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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農家的夢想和傳奇 (十) - 小商小販

(2015-12-05 15:31:21) 下一個

爸爸最初的設想是去建築工地找活幹。他認識村裏的包工頭,說可以做財會,但沒成。他年齡大了,做不了重活,就找到一個輕快一點兒的活兒 - 去工地值班守夜。

對我們來說,這有點兒心理上的落差。在當地,爸爸也算是個人物,現在有點淪落之感。但這是小事兒,重要的是生存。我們在最初的那幾年,借住過好幾家親戚的房子。因為租房子,那對他們幾乎是天價。其中的窄小、局促不便自不必說,也不能長久,最後還是得花錢租房子。即使租一間很破的居室,也要五六百塊錢。媽媽說,每到交錢的日子,她常常夜不能眠,因為不能眼睜睜地坐吃山空啊。住在城裏,每天都要花錢。而掙一個錢,太難了。

爸爸在工地上幹了兩個月,沒有拿到一分錢。

我現在每看到有關拖欠民工工資的新聞,心裏就氣憤,恨這個社會的不公、對弱者的欺淩,也對那些人同情和憐憫。 因為我深知其味。

那些打工的民工們,都靠著與包工頭的鄉鄰關係上的信任,而不是什麽法規保障他們的收入,拖欠是常有的事兒。但有時,就變成拖著,拖著,沒了下文。那些民工隻好打包回家。無奈一番,就這樣。

幹活拿錢,這不是自古以來天經地義的事兒嗎?但對中國的下層老百姓來講,甚至沒有想到過訴諸於法律,討個公道。我聽過大人們的談話,見過身邊的民工家庭怎麽運作。那些男人們離家舍業的,賣體力,幹著繁重的活兒。妻子在家操持,辛苦種著地,擔起平時男人幹的活兒。眼巴巴地盼著,一段時間後,家裏的男人背著鋪蓋回來了,滿麵風塵,兩手空空。

我對那些貪官蛀蟲們有著幾乎詛咒一樣的恨: 這樣的昧心錢,你們也敢拿嗎?不怕報應嗎?一個政府,連最起碼的公平正義都維持不了, 你們存在的理由何在?

爸媽隻好另尋生路。剛到大城市,不會做買賣,不知怎麽賺錢。他們收/賣過雞蛋、蔬菜、魚等等。在等待上大學的那一年夏天,我見證過那樣謀生的焦慮和艱難。

爸爸一大早去市場,去郊區農民或批發的人的手裏買下幾大筐蔬菜,然後一整天坐在地攤兒上零賣。每斤賺幾毛錢的微利。有時批發價太高,隻好放棄。眼看著一整天毫無進項,隻有花費,全家都不安,閑在家裏不是滋味。可是忙碌一整天還賠錢,那是更糟糕的結果。

我記得有一天我們買了幾大筐的西紅柿,推到公園門口去賣。 一天下來我們賺了二十多塊錢。我的臉被曬得紅紅的,可是很開心,那就是成績非常好的一天啦!有時隻掙個幾塊錢,有時甚至不賺錢,帶回一堆蔬菜回家。

這段經曆的一個影響是,我爸爸從此在市場上買菜絕不講價還價,人家要多少他就給多少,也不去查看稱的高低。我更是這樣。我們太知道這個感受了! 對窮人來說,掙一毛一塊錢,不容易的啊。

還有,每天多辛苦啊。那些攤是擺在路邊的,夏天暴曬,冬天寒風,沒有一點的遮擋。還因為不是固定攤點,人一離開,你的位置就會被站了。為了爭個地盤,小商販們在市場上動手打起來,時常發生。爸爸媽媽隻好中午不回家吃飯,中午讓別人看一會兒攤點,買一碗拉麵充饑。早晨又急著趕早市,常常不吃飯。有時顧客多了,又沒法吃飯。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媽媽後來得了胃病。吃也難受,不吃也難受,直到幾年後停止擺攤後,才好了。

掙錢少而辛苦,這是最難的部分嗎?不是的。最難受的是被欺負、被侮辱、被壓榨,被不公平的感覺氣憤著、無奈著。這是連回憶都不願觸及的部分。爸爸說, 那些年受了好些窩囊,受了好些狗氣。他說的就是那些收稅的和收管理費的市場人員。

