒荒綠意。道路顛簸不平,喧兒又有些暈車,伏在她懷裏 沉沉睡去。車裏隻有馬達轟轟轉動,單調至極,她見汽車夫悶聲不響,便開口笑道:“我瞧你 仿佛對道路很熟,以前經常去青浦嗎?” 車夫詫異地回過頭,搖搖頭微笑道:“隻去過一次。兩月前送張太太和醫生回青浦,陸經理特 意囑咐,她是小姐的繪畫啟蒙老師,對齊家有恩,決不能耽誤了張先生的病情。摸著黑走夜 路,車又開得飛快,一路心驚膽戰,反而將道路記住了。” 雪櫻乍然聽到清流的消息,又是什麽張先生病勢凶險,驚得幾乎從後座上站起,略問了幾句, 見車夫也夾七纏八地說不清楚,想了想皺眉道:“我們到青浦後,先去張家瞧瞧,再去找祖蔭。”園中樹木經了雨季,鬱鬱綠意繞著白牆烏簷綿綿不絕。夕陽在綠樹間淡紅一片,西天雲霞斜 飛,如情意悠悠。清流在樹下安排好躺椅,便扶著樹之出來瞧落日,見他臉色比前幾日略好 了些,心裏十分歡喜,搖頭笑道:“前兩月可真是要嚇死我了……你若萬一有個好歹,我可 就……”說話間淚凝於睫,歎了口氣,替他將薄毯蓋好。 樹之病愈一月有餘,臉色尚差,倒很有精神,嗬嗬笑道:“我若萬一有個好歹,你就將畫室裏 我沒完成的畫兒挑揀挑揀,替我補全。我在天國裏回顧往事時,也能有作品給上帝匯報。” 清流撲哧便笑了,正作勢要打,卻聽園外腳步淩亂,隱約有語音細碎,夾著嬰孩的咯咯笑聲。 她心中詫異,揚聲問道:“影兒,不是說過這幾個月不許接待客人嗎?你把誰帶進來了?”轉 眼一看,又驚又喜地愣住了,半晌扯著樹之笑道,“啊,雪櫻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雪櫻今日為吊喪,特意穿了一身白色洋裝,頭發亦簡單地挽成西式發髻,極是清爽大方。將 竹喧交給清流抱,輕聲道:“我聽車夫說,前兩個月青浦城流行瘧疾,連張大哥都染上肋膜炎 了,忙過來看看。”見樹之雖然臉色蒼白,眉宇間倒很有精神,稍稍放下心來,微笑道,“這 兩年在巴黎時時想起清流姐和張大哥,卻老被喧兒在旁打攪,連信都沒功夫寫……” 清流臉上露出極驚詫的神色,與樹之對視一眼,打斷她道:“你去法國了?怎麽祖蔭從來…… 沒說過?” 雪櫻臉微一紅,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將當年事情略略說了一遍,已幾乎墜淚,半晌笑道,“還好哥哥想通了,說他也不管了,都隨我心意。我才帶著喧兒坐船回來了。” 清流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過神,驚訝地笑道:“當初啟銘錢莊的陸經理來找我詢問,隻說 他家曾經丟了一個小姐,又與你眉目相似,想打聽你的身世。我細細地告訴了他,後來卻再 無下文,還以為隻是錯認了,原來竟是真的。”兩月前她在華慈醫院見到他時,正為樹之的病 憂慮,心裏哪還能想到別的事情?況且一直以為……她心裏一緊,皺眉道,“祖蔭這兩年幾乎 沒回過青浦,就算回來也從不探訪舊友……我們還以為他和你在上海恩愛甜蜜,不願返鄉…… 卻原來如此。” 雪櫻見竹喧在清流懷中亂扭亂動,忙伸手抱過,輕輕替她拂拭衣角草屑,苦笑道:“喧兒出生 後還沒見過爹地呢。祖蔭這兩年也不知道是怎麽過的……”想到自己雖孤身在巴黎,卻還遙 遙地有盼頭,他卻懵懵懂懂地一無所知,頓時心中酸楚不堪,險險落淚,忙將話鋒一轉,微 笑道:“張大哥的病雖然凶險,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平安無事。” 清流想起那幾日的煎熬,眼圈微紅,輕輕擺手道:“哪裏敢說吉人自有天相?隻不過運氣稍好 罷了。當初陳家少奶奶也是肋膜炎,病症比樹之還輕,後來卻急轉而下,隻挨了兩天工夫便 撒手西去。”搖頭苦笑道,“西醫大夫是我推薦給祖蔭的,還好他頗為開通,隻說命該如此。 若換了別家,我可要惹麻煩上身了。少奶奶去的時候,祖蔭許願替她抄四十九天經,如今還 在沉香寺……”突然心裏一跳,隻覺一個極模糊的念頭從心底輕飄飄一掠而過,卻影影綽綽 抓不住。略遲疑間,卻聽雪櫻低低驚呼一聲,輕聲問道:“清流姐,西醫大夫不是陸經理推薦 給你的嗎……少奶奶是什麽時候去的?是不是……六月十九日?” 清流張了張嘴,隻覺腦中如閃電唰唰劈過,背上漸漸滲出汗……那天在醫院裏,他突然麵色 凝重地道:“不過要請張太太幫個忙,不管能否治好,請你千萬莫跟陳家提起,說這醫生是經 我推薦的。我不圖恩報,卻也不想惹麻煩上身……”聽竹喧在雪櫻懷裏咯咯笑了一聲,她如 夢初醒,立刻警戒地搖搖頭道:“我不記得日子了。” 