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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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名英雄”之死——三線往事係列

(2016-04-02 20:25:36) 下一個

一個“無名英雄”之死

——三線往事係列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親身經曆和親眼看到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自己眼前消失,我在上初中時卻親身經曆和親眼看到了。由於印象實在深刻,有時閉上眼睛,當時發生的一切就似乎電影般地一幕一幕地浮現在眼前,一個一個的細節都記得那麽清楚。幾十年過去了,今天一定寫出來,希望除我以外還有別人記得當年的這個事件,看到這篇文字,轉達給逝者的家人或後代,以表達我心底深深的敬意。

  我們小時候就知道和學習崇拜許多英雄人物——黃繼光、邱少雲、董存瑞、王成。在我的心中,這個人也是一個舍己救人、獻出自己寶貴生命的英雄——一個“無名英雄”,因為我至今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貴州山區多煤,於是一條運輸煤炭的鐵路專線從70年代初就開始建設,從我們就學的“三線工廠”子弟學校門前穿過。讀者可以把這條鐵路運煤專線想象成一個“卜”字。這卜字一豎的上頭一直延伸出去,往右手再拐個大灣,就是貴州安順火車站。這卜字一豎的下尾也一直延伸出去,就會通到幾十公裏外重巒迭嶂的大山深處的“轎子山”煤礦。我們學校位置就在“卜”字右手一點接連一豎處的左側。這右手一點是一小段近三百米長的鐵道。這一小段鐵路就是從“卜”字的一豎上分出的一個道岔,延伸出去,從一個大門口直進到一個用兩米多高大石頭圍砌起來,長寬幾乎有三、五百米的一個極其寬大的不規則多邊形院子裏,就到盡頭了——一個大土堆。大院裏麵到處堆放著小山般高一垛一垛的圓木、枕木等各種礦山和鐵路建設、維修的原料和用材,鐵道上則停放著鐵路修道車。

  這鐵路修道車外形有點像早年的公共汽車的樣子,下麵軲轆當然是跟火車一樣的金屬輪子,可以像真正火車機車一樣在鐵軌上跑,修道車車廂裏麵可以乘坐不少人。修道車或前推或後拉著一個大平板車架,上麵寬敞地可以擺放許多礦山、鐵道建設和維修工具,也可以坐人。這個大院的裏麵靠牆邊處還建有幾排建築工人住的平房。幾乎每天鐵路上不是有運煤火車通過,就是有鐵路修道車通過,也說不清是建築工人們在往返維護幾十公裏鐵路,還是到大山深處的“轎子山”煤礦去作業返回大院住處。

  我們當地人有的管這個大院叫“鐵路大院”,也有的叫“勞改大院”——據說鐵路建築工人裏麵有些是勞改犯,真相如何沒有考證,反正“勞改大院”的名字也就這麽叫下來了。“鐵路大院”就在我們子弟學校的對麵,中間僅隔個鐵道。樓跟鐵道挨著十分近。近到什麽程度呢?這麽說吧,在最窄處,一個人雙臂平舉,可以一手摸著我們學校的一個樓角,另一隻手下麵幾乎就是一不小心會掉下去的鐵道邊排水窄溝了。鐵路從我們學校樓前斜穿過後,又甩一個大大的彎兒,從散落分布在方圓一、二公裏範圍內的幾個工廠家屬住宅區中間穿越而過。

  事故發生在一天的中午時分。我當時不知是什麽原因,中午放學回家晚了——因為廠子弟學校跟廠裏幾個家屬區的距離基本都在一公裏左右,所以中午放學後,老師和同學都回家做飯、吃飯。我當時一個人出了學校就像往常一樣順著鐵道往家走,走在鐵道中央的枕木上。正午的太陽光很亮,照得四下白花花的,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讓人睜不開眼睛。此時正是人們在家做午飯吃午飯的時間,四周靜靜的似乎看不見一個人影。我身前身後更是一個人也沒有,唯一能聽見的是從遠處廠裏的大喇叭裏傳來的午間廣播聲音。

