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歲以前,我有過一段梨園生涯。
當時,我的父母都在東北工作,我跟著姥姥姥爺住在北京。姥姥姥爺要上班,而街道幼兒園又不肯收五歲以下的孩子,於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姥姥姥爺把我送到一位姑奶奶的家裏,在她家寄養了兩年。
姑奶奶出身於京劇世家,她本人年輕時也曾粉墨登台,嫁人之後才“淡出了娛樂圈”。我的姑奶奶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懂事以後,我常常對著一張姑奶奶年輕時的放大照片出神,至今我仍然能回憶出她是多麽的讓我驚豔 ---- 照片中的絕代佳人長著一張完美的鵝蛋臉,雪肌冰膚,眉眼酷似上海的大明星秦怡,披著一肩老時候最時髦的大波浪式的燙發,輕點朱唇,淡掃蛾眉,一身素色 緞子旗袍緊裹著豐潤而又凹凸有致的身材,和當時我身邊那些穿藍製服列寧裝的大人們比起來,那是一派什麽樣的風情啊!在姑奶奶那間隻能容下一張床,處處堆滿了雜物的小屋子裏,這張相片掛在斑駁的牆上,竟使得滿室生輝。
提起姑奶奶,我總是不由地想起“美人胚子”這四個字。即使在文革後期,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被趕出家門,在我的印象之中,五十歲的她皮膚仍然白皙細嫩,身材依舊骨肉停勻,眼眉間還是那麽顧盼生輝。
姑奶奶嫁的是圈裏人,丈夫曾經在一個國家級的文藝團體擔任團長。文革中,被揪出來批鬥。鬥了幾天之後,就通知姑奶奶去收屍,說是自殺了。姑奶奶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官方結論。她說,丈夫早晨離開家時,是她親自給換的衣服,從裏到外都是幹淨的,怎麽到了晚上收屍的時候,內褲裏會有那麽多血跡?
姑奶奶原來住的是一座兩進兩出的大四合院,在琉璃廠榮寶齋的後身兒,鬧中取靜的一塊寶地。丈夫不明不白的死了以後,政府馬上將四合院沒收了。姑奶奶死求活求,被安排到院子門口,原來她家門房住的一間小平房裏。那房子是真正的一間屋子半間炕,那個炕還是上下鋪。躺在上鋪,能聽到房頂老鼠的走路聲。 窗戶都是紙糊的,夏天漏雨,冬天灌風。姑奶奶有三個兒子,現在一下子斷了生活來源,沒了丈夫,沒了住處,她一個寡婦戲子如何養的起三個孩子?姑奶奶狠狠心,把三個孩子都送給了親戚。
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這些事姑奶奶自己從來沒說過,都是我從姥姥姥爺那裏聽來的。我不知道姑奶奶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後來,我們這一代陸陸續續地出生了,姑奶奶開始給幾家親戚看孩子,賺一點兒撫養費,維持生計。我和我的幾個堂表兄妹姑奶奶都帶過。
章詒和在《伶人往事》中寫到藝人的奇特,“時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濁,將其托起或吞沒。但有一種專屬於他們的姿態與精神,保持並貫通始終。”
我姥姥常常說,她這輩子最佩服姑奶奶。她說如果把姑奶奶的遭遇加一半在她的身上,她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姑奶奶不但沒有死,而且,角兒的萬兒一點兒不改。吃喝玩樂,痛快灑脫。那是屬於她自己的姿態和精神, 她保持並貫穿了一生。
在姑奶奶家裏,我過了兩年的夜生活。每天中午過後才起床,起來後姑奶奶喊喊嗓子,活動活動身段,喝兩壺茶,就帶著我出去吃晚飯。姑奶奶喜歡下館子,可能 也是因為她那個小屋子裏做飯太費勁。每個月我的撫養費都被姑奶奶用在了吃上。我們最常去的是虎坊橋附近的晉陽飯莊,因為離琉璃廠近。也去翠華樓吃肘 子,去蠟燭餐廳吃魚香肉絲,或者去琉璃廠門口的一家飯館,吃那裏有名的牛肉炒餅。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相信姥姥姥爺說的那些關於姑奶奶的故事。因為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住的地方破舊以外,我感覺不到一點窮困的跡象。記得有一次姑奶奶燉了一鍋雞湯,見我不愛吃,就出去給我買了半斤巧克力。倒是後來回到姥姥姥爺家裏,頓頓熬大白菜,巧克力也變成了奢侈品,再不能當飯吃了。
吃完那個早晚飯,那邊廂鑼鼓聲喧天,夜戲開場了。姑奶奶畢竟有很多梨園行的故舊,我猜她聽戲不要錢,因為她天天帶著我一場接一場地聽。有時前台聽了上一場,再去後台聽下一場。趕上唱戲的高興,還給我罩上件戲服,把我也抱到台上去。我記得我還在樂池裏聽過好幾場戲。
到了半夜兩三點,再晚的夜戲也散場了。姑奶奶帶著我回到家,並不就睡覺,還要斟上一盅白酒,喝上兩口,回回戲,之後才能就寢。
五歲那年,我被姥姥姥爺接回去,就此結束了我的戲夢人生。但是姑奶奶的傳奇並沒有結束。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姑奶奶動員我姥姥讓我學戲。大概她那時候生活稍稍寬裕輕鬆了一些吧,她同時教好幾個小孩兒唱戲,看著有苗子好的,就送到正規的戲曲學校去。我姥姥沒答應。後來姥姥說起這件事時,頗為不解,她說姑奶奶自己走上這條道兒,混得家破人亡的,為什麽還要把孩子也送去幹那個?我有點不相信姑奶奶能看上我,因為我唱歌老跑調,身上一點兒藝術細胞都沒有。
後來,聽說姑爺爺被平反了。按理說這也算是件好事,隻是對於姑奶奶來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改的了的是結論,改不了的是人生。我總想,姑奶奶在街道辦公室聽到平反的消息時,應該像《芙蓉鎮》裏麵的胡玉音一樣,喊一聲:“你們還我的新屋,還我的男人!”