雪櫻像是癡了一般,渾身竟似瑟瑟發抖。輕輕地搖著頭,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低聲 道:“陸經理拍電報時,就是六月十九……我明白了。”汽車夫將小姐送到張家門外的巷子後,便在車外等候。青浦的街道以青石板搭砌,隻覺滿地 陰潤,小巧靈秀,與上海的水門汀馬路大不相同。一個年輕的女子提著扁籃從街對麵的槐樹 下走過,穿著闊滾邊白洋布衫,窄窄的褲腳,上海早已不時興了。 他忽然聽見背後的巷子裏起了喧嘩,扭頭去看時,隻見三小姐滿臉淚痕,抱著小小姐飛也似 地在前麵走,身後一個女子焦急地解釋什麽,她隻是搖頭不理。車夫驚得目瞪口呆,忙奔上 去說了聲“小姐”,她已厲聲道:“立刻去開車,回上海。” 清流苦勸半日,此時見雪櫻語氣仍然極為堅毅,氣得淚水交流,哽咽道:“櫻兒,就算你能狠 得下心不去見祖蔭,可孩子是無辜的,怎能不讓她爹知道?你怎能擅自替孩子做決定?” 雪櫻淚水紛紛,悲苦難言,哽咽道:“少奶奶往日雖然對我不好,可到底是好端端一個人,就
這般說沒便沒了。我對不起他……再也沒臉去見他了。”熱淚啪啪落下,正落在竹喧臉上。她 怕把女兒嚇哭,忙伸手輕輕拍打。喧兒卻睜著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盯著她看。她心裏愈發難 受,想了又想,終是狠不下心,低頭含淚道:“喧兒出生後還沒見過爹地,這次萬裏迢迢地回 來,總得瞧瞧爹地是什麽模樣。媽咪帶寶貝去看一眼就走,喧兒乖乖地別出聲,好不好?” 竹喧像是聽懂了,竟在她懷裏點點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清流在旁心如刀割,捂著嘴哭 道:“櫻兒,瞧在孩子的麵子上,你就裝作不知道,這輩子……不照樣過了?” 雪櫻目光清寒,含淚搖頭道:“我此生還有什麽顏麵再去嫁他……況且……”卻不再往下說了, 淡淡一笑,輕聲對車夫道,“去開車吧,我們去沉香寺。”
第二十九章 蓮心如焚香成讖
沉香寺裏的寶殿很多,錯落地掩映在茫茫綠樹間,在青色暮靄裏無限朦朧幽秘。寺內四處引 著涓涓溪水,水槽底上鋪著淡白色的卵石,粒粒渾圓,如冷冷的眼睛張望。沿著曲折的小路 往寺深處走,一路上竟靜無一人。 清流方才跟她說,等見到寺內荷塘時就快到了,此時剛轉過一處殿角,果然眼前便是亭亭荷 田。時已薄暮,滿池荷花漸漸收攏花瓣,花骨朵在田田蓮葉間半張半合,似要閉目睡去。低 頭看喧兒也似困乏了,在懷中頻頻打嗬欠,小手握拳,緊緊地揪著她的衣襟。她略略放下心, 輕聲道:“喧兒真乖,一會兒千萬不要出聲,咱們在外頭……看一眼爹地,就好回去了……” 沿著荷田旁的青泥路直直走去,盡頭處的殿堂簷角很低,被鬱鬱鬆柏拱圍,在暮色荒冥中幾 乎隱沒了。幾扇正門對著荷塘大大敞開,殿內卻暗沉沉地如薄夜籠罩,隻有佛像前的香燭, 幽幽閃著紅芒。 祖蔭正伏在神龕邊的條案上靜靜寫字。案角置著小小燈盞,青灰色的火光搖搖不定,映著他 身影恂恂如燕竹,眉目極是平靜安穩,除了手腕輕轉,身體幾乎巋然不動。恍然是剛到上海 的時候,她抱著畫夾在燈下畫靜物寫生,他日日半夜從紗廠回來,一聲不響地坐到對麵,翻 開厚厚的賬本,一頁頁察看。水晶台燈晶澈清明,他的臉在燈下俊美如大理石像,突然皺起 眉頭,唉聲長歎…… 她幾乎像做夢一樣,腳下微動,竟身不由己地踏入殿內。地麵上鋪著大塊的青磚,暗沉沉地 如寒水凝結。腳步嗒嗒輕響,他卻恍然不聞,隻是靜靜地埋頭疾書。她心神激蕩,張嘴卻不 敢說話,眼裏一酸,淚水已簌簌落下。喧兒在懷裏動了動,將衣襟揪得更緊。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麽久,她終於開口喚他:“祖蔭……” 他的胳膊僵了一瞬,卻伸手將毛筆往青硯裏一蘸,繼續回腕往米黃宣紙上書寫。她再無勇氣 出聲,屏息凝神地站在當地,默默地看著他。 晚風習習,仿佛帶著荷葉荷花的冷香,嗖嗖地從殿門吹入。他又寫了幾個字,似乎有所覺察, 緩緩地放下筆,抬起頭來望著她。一瞬間像是難以置信,微微眯起眼睛。她淚凝於睫,努力地從唇邊擠出淺淺微笑,輕聲道:“祖蔭,是我……” 他仿佛癡了般將手按在紙上,良久嘴角勉強抽動,手輕輕一抬,案上黃色宣紙遽然失了約束, 被晚風嘩啦啦吹起,如絮的微痕,在滿殿青色煙靄裏軟軟飛舞,又飄飄忽忽地落到地上。