對於小商小販們,那些人就像催命的小鬼一樣讓他們討厭無比,又惹不起、躲不掉。每天他們估算你的貨物,命令你分別交少則幾塊多則十幾塊的稅和管理費。不管你開張沒有、利潤多少,毫不客氣,照收不誤,馬上交現金。這些小商販們掙得都是蠅頭小利,哪裏情願?先是懇求,再不就衝突、吵架。我見過那些管理人員大聲叱喝,見過他們從小商販們手裏強行奪過稱或秤砣,見過小商販陪著笑臉,或找人求情,或在辦公室外麵眼巴巴等著,要求把稱還回來。

這些爸爸都經曆過。 有時甚至為的不是錢。有一天剛吹哨收攤,正好來了一份顧客,爸爸就賣了一份給他。一位市場管理人員惱怒了,強行搶稱,爸爸跟他廝打起來,他搶走了秤砣。

有一回爸爸跟一個人吵,說著說著爸爸哭了,說我女兒在北大讀書,需要錢,你還非要收這麽多。那個人歉疚了,說,我不知道是這樣的,你怎麽不早說?還說以後他不收那麽多了。

還有一次,爸媽收購了一些貨坐長途汽車回家,中途工商人員上車,逼著爸爸交稅和管理費。這根本不合常規,應該是賣的時候才交的,純屬敲詐。 爸爸據理力爭,最後拿出一個當官的熟人的名頭,那些人才算了。

目睹父母怎樣在社會底層討生活,對我的人生、情感都留下了痕跡。我和我的哥哥們,都深深感念父母的辛苦,努力掙錢盡快讓父母擺脫這種生活。我們也因此深深地感恩他們對我們的偉大的付出!

倘若對我的另一影響,是我的權利的疏離,和對底層人的同情。我想,我永遠不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待那些低於自己的人的。但對高於自己的,我反而有一種不肯低頭甚至不肯妥協的清高。部分原因是本身的性格,但我也知道,部分也是因為這樣的出身和經曆。我對權利對人民的欺榨,親眼所見,骨子裏對它有一種冷冷的警惕。

 

賣菜,賣雞蛋,賣魚,都掙不了錢,尤其它們的保鮮期那麽短,很容易賠錢的。爸媽不斷打聽著,觀察著,想新路子。後來終於發現倒賣海米,利潤高得多,也不容易爛在手裏。

為了收到低價海米,爸爸媽媽跑了許多海邊漁村,隻要認識的海邊親戚,幾乎都麻煩到了。最後找到一處比較穩定的貨源。每次起個大早,坐上7-8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中午趕到海邊漁村,挨家逐戶收購幹海米。然後雇車把貨物帶到旅館。第二天一早再雇車送到汽車站,中午回來。每次買回多達五六百斤的幹海米,然後每天到市場上零賣,每斤賺1-2塊錢, 這比賣菜好太多了,家裏的經濟狀況開始緩解。

說來可憐,最初爸媽那點兒賣房錢,都不足以做收購一次海米的本錢。有一次爸媽欠人家錢,爸爸寫了一個字條,允諾過一段時間還。海邊人淳樸,爸媽去過多次,從來沒鬧過矛盾。

這樣艱難的求生,爸爸媽媽是不是把愁苦寫在臉上,把訴苦當成家常便飯?不是的,尤其他們對我,總是盡力展示最樂觀的一麵。他們最不願的,就是,也讓我受這 份艱辛的折磨,生活上的或心理上的。而他們自己,總覺得虧欠孩子。

 他們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兒,就是我隻帶了一百塊錢去北大上學。我一到學校,就得買一套運動服上體育課,花了三十元錢;又買了一個月的飯票,  又花了三十;又買了洗漱用品,等等,錢馬上花光了,趕緊寫信回家要錢。

爸爸媽媽每次提交,眼圈都紅了,覺得太對不起孩子了。可是其實我既沒有恐慌,從同學那兒借錢撐了下去,並不困難;也沒因此憂心忡忡。爸爸寫信給我,總是以最樂觀的口吻,告訴我又掙了多少多少錢,不要省錢。雖然在家裏,他常常和媽媽因為高估或低估最終的利潤而鬧不愉快。