男人是還不回來了。政府卻不計前嫌,把姑奶奶請去,問她能不能請她婆家台灣的親戚來大陸投資。姑奶奶笑著說:“請當然可以請,隻是,親人回來問起丈夫的死因,我該怎麽說?”
大四合院,據說,政府曾經和姑奶奶商量過,說那裏麵已經住上了十來戶人家,姑奶奶如果要收回自己的房產,政府就得來一個小規模的拆遷。姑奶奶沒有要回她的四合院。人都沒了,要房子還有什麽用?又何必搞的十幾家人承受搬遷之苦呢?
她送給親戚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孩子們要求回到親娘的身邊來,被姑奶奶拒絕了。她說人家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你們就是人家的孩子了。隻要你們過的好,親娘不親娘的沒什麽關係。
姑奶奶無牽無掛,政府補發的她丈夫的工資,都被她花在了旅遊上。六七十歲的年紀裏,姑奶奶去了很多地方,連戈壁灘敦煌那樣的地方她都去了。我想,姑奶奶是把這一輩子看透了。
再後來,京城大興土木,這回是真的拆遷了。姑奶奶後來住的房子在被拆之列,因為坐落在琉璃廠重點保護的地界兒,政府賞了一百多萬。姑奶奶一分錢沒要,全給三個兒子分了。前幾年大規模拆遷的時候,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因為拆遷款的分配問題,打的不可開交,將自己親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告上法庭的都大有人在。而我的姑奶奶,雖然沒有留下一分養老錢,卻被她的三兒子接到家裏,和兒子媳婦一家,還有兒子的養父母同住,得以安享天年。我媽告訴我,她總是聽三兒媳婦說:“我那個親婆婆實在是太好了!”
山河依舊在,往事已無痕。我想,姑奶奶在伶人中應該也算是個異類吧?藝人大多恣意縱情,自戀而又脆弱,似姑奶奶這般看透這粉墨人生,去留無意的,怕隻能是個性使然了。
問好新朋友! 很高興你喜歡這個故事。 :)
是啊,有的人,她的一生很坎坷,可是她卻活出了自己的光彩。謝謝花姐姐!
姑奶奶的瀟灑讓我沉重,其實讓我沉重的是那種年代。年代雖然沉重還能繼續向前,姑奶奶不瀟灑就沉下去了……但卻重不起來。
——————————————————————
說的真好!如果她不瀟灑,她又將怎樣活下去呢?有多少人被那個時代所吞沒。要想生存下來,唯有使自己忘記一切,磨鈍自己的觸角,放棄所有的感覺。但願這樣的時代不要再來了。
我離開姑奶奶家以後,很長時間改不了晝伏夜出的毛病呢 ~~ 要說也就是那會兒,要擱現在,姑奶奶這麽看孩子,就得吃官司了 ~
你這個說法對我太有啟發了!就是這樣!老北京的四合院裏真是有這樣的“風水”。四合院沒了,老北京也就成了過去了。現在的高樓大廈裏麵即使有故事,味道也完全不同了。
對 ~ 高子好!
謝謝~
真高興在這兒看到你。文章當然可以轉發,很高興你喜歡。
我是看著您父親的戲長大的。對他老人家現在的淡泊平和認真,我非常的欽佩!
還有,你很漂亮~
很高興認識你,謝謝你對我家老爺子的問候,我一定轉達。
謝謝南山鬆!下了班我就找她去。
青青!!!你來之前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真不習慣這麽叫你;-)這麽多人讚揚,我就不多說了。期盼著你的新作。
青青
謝謝南山鬆,真高興在這兒看到你!
小艾回來啦?太好了!
艾麗思的博客"艾麗思筆記"的又開門了:)
謝謝海天一帆。 你說的對,往事留在我們這些親人的心中。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把這些故事寫下來,使那一段特殊歲月裏,發生在這些普通人身上的不普通的故事不會如煙消散。。。
謝謝donglao。歡迎你常來。~
謝謝寧寧的好文章。
謝謝cheerfulcats。姑奶奶的確天生是個大度灑脫的人,我姥姥常說她 “心裏不擱事兒” ~~
Yes, she is. Thank you for visiting ~
She is a beautiful and smart lady!
謝謝閑人,很抱歉剛才漏過了你的留言~。我們也佩服這位老太太。
歡迎你常來玩兒~
謝謝WienFan。你說的對,寵辱不驚,去留無意,這八個字說的人很多,能做到的卻極少。我的姑奶奶隻是個很普通的婦女,但她是當得起“奇女子”這個稱呼的。謝謝你喜歡這篇東西,常來玩!
謝謝TZMAN。我們也很佩服姑奶奶在這件事上能如此灑脫通情理。這樣的困境在當時應該是並不少見 --- 找回自己失去的生活,往往意味著要摧毀別人正在進行的生活。倒底,人這一輩子不是寫在紙上的檔案,墨寫的結論可以隨便塗改,走過的道路卻不能重新來過。
謝謝橫塘雨眠。“瀟灑走一回”這幾個字形容姑奶奶的一生的確很合適。隻是這樣的人生,其中的心酸,隻怕是難以與外人道了。
很喜歡您的作品,謝謝分享。
能說出這句話的男人也沒幾個,的確令人佩服!
燈節闔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