他驀然回神,急急俯身去撿。案上還有許多寫滿字的紙,亦被風吹得掀掀欲飛,她忙走到案 邊,伸手拿起鎮紙壓好,見腳邊一張宣紙盤旋卷動,正蹲下身欲拾起,他卻沉聲道:“你別動。” 見她含淚看過來,目中神色慘淡,他就算滿心堅冰,此時亦悄然有裂縫,歎口氣搖頭道:“這 是替玉鈿祈福的地藏經,還沒有裝訂成冊。你不知道經文的前後順序,莫要弄亂了。還是我 來拾吧。” 他動作甚快,說話間已將地上宣紙拾得幹幹淨淨,拿在手上一頁頁翻檢,唇角微動,輕聲誦 讀,半晌將一疊經文理通順序,抬頭見雪櫻注目凝望,溫然道:“我許願為亡人抄誦四十九部 地藏經,借地藏菩薩法力,垂賜慈悲,結佛果善緣,替她消了今生孽障,重入輪回往生…… 還差幾百字就抄完了,等我心願圓滿時,也願亡人靈魂得安。” 他眉宇間平靜如水,目光空空如出世,言語間竟似有禪意。她悄然落淚,哽咽道:“祖蔭,你 怎麽……怎麽成這樣子了……像是參禪一般……” 祖蔭眉間閃過一絲詫異,默了半晌竟是微微笑了。他的眉宇依舊清秀如初,霎時卻隱隱籠上 寒霜,輕聲道:“世間情愛最苦,兩年來身心晝夜煎熬,無時無刻不痛楚。無奈之下,隻得往 佛經裏尋大自在。若不是日日持經誦讀,漸漸心如止水……恐怕我……我早就被逼瘋了……” 他目光泯然,自失般搖頭一笑,溫語道:“我不該說這個,請齊太太恕我一時心神激蕩,口不 擇言。”指指殿角的牌位道,“你是來看玉鈿的吧?今日是她斷七,多謝你還有這份心意…… 她臨去前說對不起你,如今當著她的靈位,請齊太太受我一拜,權當替她賠禮道歉了。”說罷 躬身深深一揖。 雪櫻心如刀割,淚水嘩嘩湧出,捂著嘴卻不敢放聲痛哭,亦不敢看他,點點頭哽咽道:“我給 少奶奶上香。”低頭看著懷中喧兒作難。腳下青磚地冷硬,若將她放在地上,萬一站立不穩, 恐怕便會磕破手腳。舉目往殿中四顧,除了靈位前的蒲團外,並無軟和之物。隻得轉目看向 他,低聲道:“能不能……幫我抱會兒?” 祖蔭目光一寒,將臉緩緩側過。她滿胸悲辛無盡,索性將心一橫,伸手將喧兒拍醒,將她放 在地上,蹲下微笑道:“喧兒自己乖乖地立著不要動,媽咪去去就來。”正待站起,斜刺裏伸 來一雙手,祖蔭俯身將竹喧抱起,低聲道:“你去吧。” 她癡癡地看著他,淚如泉湧,嘴角微微抽動,終究垂目道:“謝謝你。”轉身朝殿角牌位走去。 竹喧乍然從夢中醒來,張口打了個嗬欠,像是發現已換了個懷抱,好奇地盯著他看。一雙眼 睛如滿月之清光皎潔,烏溜溜地極是可愛,忽然朝他甜甜一笑,轉目指著案上毛筆,嘴裏嗬 嗬示意。 祖蔭從來沒有抱過小孩,隻覺得她的小手按在肩膀上溫綿可憐,讓人情不自禁地隻想疼愛,便從硯台邊拿過毛筆,微笑著遞到她手中,見她舉起來便往嘴裏送,忙伸手奪過,輕聲笑道: “傻孩子,這個不能吃。”看到桌角上擺的一盤水紅菱角,挑個圓整的遞給她,微笑道,“來, 吃菱角罷。” 菱角烏沉沉地不甚好看,竹喧拿過看了一眼,很不感興趣,劈手便扔到地上。舉起臉甜甜一 笑,看到他的領口布扣凹凸如豆,舉著小手便來解。小孩子頗有幾分蠻勁兒,祖蔭竭力側臉 躲閃,卻如何也躲不開,眼看著扣子已被解脫,她咯咯大笑,臂上一使勁,竟要順勢扯開領 口。他急忙騰出一隻手與她搶奪,卻又不敢真個用勁,左躲右閃,隻是無法可想,心裏一急, 側臉便朝殿角喊道:“櫻兒!” 她遙遙地在殿角站起,見他模樣狼狽不堪,撲哧便笑了。疾步走過來,從他懷中接過女兒, 用手指撥撥喧兒的下巴,佯裝生氣地皺眉笑道:“喧兒又淘氣了?快給……賠個不是。” 喧兒在她懷中咯咯癡笑,漸漸安靜下來,隻默默地睜著大眼睛看著祖蔭,良久張了張嘴,極 為清晰地喊道:“PA-PA。” 雪櫻腦中轟然混亂,胸中熱血翻騰如沸,轉目看向祖蔭。他嘴邊亦浮起一絲微笑,目光驀然 溫柔,伸手摸摸喧兒的小手,輕聲道:“殿裏氣氛陰冷,又供著亡人的靈位,小孩子眼睛最是 幹淨,恐怕看見了什麽,怪不得連聲說怕。你既然已上過香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抱著…… 喧兒快走吧。” 她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滿胸熱血生生化作徹骨陰寒,幾乎瑟瑟地發起抖來。嘴角抽動, 朝他強自一笑,抱著喧兒急急便往外走出。門檻甚高,在暮靄裏並不容易瞧見,她走得飛快, 腳下稍不留神,重重一磕,幾乎踉蹌摔倒,好容易扶著門框站定,正要舉步邁出,卻聽他在 背後沉聲喊道:“櫻兒!” 她的背影清瘦,雙肩如削,隻教人頓生憐意。祖蔭目光漸漸柔和,歎口氣輕聲道:“你等等, 我送你們出去。”就著案角燈盞點起一隻舊燈籠,提到門邊遞過來,又默默伸手從她懷中接過 喧兒,與她並肩走出。 