我第一學期寒假回家時,爸爸媽媽在火車站接我。我在人群中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卻穿了件所謂的“棉猴兒”那樣的又土又舊的長棉襖,而周圍的女孩們,個個花枝招展的,對比鮮明。女兒太委屈了,又從不肯纏著父母要錢買衣服,這麽懂事,更讓他們愛憐。兩人一商量,要給女兒買件漂亮的大衣。

我們一起去了商店,買了一個以他們的收入,是蠻貴的了一件帶著裙擺式的紅色長大衣。我穿著這件大衣,大約有一種驚豔的效果吧,在四年的大學裏,不知被讚美了多少次。

 我的四年大學裏,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之一。在我談論著各種理論思潮,弗洛伊德,沙特,學西方藝術、美學,偶爾看著話劇電影,見識名人的光臨和演講,批判著傳統文化和中國的這個那個,我的父母,正坐在街頭,在烈日下,在寒風中,一分一厘地掙著,數著,寄給我,叮囑我不要省錢。

這後果之一是,我感覺我在學校和家裏的生活的巨大反差。在學校裏,甚至在北京城,我都是一個天之驕子,  被人誇讚著羨慕著,住在那所如詩似畫的校園裏 – 一所前清王爺的宅子,本身就是一個特權。而我的母校又是一個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老師同學們平日指點江山,頗有視萬戶侯為糞土的傲氣。

但每個假期回家,我又回到了現實,最底層的城市貧民生活的現實。住的很次,也閉塞, 與社會很脫節,父母的世界就是市場那麽大,不會參與文化活動。我對自己身份的定義,從天上掉到地上。父母總是溺愛我的,溫柔縱容的;家,總是溫暖的。但每學期回到學校裏的興奮,就清清楚楚地證明我對另一個環境是多麽向往。我甚至在多年以後,夢裏還會重現那樣的歡欣。

我還一定要提及媽媽付出的巨大的汗水和辛勞。和爸爸不同,媽媽是一個內向羞澀又傳統的女人,她對拋頭露麵這一類事兒是絕不喜歡的。但為了多掙一點兒錢,她克服著她的羞澀,也在市場上擺了一個攤兒賣海米。她不善吆喝,賣得少。有時一整天的時間,也就賣上幾斤。可是,她也要起大早趕早市, 呆幾個小時,掙上哪怕十塊八塊。我一想起這些,就是媽媽坐在毫無遮攔的日頭下,孤獨地、憂鬱地等著顧客的畫麵,心裏很多的憐惜、感動,還有痛。這不是媽媽想要的生活啊,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呀。

要是我多懂事點兒,或者在國外,這個年齡我應該想法設法去打工,去掙錢,幫忙補貼一點。但是既沒機會,這個想法也不曾進過我們的腦子,爸爸媽媽就是要嬌慣著女兒。我假期回家,媽媽並不希望我去市場上去看她,因為她也並不覺得那是一個很榮耀的場景。

我曾寫過詩,關於我媽媽的:

您甘願做卑微的泥土 粗糙的蚌殼

 隻要

滋養您的花兒嬌嫩 嗬護您的明珠圓潤

這也適用於我爸爸。隻是不足以表達一半那種深沉和辛苦。

他們感覺苦嗎?他們說不,因為有希望,因為他們有一個在北大讀書的女兒,有兩個正在讀或讀完大學或研究生的兒子。所有在市場上的商販們,隻要爸爸認識的,都知道我們兄妹三個。爸爸媽媽覺得自己的辛苦特值得!

這三個孩子,這個在北大讀書的女兒,是父母忍受支撐一切勞苦甚至痛苦的動力,也是他們找到心理平衡的辦法。爸爸媽媽覺得自己跟市場上別的小商小販簡單的求生存不同,他們做的是一件特值得的事業 – 培養三個大學生。辛苦裏麵,自有一種榮耀;犧牲背後,也有一些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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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jwxc01 回複 悄悄話 中國底層百姓,卑微如塵土,億萬每月不足千元的存在,是對所謂“人民共和國”的最大諷刺。
calligraphy 回複 悄悄話 了不起的父母。中國有很多這樣的偉大的尋常百姓。我小的時候,就穿一件棉猴,後來又該給弟弟穿,我們覺得很洋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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