  這時,一輛鐵路修道車在我前方遠處向我迎麵開來,鐵路修道車前麵推著一架平板車(這是後來看清的)。在距離我還在百米開外時,發出幾聲鐵路修道車特有的汽笛喇叭聲(而不是大火車“嗚... ...嗚... ...”的高吼聲)。我趕緊乖乖地把腳步從兩條鐵軌中的枕木上移出來,跨出鐵軌,踏著成斜坡的碎石頭,走到一邊的道基下躲避,這是我們這一帶居民的習慣性安全動作。

  突然,我發現在我前麵幾十米處的鐵道上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當地婦女,身後還背著個孩子。我不知是我心不在焉還是陽光太晃眼,總之,我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在我前麵有個背孩子的婦女。鐵路修道車越來越近,汽笛喇叭聲急促地鳴響著。

  終身難忘的一幕在我眼前發生了:這個背孩子的婦女聽到了汽笛喇叭聲,開始慢騰騰地往鐵道邊的路基上移動。我看得十分清楚,她本來已經移出了軌道一、二步的腳,再走一、二步就安全了。不知為何——這是我至今百思不解的問題——她已經邁出了鐵道,站在鐵軌外的碎石子上,車開過來還是會撞到或刮到她,她隻要往外再走一、二步就安全了,卻不知為何又邁了幾步,回到鐵軌內側來。或許她改變了主意,想從鐵路的另一側下去,抑或是有別的原因(尋短見?),總之,看上去不像是身後背著的孩子的重量使她失衡倒退回幾步回到鐵軌中的,因為我沒有看到任何身子歪斜掙紮的動作,而且重量使她失衡摔倒應該是摔倒在鐵軌外側。更可怕的是她進到鐵軌裏來後,身子一個晃動,趔趄著慢慢歪坐了下來,整個人在鐵軌裏麵。

  此時正在緊急刹車減速的鐵路修道車距離她隻有十幾米遠了。我在幾十米外,整個人已經完全驚呆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個人影從鐵路修道車前麵推著的平板車上站了起來,從平板車正前方飛身躍下,向前猛跑幾步,一把把那個還歪坐在鐵道上的婦女和身上背的孩子拉起來猛推了出去,婦女和身上背的孩子得救了,那個救人的工人卻在瞬間被卷進了車底下。鐵路修道車終於停下了,平板車上接著跳下來的工人們急忙搶救被卷入車底的工友。我上前從一旁望去,隻見救起的工友一動不動,太陽穴處似乎有一個洞,鮮血噴湧不止。

  那個被救出來的婦女,開始的反應似乎還要埋怨把她推倒在道基下,後見此情形,也沒再說什麽,背著孩子徑自走了。大家忙著救人,也沒人理會她走掉。

  第二天上學,我從學校三樓教室窗戶,看到對麵遠處的“鐵路大院”裏的一塊空地上布置起了一個靈堂,還有很多很多的花圈,祭奠活動似乎持續了二、三天。

  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從來也不知道這個救人的工友是誰,名字叫啥,是從哪裏來的人(記得“鐵路大院”裏有一些江浙一帶口音的人),也不知他的單位如何對待處理和善後這起舍身救人、犧牲自己性命的事件,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年邁的父母、或許曾有的妻子、孩子是否知道他犧牲的全部真相和經過,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一個“勞改犯”。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心中,這是一個英雄——哪怕他真是個犯過罪的“勞改犯”——他的生命的最後一刻已經完全脫胎換骨成為了一個大寫的人——他也是我心中的一個真正的“無名英雄”!

  人都有一死,人死不能複生。但是我們活著的人要記住和紀念死去的英雄。如果可能,要給英雄的家人各種物質和精神的獎勵——因為尊敬一個以崇高方式犧牲自己生命的人,其實是給我們活著的人一個明確的道德指南:奉獻,特別是為了他人做出的生命的奉獻永遠是人類最崇高的精神,是人性中至高無上的品德。

  我希望,有一天,這個犧牲的工人的家屬、後代,和那個被救出來的婦女和她背上的孩子能看到這篇文字,讓我們一起來緬懷這位英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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