月亮隻是極細極細的一勾,低低地掛在荷塘上。蓮葉田田,如碧玉製成的裙幅,隨著燈籠的 昏黃暈影移動,一片一片地在夜色裏緩緩浮現,又緩緩退回黑暗。涼風囁嚅,從荷葉間簌簌 吹過,葉片如顫動般,在荷塘裏卷起一道凝碧的痕。卻有一支荷花令箭驀然跳到光圈裏,花 苞粉紅,如孩童緊握的拳,擎在淡墨的夜色裏。 竹喧立刻伸手抱著祖蔭的脖子,另一手指著花苞,嘴裏嗬嗬示意。雪櫻皺眉搖頭道:“見什麽 要什麽,有完沒完?快走罷。”將燈籠往前一送,那個花苞兒跳出光圈便瞧不見了。 喧兒急得幾欲哭泣,趴在祖蔭的肩膀上,向虛黑裏努力招手去夠,卻哪裏抓得著?祖蔭微微 一笑,停下腳步道:“隻是一枝蓮花,孩子既然喜歡,就給她罷。”回身親自摘下令箭,遞到 她的小手中,輕聲道,“這次拿著玩吧,不要再往嘴裏送了。” 喧兒握著花兒朝他甜甜微笑,笑容嬌媚,可愛到了極點。祖蔭忽然淚如雨下,幾乎站立不穩, 俯身將她放在地上,背轉身抬袖覆臉,竟然失聲痛哭:“櫻兒……你當初既然走了,今天又為什麽要來?你當初為什麽要那般對我?” 放下袖子,青衫濕如汪著淚水的積水潭,哽咽道:“你騙我早早回青浦過中秋,等我一走卻立 刻轉身去找齊公子……櫻兒,你若真心喜歡他,隻要你跟我說,我也會放你走。可為什麽要 讓我眼睜睜地看你們在樓下親熱?這兩年……這兩年隻要一想到那日……就如同讓我刻刻赴 死……” 她淚如泉湧,汩汩地順著臉頰淌下,卻拚命咬著嘴唇,隻是不出聲。他滿臉淚水縱橫,恨聲 道:“你今天既然來了,又為什麽要走?”目光癡亂,伸手狠狠地將她攬到懷中,俯身重重吻 上她的唇。 他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幾乎將她嵌入胸中,隻在她唇間輾轉纏綿。月落星沉,良夜乍沒, 光陰悄逝,此生如風中的燈火,此世是夢中的逆旅,此刻又與她同在一個蓮花座。此刻明明 知道逝水東流,杳然不歸;此刻明明知道花萎死於地,不能返枝重芳;此刻明明知道,她已 與他人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兒女成群。此刻無論怎樣清楚明了,心中的恩愛卻難以斷念,隻 深深地在她唇間吮吸。 這吻在她心中漸漸燃起一把火,這是在夢裏盼了多久的溫存啊……她在醫院裏痛如重生,獨 自在夜裏生下喧兒,身側卻無人堪說;喧兒高燒不退,她整夜抱著在屋裏打轉,輕聲唱兒歌…… 一個個絕望般的暗夜,這樣的溫存盼望,是甘中最苦苦中最甘,是擎在黑夜裏的一星燈火, 遙遙溫暖身心……大殿上許是到了做晚課的時候,忽然間鍾磬齊響,隨風送來梵唄的聲音。他如夢初醒,伸手 推開她,低聲道:“對不起,我一時忘記你已經嫁人了……夫妻倫常是人世大信,我先前已經 錯了,此刻更不能再這樣對你……”俯身抱起喧兒,嘴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佛家說, 兒女是前生的冤債,可這般可愛的孩子……齊公子真有福氣……” 她眼中瑩瑩生輝,如做夢一般抬手去撫他的臉,悄聲道:“祖蔭,其實……” 身後卻有人大聲喊道:“少爺,少奶奶的斷七儀式馬上就開始了。法師說,若四十九部地藏經 抄好了,請你一起拿去吧。”又冷聲道:“齊太太,齊先生已在寺門口等了半天,你若還不走, 恐怕他就預備進來找你了。”語義冷峭,聲音卻並不陌生,正是進寶。 她聽到“少奶奶”三個字,渾身一顫,胳膊便僵在了半空。祖蔭亦隨著她僵住了,深深地看 著她,目光痛楚,終於後退一步道:“替我問齊先生好。”垂首將喧兒放下,頭也不回地匆匆 離去。雲昊果然站在寺門口的石橋上等待,見她抱著喧兒出來,迎上去微笑道:“雲濛,你怎麽連一 會兒都等不得?哥商議完事情,聽說你卻走了,怕你們誤會難解,趕緊追來找你。”又皺眉道, “祖蔭他怎麽不送你出來?他若還不肯原諒,我親自去跟他道歉。” 雪櫻看著他隻是說不出話,半晌目光閃爍,微笑著低聲道:“少奶奶今日斷七,祖蔭許願替她
抄經,還差幾百字才能功德圓滿。他說……等過兩日就回上海找我。咱們先回去吧。” 雲昊緩緩皺起眉頭,仔仔細細地瞧著她。她的目光如柔波般安詳寧靜,他終於放下心來,點 點頭道:“好吧,那我就不進去打擾他了。咱們回去等著他。”挽起她的手笑道,“哥說了要親 自開車送你,中午卻沒送成,晚上補上吧。” 雲昊自開車載著雪櫻當先而去。陸豫岷坐在後麵的車裏,聽著馬達轟隆隆作響,隻覺得心神 不定,隨口問車夫道:“小姐今日是不是先去城西陳家,又去城東沉香寺?” 車夫詫異地搖搖頭道:“我們先去了城東張太太家。從張家出來,沒多遠就是沉香寺。對了, 今日小姐從張家出來時,哭得十分傷心,說要立刻回上海……” 他心裏一沉,倒吸一口冷氣,將腳狠狠跺下,沉聲喝道:“停車。”車夫忙踩下刹車,車身往 前猛地一衝,才慢慢停下。前麵的車已緩緩沒入蒼黑夜色,紅色尾燈亦看不見了。他略一思 索,心裏已有了決斷,低聲道:“馬上調轉車頭,回沉香寺。”第三十章 長相思兮長相忘
從玻璃窗望出去,天空裏密密布著鉛灰雲層,花園裏一片冉冉的潮氣,天色晦暗不明。雲昊 曆來用早點極準時,時鍾咣咣地敲第八下時,正好踏入餐廳,見陸豫岷負手站在窗前朝大門 張望,聽腳步聲進來,卻連頭也不回。 他倒未在意,自去拖開餐椅坐下,從銀質壺裏倒出一杯咖啡,又伸手拿過今日的報紙,低頭 匆匆地將報紙看了一遍,擰眉微笑道:“兩年前特意寫的認親啟事,到底沒機會刊登出來。唉, 今日又該替雲濛擬一份結婚啟事了。” 陸豫岷默默地轉過身,眉間微有憂色,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皺眉道:“三小姐怎麽不下來吃 早飯?” 雲昊將報紙放到桌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道:“雲濛昨晚回來就囑咐過,喧兒昨日有些暈車, 要好好補一覺,今天早晨不必打擾她們。” 陸豫岷點點頭,走到餐桌旁坐下,想了想卻又招手叫過女傭道:“你到頂層去敲敲門,若聽到 三小姐答應,就問問她中午想吃什麽菜。”見雲昊目光疑惑,苦笑道,“請二少爺莫要怪罪。 我有點不放心。” 雲昊心中大奇,緩緩地將杯子放回桌上,微笑道:“你今日怎麽了?有事情就說。”陸豫岷卻 搖頭不語,略等了一會兒,見女傭折返回來,忙站起來問道:“小姐說什麽了?” 女傭卻神色惶恐,搖頭道:“我敲了半天門,都沒聽到小姐答應。恐怕睡得太沉了。” 雲昊橫目向他一掃,低呼出聲,霍然起立,扔下餐巾便往頂層奔上。衝到門前抬手便欲砸門, 想了想又換成屈指輕叩,喚了兩聲“雲濛”,屋裏卻毫無動靜。 他心裏一沉,一腳便狠狠踹下,門重重地晃了晃,裏麵仍是寂靜無聲。陸豫岷氣喘籲籲地拐 過樓梯轉角,見他又抬腳欲踹,忙喊道:“用鑰匙開。”雲昊一聲不吭,接過鑰匙咣咣地擰開鎖,急急推門衝入,卻立刻像癡了似地呆在當地,半晌轉過身咬牙道:“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冷寒如冰,陸豫岷欲言又止,歎口氣苦笑道:“我若都知道,又怎麽會讓小姐……偷 偷走了?”
屋裏靜悄悄地空無一人,被褥整整齊齊地攤在床上,觸手微涼。窗簾隻拉開一半,黯淡的天 光從玻璃窗透入,滿床錦繡般的粉紫色仿佛都在黯淡地苦笑。床頭花瓶裏還插著昨日的玫瑰, 滿滿一束恬靜的深紅,還未從清夢中醒來,隻有芳澤甜軟襲人。 雲昊目光狂亂,扭頭在房中四顧,瞥見花瓶下壓著一角粉箋,撲過去伸手拿起。箋上淚痕猶 濕,果然是雲濛的筆跡,用藍墨水寫就,清秀雅致。 “哥: 當年不明世事,情懷初開,隨祖蔭私奔至青浦,令少奶奶枯槁獨居,已經害人不淺。此次她 更因我而遽然病逝,幽冥中再負故人。 長夜難眠,伏枕輾轉間悄然思省,夫妻倫常是人間的大信不墜,我兩番做錯,今生已無法彌 補過失,更無顏麵以夫妻之名與祖蔭相對,緣止於此,不如就此相忘。 我已帶喧兒遠走,並以上帝之名起誓,哥若因此懷恨祖蔭,日後再對他有不良之舉,所有罪 孽罪果,冥冥中定會報應至我身。 雲濛頓首”
雲昊呻吟一聲擲下紙箋,已是步履不穩,癡癡在床角坐下,身子幾乎弓成一團,突然抬頭怒 道:“她怎麽會知道?難道是祖蔭埋怨她?他竟然敢……害得雲濛遠走……”將拳頭捏得格格 直響,咣一聲將花瓶砸得粉碎,站起身就往外衝。 陸豫岷一步攔在他前麵,大聲喝道:“少爺,你冷靜一點。”見雲昊臂上力氣極大,隻得喊道, “有件事不得不跟少爺說……小姐昨日陰差陽錯先到了張家……得知少奶奶死因後,雖然後 來也去了沉香寺,但並未跟祖蔭說出真相。” 雲昊腳下一頓,狠狠地看著他,冷冷地道:“你還知道什麽?你為什麽要瞞著我?”伸手推開 他便要往外走。陸豫岷卻靜靜地握著門把手不動,搖頭道:“昨晚我怕你知道後立刻去質問小 姐,反而將事情弄糟……少爺,我們已經錯了兩次,不能再錯了。” 雲昊目光冷寒如冰,麵無表情地道:“讓開。” 陸豫岷重重搖頭,痛心地道:“少爺,你冷靜點聽我說。小姐她……外柔內剛,現在心結難解, 滿懷愧疚地離開,你若這樣狂亂,就算找到她,恐怕也難勸她回頭,隻會令小姐更加義無反 顧。你仔細想想,她昨天從沉香寺出來時,是不是像換了一個人?臉上那種小女兒家心思清 明的感覺,已經全部沒有了……連少爺您都被她瞞過……”歎了口氣道,“我心裏總把小姐當 成……四姨太。當年四姨太說世事難兩全,我就偏想讓小姐事事圓滿……小姐與祖蔭兩情相 悅,唯獨欠缺名分,我就千方百計地替她盤算。”他眼底隱約淚水閃動,輕聲道,“咱們一心想讓小姐好……萬事替她打算周全,再逼她接受,卻從來都沒問過小姐自己,她想要的到底 是什麽……”
雲昊的聲音疲乏而冷淡,搖頭道:“世事複雜黑暗,她心地單純,怎能知道什麽該要,什麽不 該要?我這個當哥的替她甄選,難道還是做錯了?” 陸豫岷默默地不出聲,頓了頓道:“我們怕小姐被欺騙,逼她遠走以忘情,此時再看,當年確 實做錯了……我昨晚覺察不對,立刻回沉香寺告知祖蔭重要關節……他得知真相後幾乎昏厥, 當時便聲淚俱下,連聲說都是他不好,對不起小姐……並沒有埋怨少爺半句。” 雲昊目光閃動,半晌輕聲道:“那他怎麽沒跟你回來見雲濛?” 陸豫岷歎口氣道:“昨日斷七,正是亡人魂魄投生的日子……他不能貿然扔下那邊不管。他說 等過午夜子時一過,便立刻趕回上海見雪櫻和他女兒。”籲了口氣接著道,“請少爺稍安勿躁, 我立刻帶人去找小姐,請你在家中等著祖蔭。他若子時從青浦動身,也差不多該到了。小姐 如今心結糾結,恐怕……隻有祖蔭才能替她解開。” 雲昊伸手覆額,目光漸漸冷靜,半晌輕聲道:“你去吧。雲濛孤身一人,又帶著喧兒,想必走 不了多遠。你截到她,就說隻要她肯回來,以後萬事都隨她心意,我決不再幹涉……” 陸豫岷深深一點頭,輕聲道:“少爺還是去書房等我電話吧,免得在這兒……觸景生情。我出 去時跟門房說一聲,若是有陳姓客人到來,不必另行通報,直接帶去書房見您。”書房裏黯黯地,雲昊也不願開燈,走到烏暗暗的書櫃邊,俯身拉開下層抽屜,將兩年內雲濛 寄回的信函統統拿出,握在手裏一一翻檢。此時再看信封上一絲不苟的“上海閘北台家橋 益 群紡紗廠 陳祖蔭親啟”字樣,隻覺心中錯綜複雜,長歎一聲,將信件放到桌上,坐到椅中一 枝接一枝地吸煙,默默盯著嫋嫋的煙霧發呆。 書房門輕輕地開了,隨著門開處帶起微風,青白色淡煙朝著天花板曖曖回旋而上,門口處悄 然出現一個極清峻的身影,穿一身竹根青長衫,恂恂如燕竹。煙靄不明,乍然看不清他的麵 容,雲昊半晌才反應過來,忙站起身,垂首卻無話可說,尷尬地道:“你來了?” 祖蔭慢慢走進來,狠狠地盯著他看,目光如能噬人般,聲音怒意激蕩,卻極力壓抑怒火,一 字一頓地道:“櫻兒在哪裏?還有我女兒呢?” 雲昊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你來晚了一步……雲濛帶著喧兒偷偷走了,剛離開不久,想必 走不了多遠……陸經理已經帶人去找,等截到人後立刻就打電話回來。” 祖蔭急怒交加,張口竟說不出話,半晌吃力地道:“櫻兒帶著喧兒走了?她昨日來見我時,竟 然……一字不提喧兒是我的親生女兒……”想到雪櫻獨自將女兒帶大的艱辛不易,再想到昨 日喧兒在他懷中撒嬌癡笑,隻覺滿心痛楚如撕裂,眼中淚水簌簌落下,哽咽道,“櫻兒她心地 善良,性情又溫柔如水,若非遇到了萬不得已的難關,她怎能狠得下心一個字也不跟我說? 又怎能帶著女兒悄然遠走?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雲昊目光冷凝,將桌子狠狠一拍,霍然立起,恨聲道:“她是我親妹妹……我就這麽一個妹妹, 能對她做什麽?倒是你,昨天跟她說的什麽話?夫妻倫常是人世的大信不墜……隻有你這種 書呆子能講出這種話。她為什麽悄然遠走?就是你的大信不墜將她逼走的。” 祖蔭的聲音幾乎瑟瑟發抖,沉聲道:“她是你親妹妹?你現在親口承認她是你妹妹了?你這個 混蛋,兩年前在這間書房裏,跟我說的是什麽?還逼我答應在樓上不得出聲,眼睜睜看著你 演戲。你怎麽能如此騙人?” 雲昊眉峰微挑,冷冷一笑道:“我騙人又怎麽樣?我讓你別說話,你就真個傻嗬嗬地不出聲? 那晚隻要你出言喊一句,恐怕就不會是現在的結果。你如今還敢怪我?”
祖蔭氣得說不出話,猝然間竟被這般無賴言語堵得無言以對。垂目看見滿桌信封上的“陳祖 蔭”,低低驚呼,忙伸手拿起一封。撕開信封的人恐怕極為急切,大部分信封口都如毛邊紙般 亂七八糟,他抬目狠狠瞪了雲昊一眼,低頭抽出信紙,就著窗口透入的晦暗天色看了兩行, 已是潸然淚下,哽咽道:“傻櫻兒,當初我到上海承接益群紗廠,本就是為了你。就算紗廠被 英使館強行收購,又有什麽關係?你怎麽就為這個,忍心扔下我獨自離去?”
他抬起頭恨恨地看著雲昊,目光卻漸漸平靜安詳,半晌竟然微微笑了,輕聲道:“你當年竟然 以此逼她遠走?我也不欠你的人情,區區紗廠,送給你就是了。”舉目四顧,伸手從桌上的筆 架裏抽出一枝自來水筆,將信紙翻過,俯身在背麵唰唰地寫下幾行字,橫目一掃,又拿過桌 角的裁紙刀,將雪亮的刀鋒往左手拇指上重重一捺,滿手頓時鮮血淋漓,朝落款處用力按下 指印。 他慢慢直起身,眼中瞬間怒意迸發,狠狠地道:“我立了字據在此,益群紡紗廠現在歸你所有, 願意讓哪國使館收購都隨便。”指間鮮血汩汩,啪啪地落到滿桌信封上,血珠四下濺開,如桃 花朵朵,在紙上鮮活盛開。他又將信紙往雲昊麵前一推,冷笑道:“當年你做的人情我都還清 了,請你把櫻兒和女兒還給我,從此放我們全家一條生路罷。”
雲昊早已驚呆了,正要張口說話,眼角卻瞥到門口驀然出現一個黑沉沉的人影,悄無聲息地 對著房內舉起槍管。他反應極快,電光火石間已俯下身去,從抽屜裏摸出槍,抬臂對門口連 射。 兩處幾乎同時烏芒一閃,啪啪幾聲巨響,門口那人被打中胳膊,扶著門框搖搖欲墜,掙紮著 對桌前獰笑道:“二少爺,大太太說雲騰少爺在地下孤零零的,無人供他鴉片消遣,請你下去 陪他,免得他一人寂寞難受。二姨太說……”話未說完,突然雙眼圓睜,像見到難以置信的 事情,驚異地張大了嘴巴,顫顫巍巍地朝桌後揚起手來,胸口卻又啪啪連中幾槍,隻來得及 說了句“二少爺,你竟然……”,便沿著門框軟軟栽倒。
鮮血如瀑飛濺,大片大片的玫瑰紅在桌上緩緩洇開,在漠漠陰沉裏如桃花般鮮明亮麗。是那 日他挑簾而入,正對著窗外一樹雲霧漫漫的桃花,雪櫻站在窗前,衣服的雲肩上、衣襟上繡 著無數玲瓏花紋,胭脂樣的大紅色襯著春暖日妍,畢畢剝剝在空氣裏燃燒。 是那日櫻兒身著鳳冠霞帔,百花褶裙下大紅繡鞋,行走時步步生蓮,臉頰微粉,在騰騰紅燭 下如日出牡丹。燭光照在胭脂色帳子上,波光瀲灩,嫣紅滿地,她一雙鳳目澄澄如含春水, 抬臉嫣然一笑,燦爛如桃花漫漫盛開,將頭緊緊靠在他的胸口上,含笑道:“祖蔭,你要…… 好好待我。” 是那日櫻兒的石榴紅肚兜上的無數桃花,絲絲縷縷的馨香銷魂入骨。他伸臂將她攬在懷中, 朝那一抹石榴紅深深吻下,身體亦慢慢在她胸前綿軟,隻願從此長醉不複醒……有人急急地 伸手接住他,焦慮地俯身說什麽,卻漸漸聽不見了,恍然中隻覺眼前這張臉的弧線柔和圓潤, 與櫻兒極為相似……雲昊抱著祖蔭略一移動,見他胸前鮮血如瀑,竹根青長衫已幾乎被血染成紫紅,隻嚇得心神 俱裂,急急喊道:“祖蔭,醫生馬上就到……你千萬要堅持住。”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呼吸極 為微弱,眼看著已命懸一線,不覺心如刀割,泣不成聲地道:“是我錯了,都是我錯了。求求 你千萬堅持住……好妹夫,求求你了……” 祖蔭在他懷中微微動了一下,竟然漸漸地睜開了眼睛,嘴邊綻開一絲笑容,吃力地張了張口, 雲昊忙俯身到他耳邊,隻聽他的聲音細微如蚊:“是我命中注定……沒有福氣……別告訴櫻 兒……”他的臉上並沒有悲切之色,眼神明淨安詳,眼睜睜地看著雲昊點頭答應,低低地歎 口氣,慢慢合上雙目。
雲昊心下一片茫然,像癡了般呆坐在當地,淚水如泉般嘩嘩湧出,恐熱淚滴到祖蔭臉上,忙 抬手去拭,隻見襯衣袖子已被鮮血染得透濕。他忽然暴怒如狂,朝著門口呆呆圍立的傭人怒 喝道:“誰,是誰把大太太的人放進來的?” 門房抖抖縮縮地道:“陸經理……走的時候,吩咐說隻要是姓陳的,就直接領到書房見您……” 他竟然寒磣磣地打個顫,垂目看著祖蔭安靜的臉龐,慘笑如哭:“這是我的報應,都是報應, 可是天殺的……為什麽,為什麽要報到你身上?” 電話突然響起,房間裏回聲蕩然,簡直刺耳刺心。他隻是呆呆地恍然未聞,門外有膽大的傭 人走進接起,聽了幾句捂上聽筒,轉頭請示道:“二少爺,是陸經理的電話……三小姐找到了, 在回法國的郵輪上,船還沒開……現在怎麽辦?” 他緩緩抬起頭來,滿臉淚水縱橫,悲哀到了極處,心思反而平靜如鏡麵,此心仿佛天地洪荒, 人世的所有悲哀和歡喜都漸漸抽身而去,良久輕聲道:“讓她走……讓她走吧……” 屋裏籠著一層青色的淡巴菰煙霧,甘冽清苦。書櫃角上有繁瑣的雕花裝飾,在嫋嫋青煙裏如得了生命般蠕蠕而動。剛才被槍聲驚動的鳥兒又三三兩兩飛回園中,撲啦啦地從樹叢裏掠過, 身影如閃電般在玻璃窗外一閃,便遠遠飛去了……
天空非常幹淨,兩隻雪白的海鷗在碧藍天色下啾啾飛過,羽翼上仿佛負著暖陽的影子。海上 沒有一絲風濤,水麵隻是渺渺的一片綠色,安安靜靜地鋪開去,像個頂聽話的孩子。雪櫻抱 著女兒站在船頭,指著遠處隱隱浮現的一線陸地,教她說“法蘭西”。見她口齒極為清晰,心 中歡喜不盡,在她臉上深深親了一口,微笑道:“喧兒真聰明。” 並不是吃飯的鍾點,船側卻咣咣地響起喚人集合的鍾聲。她十分詫異,便抱著女兒往甲板上 走。陸陸續續地又有不少人到來,卻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三三兩兩地交頭議論。過 了一會兒,竟是船長親自領著一對清秀的年輕人過來了,等大家漸漸安靜,笑容滿麵地宣布 道:“報告諸位一個喜訊,這對中國的年輕人搭載郵輪時一見鍾情,已經決定抵達法蘭西後便 去教堂宣誓結婚。諸位與他們同船數月,亦算有緣,若有願意去教堂觀禮的,不妨此時留下 姓名。” 那青年男子清秀如竹,氣質溫潤,眉宇間喜氣盎然,低頭與那女孩深情相望,眼中仿佛隻有 她一人。她心裏微微一動,俯身將喧兒放下,回手從無名指捋下戒指,上前一步遞過去,微 笑道:“恭喜你們。” 戒指在陽光裏寒光映目,如泠泠的水滴在指間盈盈閃爍,竟是極為珍貴的晶藍鑽石。兩人都 被嚇了一跳,麵麵相覷,回過神後齊齊搖手拒絕。雪櫻硬將戒指塞到女孩手心中,握住她的 手微笑道:“這個權當賀禮,是我和外子的心意……原來那隻的內圈上,還刻著‘情比金堅’ 四個字……這一隻雖然沒有,也希望你們能情比金堅。” 那女孩還欲退回,見她已泫然欲泣,隻得將戒指收起,輕聲道:“謝謝您。不知道您怎麽稱呼?” 雪櫻微微一笑,輕聲道:“外子姓陳。” 兩人點點頭,齊聲懇求道:“請陳太太到時候一定來觀禮。” 她見他們眼中殷殷期盼,又是喜事當頭,也不便乍然拒絕,便含笑道:“好,我一定去。”俯 身抱起喧兒緩步離開,走回船頭方才站的地方,指著碧藍天空繼續教女兒說話。天空透藍得幾乎透明,連陽光亦像是透明的,照著蒙瑪特的白色小教堂頂子,如同畫布上不 小心沾上的鈦白粉,清清淡淡地點綴在色彩斑斕的巴黎上。教堂外的小花園裏種著一畦畦的 蝴蝶蘭,紫色蓬蓬盛開,如草一樣茂盛。 教堂內牆壁上滿滿地嵌著碎玻璃的聖像,湊成聖經裏的故事,人間的悲苦喜樂都一折一折地 濃縮在此,燦爛肅穆到了極處。雪櫻抱著喧兒在門口稍一張望,便悄悄地在最後一排撿個位 子坐下。 新娘子已站在聖堂前,手裏捧著一束黃白的玫瑰,用寶石藍的緞帶綁紮,與雪白的紗衣相襯, 鮮明耀眼。看到她進來,抬頭跟新郎說了句什麽,兩人竟齊齊走下聖壇,直直朝最後一排而
來。雪櫻連忙站起身,他們已走到跟前,躬身道:“陳太太,請您到第一排觀禮。” 小教堂中坐的人雖不多,卻都回首朝他們看來。雪櫻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點點頭道:“好吧。” 起身隨他們走到第一排。 琴師在教堂一角彈著豎琴,叮叮當當如泉水清響。唱詩班的小朋友穿著雪白的衣服,一絲不 苟地為婚禮唱起讚美詩,歌曲安詳寧靜,有種歡喜到悲涼的情致。
我是沙侖的水仙花,是穀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的蔭下,嚐他的甘甜果實。 良人屬我,我也屬他. 聽啊,那是我良人的聲音. 他對我說,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與我一起走吧。 因為冬天已往,雨水已止息。 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唱,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快與我一起走吧。
歌聲到了高潮,端麗莊嚴。新郎正低頭抬起新娘的左手,將戒指徐徐套上無名指。兩人轉頭 朝她微微一笑,側手示意。隻見一點藍光幽幽在指間閃爍,流光煥彩,正是在船上贈給他們 的那枚戒指,竟被鄭重其事地做了婚戒。 她心裏頓時百感交集,含笑點點頭,淚水卻簌簌落下。一片淚眼朦朧中,隻見新人禮成,在 聖壇前相擁深吻。她忙仰臉看屋頂天窗上鑲嵌的顏色玻璃,日色從淡色玻璃照進來,極是柔 和縹緲,如深情的眼眸般溫和愜意,仿佛身在江南的水鄉。那間小小的辦公室光線不明,他 轉身撳開電燈,暈黃的燈光從屋頂灑下來,仿佛金色的朝陽布滿一屋,他的眼睛也如映在太 陽裏,閃閃生光。 他的神情如水樣溫柔,唇角淺淺一勾,語氣戲謔:“我知道娘子向來不愛在珠寶首飾上留心。 可手上光禿禿的,旁人誤以為你還待字閨中,讓我怎麽辦?” 她笑吟吟地不理他,眼波一橫,偏頭笑道:“原來這樣用心險惡,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 下欲貼身收藏時,卻瞥見內圈上還鐫著四個小小的字,咦了一聲,舉起來對著燈光,輕聲念道: “情比金堅。” 他若無其事地輕咳一聲,臉色微紅,笑道:“我該走了。若再耽誤,晚上就得趕夜路了。” 她的眼淚嘩嘩地如江水開閘,發間簪的茉莉花雖然已經萎黃了,卻依然冷香不減。微風過處, 縷縷幽香似渺茫的歌聲般,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流動,光陰亦無聲流過。雖是七八日的小別,她卻隻覺得心酸,突然間淚盈於睫:“我等著你。” 他眉目沉靜,輕輕歎了一口氣,伸手替她拭淚,微笑道:“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放心得下?” 她下意識地緊緊摟住女兒,低頭看向懷中,喧兒正甜甜癡笑,笑容嫣然,刹那間萬念俱寂, 麵前仿佛湧起一朵蓮花。她俯身在女兒臉上重重一親,含淚微笑道:“等喧兒將來長大了,媽 咪就好讓你回青浦去看爹地了。爹地騎著高頭大馬,從清亮亮的水灣邊一路過來,媽咪一眼 就喜歡他了……” 三月小陽春天氣,田裏的油菜花開得像黃金鋪了滿地。溪澗邊的烏桕樹上還掛著去年的桕子, 像一粒粒搗鳳仙花的白礬石。菖蒲大叢大叢地臨水生長,辛辣的芳香如江潮般漲溢。夕陽斜 照,年輕女子穿著水紅衫柳條褲在灣邊浣紗洗衣,嘴裏唱著紫竹調。那樣清甜的歌喉,那般 悠揚婉轉,隻能是在芊芊碧草,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江南。 那是日思夜想的青浦啊…… 那是魂牽夢係的江南…… 那是他與她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